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蜜与猪蜜-胜似恋人(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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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谷雨知道,父亲的收藏已经没有了,要翻身很难,所以他选择逃亡,去到无人知晓的南方小镇。他听老行家讲过,要收到好东西,必须去没人注意的、未完全开化的老地方。谷雨到了那里,就决定胡乱收些东西,譬如当地镇民摆在门口杵年糕用的石臼、老太太们烟枪上的绿玉嘴、包括薄荷那半截老银镯,都不是做旧的,虽然他不知道具体值多少钱,反正以后转手就能开个天价。

    八百万的孽债,谷雨下定决心要让烟雨镇来替他偿还。

    这个念头直到谷雨发现镇上某条窄街也有酒吧时才打消了,虽然沿河而居的镇民仍然在旧窗台上晒甲鱼壳,酒吧门口却放着成堆的甜酒空瓶,那些打扮浓艳的年轻女人背着A货的香奈尔包进进出出,眼皮上都是流金。

    这充分说明烟雨镇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干净,最起码镇民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干净,他开始绝望了。

    谷雨挑了一家看上去最脏的酒吧,走进去,闻到扑面而来的石灰味。酒吧开得长久了,就跟老玉一样,会变味,会出色,还会有许多吃血的传说出现。但是,在烟雨镇,谷雨没得选择,坐在不存在历史感的酒吧里,唯一的愿望是找个可以消解他紧张情绪的女人。谷雨是个缺乏恋爱技巧的男人,他甚至不认为爱情与性有什么特殊的关系,上天给了他一副养眼的皮囊,却没有让他学会付出。他习惯于守株待兔,在他出生的城市里,他完全可以掌控全局,让被美国电影点化过的开放女子主动出击,总能有个把击中他的。

    这种击中也仅限于做爱,完事之后,谷雨就像所有刚刚清过账的嫖客那样,在梳妆台上的纸盒子里抽出两张纸巾,抹去精液,腰肢弹起,双脚落地,站起来的时候腹腔会略略吸一口气,皮肤蓦地缩紧,被肋骨绷住,然后在纸巾里放一块缠腰绿翡翠,是毫无瑕疵的B货,他也只付得起这个。

    那些被谷雨爱过的女人,从此身上就多了一只被药水泡过的平安扣。有一次,谷雨在星巴克碰上一个眉心有痣的年轻女孩,她脖子上的平安扣很眼熟,看他的表情也很眼熟,他主动上去搭讪,果然是半年前在一个私人派对上有过短暂欢愉的女孩。

    “这个平安扣我很喜欢,人家讲翡翠啊玉啊什么的都要讲眼缘的,一眼看中,就终身佩戴。”唐西这样跟他解释。

    谷雨在去往烟雨镇之前,跟唐西好了很长一段时间。因为心有愧疚,他又给了她一块A货翡翠花生,冰飘料,像几块柳絮在透明的天空里飞舞。唐西不要,她说跟B货的缘分更深。谷雨走的前一天,唐西为他尚未愈合的肋骨缠上绷带,嘱咐他要按时吃药。

    她不知道谷雨要离开,更不知道要如何面对谷雨悄无声息的告别。

    可谷雨坐上的高铁列车离开站台的那一刻,他竟无端地会认为唐西的人生也会从此轻松了。

    他可以想象唐西戴着他赠予的不值钱的翡翠平安扣,坐在深夜的星巴克里捧着一杯打满泡沫的香草拿铁,遥望烟水镇那条模糊的幻影。幻影里,是一个昏暗且乡土气浓厚的酒吧,谷雨坐在吧台上喝啤酒,玻璃杯里冒出一串串热闹的气泡,不破不灭。

    谷雨一个人对着啤酒坐了很久,酒吧里还是稀稀拉拉只有几个年轻人,都叼着烟打台球。女孩们的下巴和裙子一样短,她们只会偷偷往谷雨那里看看,又转过头去,油油的嘴唇嘟起一个圈,语速极快地与打台球的年轻人用土话交谈,说到中间还笑几下,像是故意笑给谷雨听的。

