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人的陨落-巨人之战(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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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宾客们的车队陆续抵达,没有发生任何意外,看热闹的人觉得无趣,渐渐散了。整个下午,格雷戈里都盯着路上经过的女人,一心希望能偶然见到卡捷琳娜。客人们相继离开时天色渐暗,街上变得阴冷,也就没人愿意站在外面嘲笑起哄了。

    聚会结束后,士兵们被叫进后门,吃那些仆人没能吃完的残羹冷炙——鱼和肉的碎屑、冷掉的蔬菜、吃剩的面包卷,还有一些苹果和梨。食物都被胡乱丢在搁板上,各种东西混在一起,火腿上沾着鱼酱,水果掉进了肉汤,面包上撒着雪茄烟灰。虽说一切都让人很不舒服,但他们在战壕里吃的东西更糟糕,而且,他们早上只吃了粥和咸鳕鱼,已经饿了一整天,因此立刻狼吞虎咽起来。

    格雷戈里没能看见安德烈王子那张讨厌的脸。这样也好。

    随后他们走回军营,交出手里的武器,晚上便给他们放了假。格雷戈里心中窃喜:这是他造访卡捷琳娜的好机会。他来到营地厨房的后门,向厨子讨要了些面包和肉——中士有这点儿特权——准备带给卡捷琳娜。随后他擦了擦靴子,走出营房。

    如果卡捷琳娜还住在西南部的纳尔瓦区,也就是普梯洛夫机械厂附近的老房子。那么,军营所在的维堡区地处城市东北部,刚好在它的斜对角。

    他沿着萨姆索涅夫斯基大街一路向南,穿过铸造厂大桥进入市中心。有些花里胡哨的店铺还开着,窗户里透出明亮的灯光,但不少都关了门。那些普通的店铺里面没什么东西可卖。一家面包店的橱窗里只摆了一个蛋糕,挂着手写招牌:今日无货。

    宽阔的涅夫斯基大街让他回忆起当年跟母亲一道走过这里的情形,在1905年那个灾难性的日子里,他亲眼看见她被沙皇的士兵枪杀。现在,他自己也成了沙皇的士兵。不过他绝不会向妇女和儿童开枪。如果沙皇打算重蹈覆辙,这里将是另一种乱局。

    他看见街上走过十几个一脸凶相的年轻人,都穿着黑色外套,戴着黑帽子,他们抬着沙皇尼古拉年轻时的画像——那时他乌黑的发际尚未后退,姜黄色的胡子也十分浓密。其中一个喊道:“沙皇万岁!”然后那群人全都停下脚步,举起帽子欢呼。几个路人也加入了他们。

    格雷戈里以前遇见过这一群体,人称“黑帮百人团”,属于俄罗斯人民同盟。这一右翼团体想要回到沙皇为民众至尊之主的黄金时代,回到没有自由主义和社会主义分子,也没有犹太人的俄国。据布尔什维克从警察局的熟人那里得到的消息,“黑帮百人团”的报纸是由政府资助的,他们还在警察总部的地下室印刷宣传册。

    格雷戈里轻蔑地瞥了一眼,正要从旁边走过,却被其中一个家伙叫住了:“嘿,你!你为什么不摘帽子?”

    格雷戈里没有回答,继续往前走,但另一个人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你怎么回事,是犹太人?”又一个人说:“脱掉你的帽子!”

