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人的陨落-世界重生(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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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月16日,菲茨那辆蓝色凯迪拉克在酒店接上沃尔特,载着他前往巴黎。茉黛认为《尚流》杂志会要他们两人拍张合照。沃尔特穿着一件战前在伦敦定做的斜纹软呢套装。这衣服有些肥大,但现在所有德国人穿的衣服都显得肥大。

    沃尔特在水库大饭店设了一个小型情报局,用来监视法国、英国、美国和意大利的报纸,搜集德国代表团获得的小道消息。他知道协约国内部就德国的反对建议发生了激烈争吵。劳埃德·乔治是位能够灵活应对失误的政治家,他表示愿意重新考虑条约草案。但法国总理克列孟梭说他已经十分慷慨,对任何修订建议都表示愤慨。出人意料的是,伍德罗·威尔逊也很顽固。他认为该草案是个公正的解决办法,一旦他打定了主意,便再也听不进任何批评。

    协约国也在商议包括德国的几个同盟国家的和平条约,它们是奥地利、匈牙利、保加利亚和奥斯曼帝国。他们创造了几个崭新的国家——南斯拉夫和捷克斯洛伐克,将中东瓜分为英国和法国的地区。他们争论是否与列宁讲和。每个国家的民众都已厌倦战争,但也有少数权贵仍热衷于同布尔什维克斗争。英国的《每日邮报》发现国际犹太金融家支持莫斯科政权的阴谋——这是该报提出的一个较为难以置信的幻想。

    在德国条约问题上,威尔逊和克列孟梭否决了劳埃德·乔治的建议,这天早些时候,住在水库大饭店的德国小组收到了一份毫无耐心的通告,限他们三天之内接受条款。

    沃尔特坐在菲茨汽车的后座上,悲观地思考着自己国家的未来,它会变成另一块非洲殖民地,他想,当地居民拼死拼活,只为满足他们的外国主人。他不想在这种地方抚养自己的孩子。

    茉黛在摄影师的工作室里等着他,她打扮得十分漂亮,穿着一件薄纱夏装,她说是保罗·波烈的作品,那是她最喜欢的服装设计师。

    摄影师有一面绘画背景墙,画的是开满鲜花的花园,茉黛觉得十分低俗,所以他们站在了餐厅的窗帘前,幸好窗帘十分朴素。起初他们并肩站着,就像陌生人那样谁也不碰谁。摄影师建议沃尔特跪在茉黛面前,但这太感情化了。最后终于找到两人都感到满意的姿势,他们双手相握,不是对着照相机,而是互相看着对方。

    摄影师承诺明天就能把照片洗好。

    他们随后去小旅馆吃午饭。“协约国不能强迫德国签字,”茉黛说,“那样就算不得谈判了。”

    “他们就是这么做的。”

    “要是你们拒绝了,那会怎么样呢?”

    “他们没说。”

    “那你们打算怎么办?”

    “代表团部分成员今晚返回柏林跟政府磋商。”他叹了口气,“我恐怕必须要走了。”

    “那我们正好利用这个机会宣布结婚的事。我明天拿到照片以后就回伦敦。”

    “好吧,”他说,“我一回柏林就尽快告诉母亲。她会欣然接受。然后我再告诉父亲。他的反应会刚好相反吧。”

    “我会告诉赫姆姑妈和碧,然后给在俄国的菲茨写信。”

    “所以,暂时我们要分开一段时间了。”

    “快吃完,然后我们就上床去。”

    格斯和罗莎在杜伊勒里公园见面。巴黎已开始恢复正常,格斯高兴地想。阳光明媚,树木生出片片绿叶,男人们在扣眼里插着康乃馨,坐在那儿抽雪茄,一边看着世界上穿着最漂亮的女性们从眼前走过。在公园的一侧,里沃利路上充斥着轿车、卡车和马拉大车。在另一侧,一艘艘货运驳船在塞纳河上穿梭往来。也许,这个世界终归会恢复从前的样子。

    罗莎穿着一件薄薄的红色棉布制服,戴着一顶宽檐帽,显得魅力十足。见到她那一刻,格斯想,如果我会画画,就画她现在这种样子。

    他穿着一件蓝色夹克,头戴一顶时髦的硬草帽。她见到他时不禁嫣然一笑。

    “怎么啦?”他问道。

    “没怎么。你看上去很棒。”

    “都是这顶帽子闹的,对吧?”

    她强忍着没有再咯咯笑:“你真可爱。”

    “显得很蠢。我也没办法。一戴帽子就这样,因为我整个看上去就像一把球头锤。”

    她在他唇上轻轻一吻:“你是巴黎最有魅力的男人。”

    她真的这样想。格斯惊喜地想:我真有这么幸运?

    他挽起她的胳膊。“我们走走吧。”他们朝着卢浮宫的方向开始散步。

    她说:“你读了《尚流》杂志没有?”

