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人的陨落-巨人之战(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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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着,她突然失去了控制,一下子扑进了他怀里。

    他闻着那熟悉的气息,吻着她的头发,抚摸着她。他没有说话,怕会哭出来。他紧紧抱着她,让她贴着自己的身体,几乎不敢相信这真的是她,三年来,他一直苦苦渴望拥抱、抚摸她。她抬起头看着他,眼里充满了泪水。他殷切地盯着她的脸。她没变,却又有所不同——更瘦了,双眼下面多了淡淡的细纹,从前没有,但那目光仍像以前那样亲切,动人,伶俐且睿智。

    她用英语说:“他一眨不眨地瞧着我的脸,好像要把它描摹下来似的。[5]”

    他笑了。“我们可不是哈姆雷特和奥菲莉娅,所以,请别去修道院。”

    “我亲爱的上帝,我真想你啊。”

    “我也想你。我一直盼着回信——可最后盼来了你!你到底想了什么办法?”

    “我跟护照管理处说我打算采访斯堪的纳维亚的政治家,跟他们探讨一下妇女选举权的问题。后来我在一次聚会上遇到了内政部长,就向他吹了吹耳边风。”

    “你是怎么到这儿的?”

    “这里有客轮啊。”

    “但是非常危险,我们的潜艇会击沉所有船只。”

    “我知道。我必须铤而走险。我实在顾不得那么多了。”她又开始哭起来。

    “咱们先坐下。”他依旧挽着她的腰,带她走向屋子另一头的沙发。

    “不,”没等他们坐下,她便说道,“战争之前我们就等了很长时间,”她拉着他的手,领着他穿过内门进了卧室,壁炉里的圆木噼啪作响,“我们不能再浪费时间了。到床上来吧。”

    4月16日星期一的晚上,格雷戈里和康斯坦丁作为彼得格勒苏维埃的代表团成员去芬兰车站迎接列宁回国。

    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从来都没见过列宁,除去仅有的几个月,列宁在过去的十七年里一直流亡国外。他离开祖国的那年,格雷戈里刚满十一岁。不过,他知道列宁很有名,其他成千上万的人也跟他一样仰慕这位领袖,他们聚集在车站外迎接他。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格雷戈里心里纳闷。也许他们也像他一样对临时政府不满,不相信那些中产阶级部长,为无止无休的战争感到愤怒。

    芬兰站位于维堡区,靠近纺织厂和第一机枪团的兵营。广场上的人密密麻麻。格雷戈里觉得不会发生叛乱事件,但他还是让伊萨克带了几个分队、几辆装甲车负责站岗,以防万一。车站的屋顶上有探照灯,有人负责操控,让灯光打在黑压压的人群上。

    车站里站满了工人和士兵,所有人都拿着红旗和横幅。一支军乐队在演奏。午夜前二十分钟,两队水手在站台上列成仪仗队。苏维埃派出的代表团在大候车室里闲逛着,这里从前是接待沙皇和皇室成员的地方。格雷戈里跟着人群上了站台。

    午夜已过,康斯坦丁指着铁路线的另一端,格雷戈里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见远处一列火车的亮光。等待的人群骚动起来。列车喷着黑烟驶入车站,嘶嘶叫着停了下来。车头涂着“293”这个号码。

    过了一会儿,一个身材矮小结实的男人下了车,穿着双排扣羊毛大衣,戴着小礼帽。格雷戈里觉得这人不可能是列宁——他肯定不会穿资产阶级的衣服吧?一个年轻女子走过去递上一束鲜花,他不情愿地皱了皱眉,接了下来。这人的确是列宁。

    他的身后是列夫·加米涅夫,布尔什维克党中央派他去边境迎接列宁,以防出现问题,尽管列宁入境十分顺利。现在,加米涅夫做了个手势,表示他们该去皇家候车室。

    列宁相当粗鲁地转身背对着加米涅夫,对水手们致辞。“同志们!”他喊道,“你们被欺骗了!你们掀起了一场革命,但临时政府的那帮叛徒从你们手里偷走了革命成果!”

    加米涅夫脸色刷白。几乎每一位左派都坚持同一个政策,那就是支持临时政府,哪怕只是暂时的。

    但格雷戈里很兴奋。他不相信资产阶级民主。1905年沙皇承认的议会是一场骗局,当动乱结束,人们都回去干活以后,它就丧失了任何权力。这个临时政府也是同样的套路。

    现在终于有人有胆量说出这样的话了。

    格雷戈里和康斯坦丁跟着列宁和加米涅夫走进接待室。他们身后的人群也尾随而至,直到屋子里挤得满满当当。彼得格勒苏维埃主席,那位秃头鼠脸的尼古拉·施凯泽迎上前来。他摇着列宁的手说:“以彼得格勒苏维埃和革命的名义,我们欢迎你回到俄国。但是……”

    格雷戈里朝康斯坦丁扬了扬眉毛。这个“但是”似乎说早了,放在欢迎词中不太合适。康斯坦丁耸了耸他枯瘦的肩膀。

    “但是我们相信,现在,革命民主派的主要任务是保卫我们的革命,防范一切打击……”施凯泽顿了顿,然后加重了语气,“无论是来自内部还是外部。”

