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花赋-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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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的时候,有几个林姓的男人坐在林茂才家的门前喝酒抽烟。林瓷既担心茂才叔回家后过问林强那个救济书包的事,也想问问自己的父亲为什么没有一起回来。林瓷走到林茂才家附近时,男人们一个个喝得差不多了,东倒西歪地乱唱歌,唱着《洪湖水浪打浪》:清早船儿去呀嘛去撒网,晚上回来鱼满舱。他们齐声把最后那个“啊”唱得拖泥带水的。

    林瓷听他们醉醺醺地怀念老家,扑哧一声笑了。

    林茂才闻声看见了林瓷,大声问:“小瓷你来了?你过来,你说你叔像《洪湖赤卫队》当中的哪个?”醉醺醺的男人们都望着林瓷。林瓷是他们的骄傲,不仅因为她是林有才的女儿,也不仅因为她长得很漂亮,而是因为她上过师范如今是国家公办老师。林瓷在傍晚的红霞中微笑着,说:“茂才叔肯定想我说您像刘闯,我偏要说您像彭霸天。”话音刚落,男人们放声大笑,说小瓷说得有味。林茂才也不介意,把桌上一只小碟里的花生米泼掉,再拿起一双筷子,说:“来,小瓷,唱支《手拿碟儿敲起来》。”林瓷连忙后退一步:“茂才叔,您也太会惩罚人了吧,我才不唱呢。”林茂才说:“你还是不是洪湖人了啊?叔叔们今天特别想老家,你非唱不可。”有人劝道:“只唱一段,小瓷,听说你在师范演唱这首歌,还得过奖呢?”林瓷经不起大家都劝,说那就只唱一段,唱道:“手拿碟儿敲起来,小曲好唱口难开,声声唱不尽人间的苦,先生老总听开怀。”唱到这里,放下碟筷问:“我爸爸怎么没有回来?”林茂才说:“你爸爸上北京去了,他是真的到北京上访去了。”林瓷有点生气了:“你们要他去北京干什么?怎么不陪个人一起去呢?”林茂才赶紧起身拉林瓷坐下,说:“小瓷,你爸爸说只有上访到北京才能解决问题,不让人陪,是想节约路费呢。你放心,你爸爸不会有事的。”林瓷说:“照我说,上访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反倒把事情弄复杂了。豁湖本地陈家,就没有一个人搞什么上访。”林茂才一听恼火了:“你莫提他们,狗日的豁湖人从来都把我们当外乡人,听听陈厚祥都说了些什么呀,他说是我们惹事添乱!开闸的时候怎么就先开我们这边?怎么就不先开他们那边?再说他们怎么就那么枯心偷着割我们这边的网呢?”男人们立即附和着:“就是!跟他们拼一老命又怎样?”

    恰好林强在外面玩耍了回家。林茂才看了一眼儿子,对林瓷说:“对了,你说那个救济书包是怎么回事?何校长趁我不在家,把发了的书包又收走,到底是什么意思?我还正要去问你呢?”林瓷说:“我给林强做了一个书包,一样用啊!”林茂才说:“不一样,绝对不一样!一定是豁湖人眼红了,一定是他们逼着莲芝和你把书包收走的!真是欺人太甚了。我还非要那个救济书包不可,我现在就去找书记,我看他姓陈的究竟有几狠。他陈厚祥当年不是在我们洪湖也闹过革命吗?他应该知道洪湖的后代跟当年的刘闯他们不会差太远的。人活一口气,头掉碗大个疤,我还不信他陈姓能把老子们怎样呢!兄弟们,打一仗怎样?你们说呢?”男人们就像当年闹革命时那样声音悲壮地齐声叫道:“打!!”

    林瓷看着他们,惊睁着一双大眼,说:“你们要干什么?茂才叔,你们知道这么做有多危险吗?动不动想到打架,这哪里是想解决问题!这是想把事情闹大,闹得出了人命不好收拾啊!”林茂才说:“小瓷,男人们的事情你不懂的。豁湖人,不教训他们一盘,他们就不识好歹。打架有好多种打法,兄弟们,来吧,再喝一碗,我们先去陈厚祥家里问个究竟,今天不把那个救济书包要回来,决不罢休!”男人们再次齐声喊道:“好!!”

