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嬷格-草场不能交给不心疼草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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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亲爱的额嬷格(蒙语,奶奶),你真的老了吗?

    你的躯体是如此筋骨嶙峋,被一层牛皮纸般粗糙皴皱的皮肤紧紧包裹着,你的两条盘在鬓角上的辫子,沾满了岁月的霜雪,已经像纯银那样洁白;你的脸上覆盖着阳光的烙印,只有在舒展眉头的时候,才会露出一缕缕皱纹深处的肤色,像从额头和眼角流淌下来的奶汁。几十年马上生涯留下的老风湿,使你已经不能直立起身体,只能躬着身子,左右倾斜着重心,艰难地在草原上晃着前行。你从来不在人面前穿脱靴子,因为那样你就得撩起蒙古袍的下摆,露出两条弯成半圆型的腿。人们看到你,总是想起乌尔逊河边那棵历尽沧桑的老榆树。

    只有踩住马镫,搂住马鞍,坐上马背之后,你才会显示出巴尔虎女性独具的英姿气派。你的两腿紧箍在马肚子上,像鹰那样向前冲刺,而上身却像一座钟一样,端庄沉稳,威风凛凛。随着马蹄起伏的节奏,你身体里的那个古老的钟摆有条不紊地游移。你轻轻一抖缰绳,英勇无畏地穿过风雪雾霭,把碧绿的年华留在了草原的岁月里。

    你说过——只要两脚还站在草场上,蒙古人的心就会比蓝天还辽阔。现在你和我一起看着高高的天,你紧紧握住我的手,你身上的温热已经传入了我的心。

    到了花瓣上的露珠被太阳烤干的中午,他会来取我们家的草原使用证,接收我们家的草场。我们家所剩不多的牛羊以及蒙古包也要留在这里,成为他的财产。为了给妹妹敖登高娃治病,额嬷格同意以五十万的价格,把我们家的草场使用权流转出去五年。妹妹生来就不能像常人那样站稳,走路不走直线,身体向右倾斜,说话总是含混不清,医生诊断为轻度脑瘫。旗里、市里的医院都说可以治愈,可是我们家把卖牛卖羊的钱全花了,治疗效果却并不明显。网上有信息,北京和上海的医院可以通过综合疗法,治愈妹妹的病,费用要得挺高,时间也要两三年。你说:“雏鹰耷拉着翅膀,连小鸡仔吃剩的食物也抢不到嘴里,有一天我们都走了,叫她张嘴接天上掉下来的雨水活着,咱们眼睛怎么能闭上啊!”额嬷格和阿妈把全家一年四季的衣服,还有使用了一百年的铜盆、刻着蒙古吉祥八宝图案的奶豆腐模子,装进了勒勒车。我们蒙古人的家当本来就简单,现在除了四口人和即将到手的五十万元钱,只有这些东西在身边了。

    政府早就鼓励我们流转草场,那样我们家作为贫困户,可以到牧民小区去长久居住,在旗里吃低保。牧民小区的楼房就在旗里的镇子边上,像旅游点那样排成整齐的方阵。在那里,看不到黑灾、白灾和旱灾,日夜有电,有自来水,门口的拴马桩旁没有马,停着会叫的摩托和汽车。在那里,孩子们上学和老人就医十分方便,额嬷格和阿妈无需起早贪黑地放羊、挤牛奶,也不用起羊粪砖,捡牛粪盘儿,每天看看电视,打打扑克,给来参观的游客唱唱长调就行啦。过年过节政府还会送来白面、食用油、月饼和鲜红的春联。至于年轻人,政府会安排我们去学习,然后给我们安排力所能及的工作。

    你告诉苏木达(蒙语,乡长),蒙古包不能扎在没有草的地方,巴尔虎人不能离开自己的三个母亲——一个母亲是生我们的阿妈,一个母亲是保佑我们的长生天,还有一个母亲就是为我们养育五畜的大草原,所以我们家一直留在草原上放牧。

