酱紫有些悻悻地把包扔在床上，进卫生间去了。酱紫从卫生间出来，没有再打扰罗鑫，深吸一口气，坐在床上开始整理透明文件夹里要给艾薇看的文件，竟被锋利的纸边划破了手指……
见到艾薇之前，先见到了林晓筱。酱紫站在工作室门外，看到来应门的是林晓筱，略有些意外，愣了一下，还是笑了。林晓筱也笑着说，“快进来。”
林晓筱除了略显疲惫，有些兴致不高，一切如常，仿佛小姑姑不曾出事，她和酱紫也不曾因误解反目，仿佛过去一周什么也不曾发生……这让酱紫瞬间恍惚，自己一周前接到那个骂她的电话不是林晓筱打的？
酱紫曾经拟想过如何与林晓筱再次重逢：雨过天晴，嫌隙冰释，按照酱紫所熟悉的林晓筱的人设，她应该会把略带羞涩的尴尬化解在眼泪里，把道歉隐藏在甜蜜的嗔怪和近乎撒娇的委屈中……酱紫则会给她一个温暖的拥抱，说一些从乌迪那里学来的情话，让她破涕为笑……
不仅幻想中的琼瑶剧没有上演，林晓筱甚至连一丝一毫心照不宣的致歉致谢的暗示都没有——目光里没有，微笑里没有，她选择性失忆一般，站在那里笑说“快进来”——酱紫的失落坠到底，炸裂，腾地竟然在心头升起了一团愤怒的蘑菇云——她必须克制，克制得浑身战抖……酱紫狠狠地捏了一下裹着创可贴的受伤的食指，疼痛终于让她冷静下来。
一楼装修装饰得有些过度的客厅，酱紫亲眼目睹过一场浩劫：黑檀雕花的茶船被掀翻在地，红酸枝的博古架玉山倾倒，碎了一地的精致中间，倒着身穿宝蓝色毛衫、头发散乱、嘴角淌血的艾薇。墙上原本挂着“玉堂富贵”四扇挂屏，玉兰、海棠、牡丹、金桂的花叶都是各色玉石在乌木底子上拼接镶嵌而成，那扇海棠被砸在地上，木裂石崩，艾薇红肿的脸颊上落了一粒粉色的拼海棠花瓣的芙蓉石碎片，酱紫轻轻用手指捏掉……现在，客厅和林晓筱一样，也看不出一丝一毫历劫的痕迹了，就连替换后的那扇海棠与其他三扇都嵌合得天衣无缝，又是珠联璧合的一墙玉堂富贵了。
林晓筱把酱紫带到了二楼，二楼打通了客厅与房间，中间放着一张大会议桌，围着桌子坐着几个陌生的男女。通露台的落地玻璃门前放着一架精美的藤艺摇椅，暗蓝色碎花图案的巨大垫子，上面坐着身穿香槟色丝绒长袍式家居服的艾薇，她看到林晓筱和酱紫两个人过来，微微一笑，“姜丽丽吧？在外面碰上，真是认不出来了。你和他们好好谈。”
艾薇说完，起身走进旁边的阳光房里去了，并且随手关上了门，酱紫隔着玻璃门看着她在一排白的紫的、开得正盛的蝴蝶兰掩映下，拿起花剪开始修剪一株旁逸斜出的福建茶。林晓筱则把自己扔在旁边的沙发上旁若无人的玩手机。艾薇的助理过来，请酱紫在会议桌前坐下，然后逐一介绍与会的公司人员：首席内容官，人力资源总监，“出道”项目总监，视频部总监。会议由人力资源总监主持——酱紫才意识到，艾薇助理邀请她过来，是参加“出道”视频主播的面试。
酱紫的手还在包里，捏着那份的文件夹——她绝不能用这种姿态进入盛世微光。她脑子里闪过昨天和乌迪的谈话，随即也就调出了应对方案。她调整、酝酿情绪，人力总监慢条斯理地说了几句客套话，请她介绍基本情况，酱紫低着头没有应声。人力总监有些诧异地又说了一遍，酱紫抬起头，已经是满眼泪水。
酱紫站了起来，不看会议桌上的人，看看玻璃门外的艾薇，泪水夺眶而出，她拿起包走到林晓筱跟前，哽咽着说：“林晓筱，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酱紫一边哭一边冲下楼梯，冲出别墅，在小区里不辨方向地跑——林晓筱追了出来。接下来，酱紫和林晓筱，一个哭着跑，一个喊着追，刚才没演的琼瑶剧这会儿演了，戏剧任务略作调整，流泪的换成了酱紫，安抚的换成了林晓筱，过程有些仓促，结局倒是一样。
那天的事儿，后来想想颇有些不可解之处，或许是酱紫自己天天设计“真相”落下病了，巧合这种事，在现实中是存在的，但她认为更大的可能性是，不只她有剧本，人家也有。
