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飞还没回复呢,小麻又发来了长长一段信息。
那天,小麻本来想跟田立丰坦白,说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人懂她,她也并没有自以为的那样孤单。但这话想想还是矫情,最终也没有说出口。过去她厌恶他背着她与别的女人不三不四,而现在呢,她也快成了她所厌恶的人。她问田立丰:
“你要我说真话还是假话?”
一看小麻的架势,田立丰像是受到了惊吓,马上说:“你高兴就好你高兴就好,我不怕你说话,就是怕你和我说实话。”
她知道有些事情就是她说了,田立丰也未必懂。或者说,他已经放弃了去弄懂的努力。小麻只是哄着凼凼睡觉。也是看到凼凼黑漆漆的眼仁,小麻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她说不清楚,但感觉有一种光照亮了她,照着她的身体,她的声音,甚至是她正在做的任何事情。甚至田立丰在那里打网游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哄孩子睡着后,小麻放开热水,准备泡个澡。这是多年的老习惯了,每当她愤怒或者神经紧张时,都喜欢这么干。她看着天花板,什么都没想,又好像什么都想了。无意中瞥见水龙头下有根卷曲的毛发,她又从水里跳出来,把卫生间冲了一遍。
也不知道是怎么睡着的,醒来的时候,发现脖子上盖了一块毛巾。田立丰呢,正看着她。
“我怎么感觉泡了个澡,显得自己干净好多啊?”
“你不会把泡澡当成是在搞洗礼?”
小麻白了一眼田立丰,好像是在纳闷,怎么这么多年过去,这个男人说话还是这么刻薄?难道他从来就没有担心过他即将到来的处境吗?
从浴缸里出来时,小麻用白色浴巾把自己裹了起来。她感觉自己像个初生的婴儿。她哼着歌刷牙时,田立丰一把扯掉了她的浴巾,说:
“我们再生个孩子吧。”
小麻许是还在梦境里回味,既没迎合,也没反对。不过,到最后,她还是箍住了田立丰的腰。她很想和田立丰说,其实泡个热水澡的感觉和圣徒对待圣水的信仰差不了多少,但又怕这个时候说话影响男人的干劲。
兴许是夸张了,但这种兴奋却一直在持续。所以到了乌鲁木齐,她终是没忍住,总是希望乔飞能明白,她真的没有什么非分之想。至于乔飞能不能明白,她也暂时顾不上了。说到洗礼的时候,乔飞还一本正经地说:
“我也是这么感觉呢?现在一到冬天,我就盼望西伯利亚的寒流。”
“什么?”
“因为冷空气一来,太原的灰霾就可以吹散了。”
小麻笑了起来。她似乎能想得出乔飞说话的样子。
挂了电话,她好像平静了。她没有像乔飞建议的那样去练什么瑜珈,脑子的疲惫骗不了她。
她天天去图书馆。
在图书馆,她碰到了一个八九年的男生,男生看着她穿一橙色短款羽绒服,走过来就喊她到门口说句话。她当时还没从书里的情形里走出来,以为找她有什么事。直到出了门,才明白他是在找她搭讪。他问她是不是准备考研?知道她是一个三岁孩子的妈后,男生还惊叹。后来的几天,他天天在门口等她,和她说话。
小麻哪里有心思和他撩逗呢,只不过和乔飞打电话说起这些时还是忍不住得意:
“就你天天说我胖,你看看人家九0后的嘴多甜。”
乔飞也笑,笑完了又说她去图书馆动机不纯。小麻也没多解释,只不过挂了电话还是发过来一条信息,说她不像乔飞,还会对年轻人有兴趣,除了羡慕年轻人的年纪,除了羡慕他是南开的。乔飞半天才回复过来一个邪恶的笑脸。