    挨到十点半,谷雨坐不住了,尤其是他发现蚕丝被不见了,怪道刚才走出茶室的时候觉得浑身轻松,原来是少了东西。他走出来,发现外面雨下得很大,水滴砸在他头顶上,顺着额头流下来,淌进衣领内的时候,已经被体温烘热了,所以也不觉得冷。

    谷雨心里惦记着蚕丝被,只用手捂住头,跑到茶室发现已经关门了,那里没有任何一家店能坚持到半夜十二点。他只得悻悻地往旅馆走,一路冷雨打头,打得他神经一颤一颤的,每一座桥在夜幕里都是隐蔽的,像被刷上了糨糊,粘着他的脚底板,石板路变滑了,能听见青苔生长的声音。他就在那样的桥上奔走,河道两岸的房屋景致如此类似,灯都闭上了眼不看他,他已辨认不出方向。

    一条稀湿的人影自对岸滑过,人影移动地很迟钝,细碎的雨珠吸附着它。谷雨隔着河与桥,看着人影,猜测它的来路,乞丐,流浪汉,抑或只是一个出来倒夜壶的人?他希望能被那条影子关注,哪怕是鬼魅,在迷路的时候出现,也算安慰。

    “喂!”谷雨在对面喊它,他不信鬼,从来不信。

    呼喊很快被淹没在雨里,人影却停下来,仿佛听到了。他站在廊沿底下,借着水光看对岸。

    谷雨从他的姿势里判断,他像是要往河里跳。

    “等一等!等一等!”

    谷雨急急踏过桥板,那些该死的台阶,没有一块高度是均匀的。他感觉自己像个跛子,腿骨长短不一,一辈子都在崎岖中度过。

    “等一等!等一等!”

    他终于跑过桥,在廊沿底下一把拖住了他。

    薄荷抬起头来,面颊上的雨水在流淌。

    她问:“怎么了?”

    他的脖子在发热,喘着气说:“我找不到旅馆了。”

    谷雨看着纱笼里罩着的剩菜,那菜就跟没动过似的,量很大,装在搪瓷盆子里,水芹菜吸收了肉的油脂,变得又黄又亮。薄荷拿了一条干毛巾给谷雨,那毛巾硬邦邦的,还维持着挂在铝管上的形状,他用它擦干了面孔,毛巾在他手里变软了。

    薄荷也把自己擦干净了,换了身竹布衣服出来,看得出来是自己缝制的衬衫,底下睡裤也是,白头发因为雨水的缘故变得愈发坚挺,竖在额头上方。谷雨拿出旅馆的名片给薄荷看,薄荷盯着名片好一会儿,才说:“我也不知道那里。”

    谷雨只得看着纱笼里冷却的芹菜炒肉片,咽了一下口水。薄荷盛了一碗冷饭,掀开了纱笼,谷雨什么也不说,就着冷菜吃起来了。胃里的酒精终于缓和下来,他变得清醒,不好意思地对薄荷微笑,他看到那半截银镯子就供在厅堂里侧的一只供桌上,桌子上方还挂着两个男人的遗像,一个年纪很轻,另一个是成年男子。

    谷雨瞬间知道在薄荷身上发生了什么,于是把碗往桌上一摆,说:“那个银镯子还是卖给我吧,要不然我拿这个跟你换。”

    他拿出一块通体碧绿的翡翠,放在桌子上。

    薄荷没有理他,径自收拾了碗筷,说:“你去问问其他人,那个旅馆我没听说过。”

    哪里还问得到其他人?这个镇已经陷入睡眠状态了。

    谷雨很识相地起身,走出薄荷家,就这样坐在廊沿下看雨水在面前一串串往下掉,一个破口的塑料水管伸向河面,管道内发黄的积水流入河中,发出尖锐的声响。谷雨很干脆地缩在薄荷家门口的一个石墩子旁,把自己抱紧。

