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嬷格-额嬷格喝过一百个阿妈熬的奶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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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68年的春天比冬天还要寒冷。大雪无边无际。天很近,月亮像伸手即可触摸的银盘。地很远,雪和月色融合成浓重的雾,骑在马上,看不到远方的山,看不到前面的路。天地的呼吸冻僵了,只剩下额嬷格的马蹄声在空旷的世界里飞。从莫日格勒河到中蒙边界线,额嬷格走遍每一个丘陵和河套,黑天白天找了四个月,直到5月20日,大地上的冰雪化成的一汪汪水开始往上升白烟的时候,在边境线的铁蒺藜旁边,找到了她“爱喝酒的弟弟”松布勒。可怜的年轻人死去多日了,他的身子蜷成一个团儿,浑身上下到处是伤痕,最初看上去像是雪壳中露出的一块青紫色的玛瑙石。

    额嬷格给我讲:“我的大孙子啊,你看见了草地上的影子,不一定能说出天上鸿雁的模样,虽然我的弟弟松布勒留下的是爱喝酒的名声,却有天下最好的心肠。我不知道他的生日和忌日是哪一天,等到我睡倒在草原上不再醒来的时候,你不要忘了每年5月20日,代替额嬷格给他和他的阿爸、阿妈敬上一条哈达和一碗酒。”

    巴彦阿爸,巴彦阿妈,“爱喝酒的弟弟”松布勒,是永远留在额嬷格心里的人。

    额嬷格出生在一个平常的牧民家庭,家里养着二十只羊、两头牛、两匹马。用额嬷格的话说,当时属于“贫下中牧”的那个阶级。阿爸和阿妈在草原上游牧历尽严寒,落下一身的风湿病根,前五个孩子全都流产没站住,额嬷格是这个家庭的第六个孩子,生下来的时候就像一只刚出蛋壳的小雏鹰,除了一把骨头没有多少肉。四岁的时候她出疹子,脸上一层黄水泡。阿爸和阿妈到大庙里点亮24盏酥油灯,磕了36个头,还是不敢起身。喇嘛说这个孩子命中注定不是你们家的人,留也留不下,取个名字叫敖道乎(蒙语,下一个是小子的意思),佛爷保佑你们下面生个自己的小子!额嬷格说,阿妈和阿爸的眼泪打湿了我的小摇篮,长跪在地上不起身,许下五匹骏马一头骆驼的贡献。在经幡里面打坐的大喇嘛睁开一只眼,从手上褪下这串珊瑚佛珠,放在我摇篮里的小被子上,告诉阿妈和阿爸三句话。第一句是:这个小呼很是别人家的人,你们要是想留她,下面就不会有生养;第二句是:这个孩子十五岁之前不能吃自己家的饭,要到草原上一百户人家讨饭吃,才能留得住;第三句是:这串佛珠保佑她吉祥平安一辈子,千万不能离身。从此父母赶着带柳条筐的勒勒车,拉着自己唯一的女儿过上了要饭吃的苦日子。

    那时候草原上轮番闹黑灾、白灾、旱灾、洪灾和鼠害、虫害,只有家境殷实的巴彦能撑得住,吃不上饭的人家一年比一年多。但是常常听说马毛了摔死人,喝酒多了冻死人的事情,还真没听说过有谁饿死了。因为在草原上讨饭不是一件遭人白眼的事情。蒙古人自古以来不放弃一只没有奶吃的羊羔,草原上有一句大人孩子都会说的话——谁也不能把家背在身上出门。巴尔虎人家的女主人,每天起来的第一件事是,熬好奶茶到包门外向天上敬几勺,要是天上有南来北往的大雁,还要给它们撒几把炒米和肉渣。男主人每天早上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出包门看看外面的天和地,看看有没有雪和雨,看看有没有马匹牛羊从门前经过,要是有,得记住它们是多少头,毛皮的颜色是什么样的,从什么方向来,又往哪里去了,预备着找牲畜的人来打听的时候告诉人家。要是有人从家门前经过,要给来人问个好,问问人家家里的亲人可安康,问问人家家里的牛羊可肥壮,问问人家可有什么新鲜见闻带在身上,还要请人家进到包里坐一坐,要是客人坐下了就上奶茶,要是客人喝过茶还不走,那就给客人煮肉做饭,要是客人吃过了饭还不走,那就给客人在地上铺毡子皮子留宿。草原上家家的蒙古包长年累月没有锁,主人出牧不在家,路过的人进了包,便自己动手烧茶做饭,像在自己家一样。这是在地广人稀的草原上代代相袭的老规矩。额嬷格在勒勒车的柳条筐里,走遍了草原,喝过一百个阿妈熬的奶茶,吃过一百个阿爸剔的肉,到八岁的时候开始一个人骑马讨饭吃。巴尔虎老乡们远远地听见她的马蹄声,就赶紧往炉子里加上牛粪,烧热奶茶,说是一百家的小呼很又渴又饿,蒙古袍里面装着一肚子的风雪来了,哎呀,可怜啊……回家的时候额嬷格的马背上总是挂着装满了肉渣和碎骨头的羊肚子,还有大大小小的奶坨子。