    牛和马的影子越来越短,草的幽香,花的芳香,把我们的靴子淹没了,你紫色的袍裾在风中不停地飘动。我看见太阳在你的眼仁里闪闪发光,那是你噙着的眼泪。额嬷格,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这满地羊草野花是咱们家的姑娘和小子,这翅膀会跳舞的银鸥和栖息在芦苇丛中的白天鹅是咱们家的贵客,牛马羊和骆驼是你孙子的兄弟和姐妹,还有天上的苍鹰和洞里的狼,那是和咱们处了一千年的邻居。额嬷格啊额嬷格,你平日的话我都记在心底了——不要向往城市的热闹,骏马在楼房的森林里找不到回家的路……

    他来了,是个没有被太阳晒过的年轻人,脖子上的金链子像马嚼子那么粗,开着桔红色的福特皮卡,他手里的皮带上拴着一头名贵的德国黑贝,他的司机给他拿着照相机和一只长筒望远镜,他的女人用高跟鞋把草场扎出一个又一个细细的鼹鼠洞。这就是传说中的有钱人。

    草原上的巴彦(蒙语,富牧)都是老牧民,靠一辈子的劳作一点点积累起家业。他这么年轻的人,是怎么挣得这么多的钱?

    他们三个人买了我们家的一只羊,在河边的柳树毛子里扔下一地没啃净的骨头和一堆花花绿绿的易拉罐。他们躺在青草的地毯上,看够了白云变幻成的图案,才起身跟我们说流转草场的事:“我给你们加点钱,你们再遭几天罪,我从岭东雇佣的羊倌到了,你们再走行不行?”

    如今钱多的人草场就多,草场多的人,都是不会放牧的人。

    额嬷格用蒙古刀剔着他们没啃净的肉,手里剩下白玉一般的哈拉巴(蒙语,羊肩胛骨)。黄瑙嗨(蒙语,狗)在额嬷格身后盯着草尖上散落的筋头巴脑,没有额嬷格的话,它一口不敢动。有钱人的德国黑贝不吃肉,嘴里淋漓出咖啡色的巧克力汤。

    额嬷格说:“呼如嗨,基呀嘎呗(蒙语,你在干什么呀)……岭东来的汉人?割了一辈子稻子的汉人,能看懂牛马羊的眼神吗?在火炕上住了一辈子的汉人,能拉着蒙古包跟着羊群走敖特尔(蒙语,游牧场)吗?他们会在我的草场上,挖地基,盖房子。天冷的时候,蜷在火炕上猫冬,春草发芽的时候,在房前开地种豆角。他们恨不能在每一棵草上放一头羊,密密麻麻的羊会把土里的草根翻出来全吃光,等到五年之后,给我留下一个秃了头发的大院子。我们的草场就不是草原了,成了沙子的家了。

    我们家的草场就在呼伦贝尔大草原的腹地。圣山上的吉祥之光从南方来,透过满天的云霞,铺在绿茵茵的原野上。东边的大泡子上,早晨升起翡翠色的烟雾,慢慢在草尖和花蕊上弥漫,牧人的剪影在雾里面若隐若现,就像是一幅会动的水墨画。牛羊的足音和嘹亮的鞭响儿,一次次击碎薄雾,却一次次被捂住,直到露水消失的时候才现身。美丽的小河像银色的长调,在草丛中蜿蜒流淌,到了我家草场上绕成一个半圆,洁白的天鹅在水中展翅起舞,撩起无数颗水晶,在阳光中旋转。马蹄哒哒近了又远去,像是大地的心在跳动。

    青草淹没了我家的黄瑙嗨,淹没了春天生的小牛犊,淹没了粘满花粉的马尾巴,只露出马群的脊背,仿佛鲫鱼在碧涛里摆尾游动。整个夏季鲜花盛开,黄花菜金黄,萨日朗橘红,蒲公英鹅黄,野韭菜花淡粉,苜蓿花浅紫,野雏菊微蓝,火柴头花胭红……虽然草原上生长的都是毫不眩人眼目的小花,却开得茁壮又勤勉,每天早上推开包门,就像长生天在我们睡觉的时候撒下来一层的小星星,它们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灿烂地笑。