    天气并不太冷,但谷雨刚刚复原的肋骨却在隐隐作痛。他努力幻想唐西就在身边,抚摸他受伤的肋骨,脖子上吊着那块廉价的翡翠平安扣,平安扣轻轻碰撞他潮湿的鼻尖……

    谷雨在嘈杂的脑袋中沉沉睡去,T恤紧贴着身体。在梦里,他穿着松软的棉布外套,靠着一棵巨大的香樟树,树枝里漏出的阳光刺激他的眼皮。他睁开眼,发现天已透亮,雨早已住,几个挽着头发的妇人正蹲在对岸的河阶上淘米。他低头看自己,身上竟盖着一条不知哪里来的淡蓝色花纹的毛巾毯。

    薄荷白花花的脑袋从河岸石台上缓缓升起,然后看见她绣金色菊花的对襟褂子在风里飘浮,她手里拿着两条绞在一起的毛巾。

    薄荷说:“天亮了,应该能找到你住的地方了。”

    谷雨裹紧了毛巾,感觉屁股底下凉凉的。

    “先告诉我哪里可以吃上早饭吧。”

    “我煮了白米粥,还有一点榨菜。”

    薄荷说着,抽走了谷雨身上的毛巾毯。

    三

    谷雨跟薄荷说,他已经没办法住那鬼地方了。

    旅馆很脏,床单上还有淡黄的精斑,厕所是蹲坑的,但三十元一晚还能住什么样的房间呢?即便如此便宜,谷雨还是不得不考虑自己的经济承受能力,尤其是买下了薄荷的两床蚕丝被以后。

    现在,谷雨身上还有七十五块三毛钱和一堆B货翡翠、几块叶腊石,他跟旅馆老板提出用那些东西抵房费,老板冷淡地拒绝了。谷雨只得拎着两床被子和一个背包,走出了旅馆。

    在薄荷家门口,谷雨狼狈兮兮地提出要把被子退给她。薄荷摇了摇头,表示不能退。谷雨又拿出翡翠镯子,说:“那能换顿饭吃吗?”

    薄荷点了头。

    就这样,谷雨在薄荷家里又吃了一顿饭,煮得极糯的豌豆咸肉饭,就着番茄蛋花汤,很顶饱。谷雨吃着吃着就哭起来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哭,昨夜凝结在他身体里的雨水哗哗地沁出来。薄荷没有说话,而是默默为他盛了第二碗饭,饭面上加了一块赤红的爆鱼。

    谷雨哭着吃完了饭,决定留在薄荷那里。薄荷把翡翠镯子还给他,说:“这种东西要能传下去才好,我用不着。”

    薄荷家的杂物柜里堆满了丝绵,每隔三天,薄荷的姐姐樱桃就会来跟她翻丝绵。一人站在桌子一头,桌台一侧摆着一卷卷丝绵,她们拿起一个,翻出边,两人用力往自己那边拉扯,把棉扯薄,扯成边角圆润的片子,再压到桌面上,一层层地扯,丝绵发出清脆的断裂声。

    樱桃是个体型圆胖的妇人,五十九岁,头发还是乌黑的,喉咙很响,边翻丝绵边跟薄荷聊天。谷雨就坐在旁边喝茶,喝完一热水瓶,就用铁壶接了自来水,放到煤气灶上去烧。

    “北方天气干,你皮肤倒挺好的,你们那里吃辣吗?我们也爱吃辣,尤其我妹啊,蒸鱼都要放一把辣椒下去,我总也吃不习惯……”樱桃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想破掉尴尬的气氛。她自然想不明白薄荷收留谷雨的理由,一个这么年轻的男人,在一个老女人家里住,算什么?但是,她既然已经收了薄荷一只翡翠镯子,也就没办法指责她不对,何况谷雨看起来不像坏人,他身上没有那种油气,这让樱桃有些放心,然而也更担心。

    后来,谷雨就接替樱桃帮薄荷翻丝绵,他手劲大,往自己那边一扯,薄荷整个身子也不由自主地靠过来,扁平的胸部贴向桌面,再拉扯回来。蚕丝崩断的声音有了一种愉悦感,和樱桃与薄荷合作时发出的不一样。

    那天晚上,薄荷拿了一套衣裤给谷雨,让他换了,他的T恤已经快洗出洞来,牛仔裤发出了馊味,如今它们都沾上了蚕丝的泥腥,已经完全不能穿了。谷雨套上那件衣服,散发出樟脑丸的气息,有些短,但腋下还是松松的,他站在樟木衣橱的长镜前照自己,感觉自己的身体被拉长了,镜子上有几块脱漆的黑斑,正遮住他狭长的右眼。

