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时间:2016年7月
采访地点:南京大学仙林校区
采访整理:卢奕、詹斯曼、丁雯琪、周伟、赵光智
作者简介:丁柏铨,江苏无锡人,1947年6月生。1977年参加高考,翌年3月进入南京大学中文系。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曾任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系主任。“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和建设工程”教育部重点教材《新闻采访与写作》课题组首席专家,国家社科重大课题“十八大以来中国共产党新闻舆论观”首席专家,中国社会科学杂志社社外评审专家,1993年起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
大学梦碎:知识青年上山下乡
我1966年高中毕业,当时已经准备高考了。6月1日,北京大学哲学系党总支书记聂元梓写的一张大字报,经毛泽东批准,通过新闻媒体公开传播,“文革”就此开始了。聂元梓写了这张大字报,毛泽东也写了张大字报,叫《炮打司令部》。后者的大字报,炮打的是刘邓,即刘少奇、邓小平的“司令部”。毛泽东当时判定他们是党内资产阶级的司令部,号召学生起来炮轰他们,把他们打倒,这以后就开始了“文革”。“文革”的起始日期有几个说法,其中一个是1966年5月16日,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通过了《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通知》,简称“五一六”通知。这个通知,实际上就是“文革”开始的标志。大学停止招生,本来要举行的一年一度的高考也就停止了。我本来应该于1966年9月进入大学,但由于“文革”的开始,我的梦就被打破了。
我高中毕业到上大学前的时间分为两段,前一段是学校搞“文化大革命”,“文化大革命”旨在解决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简称“走资派”的问题。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知识分子地位低下,没有话语权。
第二段时间是上山下乡,也不能在学校一搞就搞十年,总要走向社会,当时有一个口号,叫“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有些城里的居民也提出要下乡,说是“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从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到城镇居民全家下放。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走得比较早,一般是1968年的下半年。当时的学生真的非常单纯,老人家一号召,知识青年就去迁户口,把城里的户口迁到农村去,几乎是二话不说。上山下乡一干就是七八年甚至更长,有的现在还在农村,因为在农村结了婚,成了家,有了小孩,再返回城里难度就增加了。我从高中毕业到进大学之前就经历了这两个阶段。
上山下乡的生活比较艰苦,我插队的地点是盐城的滨海,滨海县果林公社。名字挺好,水果的果,树林的林,但实际上不是以果和林为主。它还是以旱生作物红薯、玉米等为主。盐城是我的第二故乡,无锡是我的第一故乡。
