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街到街西的二驴鳖家借钱。

    街西的二驴鳖家住一幢二层小楼房，还有一个院子，院墙有三米高，三米高啊，就算是大名鼎鼎的陈富有，他家的院墙也不过三米高，他二驴鳖狂死了，敢跟陈富有叫板。不过他还是没有陈富有牛。陈富有住三层高的楼，院子也比二驴鳖家大三四倍。王大街在街上转了几个来回，才决定到二驴鳖家借钱的。他想来想去，恐怕没有人肯借钱给他，只有二驴鳖，说不定还能通融一下。但是，二驴鳖鼻子一歪，说：“我不晓得哪个借些钱给我才好了。我穷得擦腚眼都用石头蛋子。”王大街觉得二驴鳖不地道，想当初，二驴鳖还是光棍汉的时候，常跟王大街要根烟抽。后来二驴鳖在后岭一个废弃的坑塘里，一泡尿泚出来一块十八点五公斤重的茶晶（又说紫晶），那是早年间挖水晶遗留的坑塘，这样的坑塘，在后岭还有很多，大大小小深浅不一，这些坑塘都出过水晶，都有一段光辉的历史，现在藏在北京国家地质博物馆的中国水晶大王，就出自后岭的某一个坑塘里。后岭的那些大大小小的坑塘，是历年遗留下来的，有的都有上百年历史，平时是没人去的，谁还能想到在多少只手翻找过的地方还能有水晶？二驴鳖在后岭刨石英石，一时尿急，跳到坑塘里撒尿，居然让他捡了个大宝贝。凭着这块水晶，二驴鳖不但盖了楼房，还娶了状元巷人见人爱的钱寡妇，人模狗样过起了小日子，从糠箩一步跳到米箩去了，不但和王大街拉开了十万八千里的距离，竟敢和陈富有平起平坐了。王大街没想到二驴鳖是条翻眼狗，不恋旧情，还拿话损他，拿话阴他。王大街没有办法，跟二驴鳖翻翻眼珠子，说：“二驴鳖你不借钱给我也不能这么说话，你能尿泡尿泚出来一块茶晶，我就不能拉屎拉出来一块水胆水晶？不就是二百块钱嘛，哪天你要是知道我有五十万了，你不要吓出一腚屎来！”二驴鳖要说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一听王大街话里有话，心里虚一下，不过他马上又觉得，王大街不像是个有五十万的人，王大街张嘴才跟他借二百块钱，王大街要是敢借两万三万，算他王大街腰粗。二驴鳖心里有了数，他笑笑说：“你发你的财，我二驴鳖喝西北风也不跟你借钱花！”

    话说到这里就算说绝了。

    王大街离开二驴鳖家的高墙深院时，还听到二驴鳖跟钱寡妇说：“这个小街划子也不像有五十万的人，才借两百块钱，他要敢借两万三万，我还相信他一时缺钱来跟我转把手。”

    王大街听了二驴鳖的话，觉得他的话是屁。

    王大街走在街上，像一条挨饿的流浪狗，一时没了着落。眼看着太阳就要被西边的屋顶挡住了，两手还是空空的。

    王大街现在特别需要钱。王大街早上口袋里还有一百五十块钱，没想到一包烟花了五十。本来他只想抽黄一品梅，最多抽五块钱一包的绿南京，可一不小心，买了包三十块钱的金南京，按说应该找回二十块钱的，可杨娟没找。杨娟没找也不能跟杨娟要啊。要是再跟杨娟讲究二十块钱，那还是人吗？现在，王大街口袋里只有一百块钱。一百块钱，显然不够到新世界大酒店去潇洒的，洗一个桑拿，要三十块钱，如果要加上搓背，还要多花十块。搓背就免了吧。可开一间最次的房也要五十块啊。除了这两笔花销，身上还有二十块钱。二十块钱，怎么好跟杨娟交待？也许杨娟一分钱不要他的。可杨娟是那样的人吗？买烟时应该找回的零头都不找，要是睡她一下，至少也不能比新世界的小姐少啊。再说，夜宵总归要吃的吧，一碗虾婆汤还七块钱了，两碗虾婆汤就十四块钱，要是请杨娟吃虾婆汤，就是杨娟同意吃了，他王大街也丢不起这个人，至少也要炒两个小菜啊，两个小菜可不是十块八块钱。王大街想来想去，觉得一百块钱实在是匀不开，觉得至少还要有二百块钱，哪怕就是再有一百，加上口袋里的一百，也能放心潇洒一把。可跟谁借钱呢？他脑子里一个一个出现的都是吴顶镇有钱的大老板，当刘秃子出现的时候，王大街对自己说，对，就是这个刘秃子，到刘秃子那里想想办法吧，就算先从五十万里预支二百，刘秃子也不会小气到二百块钱也不拿吧。

