老贵-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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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去冬回,风寒嗖嗖,龙溪河水已是发凉起来了。

    这是三年过后的冬天,桂老贵家的房屋前,已非昔日景象,大有“人不见,屋空荡”的破落状况。是的,往日那鸡飞狗吠的“热闹”已是一去不复返,大狼狗把他掀跌倒地成了高位截瘫的病人,大狼狗婆与小狼狗因此而被老贵的大崽送往西林田螺湾田大毛家去了。狗走了,鸡也无人养了。桂老贵的大崽细崽都是拿工资的工人,都在电厂得到了一厅二室带卫生间的福利房;这三年都娶妻生子自立门户,过着各自小家庭日子去了。桂老贵的晚女在机砖厂与本厂财务室一个戴眼镜的出纳员卿卿我我如胶似漆,也生米煮成了熟饭跟随眼镜成了夫家的人,不可能再似做妹伢子一般想回家就往娘家走了。桂老贵家就剩下婆娘一人操持着一个家,屋内是她一双手做,屋外是她两只腿跑,摊上桂老贵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她确实也做不过来,跑不过来。只能顾得了养护人顾不了养狗养鸡!农户人家少了狗与鸡,自然冷静起来,没有居家过日子的生气!

    桂老贵在他出事送到县医院救治时,桂村人每户都派出了代表坐车来到县城医院,捎带了鸡蛋看望老贵,或是买上了水果看望老贵,省事的递上了10块或20块钱给老贵买些营养品。桂老贵躺在病床上动不了,脑子意识清醒,他看到同村人都来看望问候,感动得嘴唇不停地颤抖,两只眯缝眼睛从眼角边滚出了泪水。桂村人安慰老贵说:唉,莫难过,俗话说,人到八十八,也不知哪一天瘸腿眼睛瞎。都要老贵往宽处想着。可是同村人从医院走出后,都又会叹道:人呀,不能老想着要过得更好呀。命里有,终须有;命里无,莫强求啊。都觉老贵自作孽活得不好。后来,老贵治也是无效不治也是无效干脆搬回家躺着。同村男女老少都来到了老贵屋里,这一次看望,仅是看望而已,谁也不会送东西,而且本村人看了这次后,以后便不会再来看望老贵。尽管如此,老贵对同村人的再次看望,依然是充满了感动。

    然而,桂老贵崽女对老贵的表现,却使桂老贵觉得伤心无比。他在县医院救治的时候,崽女们且能轮流当班守候在病房,可是当把他从县医院搬回家后,这些晚辈便以为到了家,自有家中的老娘亲担当护理伺候。以后便不再主动前来照看父亲老贵,任凭老娘一人累死累活忙不过来,居然心安理得地过着自己的小家日子。也不看一看呵,老娘亲哪里能一人搬得动桂老贵呢?倘若不常给老贵洗洗抹抹保持着身子干净,老贵卧床久了生出褥疮岂不更为痛苦。为娘的把大崽叫回来帮一把手,大崽眉毛不是眉毛,鼻子不是鼻子地说:不可以叫细崽和晚女来?我三班倒工作,昨夜通宵未睡,白天不补回觉,身子怎吃得消?以后把细崽也喊回来出一把力,细崽撒起了手跺起了脚地说:哥和妹在干什么?为何要我一人干,老爸是三个人的爸,不是一个人的爸。况且我老婆快临盆生孩子,我哪有时间来家啊!派人传信晚女回来帮做一些家务,晚女嘟嘟哝哝地说:当初不让我进电厂去,进机砖厂倒了大霉,泥巴不好了,烧出的机砖卖不出去,工资也拿不上了。我和我家老公到县城街上租一个摊卖苹果了,一天不去卖,苹果烂掉不亏本?按说呀,崽就是崽,女就是女,酒不指望喝,酒糟哪能当酒喝啦。崽说崽的话,女说女的事,就是不考虑为娘的艰辛为爹的病痛。桂老贵躺在床上三年过去了,崽女们的孝心渐渐地被狗吃掉了,到最后唤也不见传也不来极难打上一个照面。只有婆娘一人在身边不停地转悠着,婆娘到田里干活去了,屋子里就剩下了老贵一个人,老贵想要喝一口水也不敢想的,唯有忍耐着,唯有在孤寂中把眼光望向窗外的天空中去。默默地度着这样的日子,老贵心里像打翻了一瓶混杂酱说不出什么味道,觉得自己委实不幸,委实可怜,委实无奈,委实沮丧,委实悲哀。