    我家的草场冬有避风的山洼,夏有凉爽的风口,紧挨着湿地和一连串的碱泡子,饮马饮牛饮骆驼不用往远赶,是一块水草丰美的好草场。山坡、平地和草甸子上,长着牛马羊最喜欢吃的的羊草、冷蒿、多根葱、黄芪、草木樨、柴胡和大针茅、小叶锦鸡,还有许多我无法用汉语说出名字的牧草和骆驼爱吃的柳树毛子。到什么季节有什么草,每年选一块地方留草库伦打秋草,一冬一春喂牲畜便富富有余了,遇上白灾、黑灾都能挺过去。

    自从长生天把我们蒙古人送到草原上,就让我们懂得了——享受的欲望不能超过天地的恩赐。一片草原成了沙丘,苍天不会再给你第二片;一条河流弄脏了,苍天不会再给你第二条。如果我们一只手获得了草原的恩赐,另一只手就要向草原敬上奉献。

    我们按照天空的样子做成圆圆的包顶,我们按照白云的样子使用洁白的羊毛毡子围住哈那,制作成跟着羊群走的蒙古包。我们的蒙古包有六十根乌尼亚(蒙语,木栅),太阳的光线一分钟走过一根,我们便知道了已经到了什么时间,知道了牛要饮水,马要睡觉,人该喝茶。

    当我们把蒙古包像一片白云那样卷起来,放在勒勒车上的时候,我们知道冬天什么地方牛羊有草有雪吃;当我们把马群放到山下的时候,我们知道马在哪里把草籽踩入土地,到了春天那里就是一片更茂盛的草场;草原干旱时我们看到鼹鼠的眼睛在一个个鼠洞口骨碌碌转,不会惊慌失措,我们知道鼹鼠的尸体也是有用的东西,在雨天之后可以变成草地的肥料;我们看到冰雪的硬壳将大地封闭,知道雪壳下面有一个和雪原一样大的苗圃,春草正悄悄返青;我们牧养的牲畜不一定多,但五畜要全,草原几百种牧草要分给不同的牲畜吃,它们踩踏和拨弄过的草地,种子易发芽,泥土的营养更丰富。

    草原是一本大地上的书,蒙古人一辈子在马上读这本书。所以我们的前面永远有繁茂的牧草散发清香,我们身后永远有复苏的草场在日益生长。

    额嬷格说:“庄稼人放羊就像蒙古人打鱼,不在行,你们找巴尔虎的牧人来,咱们的合作才能达成。”

    买主说:“您老人家这是给我出难题。”

    他的确很难雇到巴尔虎人,如今草原空巢家庭很普遍,牧民的孩子一出去上学,就喜欢上了城里有暖气的房子和昼夜不停的电视连续剧,虽然想念草原上的手把肉,却再也不愿意回草原放牧了,草场上只剩下做父母的在放牧。

    买主说:“那我就采取第二个方案,不养牛羊了,养牧草,年年打草卖。没有牲畜吃的地方,牧草肯定长得高,那是无本的好买卖。”

    额嬷格说:“要是那样我们的合作就更没有办法达成了。今年这块草场留草库伦了,明年就不能再留,一定要叫牲畜吃,如果把一块草场连年留作草库伦,不让牲畜进来边吃草边搅动,这块地方的草就会发疯一样往高了长,把地里的血吸干,以后这里的草原就会像干涸的湖底那样死去了。”

    买主说:“您老人家的意思我明白了,是让我再多加钱吧?”

    额嬷格说:“年轻富有的客人啊,我的意思你不明白。让我清清楚楚告诉你,我的意思是,虽然生活有难处,我们也不敢得罪长生天,我的草场不交给不心疼草原的人。让我和孙子留在这里,精心在意给你们放牧吧,两亩草场养三只羊,再配上三十头牛,三十匹马,我保证,年年交给你们最肥的羊肉和最醇香的奶汁,工钱和别人一样就行了。五年之后我亲手把完好如初的草场收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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