    他决定先给刘秃子打个电话。

    刘秃子的电话一下就拨通了。

    “刘老板你好我是王大街。”

    对方的声音突然小了：“搞到啦大街？”

    “还没……快了……我想跟你支二百块钱吃烟……”

    “哎呀真不巧大街，我现在在路上，是这样，我今晚要到城里去请客，你看你，要是早点给我打电话，我捎你一起来喝酒多好……明天吧，明天再说。”

    刘秃子连再见都没说，就挂断电话了。

    王大街一听就知道刘秃子在撒谎。王大街只能在心里狠狠地骂刘秃子：刘秃子两头秃，大头秃来小头子秃！刘秃子两头秃，大头秃来小头子秃……王大街反复地骂着。刘秃子比王大街大不了几岁，小时候王大街就这样骂过他。现在再骂，感觉没有小时候那么解恨了。

    王大街走在吴顶镇的街道上，黄昏的太阳照在他身上，他就像秋霜里的丝瓜，就像咸菜坛里的腌茄子。王大街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上泉路，从上泉路拐过去，就是下泉路了，陈富有的富有石英砂厂就在下泉路上。王大街熟悉那里。王大街知道那里有一间磅房，他在磅房里偷过一块造型奇特的水胆水晶。现在，这块水胆水晶不知在磅房里，还是在陈富有办公室的保险柜里，抑或在他家地下室的水晶陈列室里。总之，这块水晶在陈富有手里已经是铁定了。王大街的脑子里，一会儿想着水胆水晶，一会儿想着陈富有，一会儿想着吴小妹，一会儿想着杨娟，还有刘秃子，还有五十万块钱。王大街的脑子里比较乱，他想把思路理清楚，可他理不清楚了，越是理不清楚，王大街越着急，他骂自己的脑壳子里进水了，又随即否定是进了水，简直是一脑壳子大便。后来他还是把思路理清楚了——先从陈富有那里弄来水胆水晶，然后把水胆水晶交给刘秃子，从刘秃子那里弄来五十万块钱，再然后，就能和杨娟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对，这就是基本程序。理清了程序，王大街反而更着急了，因为眼面前的事实是，他必须再有二百块钱，至少一百块钱，才能应付今天晚上和杨娟的好事。

    要命的是，想到杨娟，杨娟就发来了一条短信：晚上在哪见？

    王大街犹豫着，还是给杨娟回了一条：等一会听我电话。

    这句话比较含糊，既回答了对方，又等于什么话都没说，回旋的余地较大。不过，说内心话，王大街可不想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在街灯亮了的时候，王大街已经来到新世界大酒店门口了。在新世界大酒店闪闪烁烁的灯光里，王大街做出了平生最大的一个决定，他决定深夜潜入陈富有的办公室里，偷走那块他见过眼的水胆水晶。他记得，当初他把水胆水晶送还给陈富有时，陈富有先把水晶放在办公桌上，然后，瞄一眼墙角那个保险柜的。根据王大街的经验，水胆水晶就在那个淡绿色的保险柜里。现在，他只要能进入陈富有的办公室，就能得手。想到这里，王大街不但没有害怕，反而热血沸腾起来。

    “大街，什么事这样高兴？”

    有人在跟王大街说话。

    王大街回头一看，竟然是陈文章。陈文章和吴顶镇上那些不三不四的小青年一样，摇肩晃脑地过来了。王大街这才看到，不远处，停着镇里的小轿车。

    这陈文章王大街熟悉，不过一个给镇长开车的小屁孩，也老资老位叫他大街了。不过他老婆吴小妹可是陈富有的情人。因为这层关系，王大街觉得陈文章这时候出现，也是挺有意思的，跟他借钱，这个傻逼未必不上当。王大街便多了一个心眼，说：“高兴的事情多了。”