    李副局长来到了桂村,特地来看望老贵。李大肚是在市委党校学习两个月刚回来,组织部长找他征求意见谈了话,组织上拟安排他回镇里担任党委书记,要他把畜牧水产局工作交接好后,在家休息几天,很快就走马上任。三年来,李大肚看望过桂老贵多次,一年不下三次来到桂村办公事,一到桂村,纵是再忙也要抽空往老贵家走一趟去。以往一来都会见着老贵露出笑容相迎,会与他李大肚拉起话。可是李大肚这一次走入门来到老贵病榻前,桂老贵一看到他李大肚竟是挤不出一丝笑容,吐不出一个字的言语,而是嘴巴一咧哭起来了,眼泪、鼻涕、口水,一滴滴、一泡泡、一串串,全都流了出来。

    李大肚说:老贵,你这是怎么啦?

    婆娘擦拭着老贵的脸,叹说:他高兴,是他想不到你又来了。

    李大肚说:老贵,你是高兴吗?

    老贵泪眼眨动了一下。

    李大肚看得出,老贵并不是什么高兴而哭,而是因为伤心过度而哭泣。李大肚坐立不安。这一回专程来看望,发现老贵神色比以前憔悴,两只眯缝眼没有光彩,精神状态极为不好。李大肚坐不下去了,老贵的眼睛朝他紧紧地盯着,好似怕他李大肚突然消失似的。李大肚站了起来走了一步,老贵眼睛也跟随移动,望着他李大肚一动不动。李大肚只得抓起老贵的手,向老贵握手告别。他声称有事还要到村委会去一下,叮咛老贵要好好保养。

    桂老贵嘴角一动:要来看我。

    李大肚点头:我会的。

    说罢就走了。

    李大肚果然到村委会去了。村委会干部全在,一见李大肚突然走来非常高兴,都知道李大肚不仅是一个在此蹲过点的老伙计,而且即将是镇里的第一把手,县城地盘上堂堂正正的一位父母官。李大肚笑了笑后,与村干部谈及了桂老贵的状况。李大肚说老贵如此不幸,我们村委会干部应该感到内疚,毕竟是因村里办企业而引起的结果。村支书说,要说也是的,真他妈的不该吃那小狼狗崽子。李大肚点着头,吩咐村干部们是否考虑一下,从村里拿出一点钱,给老贵家一些补偿救济。村支书一听,当即表示可以,承诺当天就会按照吩咐办好此事。李大肚听罢站了起来,与村干部告辞要走。村支书与村干部们殷切挽留在食堂吃了午饭再走,李大肚说,尚未到吃午饭时候,就免了吧。李大肚便离开桂村回县城家中去了。

