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代,原本音乐喜好跟着西方主流走的年轻人,因台湾的外部环境变迁而开始反思,“用自己的语言,创作自己的歌曲”。1975年,杨弦、胡德夫在台北市中山堂以余光中的现代诗《乡愁四韵》谱曲演唱;1976年,李双泽于淡江大学演唱会台上甩掉可乐瓶,拿起吉他唱出改写自蒋勋作品的《少年中国》,风起云涌的校园民歌运动自此揭开序幕。
一股清新的气息从校园兴起,青年们把梦想付诸词曲,透过纯洁无染、充满青春气息的歌声影响了整个世代。街头巷尾到处有现场演唱的咖啡馆、西餐厅,只要是会自弹自唱的年轻人,几乎无不带着吉他到民歌餐厅试试身手、应征驻唱。台湾大学正门对面的稻草人就是名气最大、最多人梦想登台的场所之一。
我虽然喜欢那些歌,却绝少去听现场演唱。对我来说,听音乐是用心与歌者的灵魂对话,需要绝对的孤独,餐厅里人们走来走去,杯盘碗碟碰来碰去,感觉特别难受,我宁可透过电台、黑胶唱片与卡带去倾听。这辈子,我只替两位歌手拍过唱片封套,一是李寿全、一是殷正洋。不可思议的是,彼此之间并无联络,却在二三十年后先后皈依了证严法师,成为台湾佛教慈济基金会的志工。
稻草人西餐厅我倒去过,为的就是民歌老人陈达。在乡下长大的他不识字、不懂乐谱,所弹奏的月琴更是无师自通,曾干过水泥工、打石工,也看过牛、割过稻草,劳动之余走遍南台湾农村演唱台湾念歌,所唱内容都是自己编的,有长篇的叙事题材,也有短篇的即兴之作,题材包括感谢、祝贺、劝世、回忆、写景与爱情,等等。
1967年,采集民间歌谣的史惟亮和许常惠在恒春找到贫病交加的陈达,对他的歌艺惊为天人,封他为“民间音乐的灵魂”、邀他录制唱片,却没能改变老人身为一级贫民的命运,因为他那饱含原始生命力、悲凉动人的沙哑歌声,只能在文化界的小圈圈流传。1977年,陈达被稻草人餐厅请来驻唱,抱着只有两条弦的月琴即兴编词、自弹自唱,让弹吉他、钢琴的年轻歌手甘拜下风,轰动了台湾乐坛。
我和陈达总共只见过两次面,第一次是1976年在恒春镇大光里他的家。在那个小镇,只要问起“红目达仔”,大多数乡民都知道,却搞不懂为何会有那么多台北人前来造访。在他们看来,会唱几句“思想起”的人满街都是。那时的陈达相当郁闷,整天幻想有仇家要害他,根本无心抱琴,想不到几个月后就来到了台北。
在台北的那阵子,陈达算是收入比较稳定,可是情绪比在家乡更糟。人生地不熟,每天只有窝在舞台布幕之后的贮藏室,打着地铺挨到晚间上台献艺。那年他七十二岁,看起来竟有九十以上的龙钟老态。我趁采访时带他去逛龙山寺,到华西街吃点乡下野味,希望可以让他透透气,解解闷,他却咽不了几口,仿佛对外在世界已一无兴味。
那天晚上,我在稻草人西餐厅耗了好几个钟头。那儿当然有咖啡,为了打发时间,我也喝了好几杯,但只苦不香,虽然添加了人工香料,却丝毫让人感觉不到新鲜咖啡豆经过精心烘焙,将生命精粹彻底释放的甘美。
校园民歌在台湾政治气氛转变后,于九十年代开始逐渐没落,终至完全结束,成为一代台湾人的怀旧象征。1905年出生的陈达,1981年在恒春街上被游览车撞上而往生。稻草人西餐厅何时存在、何时消失,没有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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