    巴彦阿妈和巴彦阿爸的家在呼伦湖畔平坦的草原上,白毡子做的蒙古包摆成一个大大的蘑菇圈,家里的敖包上天天供着美酒和酥果子,勒勒车里装满了冻肉和奶干。他们家的马群在甸子里吃草,多得数不清到底有多少匹;他们家的羊肉卖给苏联人,在海拉尔装车就用了一整天。

    额嬷格在湖边上见到一群马,放马的牧人的毛呢斗篷上补丁摞补丁。他说你就是那个一百家的小呼很吧?跟我回家吃饭吧!牧人把一百家的小呼很领进了蒙古包排成的蘑菇圈,替她把马拴在包前就不见了。地上开小黄花的婆婆丁、矮矮的车前子像刚刚从达赉湖里洗过那么干净,上面坐着一个白白的阿妈在做奶干,她嘴里衔着一根马尾,一片一片地切割奶豆腐。她把最后一片奶干晾在干净的小草上,拉着一百家的小呼很走进了宽敞的大包房。

    那个穿补丁斗篷的牧人就是巴彦阿爸,吃饭的时候他换上一件古铜色的蒙古袍,镶嵌着绿松石的蒙古刀吊在他的靴子上。他们家的乌日沫(蒙语,奶皮)上有一层亮晶晶的白砂糖,他们家的羊胸口像达赉湖边的玛瑙石那么油亮。富裕的日子靠的是勤劳和勤俭,巴彦阿妈的袍子大襟上有牛粪味,巴彦阿爸的两手不离套马杆。那时候有钱的人都是自己放牧,他们家的钱就是靠放牧挣来的。

    额嬷格的家里家教严,放一个小呼很在大草原上讨饭吃,阿妈嘱咐了一遍又一遍:进门先鞠躬,说声“赛因白努”,再说“吉祥如意的阿妈和阿爸,长生天让地上的小羊羔都活下去,给你们的小羊羔一碗喝剩的茶吧!”要记住,讨饭的时候再饿也不能给人家下跪;人家吃剩的东西给了才能往回带;门口的狗叫了五声还没有出来人的人家不能进,因为他们家不是没有人,就是不在意远来的客。一百家的小呼很记住了,说什么也不要巴彦阿妈给的没有剔过肉的羊大腿,说什么也不要巴彦阿妈塞在手里的马板肠。

    漂亮的巴彦阿妈坐着漂亮的胶轮马车去海拉尔买呢子,回来的时候,她的宝贝儿子也回来了,他就是额嬷格“爱喝酒的弟弟”松布勒。他常年住在海拉尔的木刻楞房子里,每天到中学里面学汉文,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变成了一个贪恋喝酒的人。“爱喝酒的弟弟”穿着一双没有靴筒的黑皮靴,露出半截白袜子。他不穿巴尔虎的蒙古袍,把三米长的腰带变成一条细细的红缎子,扎在脖子上。

    巴彦阿妈的双手总是热乎乎的,好像刚放下滚烫的奶茶碗。每当她握着小呼很在缰绳上冻僵了的手,走进他们家供着佛像的大包房,小呼很心里的冰雪就化成了一碗滚烫的茶。巴彦阿妈喜欢这个懂礼貌的小呼很,恋恋不舍地把她送到山岗下,说:“雪化的时候你来吧,接羔的时候你来吧,天鹅在湖边梳妆的时候你来吧,萨日朗绽放的时候你来吧,秋草垛在云彩里的时候你来吧,杀冻肉的时候你来吧,一年四季你来吧,阿妈家门前的拴马桩上总给你的马留着地方。”

    一百家的小呼很喜欢和善的巴彦阿妈和巴彦阿爸。过了十五岁,不用讨饭了,她有了空闲还往巴彦阿妈家跑,给累得直不起腰来的巴彦阿妈烧上一锅茶,帮她炸果子,熟皮子,纺羊毛线,搓马鬃绳子,缝蒙古皮袍,巴彦阿爸杀冻羊的时候,她便帮着巴彦阿妈,把卸成碎块的羊肉,装进羊肚子里面封起来,预备着第二年的春天吃。样样活计她都能做得好,叫巴彦阿妈和巴彦阿爸夸了一遍又一遍。“爱喝酒的弟弟”中学毕业回到草地,巴彦阿妈的眼光就在他和小呼很之间飘,一遇上小呼很的眼神,阿妈就叹口气,转开眼睛。