    “是伦敦的杂志吗?没有,怎么了?”

    “看来你的亲密朋友茉黛小姐嫁给了一个德国人。”

    “哦!”他说,“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你是说你知道这事儿?”

    “我猜到的。我1916年在柏林见过沃尔特,他请求我带了一封信给茉黛。我想这意味他们要么订了婚,要么已经结婚。”

    “你真是深藏不露!从来就没有提过一个字。”

    “这是个危险的秘密。”

    “现在仍然危险。《尚流》杂志善待他们,但其他报纸可就不一定站在他们这边了。”

    “茉黛以前也受到过报纸的攻击。她很坚强。”

    罗莎有些尴尬:“我想那天晚上你们谈论的就是这个吧,我见你俩私下嘀咕着什么。”

    “没错。她问我是否有关于沃尔特的任何消息。”

    “我真愚蠢,竟怀疑你跟她调情。”

    “我原谅你了,但下次你无理评判我的时候,就想一想这件事。我能问你一件事吗?”

    “随便你问,格斯。”

    “实际上是三个问题。”

    “听上去不太吉利啊。像民间传说似的。如果答错的话我会被放逐吗?”

    “你还是无政府主义者吗?”

    “你觉得这碍事吗?”

    “我在扪心自问,政见分歧会不会把我们分开。”

    “无政府主义相信没有任何人拥有统治权。所有的政治哲学,从国王的君权神授到卢梭的社会契约论都在试图证明权力的正当性。无政府主义者认为所有这些理论都是失败的,因此没有任何形式的权力是合法的。”

    “理论上说,实在令人无法辩驳。但这不可能付诸实施。”

    “你领会得很快。实际上,所有的无政府主义者都是反对主流的,但他们对社会如何运转这一问题的看法差别很大。”

    “你的看法呢?”

    “我不像过去看得那么清楚了。报道白宫让我的政见稍有倾斜。但我仍然认为,权力需要证明自己的正当性。”

    “我觉得我们不会为这种事情发生争吵。”

    “好的。下一个问题?”

    “跟我说说你的眼睛。”

    “我天生如此。我应该做手术让它睁开。我的眼睑后面不过是一团无用的组织,不过我可以戴个玻璃眼球。但那样的话,它又得一直睁着。我认为还是闭着好。你觉得这很碍事吗?”

    他停下脚步,转身面对着她:“我可以吻它吗?”

    她犹豫了一下:“好吧。”

    他弯下腰来,吻了吻她紧闭的眼睑。他的嘴唇并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感觉,就像在亲吻她的脸颊。“谢谢你。”他说。

    她平静地说:“以前从没有人这么做过。”

    他点点头,猜测这可能是某种禁忌。

    她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爱你的一切,我要确信你知道这一点。”

    “哦。”她沉默了一分钟,控制着自己的情感,但随后她笑了一下,恢复了她喜欢的那种干脆的语气,“嗯,如果你还想吻什么奇怪的东西,就告诉我好了。”

    他不知道如何对这种含混却又令人激动的提议作出回应,便暂且放在一边,留着以后再仔细琢磨。“我还有一个问题。”

    “来吧。”

    “四个月前,我对你说我爱你。”

    “我还没忘。”

    “但你没有说你对我有什么感觉。”

    “那不是明摆着的吗?”

    “也许吧,但我希望你亲口告诉我。你爱我吗?”

    “唉,格斯,你还不明白吗?”她脸色变了,有些痛苦,“我实在配不上你。你是布法罗最抢手的单身汉,而我是个独眼的无政府主义者。你应该去爱一个优雅美丽的富家女。我是一个医生的女儿,我母亲是女佣。我不是你该爱的那种人。”

    “你爱我吗?”他用平静而执拗的语气问。

    她哭了起来:“当然,你这个笨蛋,我全身心爱着你。”

    他伸出胳膊搂着她。“这才是最最重要的。”他说。

    赫姆姑妈放下手里的《尚流》杂志。“你竟然偷偷结了婚,这实在太糟糕了。”她对茉黛说,随后又同谋般笑了,“但这实在是太浪漫了!”

    她们坐在菲茨在梅费尔家中的客厅里。战争结束后,碧用时新的装饰派艺术风格重新装修了房子,厅里摆着实用的椅子和阿斯普雷品牌店那种华而不实的现代派银制摆设。菲茨那个无赖朋友宾·韦斯特安普敦和他的妻子,以及茉黛和赫姆待在一起。伦敦社交季如火如荼,等碧准备停当,他们就要出门去看歌剧。她在跟三岁半的宝宝,以及十八个月大的安德鲁道晚安。

    茉黛拿起杂志,又看了看那篇文章。上面的照片并不讨人喜欢。她原以为会看到两个相爱的人,但不幸的是那张照片看上去像是从电影中截取的场景。沃尔特像个掠食者,握着她的手,好色之徒般紧盯着她的眼睛,她则像个天真无邪的少女,正要落入他的诡计之中。

