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人的陨落-世界重生(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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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分钟后,康斯坦丁出现了。他灰头土脸,胡子拉碴,浑身带着牲口圈的气味。玛格达哭了起来,上前一下子抱住他。

    “我要跟囚犯私下谈谈,”格雷戈里对平斯基说,“带我们去你的办公室。”

    平斯基摇了摇头:“我那简陋的屋子……”

    “别争了,”格雷戈里说,“去你的办公室。”他用这种方式强调自己的权威。他要把平斯基一直摁在自己的大拇指下。

    平斯基带着他们来到楼上一间俯瞰内院的房间。他匆忙将办公桌上的一副指节铜套扫进抽屉里。

    格雷戈里朝窗外望了一眼,天空正在放亮。“在外面等着。”他对平斯基说。

    他们坐了下来,格雷戈里问康斯坦丁:“到底怎么回事?”

    “政府迁移的时候我们就来莫斯科了,”康斯坦丁解释说,“我以为我会当上政委。但这是个错误。我在这儿没有得到任何政治上的支持。”

    “那你一直在干什么?”

    “我回去做普通的工作。我在托德工厂做发动机零部件、齿轮、活塞和滚珠轴承座圈。”

    “但警察怎么会认为你是反革命?”

    “工厂选举一名莫斯科苏联代表。一个工程师宣布他要当孟什维克候选人。他筹划了一次会议,我去听。当时只有十几个人。我没发什么言,中途就退场了,也没投他的票。不用说,后来是布尔什维克候选人赢了。但在选举之后,出席孟什维克会议的人都被解雇了。接着,就在上周,我们全都遭到了逮捕。”

    “我们不能这么做,”格雷戈里绝望地说,“甚至以革命的名义也不行。我们不能阻止工人倾听不同的观点。”康斯坦丁奇怪地看着他:“你哪里都没去过吧?”

    “当然,”格雷戈里说,“一直忙着跟反革命军队作战。”

    “所以说,你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你是说这种事儿以前也发生过?”

    “格里什卡,这种事每天都在发生。”

    “真让我无法相信。”

    玛格达说:“昨晚我得到一个消息,从一个嫁给警察的朋友那儿听说的,她说康斯坦丁和其他人要在今早八点被枪决。”

    格雷戈里看了一眼部队发给他的手表。马上就要到八点了。“平斯基!”他喊了一声。

    那警察走了进来。

    “快停止执行处决。”

    “我担心这太晚了,同志。”

    “你是说那些人已经被枪决了?”“还没有。”平斯基走到窗前。

    格雷戈里也走了过去。康斯坦丁和玛格达站在他身旁。

    窗下那积雪覆盖的院子里,一支行刑队已经站在清晨的微光中。在这些战士对面,是十几个被蒙上眼睛的人,穿着室内的衣服在瑟瑟发抖。他们的头顶飘扬着一面红旗。

    在格雷戈里的注视下,士兵们举起了步枪。

    格雷戈里大声喊了起来:“马上停下!别开枪!”但他的声音被窗户挡住了,没有任何人听见。

    接着,传来一阵枪响。

    那些被控有罪的人一个个倒在地上。格雷戈里瞪大了眼睛,骇然无语。

    在倒下的躯体周围,鲜血渐渐浸染了雪地,那颜色与上面飘扬的旗帜相互映衬,令人毛骨悚然。

    1923年11月11日至12日

    这天,茉黛一直睡到下午三点左右,沃尔特带着孩子们从主日学校回家时才起床。三岁的埃里克和两岁的海克穿着他们最好的衣服,显得十分可爱,一看见他们,茉黛的心几乎都要化了。

    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了如此美妙的体验。当年她爱得沃尔特如痴如醉,那种感情也不像现在这般强烈。两个孩子也让她感到十分焦虑。她能让他们吃饱穿暖,免受骚乱和革命的冲击吗?