    格雷戈里心平气和地说:“你敢再碰我一下,我就把你那倒霉的脑袋拧下来,你这个叽叽喳喳的小浑球。”

    那人退后一步,然后塞给格雷戈里一本小册子。“看看这个,朋友,”他说,“里面会告诉你犹太人是怎么出卖你们这些当兵的。”

    “滚远点,不然我就把这愚蠢的小册子塞进你的屁股。”格雷戈里说。

    这家伙回头找他的同志求援,但那些人已经开始殴打一个戴着皮帽子的中年人了。格雷戈里走开了。

    当他路过一家窗户上封着栅板的店铺时,一个女人过来跟他搭讪。“嘿,年轻人,”她说,“你给一个卢布,就能跟我上床。”这是站街女的典型开场白,但她说话的方式让他有些吃惊,听上去像个受过教育的人。他停下来朝她打量了一下。她穿着一件长外套,见他在瞧她,便顺势敞开衣服——尽管外面很冷,可她却一丝不挂。她年纪三十出头,双乳丰满,小腹浑圆。

    格雷戈里心底涌起一阵欲火。他已经好几年没跟女人在一起了。在战壕里卖淫的女人卑劣肮脏,还会传播疾病。眼前这个女人他可以接受。

    她合上外套:“行还是不行?”

    “我身上没什么钱。”格雷戈里说。

    “袋子里装的什么?”她朝他手上的袋子点了下头。

    “一点儿零碎的吃食。”

    “要是给一块面包,我就跟你干,”女人说,“我的孩子都饿坏了。”

    格雷戈里想着那对丰满的乳房:“去哪儿?”

    “在店铺后面。”

    这样也好,格雷戈里想,至少见到卡捷琳娜时,我不会让欲火冲昏头脑,做出失态的举动。“好吧。”

    她打开门,让他进去,然后再把门插上。两人经过空荡荡的店铺,进了另一间屋子。借着外面街灯的微光,他看见地上放着一张床垫,上面铺着一块毯子。

    女人转过脸来对着他,又敞开身上的外套。他盯着她股沟处那丛乌黑的毛发。她伸出一只手:“先给面包,中士。”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大块黑面包递给她。

    “我去去就来。”她说。

    她跑上一截楼梯,打开那儿的一扇门。格雷戈里听见孩子的声音。接着,传来一声男人的咳嗽,是那种撕心裂肺的干咳。一阵轻微的响动和压低的说话声过后,门又开了,她走下了楼梯。

    她脱掉外套,躺在床垫上,叉开两腿。格雷戈里在她边上躺下,用胳膊搂着她。她长着一张聪明伶俐、很有魅力的脸,上面带着因操劳留下的皱纹。她说:“嗯,你真壮实啊!”

    他抚摸着她柔软的肌肤,但一下子没有了任何欲望。眼前的一切实在太凄惨了:空荡荡的店铺、生病的丈夫、挨饿的孩子,还有假装调情的女人。

    她解开他的裤子,握住软塌塌的阴茎:“要我拿嘴吸吗?”

    “不。”他坐直身子,拿起她的外衣递过去,“穿上吧。”

    她有些害怕地说:“你不能把面包再要回去了,已经吃掉一半了。”

    他摇了摇头:“你们出了什么事?”

    她穿上外套,扣上纽扣:“你有香烟吗?”

    他拿出一支香烟递给她,自己也点上一支。

    她吐出一口烟:“我们开的是一家鞋店,制作精良,价格合理,专门招徕中等阶层的顾客。我丈夫向来会做生意,我们的日子过得也很不错。”她的声音愈发苦涩,“但这两年,除了贵族以外,已经没有任何人买新鞋了。”

    “你们不能做点别的吗?”

    “有啊,我们尝试过。”她的眼里满含愤怒,“我们当然不能干坐着等死。我丈夫觉得他能为战士供应上好的皮靴,价格只是部队偿付的一半。给店里供货的所有作坊都拼命争抢订单。所以,他就去了战争工业委员会。”

    “那是什么地方?”

    “你大概离开很久了吧,中士?如今什么事情都有个单独的委员会管理,因为政府处处无能。战争工业委员会负责部队供应,或说以前供应过,那还是波利瓦诺夫担任战争大臣的时候。”

    “后来出了什么事儿?”

    “我们拿到了订单,我丈夫把所有积蓄都支付给制鞋匠了,可就在这时候,沙皇撤了波利瓦诺夫的职。”

    “为什么?”