我们当时有个说法,现在应该还有:“金东台,银大丰。”东台是很富的,我记得有一条“七里长街”。盐城最富的是东台。现在滨海发展得也不错,盐城城区发展得更好,整体样子都和我插队时大不一样了。当时滨海农村多盐碱地,盐碱地不长庄稼,在滨海的渠北,比较多的地方种的是红薯。红薯的生命力很强,栽种的时候挖一个坑,把苗栽进去,浇一勺水,哪怕以后你不管它,最后它也能长出来。它是栽培起来最简单的农作物。现在红薯是个好东西,价钱卖得很贵,但是那时候我们一年要吃七八个月的红薯,就够呛了。红薯当饭吃的话,吃多了会胀气,现在少吃一点,有利于保健,有利于养生。烤红薯现在好几块钱一斤,那时候红薯才几分钱一斤。一年里有七八个月一日三餐都吃红薯。先是吃新鲜的,新鲜的吃完吃地窖里的。红薯要保管必须放到地窖里,地窖里的也不能放得太久。接下来就吃红薯干,红薯成了干以后可以放很长时间。主食就是红薯,大米呀,面粉呀,要来了客人才能吃。因为这是当地的稀罕之物,要用山芋干去换米面,而且要通过点关系才能换到。换的话,要去公社的粮站,每个公社都有粮站,要把这个东西用独轮车推过去,换到以后再推回来。
红薯当地人怎么吃?是红薯加玉米屑——加工得细一点就是粉,粗一点就是屑,加浸泡后被碾碎的黄豆,放在一起煮。那个地方的人将此叫作“山芋渣子”,一烧就是一大锅,人先吃,吃剩下来的给猪吃。猪吃这个东西是相当不错的。用现在的眼光看,“山芋渣子”营养挺好,偶尔吃一个烤山芋,当然是一种享受,但问题是一年吃好几个月这样的东西,实在受不了。三样东西混在一起吃,有点甜味。有人可能会问:你不能在锅灶里面烤红薯吃吗?那也只是偶尔的事,你不能一天三顿用烤红薯作主食,那是不行的,吃多了也会发腻的。
上山下乡时,一天的生活就像农民一样,出工干活。夏天早晨四五点钟起来去干一回活,干完了回来吃早饭,吃完早饭又下地。因为天比较热,浑身汗流浃背。实在热得不行,会跳到水塘里面去泡泡、浸浸,消暑。
住宿方面,我和同组的知青一开始住在生产队的队房里面。生产队有几间公用的房叫队房,有的是放粮食的,有的是养牛的,我们刚下乡住在本来养牛的地方。养牛的地方第一是有臊味,第二是比较潮湿,第三是还有虫,那时候睡在床板上,能看到有的虫圆圆的,趴在墙上。当时政府给每个知青一点安置费,几个知青合起来盖个小房子,砖房。当地农民住的是用土做墙,上面用茅草做顶的房子,因为墙比较厚,茅草做顶,所以冬暖夏凉。但很可惜当地不用玻璃,没有大的窗户,窗户就是一个孔。那时候都是这种格局,窗户小,不用玻璃,就一个孔开在那儿,雨天、冬天的时候窗口就用团柴草塞一下,光线很暗。后来知青来了就有了瓦房,瓦房在当地就算很不错的房子了,当地的农民是住不起的。要是在城里拿工资的,就是干部,相当于现在的公务员,他们有固定收入,家里才有瓦房。拿着工资,到农村生活就很好,因为东西很便宜。不过再便宜,没有收入还是买不起。
从学校直接下乡的叫知识青年,还有一些从学校毕业,在社会上没有工作也下乡的,叫社会青年,两者是有区别的。后来知识青年中有人向当时的党的总书记胡耀邦写信,反映知识青年从城市到农村这一段时期应该算工龄,中央同意了,我们什么时候下乡,工龄就从那个日子算起。另外一部分人呢,本来就是农村户口的学生,毕业后回农村,叫回乡知青,不叫知识青年。他们后来工作,从学校回农村这一段是不算工龄的,因此他们吃的亏就更多。还有一种是到生产建设兵团的,生产建设兵团有工资,因此他们只要到生产建设兵团就算工龄,而且还拿工资。他们比我们要好。整个江苏,六六届、六七届下乡的是插队知青,六八届是插场知青,插到生产建设兵团、农场,他们算工龄而且拿工资。因此六八届的高中毕业生比六六届、六七届的待遇要好些。[7]
做知青的时候,闲下来就看书。弄个小盆子,里面放上煤油,然后弄个灯芯,点着,就着煤油灯看书,不像现在,灯光明亮,而且房子也好。那时候没有这么好的条件,煤油灯的火就这么一点点大,但是大家一闲下来还是要找书看。
