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起郭小川,宝日勒岱给我讲:“这人在乌审召呆了四个多月。”
有回忆文章称,宝日勒岱的汉语水平,是在郭小川来乌审召后才加快学习速度的。那时,郭小川是大诗人,担任过中国作家协会党组副书记、秘书长,他的身边总是有一群人在围着他谈笑风生。可惜那时的宝日勒岱汉话水平不高,听不懂这些大文化人们在说什么。就是从那时起,聪敏好学的宝日勒岱加快了汉语的学习。
郭小川采写了长篇通讯《牧区大寨——乌审召》,赫然发在《人民日报》的头条位置上,再加上《人民日报》的社论,一下子把隐在毛乌素沙漠腹地的乌审召推到了全国人民面前,成为全国人民的学习榜样。至于那个时代贴上去的标签,那就当给草原上的马屁股上烙上了枚火印子,人们大可不必在意。
在寻找毛乌素沙漠的日子里,梳理我国的治沙史时,我总觉得引起全国范围内对治理土地荒漠化的关注,应该始于郭小川那篇文章和对牧区大寨乌审召的宣传。这应该是郭小川和乌审召留下的历史意义。郭小川写完《牧区大寨——乌审召》后仍难捺创作冲动,又写了长篇报告文学《英雄牧人篇》,足足有三万余字,发在了1966年春天的《内蒙古日报》上。当这篇文章的作用正在发力的时候,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剩下的事情就不用再提了。
我在采写绿色乌审的日子里,搜集到了这部报告文学,仔细研读完这部报告文学后,我觉得郭小川身上有深深的蒙古情结。他对蒙古族谚语的掌握,对蒙古族生活细节的把握、描述,都是让人折服的。最近我才知道郭小川出生于原蒙汉混居地原热河省(现河北丰宁)内,三十年代初避日祸随全家迁居北平。青年时,曾就学于北平的蒙藏学校,而且还起了一个蒙古族名字:克什格(吉祥)。
郭小川在这部报告文学中,写了在茫茫沙漠中寻找绿色时的那份焦虑和不安,当见到苍黄大漠中乌审召这块绿洲时的那种兴奋和喜悦。郭小川写乌审召移栽沙篙、植树、铲醉马草、切草皮开砂石建草园子、牧民学种地、学打井、草园子还有一眼自流井转动着水磨、水碾,抗旱、抗洪、牧民学习毛著人人成为老愚公、女愚公、小愚公,光笔下出现的各式人物不下四五十个,可见郭小川采访的扎实。
诗人被草园子(草库仑)的景色所陶醉,他在报告文学中的第一章《胜天图》中写道:“这水色风光,便我们一下子想起了江南的水乡。然而,我们在江南水乡也没有见过这用围墙围住的田园,只有大城市的某些大公园可以与之相比”。
这是一部用文学纪录的“牧区大寨”乌审召治沙史。四十余年后再读,更感到这部报告文学宝贵价值的存在。遗憾的是,现在很少有人知道郭小川与牧区大寨乌审召的渊源。就连“牧区大寨”展览馆也没有郭小川先生的半点纪录。我跟乌审召镇的党委书记张志雄谈起,他也是头次听说郭小川这样的大诗人还与乌审召有过这样的往来。我提议他们给郭小川先生塑个像,这样可以加重乌审召的文化内涵,他说:“好,好。”
四十余年后,我被绿色乌审所感动,沿着郭小川先生的足迹开始我的毛乌素沙漠之旅;同是寻找,他在寻绿,我在寻沙。四十年前郭小川在“哦,简直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沙海,浊浪般的沙丘一直冲向天的尽头”的毛乌素沙漠里寻找到了只有大城市“某些大公园可以与之相比”的乌审召的“草园子”;而我在绿色乌审寻找两年有余,驱车数千公里却未在毛乌素大地寻找到一处“一直冲向天的尽头”的“浊浪般的沙丘”。
毛乌素沙漠你在哪呢?