    镜子里,谷雨看着自己,像初生的婴儿般清爽,他想笑一笑,脑中却浮现了唐西。唐西也总是穿着宽松的麻布裙子,不点香水,满手的肥皂香。接着,谷雨在镜子里看到薄荷,倘若不是那头触目的白发,他都不知道她走进来了,她也盯着镜子,凄怨一滴一滴地溢上面孔,谷雨的右眼还躲在黑斑里,但另一只眼睛却清晰地看到薄荷的举动。

    她走到他背后,双手搭在他肩上,那样轻,猫一般的。

    然后,她的额头抵在他背上,像一团棉絮柔柔地裹住了他,他想起曾经盖在身上的那条淡蓝色毛巾毯,和薄荷的味道是一样的。

    薄荷就这么靠在谷雨背上,在镜子里,谷雨看不清她的脸,但猜到她已经闭上眼睛了。

    “川川……”

    薄荷喑哑的嗓音,让谷雨意识到她是个孤独的老女人。

    去樱桃家吃饭,谷雨是做了准备的——一串高筋玻璃仿造的碧玉手链。

    樱桃的丈夫是个蚕农,浑身的泥土气,皱纹都是黑色的。樱桃戴着高筋玻璃手链,得意洋洋地把一砂锅红烧小羊肉端上来,谷雨吃了几块,都是骨头。

    “小羊羔就是没有肉的,不过骨头挺嫩,你多嚼嚼。”

    樱桃跟谷雨解释这道菜的吃法,谷雨却被薄荷嘴里的咀嚼声搞得心神不宁,他无端地联想起前天在镜子前,薄荷拿额头抵着他的背,也许那时她不仅闭了眼,还咧开嘴试图用尖利的牙齿啃噬他初愈的肋骨。

    谷雨吃完饭就跟着樱桃的丈夫进蚕房参观,他想离薄荷远一点。蚕房里的木头架子上放着数十个巨大的竹匾,匾上铺了绿油油的桑叶,蚕宝宝进食的声音“沙沙”作响;桑叶的形状变得很奇怪,边缘的锯齿一圈圈往里收缩。

    谷雨踏在泥地上,觉得挺温暖的,头顶巨大的灯泡发出了炽亮的热光。樱桃的丈夫说:“今年的蚕种不好,买来两百张,存活的只有五十张不到。”他边讲边带着谷雨走进茧房,细竹条和稻草扎成的堆子上,稀稀拉拉粘着几只白茧,樱桃的丈夫无奈地看着那些成果,挤出一抹尴尬的笑,说:“你怎么会住在薄荷家里?那女人是疯的。”

    疯的?

    谷雨想起薄荷那刺眼的白发,他大概理解樱桃的丈夫为什么说她疯。

    “这女人在川川死了以后就疯掉了,经常一个人半夜里出来乱逛,有一次把隔壁邻居的老太太吓到心脏病发,赔了许多钱。”

    樱桃的丈夫似乎是在警告谷雨,可谷雨有什么办法呢?除了一个疯女人,还有谁会收留他?

    薄荷带着谷雨离开樱桃家的时候,樱桃的丈夫拿了两玻璃缸的杨梅酒给他们。谷雨拎着浸得通红的杨梅酒,走得很快,薄荷一声不响地跟在后面。

    走着走着,薄荷突然“哎哟”一声,谷雨回过头,看到薄荷龇牙咧嘴地捂着额头。

    “疯子!疯子!”一个和谷雨年纪差不多的男人在不远处的桑树地里对薄荷狂叫。

    谷雨想也没想,提着杨梅酒追过去,男人跑得飞快,轻巧地穿过了坑洼的泥地。谷雨气极了,不停地追,可惜因为重物牵绊,速度远远跟不上对方,然而他还是奋力追赶。

    跑着跑着,那男人腰部被一块碎瓦击中,他“哦”的一声,打了个踉跄,回过头看到薄荷的右臂高高举过头顶,手里还捏着一块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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