可惜我们当时接触到书的机会不多,因为在“文革”中好多书被当作“毒草”,给禁了。那时候有个说法叫“大毒草”,绝大多数长篇小说都是“大毒草”,只有几部不是,是可以在新华书店卖的,比如浩然的《金光大道》《艳阳天》,因此那时候可看的东西极少。绝大多数的书都被看成“封资修”,在图书馆里封着。教科书是可以接触的,但“文革”期间有些人把教科书也处理掉了。学校被称为“培养修正主义苗子的温床”,有种说法叫“知识越多越反动”,还有一种更极端的说法叫“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虽然是苗,但只要是资本主义的就不要,这是很绝对化的思维。当时看的书里,我现在印象比较深刻的有《金光大道》《艳阳天》,其他的就是在“文革”之前看的了,在“文革”中这些书都找不到。你们没法想象“文革”期间销毁书、封锁书的那种情形。新华书店柜台上就那么几种书,《金光大道》《艳阳天》,其他能买到的就是修订过的《十万个为什么》。因此可以看的东西几乎没有。更不要说外国的东西了,那根本不可想象。有一段时间甚至是没法获得书的,就是我刚才说的“文革”中比较极端的时候,没书可看,那就只能看看教科书了,还有《十万个为什么》之类。只要有点人文的东西,有点人情的东西,都被称为“毒草”,都看不到。不过当时也有书以手抄本的形式流传,比如《第二次握手》,许多人争相传抄,但是被发现的话会有麻烦。手抄本相当于地下流行的书。“文革”后《第二次握手》正式出版了。
我是通过新闻媒体得知恢复高考的消息的,那时候我已经回到城里了。我大概是1976年1月回城的,1968年10月下乡,前后共7年3个月。高考恢复的消息,电视、报纸都有,邓小平拍板,教育部决定。恢复高考是一件令人关注的事情,也是一件很有震撼力的事情,大家觉得如果不是邓小平,这件事情不会决策得这么快。听到这个消息我非常兴奋,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圆大学梦,因为在这之前看不出有恢复高考的迹象。如果不是邓小平决策,我觉得这辈子就真的和大学无缘了。
高考前后:整个社会都来不及反应
1977年之前高校也招生,但是通过推荐工农兵学员的方式,实际上这个起点比较低,学生的文化层次也不高。后来到1977年8月,在邓小平主持的一个座谈会上,有专家提出来,希望大学恢复高考招生,邓小平当即拍板。这个恢复招生是要通过高考录取学生,而不是搞推荐。推荐的话有的就走后门,有的就不是按照文化素质的高低来录取学生。1977年10月初教育部发文,此后加以实施。那么所谓的七七级实际上是1977年参加高考,1978年春季入学的学生。1978年还有秋季入学的,就是七八级。从此以后都是秋季入学,完全恢复正常。因此1978年一年有两届大学生入学。入学早的考试在1977年进行,入学晚的考试在1978年进行。[8]
考生的情况比较复杂。当时积压了十一届,一九六六届高中,然后1967、1968、1969,一直到1977年。我记得当时的高考录取率是百分之四多一点,就是二十几个人里取一个。我们那个班上我的年龄最大,三十岁出点头。有的呢,是十七八岁,我的年龄比他们大十三四岁。我们班上有的是父亲在读大学,子女已经读高中了,这样的同学主要是农村的,结婚比较早,二十八九岁的时候,小孩就十来岁了。甚至有极端的例子,父亲和儿子都是大学生。有的孩子可能是读的五年一贯制,还跳了一级,儿子上大学,老子也在上大学,当然这只是个案。
尽管许多考生离开学校很多年,但也有的并没有被耽误太久。我们有些人时间用于搞“文化大革命”了,后来又下乡了。他们把我们被耗费的时间都省下来了。还有的考生实际就是应届生,1977年高中毕业,正好赶上,当然他们学的东西会打些折扣。当时的高考卷子相对简单,不过考相对简单的卷子也还是可以拉开档次的。