    她给孩子们端来热面包和牛奶,让他们暖和起来,然后就开始为晚上做准备。她和沃尔特要筹办一场小型的家庭聚会,庆祝沃尔特的堂弟罗伯特·冯·乌尔里希过三十八岁生日。

    罗伯特没像沃尔特父母担心(或是希望)的那样死在战场上。不管他们是怎么想的,反正沃尔特没能当上冯·乌尔里希伯爵。罗伯特一直被关在西伯利亚的战俘集中营。当布尔什维克与奥地利达成和解后,罗伯特和他的战时同志约尔格一路靠步行和搭便车,最后上了一列货运列车返回祖国,前后整整花了一年时间。他们回家后,沃尔特在柏林为他们找了一套公寓。

    茉黛戴上她的围裙。她在这座小房子的狭小厨房里用白菜、陈面包和萝卜做了一道汤。她还烤了一块小蛋糕,但不得不在配料里多加些萝卜充数。

    她学会了做饭,也掌握了其他不少持家本事。她有个年长和善的女邻居,见她这位贵族一筹莫展的样子觉得可怜,亲手教她铺床、熨衬衫、清洁浴缸。每学一样对她来说都是一次震动。

    他们住在一幢中产阶级的住宅里。他们无法在房子上花什么钱,也不能像茉黛原来习惯的那样雇请仆人,家里的摆设也都是二手旧家具,茉黛私下里觉得土气极了。

    他们期待着更好的日子,现实却变得越来越糟——沃尔特在外交部的职业生涯因为他娶了一个英国女人而告终,他本打算改行去干点儿别的工作,但时局混乱,能有份工作已经很幸运了。开始的时候,茉黛有些不顺心,但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跟四年后的苦日子相比实在不值一提。墙纸上让孩子扯坏的地方打着补丁,玻璃窗碎了也只是用纸板一遮了事,到处都能看到油漆剥落的地方。

    但茉黛丝毫没有后悔。任何时候她都可以去亲吻沃尔特,把舌头探进他的嘴里,解开他裤子上的纽扣,跟他一起躺在床上、沙发上甚至是地板上,这弥补了其他方面的亏缺。

    沃尔特的父母前来参加聚会,带来半个火腿和两瓶葡萄酒。奥托失去了他的家族在祖瓦尔德的房产,现在那里成了波兰的地盘。他的积蓄已经被通货膨胀吃得一干二净。不过,他在柏林的房子有个大花园可以种土豆,还有在战前存下的不少葡萄酒。

    “你们从哪儿弄的火腿?”沃尔特难以置信地问。这种东西通常只能用美元才能买到。

    “是我用一瓶陈年香槟换的。”奥托说。

    爷爷奶奶带孩子们上床睡觉。奥托给他们两个讲起了民间传说。茉黛能听到讲的是一个王后如何斩杀自己兄弟的故事。她打了个寒战,但没有过去干涉。随后,苏珊用颤巍巍的声音给他们唱了几首摇篮曲,孩子们便睡着了,显然没让祖父讲的残忍故事吓着。

    罗伯特和约尔格来了,两人都扎着一模一样的红色领带。奥托热情地跟他们打招呼,看上去并不了解他们之间的关系,显然以为约尔格不过是跟罗伯特合住一套公寓。事实上,他们只是在年长者面前装装样子。茉黛觉得苏珊想必已猜到了真相。这种事情逃不过女人的眼睛。幸运的是他们更容易被人接受了。

    罗伯特和约尔格在自由宽松的场合下完全是另一副面目。在自己家里的聚会上他们毫不掩饰两人的浪漫爱情。他们的不少朋友也跟他们一样。一开始茉黛觉得很惊奇,她从来没见过两个男人亲吻,赞美彼此的穿戴,像和女孩那样调情。不过,这种行为至少在柏林已不再是禁忌。茉黛读过普鲁斯特的《索多姆和戈摩尔》[8],书里似乎是说这种事情一直都有。

    不过,今晚罗伯特和约尔格表现得十分规矩。晚餐时大家说起巴伐利亚发生的事。周四,一个名为“战斗联盟”的准军事集团在慕尼黑的一家啤酒馆里宣布开始一场国民革命。

    这几天的新闻几乎让茉黛无法忍受。工人在罢工,右派分子雇来流氓对罢工工人大打出手。家庭主妇上街游行,抗议供应品短缺,继而引发了一场粮食骚乱。每个德国人都为《凡尔赛条约》而愤怒,但社会民主党政府予以通盘接受。人们认为赔款正在削弱德国经济,尽管德国仅仅支付了金额的一小部分,而且无意再支付余下的部分。

    慕尼黑啤酒馆政变[9]惹得群情激奋。战争英雄埃里希·鲁登道夫是它最主要的支持者。穿着土黄色衬衣的所谓“冲锋队”和步兵军官学校的学员控制了重点建筑。市议员们被劫持为人质,一些有名望的犹太人被逮捕。

    星期五,合法政府做出反击。四名警察和十六名准军事部队成员被杀。茉黛无法就目前从柏林得到的消息判断暴动是否结束。如果极端分子能够夺取巴伐利亚的控制权,整个国家会不会被他们攻陷呢?