我在乌审大地苦苦搜寻着,许多接待过我的朋友、农牧民、基层干部和地方官员都在知道我在寻找大明沙。我总是问及他们一个问题,你知不知道附近有没有很大的沙漠?他们都说有。但仔细问及究竟在哪儿时?却又回答不出来了。
这样的事情我遇到了许多。
我有时也问自己,我真的是在寻找毛乌素沙漠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实际上我也知道,我只是在寻找这个过程,记录这个过程。当年郭小川寻绿也好,我现在寻沙也好,都是在寻找、纪录这个过程。
后来,我索性就驻在无定河边,静下心来纪录这个过程。
我驻的这个地方叫巴图湾,它本来是无定河的一部分。后来修了个大坝,用来水利发电,又有点三峡的味道。我住的萨拉乌宾馆就建在巴图湾的南岸,透过房间的玻璃,窗外就像一幅好看的水墨画。清澈的无定河水,奇幽的萨拉乌苏大峡谷,还有层林尽染的毛乌素沙漠,就活灵灵地闪现在你的眼前。巴图湾的早晨常常浓雾弥漫,水雾不时在林中飘浮转动,有时浓稠得只能让人看见沙梁顶上的片片树梢。我时常坐在房间里,呆呆地看着大团大团的水雾在无定河北岸的树林间穿梭,林木苍苍、雾水蒙蒙,还有细蛇一样的小道盘旋在毛乌素沙原上,时隐时现在茵茵草浪间。我常常呆看到阳光洒来,水雾渐渐散去,北岸的毛乌素沙漠透出一片青翠。水碧天蓝,我都能看到晶莹的水珠在草尖上颤颤滑动……
这还是毛乌素沙漠吗?
巴图湾的老乡们告诉我,无定河两岸是大沙漠最多的地方,殷玉珍、乌云斯庆、盛万忠这些全国绿化模范就诞生在这些大沙漠里。我想郭小川先生若是看到毛乌素沙漠这般变化,会起多大的诗兴。但在四十多年前,看着这“浩浩乎乎沙无垠”的毛乌素沙漠,诗人也停止了想象,开始严肃地计算一道数学题,那就是治沙宝日勒岱们何时才能把乌审召沙漠栽遍沙蒿沙柳?
“乌审召人告诉我们,如果按这七年来的速度,大概要三百年。”郭小川在文章中感慨道:“哦,三百年,如果三十年按一代计算,整整十代!”
这还只是革命劲冲天的乌审召公社,其占地面积还不足乌审旗国土面积的若干分之一。郭小川感慨乌审召人为后代造福,宏谋通虑的英雄胸襟,也希望乌审召的后代在治沙上能用上“我们这一代所缺少的机械、原子能之类的东西”,以加快治沙的速度。
三百年太久,郭小川的希望,终于在四十余年后的乌审大地变成了现实。于是,在绿色乌审的毛乌素沙漠里,才出现了我这样的执着的寻沙人。
“沙漠还用找啊?”萨拉乌苏旅游区管委会的几个小青年,几乎都是在无定河两岸毛乌素沙漠里长大的,他们对我的异行感到奇怪。“这人咋跑到沙漠里找沙漠来了?”
秘书小高是刚选调进管委会的一位中学历史教师,不过二十几岁,和我儿子的年纪差不多。
他对我说:“肖老师,我常带学生们在大沙梁上溜沙玩,我们那大沙子有的是……”
我说:“是吗?”
过了几天,他有点懊悔地对我说:“肖老师,你说的不错,大明沙全让草和树盖住了,我开车看了好多处……我咋觉着眼前都是大明沙,就像前两天还见过的……”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找了两年多了。也许,我们对沙漠的记忆,都会出现偏差。”
那天,我们正在管委会食堂吃饭。食堂是一所简陋的农居,在萨拉乌苏宾馆后门的马路口,马路对面就是巴图湾村。厨师张嫂就是巴图湾村里的人。张嫂多时都把食堂整理得干干净净的,农家饭手艺非常不错。
张嫂说小高:“你们学校是在乡政府那块,哪来的大明沙?回头我叫我家掌柜的,顺河岸帮你找一找。”
我笑了,群众发动起来了,看来巴图湾村的群众要帮我寻沙了。
小高说他从小就在无定河两岸玩耍,那时就顺着大沙漠往河沟里溜。河边的沙滩上全是晒盖的王八,水草丛里还有许多小虾,现在王八不多见了,小虾还有的是。
我说,小时候我在河北保定老家的时候,家门口就是大清河,有船只直通白洋淀;那时河两边小鱼小虾多了去了。我们小时候在河里用小笊篱捞,一会就捞一洋瓷盆,回到家里,我妈炸了给我吃,真香啊!
