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巴掌村的村街上,人们看到三爷像一条抽了筋骨的瘦狗,歪歪斜斜穿街而过。三爷的脸似乎从来没有洗过,上面一片片黑黄的斑痕,远远看着竟然像一幅公鸡形状的中国地图。三爷的眼塌得更厉害了,像一对厚厚的门帘,把眼睛严严地遮住,只留着一条细缝勉强能看到面前的物件。从眼角溢出来的眵目糊积聚成一个疙瘩,像瘤子一般越长越大,挂在眼角上。三爷身上的棉袄棉裤,表皮上结满一片片硬硬的亮痂,像古代武士的盔甲,“嘎巴嘎巴”响着。三爷跌跌撞撞歪歪斜斜走在巴掌村的街面上,引得两旁的人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就像看一个从山上跑下来的鬼怪。三爷不停地走着,嘴里不停地喊着,叫着:“都给我闪开,闪开,我是托塔天王下凡,我要用宝塔把你们都罩住,宝塔里面点着神火,把你们一个个都化成水,烧成灰……”这时人们才注意到,三爷手里托着一个灰色的尿罐子,上面布满一圈儿一圈儿的尿碱。看三爷托着尿罐子的胳膊忽上忽下,颤颤忽忽,尿罐子里一定装满三爷的尿液。人们纷纷捂住口鼻,身子趔趄着,躲闪着,怕那罐子里的尿水溅出来,沾到他们身上去。三爷走到黑驴的摊子前停下来,挑开耷拉着的眼皮。黑驴现在除了卖石头和树桩子,又进一步扩大了经营,增加了神水的项目。黑驴有头脑,看神水不用怎么费力气就能挣钱,基本是无本万利的买卖。他从山下淘回来一批矿泉水瓶子,又找一个印刷作坊印了一箱子巴掌山神水商标,弄得像模像样,跟商店里卖的矿泉水没什么区别。三爷神情古怪地看着黑驴,嘴里哼哼嘿嘿地笑着,声音不伦不类、不阴不阳,有点儿瘆人:“黑驴,黑驴,好你个驴日的,装模作样像个人了,老子看你到老也是个长不大的驴驹子,是个喂不熟的狼崽子。你这种鸟人也能算是童家的后?当年你娘难产,生下你小兔崽子就走了,你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你不念大家的情,该感念天地的恩,让你娘舍了命换活你一条狗命,你却猪狗不如,把山的老祖宗都连根拔出来了,你是想让咱巴掌村断子绝孙啊!为了钱,你们什么丧尽天良的事都敢干,从山上哪个尿窝子里划拉点脏水冒充神水,就不怕把人喝出病来,就不怕把人喝死?你兔崽子死怂一个,也想让别人断子绝孙啊!你们的良心都叫狗吃了!”三爷说得性起,举起手里的尿罐子猛然向下掼去——稀里哗啦,黑驴的神水被砸了个一塌糊涂,尿臊气在街道上荡漾弥漫。
一旁的老七见事不妙,匆忙卷了摊子要撤。三爷上前一把揪住他:“老七啊老七,你就是一条改不了吃屎的老牙狗!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你?你不仅装神弄鬼、骗吃骗喝,现如今你连假药都敢弄了啊。你这些糟烂树根,你说说,让人吃了能治什么病?你就不怕闹出人命啊?!你狗日的想钱想疯了……我是玉皇大帝下凡尘,专管人间不平事。你给我等着,三爷我念动咒语,你指定活不过今黑夜。”老七向后挣着身子,嘴里不停地嚷着:“老三,童老三疯了,驴日的真疯了啊!”