那时候所有高中毕业生都可以参加高考,对考生没什么限制,因为恢复高考就是想解决一大批人进大学的问题,选拔人才。当时的人才出现了严重的断层,十多年来大学没有严格意义上的招生。当时有一个“白卷英雄”张铁生,是被推荐的“工农兵”,参加了极其简单的考试,结果题目答不出来,就在卷子上写了些其他东西。他卷子的得分很低,但就是因为写了其他东西,被“四人帮”看上,就被塑造成了一个“反潮流”的典型。这实际上很有讽刺意味。高考最简单的东西都答不出来,人才能不出现断层吗?邓小平就想,如果不恢复高考招生制度,我们国家的人才危机就无法解决。电视剧《历史转折中的邓小平》,以及纪念高考恢复三十周年的电影《高考1977》,比较真实地反映了当时的一些情况。
我从1976年回城到1977年高考期间,一直在无锡市交通局工作。决定参加高考后,单位也很支持。其实我不是他们单位的正式成员,如果继续干是可以由工人转干部的。那个时候名目比较多,其中一个名目是“以工代干”,再一个名目是“转干”,由工人转成干部。我的实际工作单位是交通局下面的港务处,港务处下面的作业区,所以我曾经是码头工人。
我的父亲是职员,做会计工作的。1977、1978年高考已经不兴家庭成分、家庭出身这类概念了,只是在申请的表格上还是要填。但即使是“黑五类”,也没什么问题了。“黑五类”就是“地(地主)”“富(富农)”“反(反革命)”“坏(坏分子)”“右(右派)”。“文革”中发明了一个概念,叫“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也就是表现比较好的“地富反坏右”子女。更早盛传的一种观念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打地洞”,反动的血统论,曾经比较盛行。但是恢复高考以后,家庭成分不好的考生也照常可以上大学,一些保密要求比较高的,政审要求比较高的专业可能进不去,但上学不是问题。那时候家庭成分观念已经大大淡化了。改革开放初期,为农村的地主、富农摘帽子,地主、富农一年一年当下去,老辈人是地主下一代是地主子女的这种情况此后慢慢得到纠正。而此前地主或富农的子女上学比较难,上好的大学更难。
我参加的那年江苏省高考分初考和复考,共考两次。十月初确定恢复高考,十一月中旬初考,十二月份复考,然后第二年二三月份入学。我听到消息立即就忙着准备,从报名到考试,中间的时间很短,根本来不及系统准备。我本来的理想是考中国科技大学,那时候校长是郭沫若。中科大是我心仪的高校,但是报考理工科,要大量地回忆复习公式,我没有这个时间,所以最后就考文科了。对于应届生来说,参加理工科高考的会多一点,应届生数学物理化学公式会记得牢一点,这些东西没有一定的时间复习是不行的。当然也有理工科底子非常厚实的人,理科考得也很优秀。在这不到一个月的准备时间里,我白天照常上班,下班回去复习。我没有向领导要求复习的时间,也没有这样的想法,我不能因为要参加高考就向单位请假。当时的情况是,小孩刚出生不久,我白天上班,晚上还要照顾小孩,照顾太太,因此就更没有时间去搞数理化公式的记忆复习。我经常开玩笑说,我入学的时候小孩一尺长,后来等我把爱人从无锡调入南京大学,小孩已经十四岁了。孩子刚出生我就去上大学了。我和我爱人分居了十四年。
所以,我并没有针对高考做太多的准备。当时没有辅导资料,没有现在的冲刺班,整个社会都来不及有所反应,因此我觉得只能靠以前的积累。事实证明靠积累还行,我的母校本身就是无锡市一所非常好的中学——无锡市第一中学。我在没有充分准备的情况下得了无锡市的高考文科第一名,后来进了南京大学中文系。现在想在没有充分准备的情况下考出好成绩,基本上不可能。
高考消息出来后,报名手续都比较简单,不需要审核,只要填报名表。那时候也没有网上报名,中国是1994年才接入互联网的。每个地方都有招生办公室,我们就到那里去拿报名表,填完之后领张准考证,就可以考试了。