    “发财啦大街？”

    “也算不上发财，”王大街胸有成竹又有些自鸣得意，“不过快了，发财是迟早的事。”

    “哟，那咱得早点巴结巴结大街啊。”陈文章有陈文章的心思，他觉得王大街一定是知道陈富有那块水胆水晶藏匿何处，他也早就注意到王大街在街上晃来晃去了，他请王大街吃饭，可以说是蓄谋好一会了，“大街，镇长在里面摆了两桌，陪县里来的客人了，我一个人在下边吃工作餐也没意思，我请你喝两杯？来来来，别客气，都不是外人。”

    王大街巴不得有人请他喝酒，这样，他就有借口不跟杨娟见面了。再者，如果他借钱成功，还可以按原计划行事，打电话让杨娟到新世界大酒店来，好好享受享受。王大街便说：“我本来不准备喝酒的，我天天喝都喝残废了，尿尿都一股酒精味，不过你文章请我，我也不能打你面子是不是？喝就陪你喝两杯！”

    陈文章和王大街走进新世界大酒店的大堂，小姐们非常熟悉陈文章，一直把他俩引进一个包间。坐定以后，陈文章叫服务员拿两包烟，紫南京的。王大街从口袋里掏出只吸了两根的金南京，不露声色地牛道：“拿什么烟啊，不用了，我有！”

    “哟喂，感情大街真的发财啦，金南京抽起来啦？不拿紫南京了，拿两包金南京的，看来，不提高档次是不行了。”

    烟酒菜很快上来了。陈文章给王大街满上酒，说：“大街你自己喝，我要开车，滴酒不能沾的。”

    “开车也没意思，太少喝酒了，要是我，宁愿做领导，也不愿意开车。”

    王大街的话不知什么逻辑，陈文章一时没弄明白。不过他也不想弄明白。他请王大街喝酒，是要套他的话。陈文章看着王大街几杯酒下去了，觉得火候差不多了，才开口说：“大街这酒还不错吧，我就喜欢喝红汤沟，味道正。”

    “那你该来一杯。”

    “我哪里不想来一杯啊，我要不是开车，我都喝得烂醉。”陈文章说到这里，有些伤感地叹息一声，说，“一醉解千愁啊。”

    “你陈文章给镇长开车，吃香的喝辣的，有什么好愁的。”

    陈文章苦笑笑，又点上一支烟，摸一下梳理整齐抹上发乳的头发，说：“你王大街是不知道啊，谁家没有难念的经啊……算了，不说了。”

    王大街知道陈文章为什么伤感，他一定是想起头上的绿帽子了。王大街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他端起酒杯，说：“我敬你小兄弟一杯，你小兄弟也不容易，这事，摊在谁头上都不好受。”

    王大街不等陈文章端茶杯，便一饮而尽，哈哈一笑，又摇摇头。

    陈文章也摇摇头：“听说还整出个什么……算了，不说了……我都没脸再说了……就是什么水胆水晶。”

    王大街再次哈哈大笑了：“你不过听说说，我是亲眼见到那个……哈哈宝贝了，不过你家媳妇也没拿那东西当宝贝……现在可是……可是能够值大钱的……”

    “那东西能值什么大钱？”陈文章吃了一惊，莫非王大街也知道那块水胆水晶出价五十万？

    “呃……嗯……值钱也不值什么钱，我就是瞎说说。”王大街讳莫如深地笑着，又倒一杯酒，觉得是时候了，这时候跟陈文章借钱，不怕他不借。王大街吸取在二驴鳖那里的教训，说，“我最近要弄个门脸子，花了一大笔钱，现在手头有些紧，你那边能借我万儿八千就好了……先给我千儿八百也行，我过不了三五天就还你——三五天之后，我就有钱了！”

    “我身上没带那么多钱，”陈文章掏出钱包，说，“只有五百来块钱，是人家托我办结婚证的，你先拿去花。”

    王大街接过钱，心里别别地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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