    他们果真借着酒精的力量齐刷刷地站了起来,说动就动。在林茂才的带领下,有的拿鱼叉,有的拿冲担,有的一手拿镰刀一手拿斧头。他们分乘两条渔船,在夕阳下的豁湖像当年的赤卫队员去打敌人那样,一个个很有点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不管林瓷在岸边怎样呼喊,他们在酒精的作用下一个个摆出了视死如归的架势,让林瓷第一次无比清晰地看到他们是怎样在辱没祖先的光荣。

    林瓷想着必须赶紧去告诉何校长,她把化解这场血腥灾难的希望寄托在姨妈身上。她跑过子堤,跑上围堤,她飞快地朝豁湖村方向跑去,她飘起的衣裙像高空中飞翔的风筝。在那条长路上奔跑的时候,林瓷的脑海里不断回响着她几天前听过的《铁达尼号》,那令人伤心绝望的音乐是她不期而遇的灾难写照。她在跑进豁湖村之前已经看到林茂才他们的渔船靠岸了,还听到小学上空的国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可惜她来晚了一步。她跑到何校长家,已经没有人了。豁湖村的男女老少都知道洪湖林姓来打架的,于是本土上有几百号人都拥到了老支书家门前。林瓷赶到的时候,支书家的门前人声鼎沸里外密集。林瓷奋力挤进去,看见老支书和林茂才面对面站着,何莲芝校长泪流满面地站在一旁,陈作人嘴里叼着烟像这一切跟他无关地坐在屋檐下,陈敬道等一群豁湖人手里同样拿着鱼叉镰刀斧头。双方都在等局势的发展,都在等着打架。林瓷首先冲到林姓人阵一边,大声说:“茂才叔,我求你们了,你们回去,不要为一个书包的事把事情闹成这样!”林茂才摆脱林瓷的手,吼道:“走开!不关你的事!”

    老支书陈厚祥脸色沉重,他轻轻地拉了一下林瓷,说:“林老师,你跟何校长进屋去坐,去吧,快去。莲芝,你来把小瓷弄进屋去。”何莲芝长叹一口气,摇摇头,走近林瓷说:“小瓷,来。”林瓷理解为怕因她们在场反倒把事情挑复杂了,只得用哀求的眼神再看一眼林茂才,跟着何莲芝进了老支书的屋。经过门口屋檐,瞥见陈作人阴阳怪气地笑了一下。

    人群安静下来。老支书掏出一支烟,点烟时双手直抖。吸进一口,又被烟呛得好一通咳嗽。人们听到人墙外又有杂乱的脚步声,踮脚张望,是洪湖林姓那边的男女老少知道要打架了赶来的,一样手拿鱼叉镰刀斧头。老支书看了看天,天就要黑了。他很清楚此刻说什么都没有用,他非常希望此刻有个人打电话给乡派出所。于是他转身看了一眼儿子陈作人,但他嘴里叼着烟,那神态好像眼前的一切绝对与他毫不相干。老支书把半支烟丢在地上,抬脚一踏,说:“救济书包是我叫收回的,责任在我。春播动员大会叫你们加大投资,造成目前的损失,责任也在我。四个泵站开闸分洪,是村支部同意了的。没能争取到上级补偿损失,是我老朽无能。今冬明春,你们当中好多户生活无着落,我要负全部责任。我是该死,你们把我活剐了,我也不会有半句怨言。但我不想看见豁湖人和洪湖人械斗,真的,当年两湖人团结一心,才有了革命根据地的建立和巩固。远的我就不说了,眼下你们千万要冷静,要想办法过冬,挖池加坝。鱼塘空了不要紧,明年多栽莲藕还是能在三五年内翻身的。只怪我无能,怪我无能啊,害得大家都快家破人亡了,我真是该死啊!”老支书忽然伸手捶打着脑袋,泣不成声了。

    陈敬道大声说:“厚祥哥,你这是在干什么?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一点责任都没有!开闸那天是哪个婊子养的割破我们这边的网?不割破网也不会有这么大的损失,婊子养的,还搞上访,还到北京上访了呢,都是狗日的外乡人把我们豁湖害的!”林茂才大叫:“陈敬道,你才是个狗日的,你才是个婊子养的,老子一叉子刺了你!”陈敬道挺起胸口大声喊叫:“你敢!你个婊子养的外乡人敢!!”

    天已全黑。直到此时陈作人才想到必须赶紧起身挤进混乱的人群去保护年迈的父亲。他起身的时候冲着屋里惊慌失措的林瓷大声喊道:“赶快打电话报警啊!”他大声喊着:“爸爸!爸爸!”在极度混乱的械斗中,整个豁湖村两姓人群像突然中了魔一样不要性命地厮打着,愤怒的积怨的仇恨的哀号的凄惨的各种声音,把豁湖的这个夜晚撕成了碎片。不知道是谁故意把豁湖的电也切断了,在这个连星光都没有的黑夜,豁湖完全失去了光亮,只有惨绝人寰的嚎叫声。