我们当时做的是江苏省自己出的卷子,比较特殊,有初考和复考。当时没有考英语,是后来才考的。我记得文科考的是语文、政治、数学、史地这四科。历史、地理合在一块儿,政治是单独的。当年的语文作文题,是以“苦战”为题写一篇记叙文。当时一个考场大概有四十人,两个监考老师,考场气氛并不特别紧张。也许是初中、高中阶段基础打得比较扎实的缘故吧,我觉得卷子不算太难,因此比较容易地拿到了第一名。考完之后我们也对了答案,预判一下自己答题的大致得分情况。经过预判,我当时就觉得情况还不错,不会太差,果不其然。当时没有公布标准答案这一说,在不知道正确答案的情况下,我们只能自己回想一遍,或者和熟悉的、也参加高考的人对一对。
我在招生办有熟人,从那里知道自己考了市文科第一名。如果没有熟人,不一定能知道自己的名次,可能就只知道自己的分数。出了成绩之后媒体也不像现在一样宣传,那时候的媒体,比如《无锡日报》,也是才恢复正常工作不久。1976年10月6日粉碎“四人帮”,邓小平恢复工作。他恢复工作以后大刀阔斧,抓了一些事情。媒体能自己编发、自己采写的稿子非常有限,没有现在这么多的版面和社会新闻。这种消息当然是属于社会新闻的内容。当时的报纸更多地涉及政治,披露信息的功能发挥得没有现在这样充分,所以在报纸上得到的资讯还是比较有限。1977年、1978年相当于一个人大病以后刚刚恢复。大病初愈,百废待兴。新闻媒体远不像现在这样,一份报纸有几十个版面,当时的许多报纸只有四开四版。
我们当时是在成绩出来之前报名的,因此这个报名也有点风险。填报志愿的时候,我的原则是就近,因为有小家庭,有孩子,因此不希望离得太远,就在无锡附近吧。当时我填报的有南京大学、南京师范学院——当时称南京师范学院、苏州大学——当时称江苏师范学院,而且填的都是中文,也就是汉语言文学。我第一个报的是南京大学的中文专业,就考上了。录取通知书要交给系里,收去后就不再发还了。现在的录取通知书有那么一截给学生留作纪念,那时候考虑得没有那么周到,加上手机、数码相机等都还没有问世,拍照留念也还不流行。南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只写你被录取为什么学系什么专业的学生,并没有很浓的政治色彩,当然也没有什么人情味。
大学生活:以学术为志业
那时候我们上大学不是拖着行李箱,而是拎着行李包,那时有轮子的行李箱还不普遍。南京大学给我们寄送录取通知书,附有标签。我们用南京大学的标签托运行李,然后学校派人到火车站、长途汽车站把行李用车拉到新生接待站,我们去那儿领取,就和现在差不多。家里离学校比较近的就找车送。
那时候学校的宿舍是每间十八平方米,每间房住八个人,分上下铺,这么多人住一小间房显得很拥挤。两边是上下铺的床,一边睡四个人,桌子就放在中间。桌子的两边是可以坐的,面对面坐,还有抽屉,抽屉里面可以放东西。宿舍里也没有柜子,只是多放一张双人床,空着的床就用来放行李包。
我们入学的时候还不需要缴纳学费,不仅不要学费,学校还给助学金、生活补贴。这个绝大部分人都有,但是额度比较小。我的是十四元加两元,十四元是助学金,两元是生活补贴其中八九元是用来支付伙食费的。我们上学的时候课本要自己买,课本很便宜,一本才一两块钱,不像现在一本书要二三十、三四十块。一个学期有好几个月,支付几块钱的教材费还是可以的。伙食费每月要八九块,那么学校给的这个钱就不能用来买衣服了,多余的钱大家就攒起来。我在大学期间会写一些稿,写完就投到报刊社,刊登到报纸或者杂志上,我就用稿费来买教材以外的东西。那时候稿费通常是一千字几块钱,跟现在不一样,现在有的一千字几百元,有的一千字只有几十元,完全取决于报刊本身的经济实力。