不管最后演了谁的剧本，结局反正都是大团圆。酱紫如愿以偿，成为“出道”的签约主播，而她的“后真相时代”接棒“艾薇女士的客厅”，成为盛世微光2017年的主打脱口秀，这种做梦都梦不到的好事儿，竟也成了现实。事实上，“后真相时代”从产权归属上来说，已经不是酱紫的，而是盛世微光以一百五十万人民币收购的无形资产了。
这笔钱，让酱紫按揭买下了顺义一处新楼盘里97平米的房子，乌迪陪她去售楼处签的合同。两人一起出来时酱紫显得很平静，一直沉默着，半天才说：“还是得活下去呀。”
最后一期“艾薇女士的客厅”为接下来的“后真相时代”预热，主嘉宾是酱紫，那期的标题就是《想不到你是‘酱紫’的酱紫》。酱紫本人猛料放不停——出生两天被亲生父母卖掉，童年被养父母虐待，中学被老师性侵，自己供自己读完大学，“因为爱情”误做“小三儿”被人暴打，写小说却因“没有生活”不被认可，未婚夫的一声“快跑”让北京成为她的悲情城市……但她直面一切苦难、挫折、难堪、丑恶和残酷，努力去选择美好、善良、深情和高贵——这样的信念支撑她去做“后真相时代”，她想告诉所有人，无论在怎样的境况下，人永远都有选择……这期视频的浏览数一周内超过了五千万，弹幕多到看不见酱紫的脸。
“真实”成为酱紫人设的关键词，这是在和策划团队讨论时，所有人，包括酱紫本人，都认可的。不过酱紫很清楚，她得为这样的人设付出相应的代价——这种“真实”是供人消费的，极少有人愿意让这种“真实”进入自己真实的人生。在获悉真相的罗鑫父母眼中，酱紫就从天使变成了妖孽，他们忙不迭地跑到回龙观，把自己那坠入妖怪洞中的儿子，连拖带拉地领回老家去了。酱紫认定自己多半要孤独终老了。
乌迪安慰她，“算是设了道初选的门槛吧。也是好事——以后敢追求你的，都是真爱。你的爱情线长出来了吗？”
酱紫举起手给乌迪看，“还没有。”
乌迪握着她的手说：“会长出来的。”
酱紫笑了，挽起乌迪的胳膊走出售楼处，说起四月北大那场名为“微时代、新资本与媒体责任”的论坛。事前盛世微光的策划团队和酱紫，始终没有就她主题发言的内容和风格取得共识。公司认为她应该在媒体面前强化人设特征，直率、真实，毒舌吐槽，文艺范儿但要接地气——网红特质是她的本命。酱紫认为去北大耍宝不只是轻薄肤浅，更是愚蠢。首席内容官却认为引起争议成为话题是好事儿，最好也有十几个博士教授联合起来写文章骂你，你就彻底火了。她甚至动用了核威胁——如果酱紫一意孤行，就会被公司认为违约，将支付高额赔偿。
盛世微光接手后的“后真相时代”，只沿用了酱紫独特的本格推理作为节目延展路径，规模和形式都作了彻底改变。除了当期的主咖，每期还会邀请六位演艺娱乐明星，在节目中被酱紫的推理“逼问”出与传闻相同或者相反的个人经历。第一期的主咖是艾薇，有六位或者遭遇婚变或者被爆导致他人婚变的当红艺人作为同期嘉宾，酱紫在那一期中获得了“幸福掘墓人”“真相小姐”等多种爱称。“后真相时代”作为明星当众清洗自家脏床单的秀场，实在是满足人民群众不断增长的八卦需求的良心之作。负负得正，勇于自黑自嘲自曝其短的艺人反而变白变可爱了，不少路人跟着就转粉了。“后真相时代”改版后第一期《艾薇女士离婚事件》全网上线，浏览数直接破亿。2017年3月8号，酱紫被邀请参加了网红大会“女王节”特别节目，从主持人手里接过了“丑闻女王”的水晶王冠，和其他几位花样百出的女王一起昂头拍照——不低头，不流泪，看我戴着王冠笑！
写了多年的鸡汤文，酱紫蓦然发现，原来自己活成了励志鸡汤本人。酱紫比别人更明白，鸡汤有毒。她不愿意在北大放肆，不是担心被博士教授们骂，而是担心靠这种单薄的人设她活不过一季，很快会被观众厌倦、厌恶！
她还是一意孤行了。