最后三爷歪斜着来到庄子的饭店前。庄子听见动静,早就躲得远远的不见了踪影。“童庄子,我的儿,你是我的儿子吗?不是,你他娘的不是!老子没有你这样的儿子,你就是个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没情没意的野种!我童家揍不出你这样丧尽天良的龟孙子。你逼良为娼,作践人家好好的大闺女,干那些猪狗不如的事……人作孽,天不容,你就等着吧,你指定不得好死,死了也落不下个囫囵尸首,哈哈哈……”
巴掌山出了个疯子,样子猥琐,言语癫狂,行为乖张,成了一道别样的风景。那些游客大老远出来,就是图个热闹、寻个稀罕的,哪能错过这样的好景观。他们跟着三爷,一路看下去,指指点点,嘻嘻哈哈,津津乐道。
太阳落山了,又一个夜晚来临了。
三爷躺在床上,精神气儿散了,剩下一架没有活气的肉身子,眼看着只有出的气儿,没有进的气儿了。
三爷迷迷瞪瞪,感觉自己轻盈盈地飞了起来,飘飘忽忽飞上了天空。三爷驾着云彩,越过银河,忽忽悠悠进了天宫。三爷见到了佛祖,见到了菩萨,还有玉皇大帝、托塔天王、太上老君和太白金星……他们围着三爷,指指点点,嘴里不停地嘀咕什么,似乎在商量着要不要让三爷留在天上。三爷的心悬起来,他担心神仙们会嫌弃他又脏又老,又疯又倔,拒绝他留在天上,那他还能去哪里呢?他已经走投无路,没有地方可去了啊……想着想着,三爷不禁老泪纵横,唏嘘不已。正踌躇间,三爷突然听到一声巨响,动静大得出奇,夹风挟雷,撼天动地。
三爷从床上一跃而起,踉踉跄跄奔出屋子——天还黑着,三爷却目光如炬。三爷看到,院子里的石头不见了,院子正中现出一个又大又圆的黑窟窿。三爷奔到跟前一看,黑洞直径约有丈余,深不见底,一股冷风从下面直撞上来,散发着一种说不出名堂的混合的恶臭味,令人作呕。三爷吐了,肝花肠子都吐出来了,白花花落了一地。三爷顿觉一阵舒畅,郁结了多年的一口闷气,终于喷薄而出。
突然,一阵警笛划破了山村宁静的夜晚。人们看到,几个警察把庄子从他的饭店里押出来上了警车。庄子的手上戴着手铐,在门口灯光的照射下,闪着贼亮的白光。有知情人说,警察是从省城来的,一直在乡里候着,就等晚上来堵庄子的窝子。庄子前些日子在省城犯了案,和一个叫狗子的人合伙盗窃工地上的材料,卖了两万块钱,一人分了一万。狗子被抓了,没怎么审,就咬出了庄子。狗子说,庄子用那些钱投了资,狗子听庄子说那是国家的一项绝密工程,还准备拉他入伙呢。警车鸣着警笛驶出了巴掌村,车灯射出的光柱,随着山路的起伏,忽高忽低,把夜幕搅得杂乱无章。三爷不用出门,就知道庄子犯了什么事儿,他的归宿应该就在那里。他知道,这一天迟早都会来的,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三爷心中一阵抽搐,几颗浑浊的老泪黏黏地挂在脸上,迟迟不肯落下来。
三爷突然仰天大笑:“哈哈哈,到了,到了,三爷的寿限终于到了,三爷就跟你们一起走了吧!老天爷啊,睁开你的天眼吧,你行行好吧,就把我们这些不肖的龟孙一起埋了吧!走了,走了,走了啊——”
天边突然贼贼地一亮,像一道闪电,又似一片火光,把天空耀得白昼般明亮。
“轰隆隆,咣啷啷”——大地颤晃起来,巴掌村像茫茫大海中逐浪漂泊的一条小船,剧烈地摇晃起来……墙倒了,屋塌了,地陷了,山摇地动,河水倒流,雷电交加,暴雨倾盆……天地合谋制造的一场动荡,持续了半个时辰,才渐渐归于平静。
天亮了,太阳出来了。金色的阳光照耀着大地,平展展地一望无际,眼力所及,一片金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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