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人的陨落-巨人之战(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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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一个人坐在那儿,手里握着变冷的茶杯,眼睛盯着炉火,痴痴地想他,不知他身在何处,正在做什么事情。是睡在潮湿的战壕里,还是在为第二天的战斗做准备,或者他已经死了?她已经成了寡妇,四年的婚姻中只跟自己的丈夫过了两夜。唯一她感到确信的是他并没有成为战俘。约翰尼·雷马克帮她查看了每一份被俘军官的名单。约翰尼并不知道她的秘密——他相信她担心只是因为沃尔特在战前一直是菲茨的亲密朋友。

    电话铃声吓了她一跳。一开始她认为这会是有关沃尔特电话,随后立刻觉得这不可能。朋友被俘这种消息会等到天亮才通知的。电话一定是跟菲茨有关,想到这儿她心里又是一阵难过:是他在西伯利亚受伤了吗?

    她匆匆朝大厅跑去,但格洛特赶在了她前面。她猛然间内疚地意识到自己早忘了告诉他可以去上床休息了。

    “我去问问茉黛女勋爵是否在家,阁下。”格洛特对着电话机说,然后他用手捂住话筒对茉黛说,“是陆军部的雷马克勋爵,小姐。”

    她从格洛特手里接过电话:“是菲茨吗?他受伤了吗?”

    “不,不是,”约翰尼说,“冷静点儿。是个好消息。德国已经接受了停战条件。”

    “啊,约翰尼,感谢上帝!”

    “他们在巴黎北部的贡比涅森林里,在铁路专线的两列火车上。德国人刚刚进入法国列车的餐车。他们正准备签约。”

    “但他们还没有签署是吧?”

    “是的,还没有。他们在讨论措辞。”

    “约翰尼,你能不能等他们签署后再给我打个电话?我今晚不会睡觉的。”

    “好吧。那么再见。”

    茉黛把听筒交给管家。“战争可能在今晚结束,格洛特。”

    “我很高兴听到这个消息,我的小姐。”

    “但你该去睡觉了。”

    “如果小姐同意的话,我想等着雷马克勋爵再来电话。”

    “我当然同意。”

    “你想再来点儿茶吗,我的小姐?”

    阿伯罗温同乡队凌晨时分抵达鄂木斯克。

    比利不会忘记从符拉迪沃斯托克出发,沿着西伯利亚大铁路这六千多公里漫长旅途中的每一个细节。他们整整用了二十三天,尽管车头上安插了一个全副武装中士,让司机和司炉保持了最快的速度。比利一路上挨冻受苦——车厢中央放着的炉子无法驱散西伯利亚清晨的寒意。他们靠黑面包和罐头牛肉充饥。但比利每天都会有新的发现。

    他无法想象世界上还有比贝加尔湖更美的地方。埃文斯上尉告诉他们,这个大湖两端的长度超过了整个威尔士。他们从奔驰的列车上眺望太阳在宁静而湛蓝的湖面升起,照耀在远处一英里高的山脉之上,让峰顶的积雪闪耀着金色的光芒。

    铁道边的骆驼商队望不见尽头,一只只承负重物的牲口缓慢而又充满耐力地在雪地上踯躅前行,毫不在意二十世纪钢铁的撞击和蒸汽的啸叫从旁侧飞驰而过,这些将会是他一辈子都珍视的记忆。不过他当时想的是:我离阿伯罗温实在是太远了。

    最值得铭记的一件事情是参观赤塔的一所高中。火车在那里停了两天,因为菲茨赫伯特上校要笼络利用当地的头目,一个名叫谢苗诺夫的哥萨克首领。比利跟着一群美国游客去学校观光。校长用英语解释,一年前他还只教富裕的中产阶级家庭的孩子,那时禁止犹太人上学,哪怕他们有钱付得起学费也不行。现在,按照布尔什维克的命令,已经为所有人提供免费教育。此举的效果显而易见。他的教室挤满了衣衫褴褛的孩子,在学习阅读、写字和算数,甚至还学习科学和艺术。不管列宁还做了其他什么事——你很难把事实与保守派的宣传区分开来,至少他十分重视俄国儿童的教育,比利这样想着。

    列夫·别斯科夫跟他们一起坐火车。他热情地跟比利打招呼,没显出任何羞耻感,好像已经忘了被人当成骗子和窃贼赶出阿伯罗温的事。列夫去了美国,娶了一个富家女子,现在他是一名中尉,编入同乡队,负责给他们当翻译。

