栏目:往事回眸
我舅舅春虎决定修家谱的那一天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个穷人。承认自己是个穷人,是需要勇气的,在此之前,遭再大的难,受再大的罪,春虎总觉得挺一下,前面还是有好日子的。
这一次春虎是彻心彻肺地承认。他说自己老了,该去了。“我能活到八十多岁,我想都没敢想过,呵呵。”春虎脸上的皱纹堆成一堆,黑黝黝,闪闪发亮。
本来舅舅修家谱,我们不赞成。这个“我们”里,还包括我妈春莲。穷人修什么家谱,只有你这个书呆子舅舅会想出这样的主意。我妈春莲说,穷人就像那地上的灰尘、早上的露水,一阵风来,痕迹全无。我舅舅春虎粗通文墨,对万事不上紧,是家里人眼里的书呆子。在我们杨树村,书呆子就是没用的意思,不是一个好称呼。
我跟我妈观点一样,虽然现在时兴修家谱,但那是大户人家,我家篦一遍祖宗八代也篦不出芝麻大个光鲜人,没人要留在家谱上炫耀的,也没什么可以炫耀,费那笔墨,没意义。搁了电话,就把这事忘记了。
但是,舅舅春虎不断打电话,不断要人带信,说,不是自己现在半瘫了,早上门请你了。这话说得我无地自容。
舅舅的家,路窄,我只能远远地把我的二手汽车停在村外,走着去。这条路快十多年不走了,已经从烂泥地变成了水泥路,白白的,像根肠子。在这条路上,我丢失了很多光阴,它们与路边一岁一枯荣的小草一样不见了。
高高河堤的凹处就是春虎家的灰色瓦房,像只滚落的灰色围棋子,相对周边的楼房,匍匐着身子鞠躬似的。在路上,我碰到了多年不见的红眼,这是一个脸窄得快绷不住眼睛的人,像只猴子,一双红红的眼睛总有眼翳流窜。他笑嘻嘻地对我说:你舅舅等着呢,他都等急了。他的鼻梁上怪怪地架上了一副眼镜。
舅舅春虎确实老了,变成了一只恹恹的病猫。先是眼睛花了,三姑娘四姑娘回来,他会喊大姑娘的名字,大姑娘早死了;后来耳朵聋,与人说话歪着头支着个耳朵,脸上是满皱纹的笑;现在几乎半瘫,走路时拖着个破鞋移。春虎生了四个姑娘,没个儿子,二姑娘招婿在家,生了儿子,算有了孙子,可孙子患了自闭症。
寒是风,穷是债。我记忆里,舅舅家年年欠债,先欠集体的,缺粮户;然后借亲戚的,借得所有亲戚看到他就躲着走。
到舅舅家一跃而出的是他家的狗,它熟人似的在我面前转圈子。我摸摸它的脑袋。
舅舅春虎拖着鞋,鞋后帮早给他踩成平底,上香,动作迟缓。
檀香弥漫,紫环气曲着身子上升。嘴里念念有词。春虎祷告完说:“我们的家谱绕不开一次逃亡,更绕不开一只猫。最好从这只猫写起,这只猫让我家变了模样。”
但是我知道,舅舅家从来不养猫,只养狗。
“现在,我更是成了个瘫子,走不动了。你开车带我走一些地方,我要看看,告诉你一些事,写进家谱。”春虎说得狠,脸上肌肉生硬,心中一万个不甘。
我的汽车终于成了舅舅春虎的脚,迈开大步在一些地名间寻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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