    这让沃尔特十分气愤。“我们可是有个民选政府啊,”他说,“人们怎么能让这些人得逞呢?”

    “政府已经背叛了我们。”他父亲说。

    “那是你的看法。那又怎么样?在美国,共和党赢得了上次大选,民主党并没发动起义!”

    “美国没有被布尔什维克和犹太人颠覆。”

    “如果你担心布尔什维克,就告诉人们别为他们投票。犹太人又是怎么回事?”

    “他们在施加一种恶劣影响。”

    “英国也有犹太人。父亲,你不记得罗斯柴尔德勋爵在伦敦那边如何极力阻止战争吗?法国、俄国、美国都有犹太人,他们没有密谋背叛他们的政府。是什么让你觉得我们这儿的犹太人特别邪恶?他们大多数人只不过想多赚钱养家糊口,送他们的孩子上学,跟任何人没什么两样。”

    罗伯特随后的坦白让茉黛十分惊讶。“我同意奥托叔叔的意见,”他说,“民主正在衰弱。德国需要强有力的领导者。约尔格跟我已经加入了民族社会主义党。”

    “天啊,罗伯特,看在上帝的分上!”沃尔特厌恶地说,“你怎么能这么做?”

    茉黛站起来:“有人愿意尝尝生日蛋糕吗?”她高兴地说。

    晚上九点,茉黛准时离开聚会去上班。“你的工作服在哪儿?”临走告别时她的婆婆问道。苏珊以为茉黛在做晚间护士,去照顾一位富有的老绅士。

    “我留在那儿了,到时候再换。”茉黛说。事实上,她在一个名叫夜生活的夜总会弹钢琴。不过工作服的确是留在那里。

    她必须外出挣钱,尽管她除了搭配穿戴参加聚会以外什么都没学过。她从父亲那儿继承了一小笔遗产,但在她移居德国时已经换成了马克,现在已经分文不值。菲茨不肯给她钱,还在气她没有获得他的允许便私自结婚。沃尔特在外交部的薪水每个月都涨一些,但从来没有跟上通货膨胀的步伐。作为部分补偿,他们房子的租金倒是可以忽略不计,房东也懒得费心催租。但他们需要钱买吃的。

    茉黛在九点半钟到了夜总会。这地方新近装修装饰过,灯光亮起的时候甚至还显得很不错。侍者们擦拭着酒杯,酒保在凿碎冰块,还有一个盲人在调弄钢琴。茉黛换上一件低胸晚礼服,戴着假的珠宝首饰,脸上厚厚涂了脂粉,抹了眼线膏和唇膏。十点钟开业时,她便坐在钢琴前面开始演奏。

    这里很快便挤满了人,穿晚礼服的男男女女跳着舞,抽着香烟。他们买香槟鸡尾酒,偷偷摸摸吸可卡因。尽管柏林缺吃少喝,物价飞涨,可这里的夜生活热闹非凡。钱对这些人来说不成问题。有些人的收入来自国外,有些人则拥有比钱更管用的东西,比如:煤炭、屠宰场、烟草仓库,或者最最值钱的黄金。

    茉黛所在的乐队清一色由女性组成,她们演奏一种新的音乐——爵士乐。菲茨要是看见一定会大惊失色,但她很喜欢这份工作。她一直在跟自己成长中的种种限制对着干。每天晚上演奏相同的曲调会让人乏味,但这音乐让她释放出内心的压抑。她在琴凳上扭动腰肢,向顾客们忽闪着睫毛。

    午夜时分,她独揽了整个舞台,弹唱起由艾伯塔·亨特等黑人歌手传播开来的歌曲,那是她从夜总会主人的留声机播放的美国唱片上学来的。她在节目单上被称为“密西西比的茉黛”。

    歌唱到半途,一位顾客摇摇晃晃走到钢琴前面,说:“你会弹那首《消沉蓝调》吗?”

    她会唱这首歌,那是贝茜·史密斯的一首名曲。她开始用降E弹奏了一段蓝调旋律。“我会弹,”她说,“你出什么价?”

    他拿出一张十亿马克的钞票。

    茉黛笑了起来。“这连开头的一小节都买不了,”她说,“你没有外币吗?”

    他递给她一美元的钞票。

    她接过钱,塞进她的袖子里,开始弹奏《消沉蓝调》。

    拿到一个美元让茉黛大喜过望,这大概顶得上一万亿马克。不过,她的确有点消沉,心情也真的忧郁起来。她这种背景的女人能学会讨要小钱实在不简单,但这过程很失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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