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发生了一件了不得不得了的事。那就是被我们称为“老大哥”的苏联发射了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许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这颗人造地球卫星叫“伴侣一号”。如果说,在这之前当科学家只是安逸的一个朦朦胧胧的梦的话,那么,现在这个梦就开始清晰起来,具体起来了。那些日子安逸课外逢人只说苏联发射卫星的事,简直如痴如醉。他还不只一次跟我说,他今后一定会发射我们中国的卫星。为了他的梦,他学习更努力了,小考大考都是全年级的第一名。那个时候,他还不明白,我也不明白,当不上班长的安逸今后注定当不成科学家,发射不成卫星。现在不是有这么一个说法吗?一只蝴蝶在巴西轻轻扇动翅膀,一个月后会引发得克萨斯一场巨大的龙卷风。那时候安逸尽管从小悟性就高,但还是没能从当不上班长这件如蝴蝶轻轻扇动翅膀的小事上,看到它将会给自己人生带来的龙卷风。
“1958年呀,已经来到了。”这句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大白话,是当时一首歌开头的一句歌词。我之所以几十年后还记得它,还能唱它,也许就是因为它太白太平常太不像歌词了吧。但是,唱着这种太白太平常的歌开始的1958年,却是轰轰烈烈,一点也不白,一点也不平常,注定将成为中国历史上一道大坎的一年。
对于安逸来说,1958年也是一道大坎。就在这一年,县城里所有的五类分子家庭,一夜之间都被注销了户籍,收了购粮证,断了粮食供应,全部被强行遣送到边远贫瘠的农村,就连六、七十岁的老人和几岁的娃儿都不能幸免,土改时留给他们居住的房屋一律无偿充公,叫做“扫地出门”。安逸他们一家被当做垃圾“扫地出门”,勒令到一个叫野猪箐的地方去。
那时候全县就只有县城里有一所初级中学。安逸他娘晓得儿子从小喜欢读书,确实也是块读书的料,实在不忍心把他给荒废了,又听说正街上有几家被“扫地出门”的,儿女在中学读书,都留下来继续读书了,就跑到镇公所,找到孟镇长,城关镇“扫地出门”运动归他管,请求把安逸留在城里头,寄住在家公家继续读书。孟镇长拿眼睛斜了安逸他娘一眼,不等她把话说完,取下嘴巴上翘着的半截纸烟甩在安逸他娘面前,拿腔拿调地说,这是上级的指示,大运动,大形势,男女不限,老少不论,一个不留,一律限期离开县城,到指定去的地点。不服从的,派民兵押下去从严处理。又点着安逸他娘的名字骂道,陆凤素,你要老实点,不要耍花招,自作聪明,对抗破坏运动没有你的好下场!你每个月交上来的《守法公约》,一条一款,白纸黑字写在那里,都忘了?要你们老老实实接受群众监督,规规矩矩夹着尾巴作人,洗心革面,认真改造,你就是这样改造的?读中学?乡坝头还有那么多贫下中农的儿呀女的,连小学都还没读呢,就你地主资本家的儿子不得了,了不得,是金宝卵[16]?金逼银冠子,玉石嵌边边?安逸她娘被骂得脸红脸白,低着头再不敢开腔。她晓得是碰到对洪星[17]了。
这个孟镇长,名叫孟有富。他家早年在正街上也开了一间杂货铺,在米足槽还有一些田地租给人家种。他爹二石五斗芝麻下种,只得了他这根独苗苗,稀奇得心肝宝贝样。都说独柴难烧,独儿难教。他从小娇生惯养,长大了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抽大烟,赌烂钱。他娘眼睁睁看着他把他爹留下来的家业败得一干二净,活活的气死了。婆娘跟他过不下去,拖起一双儿女跟一个泸州来做皮货生意的人跑了。这一下他更安逸,无牵无挂,连住的老房子都输给赌家了,自己背起铺盖席子去了土地庙,给土地菩萨磕了三个头,说土地老爷在上,小的孟有富来给你老人家镇守大门了。天天披着油腊片,趿着两片鞋在街上鬼混,东家混碗汤,西家讨口饭,口干了喝加班茶,瘾发了捡烟锅巴。天不收地不管,日子倒也过得自由自在。只是一街的人都不喊他的本名了,喊他烂滚龙。安逸他爹乐善好施,周济的人多了,但就是怪,从不周济烂滚龙。不仅不周济他,还当众骂他败家子,不学好,把他孟氏门宗的脸都丢尽了,死了咋个有脸去见祖宗。安逸他爹的本意也是恨铁不成钢,希望他知过而改,浪子回头。谁知他有好心,人无善意,就结下仇了。