    还好文章如她所愿。作者提醒读者茉黛女勋爵在战前曾是一位“时尚的妇女参政论者”,她开创《军人之妻》报,为留在家里的妇女争取权益,她还因为替杰妮·麦卡利抗争而进过监狱。文章说,她和沃尔特曾打算用正常的方式宣布订婚,战争爆发让这件事耽搁下来。他们匆忙而秘密的结合被描绘成在反常境况下孤注一掷采取的正确行动。

    茉黛坚持让报纸准确无误地援引自己的话,杂志信守了这一承诺。“我知道有些英国人痛恨德国人,”她说,“但我也知道,沃尔特和其他许多德国人一样,尽了一切力量来阻止战争。现在,战争已经结束,我们必须跟以前的敌对者建立和平与友谊,我真心希望人们将我们的结合作为新世界的象征。”

    经历过多年的政治运动,茉黛深知有时候一份出版物就会让你赢得支持,只要你能献上一个独家的精彩故事就行。

    沃尔特按计划返回柏林。德国人开车前往火车站,一路上受尽人们的讥笑嘲弄。一位女秘书被人群里投来的石块击中。法国方面的评论说:“记住他们对比利时人做了什么。”女秘书仍留在医院里。与此同时,德国人民群情激奋,反对签署条约。

    宾坐在茉黛旁边的沙发上。这一次他没像往常那样调情。“真希望你哥哥在这儿给你些建议。”他朝杂志那边点了点头。

    茉黛给菲茨写了信,委婉地把自己结婚的消息告诉他,信封里还装了一张《尚流》杂志的剪报,让他知道自己的事情已被伦敦社交界所接受。她不知这封信多久才能辗转交到菲茨手里,她也没指望几个月内会收到回复,到了那会儿,菲茨就是想反对也晚了。他只能强作欢颜,对她表示祝贺。

    现在,竟然有人暗示她需要由男人告诉她该做什么,茉黛眉毛一竖。“菲茨又能说什么呢?”

    “在可预见的将来,一个德国人的妻子生活会很艰难。”

    “我不需要一个男人告诉我这些。”

    “菲茨不在,我觉得自己有一定的责任。”

    “请别这样。”茉黛强忍着不去发作。除了到世界各地的夜总会赌博狂饮,他还能给别人提什么建议?

    他压低声音。“我不想把话说出来,不过……”他瞥了赫姆姑妈一眼,后者知趣地站起身,去为自己再续上一杯咖啡,“如果你愿意说这场婚姻一直不圆满,就有可能被废止。”

    茉黛回想起报春花般淡黄色的窗帘,按捺着开心的笑容:“但我不能……”

    “请别告诉我任何事情。我只是想让你明白自己的选择。”

    茉黛心里的火越来越大,但她强忍下去。“我知道这是好意,宾……”

    “也有离婚的可能。总会有办法的,你知道,男人能给妻子提供各种理由。”

    茉黛再也无法克制她的愤怒。“请马上停止这个话题,”她抬高声音说,“我丝毫不打算废止或者离婚。我爱沃尔特。”

    宾紧绷着脸:“我不过是想告诉你,我认为菲茨作为一家之长会跟你说的话,如果他在这儿的话。”他站了起来,对妻子说,“我们还是走吧,好吗?我们没必要都迟到。”

    几分钟后,碧穿着一件崭新的粉红丝绸外衣出现了。“我准备好了。”她好像一直在等着别人,而不是别人在等她。她的目光落在茉黛的左手上,注意到了那枚结婚戒指,但她没发表任何看法。茉黛把这件事告诉她的时候,她的反应十分谨慎,不支持也不反对。“我希望你幸福,”她不带任何感情地说,“我也希望菲茨能接受你没有得到他许可的事实。”

    几个人走了出去,上了汽车。这是一辆黑色的凯迪拉克,是蓝色的那辆滞留在法国之后菲茨买的。什么东西都由菲茨提供,茉黛想道:三个女人住的房子,她们身上贵得惊人的礼服外套,汽车,还有剧院的包厢。她在巴黎丽兹饭店的账单直接寄给菲茨在伦敦的律师阿尔伯特·索尔曼,他会不加询问地予以偿付。菲茨从来没有抱怨过。她知道,沃尔特永远无法让她过这种日子。也许宾说得对,没有了这些早已习惯的奢侈会让她难受。但她要跟她爱的人在一起。

    因为碧的拖沓,她们在开幕前最后一分钟才到达考文特花园。观众已经在自己的座位上坐好。三个女人匆匆登上铺了红地毯的楼梯,冲向她们的包厢。茉黛猛然记起看《唐璜》的时候自己跟沃尔特在这间包厢干的事情。她一下子害羞起来。当时她是中了什么邪,竟敢冒那种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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