我想起妈妈的炸小虾。
张嫂笑着说:“看肖老师馋得咽口水哩!”
人们都笑了,小高看着我。
晚饭的时候,满屋透着香气,餐桌上摆着一盘红通通的炸小虾。张嫂告诉我,这是小高大中午跑去河边水草丛里捞来的。
我问小高:“虾好捞吗?”
小高说:“我找了个细筛子,在河湾水草多的地方,捞了这么几筛子,就回来了。找不到沙,我还逮不住虾啊?”
我不禁大笑,尝了一口小虾,果然清香无比,细品,还有一丝青草与河泥的味道……
这天,管委会来了几个客人,一看,都是在我这两年来采写绿色乌审时,结识的苏木和镇里的领导,说来算是熟人了。管委会的领导便邀客人们去无定河边的“花花鱼馆”品尝巴图湾的鱼。我去年在无定河南岸采访时,曾在这个鱼馆吃过几次饭。女老板花花一见我就说:“肖老师,去年你不是要我帮你找大明沙吗?我可是给你看下了一片大明沙。”
我问:“在哪?”
花花说:“双降沟,明天下午我带你去看明沙。”
双降沟我还不太熟悉,但我知道就在乌定河的南岸,似乎离巴图湾村不算太远。这几个在无定河两岸主政的镇、苏木的领导,都说没错,双降沟是有片大明沙。
第二天下午,小高开车,管委会的副主任燕飞泉陪我去双降沟看大明沙。半路上,去花花鱼馆接上了花花。花花高兴地对我说:“从去年我就给你打探上了,那可真是一片好明沙。”
车在无定河南岸的沙原公路上走着,闪入我眼帘的大都是一片一片的樟子松育苗基地,还有果园、葡萄园以及起伏的草场,林地。花花指着路,车走着走着,往西拐进了一大片树林里,沿着林中一条细细的沙土路七拐八拐地穿行着。我摇下车窗,夏风轻轻地扑了进来,顿感一阵透心的清爽。我望着密匝匝的树林,眼前是无数在风中晃动的枝条树叶,耳中净是风掠树叶的飒飒响声……
花花说:“出了这片林子地,就能看见那片大明沙了。”
车子出了树林,看见了一片非常开阔的庄稼地,有几台高高的喷灌机在庄稼地里转圈喷着水,一团团水雾在阳光的折射下,泛着绚丽的彩虹。小高说这喷灌机是进口的,一百多万一台,人可得好生侍候。
花花指着不远处一家农舍道:“那是我二爷爷家,过了我二爷爷家,就看见西南那片大明沙了。原先这里也全是大明沙,和那沙连着哩。”
过了那家农舍,往西南一看,果然看到了一片明沙。只是片有点太小了,大约有三五个足球场大小,而且是那么孤立的一座沙峰,没有丝毫“浊浪冲天”的气势,就像是一头木呆呆的狸猫,静静地爬在无定河的南岸。在绿地蓝天的映照下,黄黄的沙子发着金光,显得特静特美……
花花问我:“是块好明沙吧?”
我笑了笑:“是块好明沙。”
燕飞泉说:“人家肖老师是想找块大沙漠,就是那一眼望不到边的,就像咱这地方过去那样样的……”
花花道:“过去那样样的?这人咋敢想来哩……”
花花忽然笑了起来……
晚上吃饭时,我们还在说这件事情。
张嫂悄声地道:“我家掌柜的骑着摩托车,开着船在河两岸来回地找……”
我知道张嫂家“掌柜的”是巴图湾水库护鱼的,他的任务就是巡河驱赶偷鱼的不法分子。这河道有几十公里长,每天早起晚归十分辛苦。
小高问:“找见了没有?过去这两岸明沙多的……”
张嫂笑着道:“找到了甚?我家掌柜的冲我吼:‘这林草茂密得连盗鱼贼都藏得下,你让我往哪去给他找大明沙’?”
我们哈哈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我笑得竟然连泪水都溢了出来,说:“找到了,找到了。”
他们不解地看着我。
我说,我要寻找的毛乌素沙漠就在乌审儿女的记忆里……
2011年夏于无定河巴图湾水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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