还是邂逅,还是偶遇。她一直在想,这样的事情老发生在她身上,说明了什么呢?是她太闲,还是她接触人的渠道太有限?但她当时什么也没想,她正陷在婚姻的泥淖里,见到别人的恭维,心底雀跃。好像经过了这么多折磨,还是有人发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
谁知道那些图书馆的少男会对背负了诸多问题的家庭妇女还有疗伤的作用?也许是看到了他的孟浪,她才会与过去达成和解吧。
小麻等不到乔飞的信息,电话又拨了过去,头一句话就是:
“幸亏你和闫晓雨没成。”
原来是闫晓雨生了孩子。小麻去碛口看过她。闫晓雨仗着生了孩子,连家务都不做了。用小麻的原话讲,“一个女人贤不贤惠,看看她男人的穿戴就明白了。她老公虽然是工程的,但也不至于邋遢成那样。”
总是这样,聊了半天,她才意识到乔飞好像有些心不在焉。过去的五年,她脑子里总有个声音,甚至有幅画面,她和他在一起无话不谈。她以为,他明白她想说什么。然而现在,她发现自己说了那么多,并没有得到足够多的回应。本来攒了好多天的话,小麻硬生生咽了回去,好像这才明白有些事情是没法儿与人分享的。
甚至有那么一段时间她强迫自己不要给他打电话。也确实有事做了。先是装修新的房子,一切都是按她的设计干的。装完了房子,王葵香又病了一场,小麻天天陪在医院里。出了院,她帮着母亲把裁缝店盘了出去。突然闲了下来,王葵香好像只会做一件事情了,每天动不动就给小麻打电话,打电话也不直说,总是问凼凼怎么样。甚至和小麻说了两句就没话了,非要和凼凼讲几句。听着凼凼抱着手机咿咿呀呀的,王葵香在那头好像就充实得不行,笑得简单又慈祥。这样的笑声小麻太熟悉了,当年姥姥待她,也是这般,好像她做的什么姥姥都懂,都理解。小麻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起母亲这一生,她一会儿干这个,一会儿干那个,时装热时学裁缝,直销兴起时卖过安利,她看起来没什么专长,居然每一步都没有落下,甚至连离婚都走在了别人前头。
还能怎样呢?小麻给王葵香买了台电脑。王葵香对电脑没有多大热情,但有一天还是给小麻打电话,说是电脑太卡了。
帮母亲清理电脑的时候,王葵香还在厨房里喊,我什么都没干,就是天天百度,怎么就慢成这样了,跟老牛拉的破车一样,等得让人心焦。
小麻笑了笑,都过去了这么多年,凼凼都会说简单的英语了,母亲的性格还是这么急。小麻清除浏览痕迹的时候,看到收藏夹和历史记录里有长长的一串网页,都是关于母女关系的情感指导,什么“如何避免母女间的争吵”之类。小麻心头一颤,想打开网页看一看,王葵香却端着一杯热水递给了她。
“你先收拾着,我出去买点菜。”说完了也不管小麻,抱起凼凼,“告诉姥姥,你想吃什么?”
凼凼还没说呢,窗外又蹿起一阵吆喝:
“豌—豆—黄—来,澄—沙—糕。”
声音窄细,却清亮,好像是从黑暗隧道中漏出来的回声。小麻从电脑跟前抬起头,侧身望向窗外,卖糕人没看见,却听得凼凼奶声奶气地叫唤:
“我要吃好吃的。我要吃梅瑟凯琳,我要吃豌豆糕……”
“唉呀,和你妈小时候一样,都爱吃这些黏糊糊的东西,吃了这么多黏糊糊的东西,怎么性格还是那么倔?”
王葵香的话被门咣当一声截成了两半,后面应该还有个“啊”字吧,要不然,这话就生硬了。小麻好多次在公交车上听见中年妇女说话的声音,夹枪带棒的,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怨气。当时挤得心烦,下了车又是一震,想自己是不是也会这样惹人嫌?那个过去要强的小麻,和她还有关系吗?