    康斯坦丁低声说:“这不是欢迎,这是警告。”

    “我们相信,为了做到这一点,必须杜绝分裂,各个革命者组织保持团结。我们希望你们与我们保持协调一致,努力实现这些目标。”

    代表团里有人礼貌地鼓了几下掌。

    列宁停顿了片刻,才作出回答。他看了看身边的面孔,又望了一眼装饰华丽的天花板。然后,似乎有意侮辱施凯泽,背对着他跟人群说话。

    “同志们,战士、水兵和工人们!”他刻意将中产阶级的国会议员排除在外,“我向你们这支世界无产阶级大军的先锋队致敬。今天,或者明天,所有的欧洲帝国主义就有可能崩溃。你们掀起的革命开辟了一个新的时代。世界社会主义革命万岁!”

    人们欢呼着。格雷戈里吃了一惊。他们刚完成彼得格勒的革命,结果如何仍存在疑问。他们怎么可能去思考世界革命?但不管怎样,这个想法也激励了他。列宁是对的,所有人都应该去反抗所谓的主人,他们让那么多人白白死于一场毫无意义的战争。

    列宁大步流星离开代表团,走上了广场。

    等在那里的人群发出一片欢呼声。伊萨克的部队将列宁抬上一辆装甲车的加固车棚上。探照灯对准了他。他脱下了帽子。

    他的声音是一种单调的咆哮,但他的话让人兴奋。“临时政府背叛了革命!”他喊道。

    人们欢呼起来。格雷戈里很惊讶,竟有这么多人跟他的看法相同。

    “这场战争是掠夺性的帝国主义战争。我们不愿参与可耻的帝国主义屠杀。推翻资产阶级,我们便会取得民主的和平!”

    这些话引起了更加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我们不要一个资产阶级议会的谎言和欺诈!政府唯一可能的形式是工人代表的苏维埃。所有银行必须被接管,由苏维埃掌控。所有私人土地必须没收。所有军队的军官必须重新选举!”

    这正是格雷戈里期望的,他欢呼起来,跟人群里几乎所有的人一道挥着手臂。

    “革命万岁!”

    人们疯狂地叫喊着。

    列宁从车棚上跳下来,钻进一辆装甲车。车缓慢开动。人群包围着车子,跟着它往前走,挥舞着红旗。军乐队加入到行列中,奏起一首进行曲。

    格雷戈里说:“他才是我需要的人!”

    康斯坦丁说:“也是我需要的。”

    他们紧跟着队伍向前走去。

    1917年5月至6月

    白天,布法罗的蒙特卡洛夜总会显得寒酸破旧,但列夫·别斯科夫还是喜欢这里。门框的油漆脱落了,房间内饰污迹斑斑,地毯上到处扔着烟头。尽管如此,列夫还是把这里看作人间天堂。他走进门,吻了一下衣帽间的女孩,给了看门的一支雪茄,告诉酒保搬箱子时要小心。

    夜总会经理的工作很适合他。他的主要职责是确保没有人偷东西。他自己就是个贼,因此十分清楚该从哪里下手。此外,也就是时常留意酒吧后面是否还有足够的酒水,保证舞台上有个体面的乐队。除了他的工资,他还能免费享用各种香烟和酒,只要不喝趴下就行。他总是穿一套正式晚装,觉得自己像个王子。约瑟夫·维亚洛夫让他一个人管理这块地方。只要有利润进账就行,他的岳父对夜总会的其他事情全无兴趣,只是偶尔带上几个亲信来这儿看一场表演。

    列夫眼下只有一件麻烦事——他的妻子。

    奥尔加变了。1915年夏天,她一连几个星期性欲旺盛,总是渴望他的身体。但现在他明白那只是一时兴起。结婚以后,他做的任何事情都不讨她喜欢。她让他每天洗澡,用牙刷,不许他放屁。她不喜欢跳舞、喝酒,还让他不要吸烟。她从不来夜总会。他们分床睡了。她把他称作下等人。“我就是下等人,”有一天他对她说,“所以我才是个司机。”她继续表示不满。

    于是,他便雇佣了玛伽。

    他的旧情人正站在舞台上,与乐队排练着一首新曲子,另有两个戴头巾的黑人妇女在擦桌子扫地。玛伽穿着一件紧身连衣裙,涂了红色唇膏。列夫给了她一份跳舞的工作,但心里并不清楚她行不行。结果她简直就是明星。现在她正在引吭高歌,那首歌充满暗示,诉说着整晚苦苦等待心上人的心情。

    我虽焦虑难耐

    但这份期待

    让我们的感情愈发炽热

    直到他终于到来

    列夫很清楚她的意思。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唱完。她走到台下,吻了吻他的脸颊。他拿了两瓶啤酒,跟她进了更衣室。“这首歌太棒了。”他说着,走进门来。

    “谢谢你。”她把瓶子凑近嘴巴,歪头喝着。列夫盯着瓶嘴上的两瓣红唇。她一下喝掉半瓶,发现他在盯着自己,便咽了一口,笑道:“是不是让你想起什么来了?”

