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略大一点的放学孩子们嘴里也流传着一首,这首儿歌专属一九七六年。假如你看见几个学生模样的孩子追打着跑过幸福桥,那他们的嘴里一定飞扬着这样的旋律:朱阿三,鼻涕虫,幸福桥上晒粉丝,什么粉?水粉。什么水?山水。什么山?高山。什么高?年糕。什么年?丙辰年,你姆妈生了个瘌痢头。
一九七六年的牛尾巴街就是这样沐浴在儿歌里。
艾红旗和刘小月就成长在这些儿歌里。
一九七六年春天的某日,艾红旗坐在门槛上,刘小月一如往日坐在吱扭的木马上。艾红旗低着头,心不在焉地拨弄着地上的几只蚂蚁,刘小月目光追随着一只粉蛾翩跹地飞上了她家绿叶掩映的窗台。
开始的时候,刘小月拿着一个苹果来找艾红旗,她让艾红旗咬一口。青苹果,艾红旗不咬。刘小月非要艾红旗咬,说:“你咬一口嘛,不骗你,是甜的。”艾红旗拗不过,就大大地咬了一口。刘小月说:“你的嘴巴一点也不小,一口咬掉半个。”刘小月自己也咬了一小口。刘小月的脸上洋溢着施予的满足。这个时候,调皮鬼王冬瓜正好路过,他看见了两个人苹果的吃法。于是他怪叫起来:“你一口我一口,你是我的小老婆。”
王冬瓜跑掉了。
两个人就陷入了无语的沉默里。
但是很快,艾红旗开口了,他挣脱了最初的尴尬,“我看见鬼了。骗你小狗,就在你家窗台上。前天半夜,我起来看见的。我追踪它几天了,每天半夜我都要起来侦查。前天就被我碰上了。他一动不动趴在你家窗台上,一眨眼的工夫,它就不见了,一点声响也没有。它钻到你家去了。”
哎呀。刘小月惊慌地大张着嘴巴,手里的苹果核无声地掉在了地上。
“我妈妈怎么没听见?她就在窗子下面睡觉啊。”
“鬼走路是没有声音的。要不,怎么叫鬼?”
“那怎么办?报告厂里吧。”
“嘘,轻点轻点,不能让它听见。它耳朵灵得很。”
艾红旗说:“你不要怕,这个鬼是好鬼,不喝人血的。他到你家去避避风,休息休息的。”
刘小月说:“我不要他到我家去。要去就去你家。”
艾红旗说:“这个是男鬼,喜欢女人的。”
刘小月说:“流氓。”
艾红旗说:“我有办法把他赶走,你照我说的去做。记住,千万不要和任何人说,你妈妈也不行。说了就失灵了,鬼生气了,在你家发起疯来不要怪我没有提醒你啊。”
“我来保护你。”艾红旗最后说,记住要把窗户关好。
那天夜里,他拿出那顶失踪的鸭舌帽,对刚好走进家门的艾集体说:“爸爸,你看看,这是不是你的帽子?”
艾集体端详片刻说:“是我的,你在哪里找到的?”
艾红旗说:“桥上,我放学的时候在幸福桥上捡到的。”
艾集体将信将疑说:“不可能。我怎么会丢在桥上呢?”
艾红旗说:“那你丢在哪里了?”
艾集体说:“小赤佬,我要是知道掉在哪里还来问你?”
父子俩吃饭的时候还说了一些话,但都不重要,有两句艾红旗是记住的。艾集体吃完饭抹了一下嘴,他对艾红旗说:“吃好了,最好把嘴巴擦一下。喏,像我一样,脸上干干净净。”艾红旗就乖乖地抹了一下,把嘴角的油腻带到了裤腿上。
艾红旗说:“脸上有米饭真的会长麻子?”
艾集体看着艾红旗的动作,他突然沮丧说:“怎么会长麻子呢?根本就是骗人的鬼话嘛。我们遵守了一辈子,脸上干净又有什么用?嘴上酒肉,脸皮油光的人谁的脸皮里面没有夹着虚假?谁又长出丑陋的麻子呢?”
艾红旗问:“爸爸,你有没有虚假过?”
艾集体抬眼看了看天花板,那里有了一些轻微的响动。艾集体奇怪地转动了一下眼珠说:“你晓不晓得楼上的贺阿姨现在在做什么?”
“不知道。”
“练功。”艾集体说:“她现在正在劈腿,你不晓得贺阿姨的腿有多软,一张开就成了一条直线。”
“你怎么知道她在劈腿?”
“声音。”艾集体说:“多年的邻居,一点声音还听不出来?”
艾集体还说:“我要跟贺阿姨说说,我们在楼下吃饭,她在我们头上劈腿,像什么话?”
艾红旗扑哧笑了。他的父亲说:“今天我不虚伪了。我实话实说了。”
艾红旗看着艾集体忙碌的背影又说:“爸爸,你有没有理想?”
“有。我有理想的。我的理想就是你能吃饱。”
“我也有理想。今天作文课写我的理想,我想了半天,我的理想就是把烟囱里的黑烟变成大饼,一个一个掉到我们的碗里,吃也吃不完。”
“兔崽子,没出息。饿死佬投胎嘛。”
艾集体关好大门,他还在思考儿子的理想。他说:“天上的大饼都是狗屎,假的。理想基本上就是狗屎,你想天上怎么会掉大饼下来呢?”
“理想不是狗屎!”