    何莲芝也冲进了黑夜,她大声叫喊着丈夫陈敬道的名字。林瓷正要冲出门,听到何校长凄厉一声长啸,感到她一定出事了,顿时大哭:“姨妈——!”紧接着不知是谁风一样飘到林瓷的身边,一把抱住了林瓷。林瓷正要反抗,只听紧抱着她的人小声说道:“莫做声,我带你去躲起来。”林瓷听出是陈作人。林瓷想说:“放开我!”但陈作人把手捂在了她的嘴上。他们刚跑到路口,身后传来林茂才的叫喊:“婊子养的想跑?去死吧你!”只听鱼叉飞来的声音带着呼啸,杀在陈作人的背上,他踉跄着倒下了。林瓷大叫:“叔叔!是我,我是小瓷呀!你把陈作人杀了,他是叫我躲起来的!”林茂才已经杀红了眼,说:“洪湖人都快死光了,管他是哪个我都要杀!你跟他往哪里躲!”他走近林瓷还要往陈作人背上用力时,林瓷突然从陈作人身上抽出鱼叉,对着林茂才大叫:“叔叔!你滚开,我手里握着你刚杀过来的叉子,你再走近一步,我就杀你!”林茂才惊讶着,说:“小瓷!你疯了?”突然间,一阵枪响让黑夜里混战的人群陡然安静了。有人大声喊道:“快跑!派出所来了!!”人群立即四散,林茂才闻声,也眨眼消失了。

    林瓷没有丢下陈作人不管,她跪在地上俯身大叫:“陈作人!陈作人!”她用胳膊挽着他的头,用脸庞感觉着他是否还有呼吸。他没有死,他说:“我爸爸已经死了,豁湖人都疯了,林瓷你快跑啊。”他头一低,昏迷了过去。林瓷扭身看见民警到来后警车灯光照耀下的陈家屋前血流成河,惊慌地大叫:“来人啦,救命啊!快来人啦!”她低头再喊陈作人的名字,在微弱的亮光中林瓷看见他身上的鲜血把她的衣裙染红了,惊叫一声当即晕倒在地。

    ……时间在不同的环境中总是以不同的方式执拗向前的。1998年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水不仅仅给中国的老百姓一次百年一遇的考验,也给领导老百姓的中国政府一次异常的考验。谁都知道1998年中国人民取得了抗洪救灾的伟大胜利,但相对而言一个小小的豁湖却没有能够经受住这百年一次的打击。以一个救济书包为借口,在不该发生的一场乡间械斗中,豁湖死的死伤的伤,深受重创的其实是两个姓氏所有渔民的精神元气。最不应该死的老支书陈厚祥长眠了,心地善良的小学校长何莲芝也被误杀了,而他们这二人在活着的时候都有心愿未了,真是死不瞑目。割网一案中,除陈敬道一人在械斗中被人剁掉脑袋外,其余六人包括林茂才在内,没能逃脱法网。严格地说他们罪有应得死有余辜。那个晚上参加抓捕的警力是从县公安局紧急调来的,里外几层布控,犯罪分子插翅难逃。

    随着冬天的到来,豁湖渐渐回到从前的宁静当中。只是豁湖的荷叶早已枯萎,绝大多数鱼塘过早地干涸,豁湖没能像往年那样有挖不尽的莲藕被摆放在冬天格外温暖的阳光下,也不像往年那样渔民们齐力拖网让大大小小的鱼儿在网里迎着阳光欢蹦乱跳。在豁湖进入农历腊月后,许多人家的门前屋后早早就贴上了白纸对联,那是豁湖的渔民按平原的风俗追悼死去的亲人。

    林瓷一心巴望着父亲的回家,但直到春节来临父亲也无任何消息。她知道父亲哪怕是讨米也会把债还清的。她想着过了年自己就是19岁了,林家的欠债有她的一份。是在除夕那天早上吧,林瓷怀揣着父亲专门用来记账的红壳塑料本上路了。林瓷将去城市,她想在下个学期开学以前到城里去打工,为林家的还债尽力。豁湖除夕那天的鞭炮声很多,但在林瓷听来那不像是过年的声音。那天天色阴暗,天气预报说平原阴有小雨雪。林瓷听到整个豁湖的枯荷都在北风的抽打下呜呜饮泣。让林瓷没有想到的是,在她已经上路的时候,她的身后突然出现了伤未痊愈的陈作人。陈作人问她:“林瓷,你是要走了吗?”林瓷点点头。陈作人再问:“你再不回豁湖了?”林瓷说:“我怎么会不回来呢?我是老师,孩子们肯定等着我回来呢。”陈作人说:“我听说下个学期你有可能是小学校长,你听说了吗?”林瓷摇摇头。陈作人说:“我想申请在小学当个民办老师,你同意吗?”林瓷苦笑了一下点点头。

    风雪飘零到了豁湖上空。林瓷沿着豁湖围堤远去,风雪开始模糊她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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