    1951年,巴彦阿爸到海拉尔卖掉了木刻楞苏联房,拿出700万内蒙币捐给国家抗美援朝,成为草原上第一个在和平公约上签上名字的牧民。党的领导让他上台讲讲话,他说汉语不会说,让他儿子替他讲。“爱喝酒的弟弟”那一天没喝酒,显得聪明又伶俐。他说我的阿爸早就说了,就因为毛主席和共产党来草原给牧民驱梅毒这一条,叫我干啥都愿意!我们的男人没有鼻子受不了,我们的女人没有孩子受不了。那时候草原上的性传染病非常严重,老百姓饱受其害,很多家庭不生育,医院里常常看到鼻子只剩下两个黑洞的性病患者。他这一番话,说得人们想笑又想哭。后来巴彦阿爸又带头搞起了合作社,把所有的牛马羊放了苏鲁克(解放初期牧区实行的委托放牧方式,成果按一定比例分成,解决了没有牲畜的贫困牧民的生活来源)。到了1955年,牧区的形势大变样,消灭了梅毒性病的草原,果然人畜两旺。那达慕大会上,政府表彰80个英雄母亲,平均每个母亲生育6个孩子。巴彦阿爸卖掉了最后一车牛皮,把钱援助了最困难的几个英雄母亲家。可是他自己家,还是只有一个“爱喝酒的弟弟”,没能添人进口。巴彦阿爸和巴彦阿妈都走得早,带着真诚的感恩和希望,安息在达赉湖畔视野开阔的高坡上。

    文革期间的一天晚上,额嬷格和额布格(蒙语,爷爷)刚睡下,远远地听见敲锣打鼓的声音传来,不一会儿,门口的瑙嗨大声叫起来。额嬷格和额布格赶紧穿上衣服,把《毛主席语录》拿在手里,心想,又有最新指示来了,最新指示什么时候到,就得什么时候起来念。蒙古包门开了,一个人“扑通”一声被推倒在地上,是额嬷格“爱喝酒的弟弟”松布勒!原来是造反派在各个敖特尔游斗大牧主的黑崽子,来逼额嬷格用实际行动把这个阶级敌人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

    “爱喝酒的弟弟”松布勒,不等吓懵了的额嬷格讲话,就举起手来喊口号:“打倒牧主的狗崽子,叫他永世不得翻身!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然后就在地上爬,不停地说着:“我是狗崽子,我是狗崽子。”

    造反派说:“苦大仇深的贫下中牧敖道乎,你在她家干的是牛马活儿,吃的是猪狗食,报仇的时刻到了,你马上检举揭发!”

    额嬷格说:“你说的这事我怎么不知道啊?”

    “爱喝酒的弟弟”在额嬷格面前磕头如捣蒜:“贫下中牧,我该死,我有罪,我的牧主阿妈剥削你,让你在饥寒交迫中当奴隶,剪羊毛,熟臭皮子,用放羊的鞭子抽你的身,我给你家当牛做马行不行,我一定低头认罪,吃瑙嗨剩下的饭,把我欠你们的还回去。”

    额嬷格一时懵了,赶紧俯下身子要扶起“爱喝酒的弟弟”。一旁的额布格却已经看得明白,他一个箭步冲到“爱喝酒的弟弟”跟前,拎起他的衣领子说:“一提起来,我们就熊熊怒火胸中烧,当年你们怎么对待贫下中牧,今天我们就要怎么对待你,你给我滚到羊圈里去起羊粪,起不干净我们誓不罢休!”

    额嬷格赶紧拉着“爱喝酒的弟弟”去了羊圈,额布格忙着给造反派杀了羊灌了酒,就这样把“爱喝酒的弟弟”留在了自己家。额嬷格说:“我的‘爱喝酒的弟弟’啊,你沾一沾嘴唇就行了吧,咱们每天少喝一点,多喝几年行不行?”在草原深处,大雪封路,没有人出去给他打酒,松布勒这个爱喝酒的人,渐渐地忘了翻姐姐家的勒勒车找酒瓶子,穿上了毡疙瘩、皮达哈,跟着额布格去山坡底下照看公社的羊。公社的羊群大得很,不喝酒的松布勒脑袋够用,他把羊群按大小分成三拨,一早一晚喂不同的草,每天跟着阳光出牧,使得羊群保住了膘。一连三个月,大雪封住了草原上的每一条路,一家三口人过得挺安静。额嬷格说,盼到羊草发芽,我们就什么都不怕了。