    “波利瓦诺夫允许工人为委员会推选代表,所以皇后认为他一定是个革命派。反正订单是取消了,我们随后也就破产了。”

    格雷戈里反感地摇了摇头:“我还以为只有在前线的指挥员头脑不正常。”

    “我们还试过其他营生。我丈夫什么工作都愿意做,当服务生、开电车或修马路,可哪里都不雇人,心急加上缺吃少喝,他一下就病倒了。”

    “然后你就做这个了。”

    “我不太会应付。不过有时能碰上好人,比如你这样的。其他人嘛……”她哆嗦了一下,移开目光。

    格雷戈里抽完那支烟,站起身来:“再见。我就不打听你的名字了。”

    她也站起来。“就因为遇上你,我的家人还能活下去。”她的声音有些哽咽,“我今天不用去街上揽客了。”她踮起脚尖,轻轻在他唇上吻了一下,“谢谢你,中士。”

    格雷戈里走了出去。

    外面更冷了。他匆匆穿过一条条街道,朝纳尔瓦区走去。现在,远离了那位老板娘,他的情欲偏偏又回来了,让他后悔没去享受她那柔软的身体。

    这让他想到卡捷琳娜跟他一样,也有自己的生理需求。对一个年轻女人来说,两年未与他人发生恋情,这时间实在太长了,而她才二十三岁。她没有任何理由为列夫或是格雷戈里守身。一个带着吃奶孩子的女人足以让大多男人望而却步,但从另一方面说,她对男人很有诱惑力,至少两年前是这样。今晚她或许不是一个人。要是那样,就实在太可怕了。

    他终于来到了铁路边的那座老房子前。是他想象得太好了,还是这条街道确实比两年前更加破烂寒酸?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这里似乎完全没有经过粉刷和修葺,甚至都没打扫过。他看见街角的面包店前有人排着队,尽管店门关着。

    格雷戈里手里还留着房门的钥匙,就自己开门进屋了。

    他忐忑不安地爬上楼梯,心里实在不愿看见她跟另一个男人在一起,后悔没有提前通知一下,好让她有个准备,一个人待在家里。

    他敲了敲门。

    “谁呀?”

    她的声音差点让他掉下泪来。“一个客人。”他粗声粗气地说着,推开了门。

    她拿着锅站在炉子边上。锅掉在地上,牛奶洒了一地,她两手捂着嘴巴,轻轻叫了一声。

    “是我。”格雷戈里说。

    她身边的地板上坐着一个小男孩,手里拿着一个锡铁勺。好像他刚才还在敲那个空空的铁罐。孩子盯着格雷戈里看了一会儿,然后“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卡捷琳娜把他抱起来。“别哭,瓦洛佳,”她一边说,一边摇晃着他,“用不着害怕。”孩子安静了下来。卡捷琳娜说:“这是你爸爸。”

    格雷戈里拿不准是否想让弗拉基米尔把自己当成父亲,但现在不是争论这个的时候。他走进房间,关上门,一把抱住他俩,亲吻着孩子,然后又吻了吻卡捷琳娜的额头。

    他后退一步看着母子两个。她已不再是他从恶棍平斯基手里解救出来的那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了。她更瘦了,一脸憔悴,显得十分疲倦。

    奇怪的是,那孩子并不怎么像列夫。他既没有列夫的俊俏模样,也没有他迷人的笑容。如果说哪里相像的话,弗拉基米尔那双蓝眼睛闪着炽热的目光,正是格雷戈里每次面对镜子时所看到的。

    格雷戈里笑了:“他真漂亮。”

    卡捷琳娜说:“你的耳朵怎么了?”

    格雷戈里摸了摸那只残损的右耳:“在坦能堡战役中被打掉了大半个。”

    “你的牙呢?”