    部队从车站列队前往兵营,沿路的鄂木斯克民众欢迎他们。比利在街上看见不少俄国军官,他们穿着华丽的旧式军服,显然不是在履行军人的职责。这里也有不少加拿大军人。

    等部队解散休息,比利和汤米便去城里四处闲逛。这儿没什么好看的——一座大教堂,一座清真寺,一座砖砌的堡垒,还有一条河,上面的客货运输十分繁忙。他们惊讶地看见许多当地人身上穿着不成套的英国军服。摆摊卖炸鱼的女人穿着一件卡其布束腰上衣,一个用手推车送货的人穿了一条厚厚的斜纹哔叽军裤,沿街走着一个高大的男学生,背着书包,脚上是一双簇新的英式军靴。“他们从哪儿弄到这些的?”比利纳闷地说。

    “我们向这儿的俄国军队提供军服,但别斯科夫告诉我,军官们把这些东西统统拿到黑市上卖掉。”汤米说。

    “他妈的活该,谁让我们支持错误的一边呢。”比利说。

    加拿大基督教青年会设立了一个小卖部。几个同乡队员已经在那儿了,看来这是唯一可去的地方。比利和汤米买了杯热茶和一大块苹果馅饼,北美人把它叫“派”。“这个镇是反布尔什维克反动政府的总部,”比利说,“我是在《纽约时报》上读到的。”在符拉迪沃斯托克那儿能够买到美国报纸,内容比英国报纸更真实可信。

    列夫·别斯科夫走了进来。跟着他的是个年轻漂亮的俄国姑娘,她穿着件廉价大衣。几个人都盯着他。他下手怎么这么快?

    列夫十分兴奋:“嘿,你们听到什么小道消息没有?”

    列夫大概总能最先听到传言,比利想。

    汤米说:“是啊,我们听说你是个同性恋。”

    大家都笑了起来。

    比利说:“什么小道消息?”

    “他们签署了停战协定。”列夫停顿了一下,“你们还不明白吗?战争结束了!”

    “我们这边还没有。”比利说。

    杜瓦上尉的排正在攻打默兹河东部一个名叫“两座教堂”的小村庄。格斯听到了传言,说上午十一点即将停火,但他的上级指挥官命令进攻,他便奉命执行。他把手下的重机枪移到一片灌木丛前,他们隔着一片宽阔的草地朝远处的建筑物射击,让敌人有充分的时间撤退。

    不幸的是,德军并不去利用这个机会。他们在院子的空场和果园里架起迫击炮和轻机枪,猛烈地朝这边还击。架设在一座谷仓顶上的机枪尤为有效,压制了格斯排里一半的火力。

    格斯叫来枪法最好的克里下士。“你能不能把手榴弹扔上谷仓屋顶?”

    克里是个十九岁的年轻人,满脸长着雀斑,他马上回答说:“要是能稍稍接近一点儿就行。”

    “这就是麻烦所在。”

    克里观察了一下地形。“草地那边三分之一处有个小土坡,”他说,“从那儿我就能投准。”

    “那样太冒险了,”格斯说,“你想当英雄吗?”他看了看手表,“战争可能在五分钟后结束,如果传言没错的话。”

    克里咧嘴一笑:“我可以试试,中尉。”

    格斯犹豫了,他不愿意让克里去冒生命危险。但是,这是军队,他们仍然在战斗,命令就是命令。“好吧,”格斯说,“稳着点儿。”

    他心里希望克里会犹豫一下,但这男孩立刻背起步枪,抓起一匣手榴弹。

    格斯喊道:“集中全部火力!尽最大可能掩护克里。”

    所有的机枪一齐开火,克里开始跑起来。

    敌人立刻发现了他,他们的机枪开火了。他曲折前进穿过田野,就像一只被狗追赶的野兔。德国迫击炮弹在他周围爆炸,他却奇迹般地一一躲过。

    克里说的那个“小土坡”在约三百米以外。

    他离成功只差一步。

    敌人的机枪手把克里牢牢锁定在自己的视线之内,来了一串长长的点射。眨眼之间就有十几发子弹打中了克里。他双臂甩开,扔掉了手榴弹倒了下去,惯性让他扑向空中,最后落在离他的土坡几步之遥的地方。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格斯估计他在倒地之前就已毙命。

    敌人的机枪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美军也停止了射击。格斯感觉自己听到了远处传来的欢呼声。他旁边的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听着动静。德国人也在欢呼着。

    德国士兵出现了,他们从远处村子里的隐蔽处走了出来。

    格斯听到一阵引擎声。一辆印度厂牌的美国摩托车驶出树林,驾车的中士在后座上载着一位少校。“停火!”少校大喊道。摩托车载着他穿过前沿的一个个阵地。“停火!”他又喊着,“停火!”