    春节前,为了四月接羔时候喂牛羊,家里准备到海拉尔去买豆饼,松布勒说自己留下看羊,姐夫和姐姐一起去吧。额嬷格给弟弟留下挂面和肉干,还有一桶玉米面:“你自己对付吃几天,记着千万别喝酒,睡觉之前给炉火压羊粪砖。风雪大了别出牧,到圈里给羊撒点羊草就行了。松布勒说姐姐呀,小瞧弟弟是不是?喝酒的弟弟是条鼹鼠,不喝酒的弟弟是一只好瑙嗨,把你的唠叨挂在马笼头上带到海拉尔去吧,回来的时候再往下说”。

    可是当额嬷格回来的时候,她的“爱喝酒的弟弟”已经在草原上消失了。

    额嬷格和额布格赶着马车到海拉尔买了豆饼,准备往回返。额布格想剪剪头发,就进了理发店。理发员看看他身上的蒙古袍,递过来一面镜子让他照,镜子上写着蒙文字:“看什么看,你就是个“内人党”,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原来挖肃“内人党”运动开始了,草原上一夜之间抓起来好几百个“内人党”。

    松布勒在海拉尔上学的时候参加过内蒙古人民青年团,后来和他一起的团员们都继续革命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只有他这个爱喝酒的人,稀里糊涂地忘记了这回事。造反派把松布勒从草原又揪回“群专”(当年所谓群众专政办公室,实际上就是造反派搞逼供信的据点),让他交待都发展了哪些内人党。造反派拟就一个黑名单,额嬷格的名字排在第一个,额布格的名字排在第二个,还有松布勒当年的同学和好友,名字也都被写在上面。造反派给松布勒穿上两腿不能打弯的毡疙瘩,套上两张羊皮做的皮裤,穿上六张羊皮做的袍子,还扣上了羊剪绒的大帽子,让他站在火炉子跟前烤着火低头认罪。松布勒实在难以坚持,就接过黑名单说:“比谢(蒙语,不对)……比谢……比谢呀……还是我来给你们写出来吧。”造反派拿着松布勒交待的名单,到草原上找来找去好几天,也没找到名单上的四个人。原来松布勒写下的是生产队的两只瑙嗨和两匹马的名字。松布勒用这种无可奈何的方法,让额嬷格、额布格和亲朋好友躲过挖肃“内人党”这一场浩劫,自己却被活活打死在“群专”里面。造反派把他的尸体埋在边境线边上的雪堆里,欺骗四处寻找的额嬷格,说是松布勒已经叛逃蒙修(当时称蒙古共产党为蒙古修正主义政党)了。

    额嬷格和额布格把带着鞭挞、火燎、骨折等一共37处伤痕的松布勒,装在勒勒车上,一直找到旗里的“群专”办公室。空荡荡的院子里,她的声音震撼着布满阴霾的天:“在我们巴尔虎草原上,没有人随便杀一只小骆驼,我弟弟这活蹦乱跳的一个年轻人,谁杀的?你给我站出来!”

    5月20日那一天,一会儿晴,一会儿雨,后来变成了雨搅雪。额嬷格在雨雪里站成一棵满头冰霜的树,也没有人回答她的话——毛主席啊,毛主席,您老人家看见草原上的冤情了吗?我“爱喝酒的弟弟”啊,你怎么就不能变成一只瑙嗨,领我去把那嘴边带着血的豺狼找出啊……

    一千只羊的羊群不放了,年老的父母也顾不上了,额嬷格和额布格解开了蒙古袍的领子扣,把毛主席像章别在肉身上,鲜血浸湿透了羊羔皮的蒙古袍,他们心里似刀剜痛!他们把新鲜的牛肚子抻大,把松布勒的蜷曲的尸身装进去。这本是蒙古人冬天储存肉食的老办法,一个羊肚子可以装进一只羊的肉,一个牛肚子可以装进一头牛的肉,可以保鲜一个冬天。真是作孽啊,苍天血红,草原乌黑,如今这方法用在人身上了!他们带上四匹马,带着弟弟,日夜兼程奔向北京,要见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说一说牧民的心里话!两天的路程他们一天就走完了,到大兴安岭的樟子松林边上,当地的解放军拦住他们,说是毛主席批示的文件下来了,内蒙的挖肃运动扩大化了,让他们赶紧回去落实政策。

    额嬷格和额布格把“爱喝酒的弟弟”松布勒埋葬在巴彦阿妈和巴彦阿爸的身边。一年年,淡红色的风毛菊和漫天的雪花被风吹走又回来,额嬷格的心一直陪伴这一家三口善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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