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便条集-当众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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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铠是西北人,高高大大的,满脸络腮胡子。他是戏剧学院表演专业毕业的,普通话溜,口才一流,简简单单一个段子,我们讲起来平淡无奇,到了他嘴里,马上变了样,绘声绘色,效果绝佳。有一回,我到福州去,为了表达对我“发自内心的激赏”,汪铠从手机里找出我的一篇散文,当着大家的面朗读了起来。那是一篇很普通的文章,因是多年前的旧作,其中的细节我淡忘殆尽,汪铠当众朗读我的作品,我心里有些不安,脸上甚至浮出了几丝羞赧。然而在他低沉浑厚、细腻微妙的声调中,我不仅很快地放松下来,还一下子被带进了我自己营造的情境……在文章的结尾,汪铠朗读的高潮部分,我居然很不争气地让几朵泪花冒出了眼眶。

    这就是汪铠,他不仅口才好,还能发挥这个特长为朋友们带来意外的感动。刚认识的时候,我对汪铠的口才佩服不已,汪铠却很不把这当回事。“哥们儿,这是俺的专业,爹妈生俺这张嘴,就是混话吃的,嘿。”他总是这样敷衍过去。等到混熟了,我才知道,他曾经是省话剧团的专业演员,成功出演过青年毛泽东和莎士比亚名作《一报还一报》中的老国王。这两个角色让他每每提及不胜唏嘘,“那个过瘾啊哥们儿”,汪铠一动情,马上就来一段《一报还一报》的经典台词,“失掉生命,我们只不过失掉无所谓的东西,那只不过是一口气,寄托在一个多灾多难的躯壳内……”

    关于毛主席那个戏,汪铠一说就笑。“狗日的,戏演到‘主席’和‘杨开慧’分别,‘杨开慧’突然笑了。狗日的,那是一段她该哭的戏!怎么办?这是话剧啊,底下坐满了观众,第一排就是首长!我一个激灵,直接过去抱住了她……我把她抱着,她还咯咯笑。狗日的,我只能直接加台词了,‘杨君啊,我知道你是伤心到长歌当哭,我知道总有山花烂漫的那一天。到那时,革命成功,让我们一起在花丛中仰天长笑!’……还好,拉幕布的机灵,唰,幕布拉上了,我发个狠劲,直接把‘杨开慧’抱后台去了。狗日的,还演不演啊,演毛主席啊,八辈子都修不来的福分……”

    “到底怎么啦?”我惊问。

    “狗日的,原来我嘴角黏着的那颗主席著名的痣掉了,垂在我下巴那晃来晃去的,难怪‘杨开慧’见状突然笑场了……呵呵!”

    “这样子啊?”我们哈哈大笑了起来,“可你怎么能做到临危不乱呢?”

    “这就是我们戏剧表演的基本功了。你知道吗,一个优秀的话剧演员,他必须做到‘当众孤独’,无论发生了什么,你在舞台上了,你就得牢牢抓住角色,死死把自己拽在戏里头……”

    看我们有点不相信的样子,汪铠当场为我们表演了“当众孤独”的本领。只见他站起来,背对我们,深吸了一口气,几秒钟后,他的肩膀抖动起来,嘴里喃喃道:“杨君啊,我知道你是伤心到长歌当哭,我知道总有山花烂漫的那一天。到那时,革命成功,让我们一起在花丛中仰天长笑……”汪铠慢慢转过身,我们都惊呆了——在这一分钟不到的时间里,汪铠一下子泪流满面!

    “太神奇了!”在座的都轻轻鼓起掌来。我本来是想大声叫好的,可生怕惊扰了汪铠忧伤的情绪。汪铠自己倒胡乱擦擦脸庞,瞬间换了副表情,抓根烟点上,满脸小得意的样子。“狗日的,好久没演,进角色慢了。”汪铠是西北汉子,我特别喜欢他说“狗日的”。我听很多人说过这个口头禅,都没他说的好听,他的声调是压着的,加上烟酒嗓子,一出口就有一种沧桑感,听起来特别带劲。

    “汪哥,你是怎么做到的?我是说,要伤心就能马上落泪……”我对“当众孤独”这门绝活充满好奇。

    “嘿,你们作家不是更厉害吗?要哭要笑,要死要活,还不都是你们安排的?”汪铠说。

    “可我们没办法做到在人前孤独啊,哪个作家在闹市能写出文章来?”我说。

    “我告诉你,每个演员进入孤独的办法不一样,但是每个演员他的内心都有一个悲伤的G点,只要一切到那个点,瞬间眼泪就出来啦……”说到这,汪铠的表情肃穆下来。他知道我对这个好奇,不待我继续询问,自顾自说了开来,“我年轻时的悲伤G点,是我的一个表姐。她逃婚,跳水,溺亡。捞起来的时候,用板车拉回来,我跑去看了。她白皙匀称的两条腿分开着从板车上垂下来,耷拉在地面上。板车走在崎岖不平的乡间小道上,表姐的双脚和土地摩擦,她的双腿就那样疲惫地一耸一动的……每回一想到这,我的悲伤瞬间就会袭来,把整个人都淹没掉……”

    “这样子啊,像开关一样?”我惊讶道。

    汪铠表演“当众孤独”的那个夜晚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几年后我给一家都市报写专栏,就用了这个戏剧学的专业名词做栏目名。汪铠看到了,特意打了电话过来闲聊。我说,汪哥,什么时候再读读我的文章,你那声音让人动情。汪铠不置可否的样子,停了停,他告诉我,他已经不做演员了。

    “啊?”

    “哥们儿,我告诉你,我现在没办法‘当众孤独’了。不怕哥们儿你笑话,我把我心里那个悲伤的G点弄丢了……说出来别人不会相信,哥们儿你是作家,你会理解的……”

    “怎么啦?”我轻声问。

    “是这样的,我年轻时候就觉得我表姐是天下第一美女,后来,我在演艺界有了点虚名,认识了很多女人,除了跟我对戏的‘杨开慧’她们,还有更多的各种各样的妞……我这人记性不好,我现在想不起她们的长相和名字了,但她们都有着白皙匀称的大腿……说真的,我不是一定喜欢漂亮的女人,但我一定要她们有着一双白皙匀称的腿。我喜欢她们双腿分开,垂着,疲惫而无助地一耸一动……”

    “哦?”

    “就这样,我再也没办法让自己悲伤了,只好离开了舞台……”电话里汪铠的声音还是那么深沉有味,但是听不出来他有什么沉痛和遗憾。

    “这样子啊……”我在电话这头沉吟道。

    我搞不清楚自己是否真的理解了他不做演员的这个理由。汪铠口才好,说不定他就是在胡诌。他描述的理由有点戏剧化,何况他还是演员呢。

    很久没见到汪铠了,不知道他在忙什么,有一天我突然想到“当众孤独”这个词,特意到网上搜了一下。网络上有关这个表演术语的解释千奇百怪,其中一个词条是这样说的:“当众孤独,是指演员在舞台上所呈现出的一种在角色和本人以及和受众之间的微妙关系,是处于出世和入世之间的一种自如转换的状态。”

    这话说得好玄,还是汪铠的表演更有意思。汪铠虽然不做演员了,他的口才依然是我认识的人里面最好的,每回跟他在一起,我既感到快乐,又常常因为自己口舌笨拙而有些羞赧。那真是一种复杂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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