    “你说得没错。”他抱住她,双手抚摸着她的身体。过了几分钟,她跪了下来,解开他的裤子,把他的家伙儿塞进了嘴里。她很熟练,是他感觉最棒的一次。她如果不是真的很享受,那么她的演技就太好了。他闭上眼睛,愉快地呻吟着。

    房门一开,约瑟夫·维亚洛夫走了进来。

    “所以说这是真的了!”眼前的一切让他勃然大怒。

    他的两个打手——伊利亚和西奥也跟着进来。

    列夫被吓得半死。他急忙扣上裤子,连声道歉。

    玛伽迅速站起来,擦了擦嘴抗议道:“这是我的更衣室!”

    维亚洛夫说:“这是我的夜总会。不过你也待不了多久了。你被解雇了。”他转身对着列夫:“你娶了我女儿,就不能跟帮佣的干。”

    玛伽挑衅似的说:“他没跟我干,维亚洛夫,你没看见?”

    维亚洛夫朝她脸上打了一拳。她叫了一声,向后倒去,嘴唇流出血来。“你已经被解雇了,”他对她说,“滚。”

    她抓起手袋离开了。

    维亚洛夫看着列夫:“你个浑蛋,我为你做的还不够吗?”

    列夫说:“对不起,爸爸。”他很害怕他的岳父。维亚洛夫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一旦得罪了他,被鞭打、被弄残或者被杀掉都有可能。他没有怜悯之心,也不害怕法律。在他的世界里,他像沙皇一样随心所欲。

    “别告诉我这是第一次,”维亚洛夫说,“自从我让你管这个地方,就一直听到各种传言。”

    列夫没说什么。传言是真的。以前还有过别人,自从雇了玛伽就只跟她了。

    “我要让你活动一下。”维亚洛夫说。

    “什么意思?”

    “我要把你从夜总会弄出去。他妈的,这里女人太多。”

    列夫感到不安。他喜欢蒙特卡洛。“要我干什么呢?”

    “我在海港有个铸造厂。那里没女工。现在经理生病住院。你去那儿给我盯着点儿。”

    “铸造厂?”列夫感到不可思议,“我去那儿?”

    “你以前在普梯洛夫的厂里干过。”

    “那是在马厩!”

    “还在煤矿待过。”

    “一样的工作。”

    “所以你熟悉环境。”

    “我不喜欢。”

    “我问你喜不喜欢了吗?上帝啊,我刚刚逮到你脱了裤子干那种事。这样就算你走运了。”

    列夫闭上了嘴。

    “出去,上车。”维亚洛夫说。

    列夫离开更衣室,穿过夜总会,维亚洛夫跟在后面。他简直不敢相信他再也回不来了。酒保和衣帽间的女孩愣在那里,感觉有什么不对。维亚洛夫对酒保说:“伊万,今晚由你负责。”

    “是的,老板。”

    维亚洛夫的派克特双六等候在路边。一个新司机骄傲地站在旁边,这小伙子来自基辅。看门人匆忙跑过去,为列夫打开后门。至少我还坐在后座,列夫想。

    他的日子过得不比俄国贵族差,他提醒自己要知足。他和奥尔加还住在草原式别墅,位于育儿室一侧的大房子里。富有的美国人不像俄国人那样雇很多仆人,但他们的房子比彼得格勒宫殿还要干净明亮。他们有现代化的浴室、冰箱、真空吸尘器和中央供暖系统。吃得也很好。维亚洛夫不喜欢俄国贵族偏爱的香槟,但餐具柜里总有威士忌。列夫还拥有六件外套。

    当专横的岳父让他感到压抑时,他就会回想起当年在彼得格勒过的日子——他跟格雷戈里合住的单间,便宜的伏特加,难吃的黑面包和炖萝卜。他想起当初坐电车都是一种奢望。他坐在维亚洛夫豪华轿车的后座上,伸着腿看了看自己的丝袜和闪亮的黑皮鞋,告诉自己要知道感恩。

    维亚洛夫随后上了车,他们驱车前往海滨。维亚洛夫的铸造厂是普梯洛夫的一个小小翻版——同样摇摇欲坠的厂房、破碎的窗户,同样冒着黑烟的大烟囱,同样灰头土脸的工人。列夫感到十分沮丧。

    “这是布法罗五金厂,但这里只生产一种东西,风扇。”维亚洛夫说,汽车驶进了狭窄的厂门,“战前它一直赔钱。我把它买了下来,削减了工人工资才维持下来。最近生意转好。我们拿到了一大堆订单,包括飞机和轮船的螺旋桨,还有装甲汽车发动机的风扇。他们现在想要加薪了,不过在我给钱之前,我要先把花掉的钱挣回来才行。”

    列夫害怕在这种地方工作,但他更害怕维亚洛夫,而且他也不想自己看起来像窝囊废。他决定不成为给工人加薪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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