    “我冒犯了一个军官。不过他现在已经死了,所以说,最后我还是打败了他。”

    “你不那么英俊了。”她以前从来没说过他长得英俊。

    “这都是轻伤。我能活下来就很幸运了。”

    他四下看了看这间老屋子。这里跟以前比有了些微不同。火炉上方的搁架是格雷戈里和列夫放烟斗、烟草罐、火柴和纸捻的地方,卡捷琳娜在那儿摆了一个陶土花瓶,一个玩偶和一张印着玛丽·璧克馥的彩色明信片。窗户上挂着窗帘,是用碎布拼的,看上去像一条被子,不过格雷戈里从没挂过窗帘。他也注意到了屋里的味道,或者说少了一些熟悉的气味,以前屋里总是带着浓重的烟味、煮甘蓝味和男人的汗臭。现在这里的空气很清新。

    卡捷琳娜用抹布擦净洒掉的牛奶。“我把瓦洛佳的晚饭洒了,”她说,“真不知道用什么喂他。我已经没奶水了。”

    “别担心。”他从袋子里拿出一截香肠、一棵甘蓝,还有一罐果酱。卡捷琳娜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的样子。“是从军营的厨房里拿的。”他解释说。

    她打开果酱,给弗拉基米尔喂了一勺。他吃完后说:“还要。”

    卡捷琳娜自己也吃了一勺,然后又给孩子吃了一些。“简直跟童话故事似的,”她说,“一下子有了这么多吃的!我不用去面包房外面睡觉了。”

    格雷戈里皱起了眉头:“你说什么?”

    她又咽下一口果酱:“面包总是不够卖。早上面包店一开门就没有了。唯一的办法就是早早去排队。如果你没在半夜之前排上,那么没等轮到你,面包就卖光了。”

    “我的上帝。”格雷戈里很难想象她竟要睡在便道上,“那瓦洛佳呢?”

    “我出去的时候,有个女孩帮我听着这边的动静。反正现在他一觉能睡一整晚。”

    怪不得那个鞋店老板娘愿意为了一块面包跟格雷戈里睡觉。他也许太大方了。“你怎么维持下来的?”

    “我在厂里每星期能挣十二个卢布。”

    他有些吃惊:“你的工资在我离开后涨了一倍?”

    “可这间房的房租以前一直是每星期四卢布,现在是八卢布。这样,所有其他开销就靠手里剩下的这四个卢布了。原来一袋子土豆一个卢布,现在是七卢布。”

    “一袋土豆竟然要七卢布!”格雷戈里简直不敢相信,“这让人怎么活啊?”

    “所有人都在饿肚子。孩子们病的病、死的死。老人们都在等着咽气。情况一天比一天糟,没有一个人来管。”

    格雷戈里懊丧至极。他在部队受苦的时候,总是想着卡捷琳娜和孩子会过得很好,有个暖和的地方住,吃喝不愁,他总是这样安慰自己,到头来不过是自我愚弄。一想到她不得不丢下弗拉基米尔,去面包店外面彻夜排队,他心里就涌起一股怒火。

    他们在桌边坐下,格雷戈里用随身的刀切好香肠。“有点儿茶就更好了。”他说。

    卡捷琳娜笑了:“我都一年没喝茶了。”

    “下次我从军营带点儿过来。”

    卡捷琳娜吃着香肠。格雷戈里看得出她在克制自己,才不显得狼吞虎咽。他抱起弗拉基米尔,又给他喂了点儿果酱。孩子还小,吃不得香肠。

    格雷戈里感到惬意。这正是他在前线时做的白日梦中的情景:一间小屋,桌上摆着食物,旁边是小宝宝,还有卡捷琳娜。现在,这一切都实现了。“这并不是什么难事。”他默默沉思着,脱口而出。

    “你说什么?”

    “我们两个身体结实,又能吃苦。我要的就这么多——有间房子,吃喝不愁,每天等太阳下山后我们就休息。日子总会一天天好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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