“不是狗屎不是狗屎。”艾集体认输了:“它在天上发出金光,我们在金光里幸福生活,每个人只要想到实现的那一天,就会血液沸腾忘我奋斗的。”
后来艾集体又嘀咕了几句,艾红旗没有听清楚。他心里记挂着一件事。他哪里知晓这是父子俩最后一次对话了。
那天夜里,艾集体死于一次意外事故。
事故掺杂在流言里,因此有些蹊跷。
一天早晨,艾集体仰面朝天躺在自家门前的街面上。买早点的人以为他喝醉了酒,就上前去踢踢他。艾集体已经木棍一样发硬了。他的耳朵里流出了血,血洇了一地,图形就像从耳朵里飘出的一朵彤云。凝固的云彩。他的一只鞋子也不见了,那只光着的脚上没有袜子,大脚趾上缠着纱布。
艾集体倒在街面上,确切地说更像一条鱼被网状的街面捕获了。一条大鱼。整个街道因而激动得战抖起来。
优秀工人艾集体之死自然引起了阀门厂上上下下的高度重视,事故现场围满了交头接耳看热闹的人。榜样像一条鱼扑倒在渔网里,像一面镜子碎裂在地。有人注意到贺细妹一脸惊恐地在窗前露了一下脸,就难觅踪影了。调查人员在艾集体的衣服上发现了许多零星的油脂。是猪油。猪油从哪里来?在阀门厂加班的艾集体不可能身染猪油,机油倒是笃定的。
艾集体是怎么死的?为什么会死在门口?
人们还发现艾集体的一只右手伸进了左胸前的口袋里了。
手,为什么要放在口袋里?
有人小心翼翼同时又费了老大力气地把那只手从口袋里拽出来,他们看见这只手上满是油渍。手心里还紧握着一件东西:窗钌钩。
窗钌钩很快就找到了出处,它来自于二楼贺细妹家的玻璃木窗。
属于艾集体的那顶鸭舌帽被一只黑猫占据――贺细妹家的黑猫。猫蜷缩在帽子里,慵懒地打着盹儿。
案情似乎取得了令人振奋的进展。
有好事邻居提供了一些情况。他们说,贺细妹有个绰号叫贺并拢,缘自她的两条大腿习惯性叉得太开,这惹恼了阀门厂众多传统的贤妻良母,因此人们寄希望于她能“并拢”。这个寡妇在阀门厂托儿所上班,每天唱唱跳跳吃吃喝喝,显得年轻撩人。最拿手的就是劈腿,一度是阀门厂的绝技,引起过漫及全厂的派系争论,然而不管是右派还是“左派”,无一不表现出对于劈腿的兴趣。因为阀门厂每年召开先进表彰大会,都会安排托儿所花朵们文艺表演,领舞的活计毫无争议地非贺并拢莫属。舞台被高高的搭建。表演者一枝独秀,台下众人引颈张颌。阀门厂劳模间流行的张嘴流涎之症据说与此有关。表演多劈叉,横劈竖劈隔空劈,一劈就上瘾,上台就想叉腿。台下看的过瘾,饿着肚皮,饱了眼福,看多了也上瘾,各自在心里打结。
艾集体是十几年的劳模,看了这些年,也不免动了私心,加上近水楼台,想独自看叉腿表演,就行偷窥之苟且了。
又有人来报告说,这艾集体是极善于伪装的狐狸,外表一腔马列劲头,内心一锅尿脬水,一次加班,艾集体对工友说,他最想钻的孔不是在铁板上,而是在肉板上。工友们不明就里,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这艾集体边上眨着眼睛说,六十万个铁板孔真不及一个肉孔有滋味……众人才顿悟。
天上掉下个贺妹妹。天上真的掉下了大饼。
调查深入。有人甚至作证说,出事的当天一早,贺细妹曾经在窗口叫了一声。她叫了一声什么呢?对,她是这样叫的:杀千刀的,要你走门你要爬窗,脚趾头轧伤了就不要爬窗了……好了好了,现在好了,把老娘的门也出卖了。
可以断言的是,艾集体的死并非他杀,但也不完全是自杀,他为什么会从二楼掉下来呢?明白人多少有些耳闻,但又不具体。你不能说是贺阿姨起了害人的心思(比如在关键的部位抹油),她没有动机;也不能说是有人眼红了陷害艾集体(毕竟唯一的一块大饼被艾集体独吞了),事实上并没有出现争抢者;你又不能去询问贺细妹,贺细妹从保卫科回来的路上走姿有了很大的改善(真的是并拢了)。腿并拢了,脑子里的神经好像有些分叉了:一路不是咿咿呀呀,就是说一些奇怪得没人能听懂的呓语。看来更多的人愿意将艾集体的死变成一个秘密了,属于阀门厂的秘密。
“钌钩事件”在流言飞语中有了结论。明摆着将此事划入意外死亡(比如猝死)有利于维护劳模的光辉形象,有利于维护阀门厂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组织上考虑再三,整合了一些材料,公布了最终的结论:积劳致使成疾,致使猝死。最有说服力的一条就是:老党员艾集体同志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还不忘向组织缴纳党费。他的手一直伸在口袋里,那里有他准备上交的两元钱。
大致如此。
阀门厂注定有了秘密。
当然,出事那天,敏感男孩艾红旗畏缩在门口的那架木摇马上,一动不动。他没有料到,自己略含恶意的把戏收获的竟然是变成孤儿这样一幕令他伤心不已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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