    格斯排里的人开始呐喊起来。人们脱下头盔投向空中。有些人跳起了吉格舞,有人互相握着手。格斯听到有人唱歌。

    格斯无法把眼睛从下士克里身上移开。

    他慢慢穿过草地,跪在尸体旁。他见过许多尸体,毫不怀疑克里已经死了。他不知道这男孩的全名叫什么。他把尸体翻过来。克里的前胸布满了小小的弹孔。格斯合上男孩的眼睛,站了起来。

    “上帝原谅我。”他说。

    艾瑟尔和伯尼下班回到家。伯尼患了流感卧病在床,照看劳埃德的人也病倒了,因此艾瑟尔既要照顾丈夫,又要看护儿子。

    她的情绪十分低落。两个人大吵了一通,争论谁该当议会的候选人。这不仅是他们结婚以来吵得最厉害的一次,而且也是唯一的一次。在这之后,两人就互不搭理。

    艾瑟尔知道自己占理,但她心里仍然感到内疚。她很可能成为一个比伯尼更出色的议员,但选择该由他们的同志们做出,不由他们两个决定。伯尼计划了很多年,但这并不意味着这项工作非他莫属。虽然艾瑟尔之前没有想过这件事情,但她现在渴望竞选。妇女赢得了投票权,但以后还有更多的工作要做。首先,年龄限制必须降低,降到跟男人相同。妇女的工资和工作条件需要改进。在大多数行业,女性的工资低于男性,即使干的是完全相同的工作。她们凭什么不能获得同样的待遇?

    但她喜欢伯尼,一看到他脸上受伤的表情,她就想马上放弃。“我还以为打击我的会是我的敌人,”有天晚上他跟她说,“是保守党,搞妥协的自由派,资本帝国主义者,资产阶级。我甚至准备好了应付党里的另外两个嫉妒的反对者。但我一直相信身边有一个可以依赖的人。到头来,她却成了毁掉我的人。”一想到这些话,艾瑟尔就感到心口阵阵作痛。

    十一点的时候她给他送去一杯热茶。他们的卧室很舒适,只是有些破旧,窗户上挂着廉价的纯棉窗帘,有一张写字桌,墙上挂着詹姆斯·凯尔·哈迪的照片。伯尼放下读着的小说,那是一本《穿破裤子的慈善家》,所有的社会主义者都在读这本书。他冷冷地说:“今晚你有什么打算?”当晚工党要召开一次会议,“你做了决定没有?”

    她已经决定了。她两天前就可以告诉他,但她一直没能让自己把话说出来。现在,既然他已经提出来了,她就得回答他。

    “最合适的人才应该当选。”她倔强地说。

    他一脸难过的样子:“你怎么能这样对我,你说你爱我。”

    她觉得他这样说实在不公平。这话放到他身上是不是也可以呢?但这不是问题的关键。“我们不应该只考虑自己,我们应该为整个党着想。”

    “那我们的婚姻呢?”

    “我不会因为是你的妻子,就给你让路。”

    “你背叛了我。”

    “但我会给你让路的。”她说。

    “什么?”

    “我说,我要把位子让给你。”

    他脸上显出一种放松的神情。

    她接着说:“但是,这不是因为我是你的妻子,也不是因为你是更合适的人选。”

    他迷惑不解。

    “那,是为了什么?”

    艾瑟尔叹了口气:“我怀孕了。”

    “天啊,真的吗?”

    “是的。就在一个女人可以成为议会议员的时刻,我却被怀了孩子这件事拖累了。”

    伯尼笑了:“这下好了,一切都转向最好的结果!”

    “我知道你会这么想。”艾瑟尔说。这一刻,她讨厌伯尼,讨厌这个未出生的婴儿,痛恨她生活中的一切。接着,她发觉耳边传来了教堂的钟声。她看了看壁炉上的时钟。时间是十一点过五分。他们怎么在星期一上午的这个时候敲钟呢?随后她又听到了另一声。她皱着眉头走到窗前。街上看不出任何异常,但更多的地方敲起钟来。西面,她看见伦敦市中心的上空升起一颗红色的闪光弹,就是人们说的纸炮烟火。

    她转向伯尼:“听上去好像伦敦的每座教堂都在敲钟。”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说,“我敢打赌战争结束了。他们在为和平鸣钟!”

    “是吗?”艾瑟尔酸溜溜地说,“反正不是为我这倒霉的孕妇敲的。”

    菲茨将推翻列宁那帮强盗的希望寄托在设于鄂木斯克的全俄临时政府身上。不仅是菲茨,世界上多数大国的权势人物都将这座小城作为反革命的起点。

    由五个人组成的执政团驻扎在城郊的一列火车上。菲茨知道,这几节由精锐部队把守的装甲车厢里还藏着帝国国库残存的财宝,价值数百万卢布的黄金。沙皇死了,被布尔什维克们杀害,但他的钱还在,给了效忠的反对派力量和威信。

    菲茨觉得他对执政团也做了巨大的个人投入。早在四月他在泰·格温靡集的那些权势人物已经在英国政坛内部组成了一个不为人知的关系网络,他们得以秘密且十分有力地支持俄国的抵抗力量。这一举措反过来又获得了其他国家的支持,或至少阻止了它们去帮助列宁的政权。这一点他十分肯定。但外国人无法做太多事情——应该让俄国人自己起来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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