    下午三时左右,村妇女主任与村治保主任奉命出使桂老贵家里,村治保主任手中提着看望病人的慰问品,村妇女主任两手捧着两千元的补偿救济金,女走前男随后往老贵家走来。这两人是第一次上门看望老贵,村里唯一的没有去看望老贵的两个人。村支书上过医院问候,村主任进过家门看视,偏偏这一男一女与老贵的心结解不开化不下。这也确实难怪此二人耿耿于怀,自从那次桂家兄妹进了工厂,以后就再没有从农村招收过一名工人,要招也是招那些街上吃商品粮的子弟,要收也是收那些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的士兵。而村治保主任的老宝贝崽竟与一个拖着三只油瓶的寡妇婆共入罗帐同枕而眠,做了别人家的后爸,把个村治保主任气了一个两眼翻白差一点闭气过去。村妇女主任也是终日忧思暗自垂泪不止,小弟竟然觉得自己不该在他人屋檐下过日,九江鱼归九江,孤单单地回到了老家破屋里苦度日月。因此,村妇女主任与村治保主任觉得要不是老贵鬼谋如愿,两个人的心中就不会结下一团难以驱散的乌云。所以老贵落得这般痛苦下场,此两人不觉出了一口闷气,抚掌叫:我才不去看这鬼家伙!现在,村支书、村主任两个主事人一定要这两人去看望老贵,不看僧面看佛面,冲着即将回镇充当大任的李大肚,也得去“相逢一笑泯恩仇”。果然,两人一走进桂老贵的家,看到老贵瘦得不似一个人样,登时心里不由涌起一片恻隐之情,脸上堆出了几分关切的笑容。

    村治保主任说:老贵,这是村里买的营养品,你要吃呀。

    村妇女主任说:这是村里给的两千元补偿救济,放在你枕头边呵。

    老贵说:难得,难得,两位稀客光临,快烧壶水呀,泡两杯茶。

    老贵的声音有些嘶哑,望着两位村干部,想笑一笑,可是却又笑不出,竟不自禁地滚出了眼泪。

    村妇女主任说:老贵,你哭什么呀,你这个样子,不要悲哀,反要感到高兴才对头。

    村治保主任不解:高兴?

    村妇女主任说:高兴!老贵今生今世值得呀,能与李大肚结交上了,这能不感到高兴!不是说,人生难得一个什么,一己知。

    村治保主任说:人生难得一知己。

    村妇女主任说:对对对,老贵,李大肚对你可知己呀。他马上就回来镇里当大书记,以后对你可更会知己啊。

    村治保主任说:是呵,不简单,当上我们镇里大书记,就如同在北京,当上了北京的市委书记,呵呵。

    老贵闻言,想不到竟也“嗬嗬”地笑了起来。他确实为李大肚的“荣升”感到由衷地高兴,他想,李大肚上午来怎么没说呢?为何这般喜事不告诉人?一个好人呀,对我们老百姓真情实意的,就该升更大官,愿他真升北京去,当个管天下的大官。想到这里,老贵的脸上又现出了灿烂之色,止不住又“嗬嗬”地笑出了声音。

    村治保主任说:老贵呀,真是吃了那个永新佬的亏,没有永新佬,你现在日子哪是这样的。

    村妇女主任说:别提了,那个没好死的永新人一逃走,村里拖一屁股债,而用电拉出几个大堆玻璃丝,没人要,风一吹玻璃丝落进人脖子上,怪痒怪痒的。

    村治保主任说:那家伙动不动说,我是永新人。呸,我看他是永新人中一粒老鼠屎!

    说话间,老贵婆娘烧好水泡了两杯茶端出来。

    可是,村妇女主任与村治保主任却告辞走了。

    老贵婆娘把茶杯放下,望着老贵说:可能嫌弃脏,才不愿喝啦。

    老贵说:不要多心,也许是要走。

    婆娘说:今天下午,你神色比上午好。

    老贵说:是吗?

    婆娘说:是的。明天我去电厂药店,帮你买些治肠胃的药,把肚子闹好,多吃些好的饭菜,补一补身体。

    老贵说:不要啦,多吃了又会多屙了,屎呀尿的,累得你收拾洗涮没个闲。

    婆娘说:不,不,你就不要说了。

    老贵见她忙去,也只有不说了。他心里愧疚得慌。大下半身子无知觉,放一个屁气,裤裆放出了屎;咳一声喉咙,小便也失禁而出。现在真成了一个老小孩,整日里下身一丝不挂,系着塑料膜,绑着一个棉裙子。婆娘每天要给他换十几次塑料膜,扎无数次棉裙子,虽未说一声苦,喊一下累,但他觉得心痛不忍。

