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明贤集:物之物语-《刘式型书画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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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式型先生是我的美术老师,生于一九一六年,殁于一九九九年。这本书画集,是身后才出版的,列入《黔中墨韵》丛书,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二〇〇八年八月出版。

    我在家乡安顺的三一小学毕业后,上立达中学一年级,然后到省城重考清华中学。那时小学开的是“手工”课,教折纸船、做风车、扎风筝、削竹蜻蜓、糊文具盒等等,非常有趣。中学开“美术”课了,先是一位女老师暂代,头一堂课,往讲台上立张凳子,凳子上放只毽子,就叫我们画写生。顿时满教室嗷嗷叫,从来没教过,这生怎么写呀?!我做手工还不错,但对着这个立体玩意就没辙了。全班唯独蒋世煜有辙,他爸爸蒋旭英先生是画家,练过的。不久换了刘式型先生,头一节课就带着许多画片,让大家传观。我印象最深的是他自刻的展览入场券,上面是一辆古代战车图案,还有展名、地点、日期等文字。这是我窥向美术领域的第一眼,不觉肃然起敬。于是也找来巴掌大的木板,请刘先生画了,沿着墨线刻出来。没有油墨,就用父亲的印泥印在小白纸本上,红糊糊地呈给他看。一共大约刻过三四幅,记得有一幅是台灯和翻开的书,一幅是竖琴和“心弦之声”四个字。后来得了块稍大的梨木板,想请刘老师画上细致的山水,好好刻一幅。久久未得机会,忽然醒悟:不会画画弄什么木刻?!不如先学刻印章,反写篆字自己能对付。于是回家从抽屉里翻出块旧石头,开手刻了一枚名章,花许多功夫把宽边敲残弄缺,完了请刘先生看,果然他夸边框处理得不错。当时想不到从此就取篆刻而舍木刻了。直到五十年代初,仍未死心,精读力群先生的《木刻教程》,玩味几种刀具所刻线条的不同效果。虽以纸上谈兵终结,却大有收益。特别是他细加剖析的黑白关系和阴刻阳刻之交叉互变,对我读印刻印,简直是一把打开秘箧的钥匙。所以我之刻印,诱因实萌生于刘先生的美术课。武汉大学刘纲纪教授在回忆文章中也说:他走上美学研究道路,与式型老师带到课堂的整套《阿波罗》画报有很大关系。足见“师傅领进门”是非常重要的。不久之后,我就离开安顺,再没有亲炙刘先生的机会。他此前此后的情况,都是后来陆续听闻,直至读到这本画册,才详知来龙去脉。

    刘先生出身书香门第,曾祖做过黄平县学正,祖父民国初创办安顺女子学堂,父亲是律师。外曾祖郭石农更是诗书画印四绝的艺术家,他的艺术天赋来自母系。三四岁去外婆家,看舅舅沛生作画入了迷,不肯回家。舅舅逗他:回家叫你爹写张“结儿子(即过继)”的帖子来,就让你天天看。他回去真要父亲写帖子。稍长,开始临摹家里收藏的字画。十七岁私自离家,要到省外求学。身上揣了几块银圆,一路与商贾脚夫结伴步行,考入向往已久的杭州艺专科绘画系,这才与父母联系。他师从留法归国的吴大羽、孙福熙,国画大家潘天寿等名师,眼界大开,技艺猛进。当时贵州极端闭塞,交通落后,家里汇出的生活费往往迟到。但物质的匮乏,有精神的丰饶做补偿。三年学成回乡,次年又负笈远游,入南京美术学院深造。不久抗日战争爆发,学校内迁,刘先生在战乱中回到贵州,从此再没有离开。作为安顺最早“科班出身”的美术家,他在几所中学任教,为偏僻小城的莘莘学子打开一扇窗口,让他们窥见了世界艺术天地的广袤和多姿多彩。这对一代人的人生道路,对一份地方文化的历史进程,都是意义深远、厥功甚伟的。

    新中国成立伊始,刘先生以参与过地下进步活动人士的身份,颇获尊重,先受任安顺中学教导主任,后调安顺中心文化馆首任馆长。在这个职务上,他本应有更好的条件从事创作、组织艺术活动,他也确实积极创作,完成了以女宣传员、买新农具、送代表上北京、争看拖拉机、扫盲夜教等农村新事物为题材的木刻作品。不料在一九五七年,竟因组织业余话剧团公演曹禺的《雷雨》,被劳教五年。当时,曹禺地位尊崇,此剧从未禁演,说是错在未经批准、擅自行动,也只是个小错误,然而就“反党反社会主义”了。释放后他失去职业,靠刻字、刷红纸、画玻璃画养家活口。画玻璃画就是在镜面或玻璃上涂抹五彩花鸟,装上框,供农村装饰新房、馈赠亲友之用。潘天寿大师的学生就干这活儿。去年,他女儿刘枫写了一篇纪念文章《父亲画在我心中的画》,所记一事,颇能道出刘先生那些年的处境和心况。节录如下:

    记得我那时十二岁,是“文革”初期夏日的一天。由于父亲是右派,我的家也就成了“黑五类”家庭,父母怕我们到外面玩耍会受人欺负,或者招来意想不到的祸事,便常常把我们这些儿女关在家里,不准外出。那一天,我和弟弟在关上大门的家里看书。院子里闯进来一群男孩,吵吵闹闹的扔石头砸我家窗户玻璃。我和弟弟不敢吭气,打扫干净碎片,就躲进内间。不一会窗户边笑闹声又起,还伴着一股恶臭。我和弟弟忍不住出来看,男孩子们正从砸坏的窗户处往我家里塞东西。只听“卜”的一声,报纸包着的一团粪便和长长短短的粪蛆掉在窗下写字台上。我实在忍无可忍了,猛地打开大门冲出去,愤怒地把为首的男孩一推,那男孩就倒在了脚边满是水的煤坑里。男孩一身泥水爬出来,又哭又闹,不依不饶。这时正好父亲下班回来,男孩们蜂拥而上,团团围住父亲控诉。我虽感到十分委屈,却不敢上前吭声,只是提心吊胆站在一边,等待父亲的惩罚训斥。男孩们都是贫下中农的孩子,那时候个个都根正苗红,势大气粗。面对凶声恶气的孩子们,父亲没有看我,也不问事由,不问弟弟,只是无声地任由孩子们闹着。我偷眼看父亲,他清瘦的脸满是汗水,稀疏花白的头发也被汗水湿透。我突然想起父亲是在一屋三个铁桶炉的环境中刷烤红纸,这样炎热的天,父亲要流多少汗水才能完成繁重的工作?父亲似乎明白了事情的缘由,也许是他压下了心里的什么,只见他的喉结抽动了几下,干裂得有着血痕的嘴唇朝两边咧了咧,对着孩子们和善地露出笑容,还时不时地发出“哦、哦”的应声,以表示对男孩子们的同情。不知为何,我心里突然十分难受。

    父亲还是没有管我,完全像没有我在旁边站着似的,只顾去打水来给男孩洗干净,又去找来一件干净衣服让他换上,然后把那男孩脏了的衣服拿去洗了,湿湿地提着出来,才笑眯眯地吆喝大家拾柴升火,为小男孩烤衣服。父亲在小院折竹枝时突然崴了脚,划火柴时不小心又烧着眉,见他按着额头一跛一拐行走的模样,男孩子们就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脸上的怨怒烟消云散。火升起来了,男孩们也帮着烘烤那洗干净的湿衣湿裤。父亲就用竹枝在地上画鸟、画鱼,又说又笑逗孩子们玩,孩子们全都依偎着他,亲切成一团。见父亲和小仇人们这个样子,我感觉到是犯了大错,吓得躲进家中门后。

    不知过了多久,小院安静下来。我等着父亲的责骂,左等右等都没有动静,便从门后悄悄伸出头来,蹑手蹑脚朝里间走去。

    父亲像把我忘了,他让弟弟一边磨墨,一边铺纸择笔。那样子是要作画,他好久好久没作画了,今天出了这样的烦心事,反要画画。我纳闷地看着。父亲的样子十分疲惫,择好笔临窗站着,眉头紧锁,两眼凝视着窗外,好一阵过去,他才像回过神来,将斗笔朝墨盒伸去。

    刘先生画了一匹马。“鼻孔似乎还在喘息,耳朵张放得十分乖巧像在聆听什么。眼神十分稚嫩却很专注地看着远方,像在审视一片绿色广袤的大地。”

    刘先生在画上写了四句诗,让刘枫念给弟弟听:“大地固宽阔,方向有西东。停息详明察,以免徒奔驰。”他向小儿女解说了诗意后,对刘枫说:“你是姐姐,遇事要多动脑子,要带好弟弟。”刘枫写道:“就在父亲残留的汗迹边,我看见父亲困乏的双眼溢满泪水。”

    我第一次读刘枫师妹的这篇文章和今天摘录,都止不住掉泪。

    万幸刘先生熬到了“文革”收场。白毛女从“鬼”变回了人,恢复了尊严,恢复了创作的权利。画集里有一帧一九四四年的作品:几笔芦苇、半截渔舟、一只鱼篓、一只昂首向天的鱼鹰。笔墨极活,意境很好,题款却是讽喻性的:“知君过后钓潭枯”。刘先生在上端补了一段题跋:“此画写于民国卅三年即公元一九四四年。时廿八岁,值朱某为吾乡县令,括尽民脂民膏,竟得升迁。余写此略抒心中愤气。今日重见于旧货摊上,已历卅七个寒暑矣。一九八一年春式型补记,时年六十五岁。”这个县长我还记得,叫朱大昌,官声极坏,民间幽默家把每天必闻的军号声“咪哆嗦——嗦嗦哆——”,唱成“猪大肠(朱大昌)——羊杂闹(即羊下水)——”,童叟皆知。黄昏号声一起,满城争唱“猪大肠”。这幅画是刘先生仅存的早期作品,也是艺术上、内涵上最优秀的代表作。刘枫文章所讲的那幅画马,得以保存下来,收入册中,也很有价值。暮年逢太平,画的就多是梅花、牡丹之类大众喜欢的题材了。

    我重见式型老师大约是在一九八〇年前后,暌违已三十余载。他还是当年温文尔雅、轻言细语的风度。此后我们通过信,他还去先父旧园,手拓吴晓耕先生撰书的《适园碑记》,拍了照片寄给我。我也应命为他刻过两枚印章,现在从画集中见到,那时手艺实在劣等,有负老师的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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