记得1978年的夏天特别热,四十摄氏度以上,并且这种高温天气持续了很多天。那时候我们晚上就都睡在篮球场上,每人拿一张席子垫在地上当床铺,因为宿舍里面没有空调,也没有电扇,热得无法入睡。当时一般的住户都没有空调,空调可能要到1990年代中期或者1990年代末才开始普遍使用。那时候寝室里也没有电扇,都得自己弄一个小电扇,所以夏天的时候宿舍就像蒸笼一样。后来学校提前放暑假,考试暂时不考了,等下学期开学再考。那时候也没有军训,军训应该是1980年代下半段才开始的,尤其1989年以后,军训强度加大,比如清华、北大,这些高校特别增加一年的学制用于军训。
我在学校和同学的关系都很不错。学校的学生,学风都比较淳朴,校风很好。那时候流行“英语九百句”,南园每天早上都有很多学生读“英语九百句”,这逐渐成为学校的风气,学校的广播台都会天天播。
那时候学校里没有学院,都叫“系”,像“中文系”这样。物理系有三百多个教学员工,也只叫作“物理系”。那时候还有许多高校叫学院,比如南京师范学院、江苏师范学院等等。中文系当时不算太小,人比较多,学生大概有几百人,教职员工有五六十人,行政人员比较少,很精干。学校的整个体量比较小,每年招生也只是两三千人,规模不大,相对其他大学来说是比较少的。中文系一届也只收四十多个人。南京大学一直没有扩招,但现在硕士生、博士生比较多,大概硕博生与本科生人数差不多,毕竟南京大学是研究型大学。
在校期间我们经常去图书馆。图书馆借书要凭借书证,且这个借书证是手工的,不是通过电脑操作的。借书的时候拿出借书证,然后工作人员会把要借的书最后一页的登记卡取出来,在登记卡上写上借书证号码,然后把卡留下来。等到下次来还书的时候,工作人员再把卡找出来,放到归还的书的最后一页,每本书的最后一页都有一个小口袋。南京大学的校风一向比较淳朴,图书馆和教室总是坐得满满的。外校师生总说南京大学的学生很好学,其实在那时候就已经充分体现出来了。
虽然刚恢复高考不久,参加高考的人水平参差不齐,但在大学里面并没有特殊课程,大家都在一起上课,也有选修课。那时的教学理念和现在不太一样。现在是本科生进校头一年不分专业,大类教学,但是那个时候,学生进校就直接到具体专业学习。我是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上的课分为语言类和文学类。语言类的课程有语言学概论、现代汉语、古代汉语等等;文学类的课程有文学概论、中国古代文学史、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中国现当代文学、外国文学等等。古代文学包括两个部分,一是中国古代文学史,二是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语言学里也有概论这种课,像现代汉语概论。文学包括中国古代文学、现代文学、当代文学和外国文学。古代文学与古汉语结合在一起,如果古汉语功底不大好,那么古代文学也学不好。
在恢复高考之前,也有工农兵学员入学就读,但是到七六级就终止了。高考录取的学员和工农兵学员的培养方式没什么区别,但是基础不一样。工农兵学员里也出了一些相当不错的人才,有的后来读了硕士研究生甚至博士研究生,那么他们的“工农兵学员”这个帽子也就摘掉了。[9]
那时候印象最为深刻的活动,大概就是我们办的篝火晚会。当时在十一舍和十二舍两栋楼(现南京大学南苑宾馆)之间有一块空地,我们就是在那儿燃着篝火,唱歌跳舞、猜谜语等等,开展各种活动。那时我们的团支书和学生会还是蛮有号召力和凝聚力的,经常举办这种比较大型的活动,而且我们也有相当不错的演员,比如七八级大专班的孙艳丽,她是系团总支和学生会的文娱委员(我是系学生会主席),是个文艺活跃分子,她和搭档陈宁把黄梅戏《天仙配》演得出神入化,不过她倒不是学戏剧文学的。那时候南京大学在戏曲戏剧方面有许多大家,戏曲方面有吴白匋、吴新雷,更早的还有钱南扬。钱南扬、吴白匋在这方面算“大咖”