解放了,穷人翻身,烂滚龙时来运转,分得了田地房屋,不再替土地菩萨镇守大门了,还成了历次运动的积极分子。几年时间下来,讨了一个年轻的婆娘不说,还修成了正果,入了党,当上了城厢镇的镇长。安逸他娘求到他名下,他不报复才怪。
安逸他娘只得拖着三个儿女到了野猪箐。原先有劳改农场的一个中队在那里开荒种茶,后来撤走了。从波城扫到野猪箐的三家人就住在原来犯人看守茶园的几间破屋里。
安逸读书是把好手,到了农村这个新天地,就处处现相了。到野猪箐没几天,他就摊上了倒霉事。
那天生产队的袁队长安排他去犁地。安逸听话,扛起犁头吆起牛跟大家一起到了坡上。他从来没犁过地,就先看旁边的人咋个吆牛咋个套牛咋个扶犁,看了就学着干。哪晓得那条牛欺生,根本不听安逸的话,随便安逸咋个吼它吆它,它就像根本没听到一样,站在原地不动,牛尾巴一甩一甩的,舌头舔着鼻孔,回过头看着他。整得安逸出了一头大汗。
旁边犁地的人看着他这副狼狈的样子,都不说话,也没人过来帮他,一个个都停下来看他的笑神。也不怪这些野猪箐的人心性不善。野猪箐是个穷地方。在旧社会,这里的人周年四季只能披蓑衣,被称为“蓑衣帮”。到了新社会,虽然不一年到头披蓑衣了,日子仍然过得很艰难。当地流传着这样的民谣:“野猪箐,野猪箐,一年四季,洋芋当顿,要想吃米,除非害病,等米买来,人已死硬。”社员们的日子如此艰难,现在上头又强行安排这些会吃不会做的人来,这不明摆着是来跟他们抢饭吃争汤喝的吗?大家心头自然有气。这也不说了。在安逸他们来之前,袁队长去公社开会回来,就开过社员大会,打过招呼,说公社开会说了,城里头搞大扫除,把一些他们不要的渣渣清扫到农村来了。大家要站稳立场,擦亮眼睛,坚决跟这些扫下来的渣渣划清界限。对这些渣渣,要严格监督,加强管制,只许他们规规矩矩,不准他们乱说乱动,叫他们在劳动中改造自己,重新作人。在野猪箐,袁队长就是最大的官,他都这样说了,哪个还敢不听?大家就算看不过去,也只能阴在心头。
安逸实在拿这头不听话的蛮牛没办法,只好甩起鞭子打它。开头牛还任他打,后来牛也冒火了,突然昂头撒尾朝旁边奋力一蹿。安逸力小,把持不住,被拖倒在地,脸和脚杆都被包谷杆桩桩戳破了。脱手的犁头被牛拖到地边,铧尖磕在石头上,当的一声溅出几点火星,断了。
安逸这一下脱不倒手了。当天晚上在野猪箐开批斗会,定了三条罪:对新社会不满,虐待耕牛,破坏生产。安逸不服,开头还争辩几句,后来挨了打,就再不敢开口了。第二天由两个民兵把他押送县城,进集训队劳教。
集训队那时候正在山王庙后山为大炼钢铁砍柴烧炭,安逸也就成了一名小烧炭工。烧炭,先要砍柴,然后把砍下来的柴棒棒集中到擂口放下来再背到炭窑,称为放擂。擂口又高又陡,放擂十分危险。一次放擂时,一大堆柴棒棒被卡在了半中拦腰。带队的指导员派安逸和另外一名戴眼镜的集训队员下去清理。他俩刚动手清理,被卡住的柴棒棒突然垮塌,两个人和横七竖八的柴棒棒一起摔下去,死于乱棒之下。
少年安逸就这样殒落了,那年他还不满14岁。几十年来,我一次次想过,要是社会能给安逸自由发展的机会和条件,凭他的天分和痴迷,说不定他真的能成为一个出色的科学家,为我们的民族,为人类贡献自己的光和热,不免为之惋惜。在安逸辞世50周年时,我写过一首怀念他的诗,其中有两句是:“但愿人生有来世,星空灿烂君梦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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