小麻扭头看向窗外,王葵香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穿白罩衫的老师傅笑得露出了豁牙,凼凼双脚直蹦,小脑袋都快伸到手推车的玻璃框中去了。
小麻摇了摇头,坐下来,收拾着电脑,又听了遍蔡依林的《天空》,青涩的回忆逐渐盖过了卖豌豆糕的吆喝声。也是听着歌的时候,她脑子放空,无端想起了姥姥。
“在我们那个年代,东西破了,是要修补它,而不是直接丢掉。”
有一回姥姥这样和她说话,好像是小麻嫌白衬衫上被人弄上了墨水,就不想要了。而姥姥呢,亲自动手,在污损的地方绣了一朵小花。
恍惚中,小麻好像看到了姥姥脸上的褶皱,轻轻喊了声:
“姥姥。”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啊。
等到王葵香回来,小麻说想去趟北塔山。王葵香说,几百公里,何苦呢。可见小麻那么决绝,也没再多话。
凼凼一路上非常兴奋,直问北塔山有什么好玩的。
小麻说:“在北塔山可以看到国外。”
凼凼又问:“国外是哪里啊?”
这个问题太大了,该怎么给五岁的女儿解释呢?她含混地说:“国外是另外一个地方,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地方。”
到了草地上,凼凼没心思打听了。
姥姥的坟堆小小的,和不远处的乱石山比起来,就像孩子们玩的一个小土包。她看着碑上的杨随喜,想着得采取点什么补救措施。她从车备箱里拿出画笔,还没想好怎么涂呢,田立丰打来了电话,问她中午吃什么?还提醒她,小心凼凼被风吹着。北塔山的风是硬,但并没有记忆中的那么难受。凼凼在粗砾的沙石间玩得那么开心,好像根本不知道她是在荒凉的世界里瞎折腾。
挂了电话,小麻索性把画笔一扔。凼凼却捡起来,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说:
“妈妈,你画画吧,把我也画进去。”
凼凼在坟前跑来跑去,小麻的心思也被扯得远了。随手画了几笔,竟然也有模有样,凼凼仰着头问,妈妈,那是我吗,妈妈?这当然是你了,我的小宝贝。小麻看看女儿,又看看画布。凼凼和她长得太像了,她竭力按自己现在的样子画着凼凼,因为想着让女儿看到未来的自己是什么样的,不免把自己的脸色画得轻松了些。
乔飞曾经看过她的画,问她为什么不坚持下去?当然,还有一些朋友也对她说过,都画得那么好了,干吗要放弃?当时,她以为大家都是在安慰她,但现在,她想,要是有一天凼凼长大,发现自己的母亲只是个疑神疑鬼的家庭妇女,会不会嫌弃她呢?假如有一天,女儿高兴地和朋友们介绍,站在她们面前的是她的妈妈,而且还是位画家,那会是怎样的情形?
好像都成了真的了,小麻微笑着靠在墓碑上。
女儿的声音就在耳边。天上的鹰毫不费力地浮在上空。她想起有一段时间,她在房间里,看着别人的装修与布局,鬼使神差地竟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讲起话来。小麻突然有些感动,好像那一直盘旋的鹰才是她多年没有谋面的朋友。在山风横掠的正午,她呆在史前的宁静里,久久地看着它,看着它。
突然,那鹰却振翅一飞,过了铁丝网那边。
那边都有些什么呢?
有些事情没法儿细想,比如现在的母亲。王葵香不光学会了上网,还喜欢用智能手机。她每天总是忙着复制转帖。小麻被母亲转发的长长的心灵鸡汤搞得有些烦,都这把年纪了,还像冬天囤大白菜一样攒这么多不痛痒的东西,消化得了吗?兴许,过惯了苦日子的人都天生有种危机感吧。
关于离婚的事,小麻再没有轻易和人谈论。那道在她脑海里已经磨出一道凹槽的念头不再像从前那般折磨她了。她知道自己是姥姥的好外孙,是母亲的女儿,老一辈人死的死老的老,她没有时间毁掉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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