    第二天上午是一个阴霜天,格外地冷。老贵婆娘把老贵包扎好后,为让老贵不整日躺着闷气,拼着力气一挪一移,放置在一张大圈藤椅上。然后烧好一盆木炭火,放在大圈藤椅旁边,使室内增加不少暖气。安顿妥当,便准备出门买一些鱼肉与治肠胃的药。老贵叫了她一声,要婆娘靠近前来,抬起两只手抓起婆娘的手掌,抚摸着,吩咐着,要她务必买一些治疗开裂溃烂的药膏搽一搽。

    婆娘望着老贵的脸嗯了一声。

    老贵望着她:让你、让你受大苦了。

    婆娘摇了摇头,躬起身子走了。

    就在这一天上午十时左右,桂老贵绑在下身的棉裙塑料膜被木炭火星爆起来燃烧起来了。待到婆娘回转家门时,桂老贵身上衣物已是烧起了明火,黑烟滚滚,把一个老贵烧得发出了无比凄惨的叫声。婆娘惊惶失措,赶紧用盆舀起一盆水,朝老贵泼去。

    婆娘抱着老贵大哭:老贵呀,你痛吧?我的老贵!我的老贵!

    恰巧有人路过老贵家屋边,听到老贵婆娘的哭叫,以为是桂老贵突然辞世走了,赶忙进屋一瞧,见状不由惊了,急忙唤来人,把老贵的崽女召来,租用电厂的小客车,送老贵到市区钢铁厂的烧伤医院救治。

    老贵全身烧伤面积并不很大,致命的是婆娘那一盆冷水,与烧融在下身的塑料膜,使烧伤皮肤严重感染,难以治疗。桂老贵的头呵,上身下体呵,手脚四肢呵,都被白纱布卷得严严实实。倘若不是他的两只眯缝眼露开了一丝儿缝,张开嘴唇发出了微弱的呻吟声:娘,我痛,痛,我娘……简直就像一个一动不动的木乃伊啊!

    老贵的崽女全都守候在市区烧伤医院。这一回不见谁再敢强词夺理不守孝道。

    一个星期后,天亮时分,桂老贵睁开的两只眯缝眼睛再也合不上了,微开的嘴唇也没有再发出喊痛的声音。

    桂老贵救治无效与世长辞。

    出殡那天,棺木起动时,大崽细崽趴在地下,泪落地湿,头磕地红。晚女亦是悲痛欲绝,嗓音嚎哑。那情景让村里许多人唏嘘不已,也让某些人嗤之以鼻。

    倒是老贵婆娘不哭也不落泪,怔怔地说:天,天,天……

    是呵,夫君就是女人的天,如今这片天塌下了……

    桂老贵的棺木抬上了桂村北面袁岭山坡上,坟穴背山面河,葬在一个叫蛤蟆形的凸岭处。

    来年清明节前,李大肚李书记独自一人爬上了袁岭山坡。新坟尚未竖碑。李大肚见有三、四座新坟,不知哪一座是桂老贵之坟。为此只得朝着几个坟头上空,双手合掌道:老贵,想不到我往湖南考察回来,你我竟成了阴阳相隔永不谋面。唉,老贵,你那谋取生活的果断,坚毅,你那良苦用心,令我今生不敢忘怀。老贵,你曾说过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可是你竟就走到了这高处啊……

    李大肚说得有些伤感,眼眶不禁潮湿起来。

    他站在杂草丛生的坟山中,抬起泪眼望向那山岭下的工厂、村庄,望向那绕着青山流淌不息的龙溪河水,望向那青绿的绵亘起伏的山峦。望着,望着,只觉得面前一片空旷遥远,一片模糊不清。

    一会,他折下腰,扯断坟墓边的一棵狗尾巴草,捏在手中走下山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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