了,专攻戏曲研究。戏剧方面有陈白尘、陈瘦竹,陈白尘是我们当时的系主任,写过《升官图》《大风歌》等名作。他在任系主任时曾经很俏皮地说过一句话:“系主任不是人干的。”意指在这个位子上,总要干许多自己不想干的事情。
学术方面印象较为深刻的,就是学生时期发论文的事了。那时候发了不少的论文,有自己单独写的,也有三两个人联合写的,发表在多种刊物上。我印象比较深的是发在北京出版社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上的论文,规格比较高。它不是正式的杂志,而是出版社出的一种连续性出版物。后来我的毕业论文就发表于此,题目是《试论鲁迅作品中的浪漫主义》,文章比较长,但却全文发表了。众所周知鲁迅是现实主义大家,那我就研究他作品中的浪漫主义色彩,这一观点本身还是有点创新性的。
我修读包忠文教授的“文学概论”课时,曾有一处特别有感触——他讲到恩格斯曾经提出一个观点,叫作:文艺批评的标准应该是历史和美学的标准。在这之前,我们沿用的文艺批评标准,是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的讲话中提出的“政治标准第一,艺术标准第二”。这个标准一提出来,许多艺术上非常好的作品都被排斥掉了。而恩格斯提出应该坚持历史和美学的标准,对文艺作品,要用历史的观点来看,用美学的观点来看。我觉得这个解释比较准确、比较到位,不会将一些优秀的文学艺术作品轻易否定掉。你要否定一件文艺作品,就说它政治上不行,而其实这个政治上的不行,有的是按照阶级斗争的一套理论来的,动不动就说作品鼓吹阶级斗争熄灭论,或者阶级观点模糊,一些好的作品就被排除掉了。我听完包教授的课,受了启发,就想写一篇论文,题目是《文艺批评的标准应该回到历史和美学的观点上来》,写论文前还征求了包教授的意见,经他同意并确认他不写后,我才开始着笔,后来投稿发在了《群众论丛》上,从中我得到的一点经验就是:一个学生要善于听课,因为有的老师很有见解。听课的时候要懂得如何把他们的精髓和精见牢牢抓住并加以消化,兴许有时候,好的论文选题就深藏其中。我很多论文的选题都是在听课中得到灵感的。
为了能更好地听课,我每次上课都会固定坐在第一排。后来当了老师之后我也会要求学生最好坐到第一排,并且我论定,坚持坐在第一排的,都是比较认真的学生,都是不想在课上搞“副业”的学生。想要在老师眼皮子底下干点私活,这是说不过去的。那些坐在后排的学生,往往是听课不专心的,这其实得不偿失,你要干私活,还要担心老师注意你。所以,一定要学会听课,包括要学会听讲座。一个老师一场讲座的信息量通常都很大,它和一般的讲课不一样,很少有铺垫的东西,拿出来的往往都是干货。提到讲座,我想起来陈白尘先生给我们做过的一场讲座。那时候我是系学生会主席,就负责跟他联系,当时《大风歌》在社会上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所以邀请他给我们讲讲《大风歌》的创作过程。
留在系里工作的决定是由系领导做,而不是本人能决定的。“从一而终”,这种分配也决定了我的一生要以教书育人为己任。
回首大学四年的生活,总的来说没有什么后悔之事,觉得过得很充实,内容很丰富,学到和获得了许许多多的东西,对日后的工作有很大帮助。这四年对我整个的人生而言,至关重要,可以说决定了我后面几十年的人生道路。虽然说经济收入不是很诱人,但是我觉得做人才培养的工作很值,我不后悔这样一种人生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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