酱紫在北大论坛上发言，谦逊柔和，落落大方，白衫黑裙锁骨发，踩着12厘米的高跟鞋站在发言席上，手握遥控笔娓娓道来。她先颇具“学理感”地厘清概念，梳理源流，然后谈“后真相时代”的文化特征与“后福特主义”社会转型，谈“微时代”带给个人主体性充分成长的可能，也带给个人心灵前所未有的阶层压力和价值观冲击；从社交媒体在信息传播上的杠杆作用，谈到新媒体人必须充分自觉认识到在意识形态建设中不可推卸的社会责任。最后她用《诗经》风雅正变的概念类比推出论点，无论是研究者、投资人还是从业者，都应该秉持“求正容变”的态度，给优质内容和良好的媒体生态以无限的可能。
乌迪后来在网上看到了这段标题为“网红学霸碾压北大博士——震惊了”的视频，她的评价是：“俨然活脱又一个艾薇，装逼技能满分。”
酱紫告诉乌迪，艾薇好像有什么新计划，不仅不做节目了，也卸任了盛世微光的总裁，新总裁此前是腾讯新媒体网络事业部的总监，他还带了位总编辑过来，所以首席内容官也换人了。
乌迪从酱紫的脸上读出了什么，追问一句，“你也升职了，对吧？”
酱紫挽紧乌迪的胳膊，“CCO助理。”
乌迪念白似的叹了一声，“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乌迪没有成为路人，酱紫越来越在情感上依赖她了。乌迪既然说她们都是修炼成人的爬虫，酱紫和乌迪约好端午一起喝雄黄酒，看酒后谁会现原形。没想到一早林晓筱打来电话，说艾薇约她过来吃饭。酱紫心里纠结了一下，还是去了。
端午清晨落了雨，酱紫和艾薇在二楼阳光房里说话，林晓筱一个人躺在屋里玩手机。一身秋香色暗花软缎长裙的艾薇坐在巨大的根艺茶桌前，低头泡茶，身后一株古桩石榴盆景开着红艳艳的花，她依旧如此明艳动人，酱紫想起初见艾薇的情景，眼眶莫名有些热。艾薇说：“晓筱病了，我要带她去治病。”
酱紫一惊，扭头看室内的林晓筱，这半年没怎么见，刚才只是觉得林晓筱胖了很多，艾薇递给酱紫一杯茶，说：“她已经出现幻听了，是不是精神分裂，还不能确诊。家里接连出事，晓筱的爸爸，年前被双规了，现在还没结果，她妈妈情绪很不好，我这边又这样……她那个老公——还有孩子……本来你是唯一让她感到轻松快乐的人……”
艾薇的声音很轻，口气淡然，且语焉不详，但酱紫迅速理解了全部，一阵咬啮的疼痛开始在胸口蔓延，疼得她暗自无声吸气。
艾薇笑了一下，“丽丽，本来这件事我不打算说，但是我有一位很重要的朋友——如果没有她，说不定我早就是晓筱这样子了。她建议我找个合适的机会告诉你真相。我知道，那个‘风行天下’就是你，你自导自演了一场大戏。”
酱紫血液瞬间凝固了，她看着艾薇，甚至都忘记了反驳——除非撒谎，她也没有什么可反驳的。她在艾薇门外留下了偷拍设备，并且在众人到来后及时取回，利用手机匿名注册微博“风行天下”，发出爆料截图照片，并且@了几个相关的娱乐号，完成了后来她作为自证清白的铁证——这是连乌迪这个同谋都不知道的秘密，现在却被艾薇说了出来。
艾薇捧着只娇黄耙花锦地纹的主人杯，嘴角噙着一点儿笑，“小区是有监控录像的，我知道你躲开了摄像头，没有被录上。但躲避本身，足以说明一切了。我那个朋友说，老天假你之手，用一座虚构的城池，庇护了困顿、疲惫、恐惧之中的我，我该向你说一声谢谢。知道‘法华七喻’里的‘化城喻品’吗？”
酱紫怔怔地点头。
艾薇笑了，“你倒真是无书不读——知道风雅正变，还知道法华七喻……”
酱紫小声说，“是那天在北大开会，有一位不认识的老师告诉我的，我也不是真的知道……”
艾薇说：“既然她说了，我就不多说了。以后经常和晓筱联系吧，多和她说说话。我逼她，她才跟你打电话——她现在已经不愿意和别的人说话了。”
酱紫郑重地答应了一声，默默喝了一口茶，艾薇起身去厨房看饭菜准备得怎样。酱紫一个人，看着雨落在玻璃墙上，留下泪痕一般印记……她竭力搜寻着记忆里和她说过话的那位老师，越努力那人的脸就越模糊——鲜明的只有那天她们站在校园里一棵老杏树下，风过，有簌簌的花瓣落在那位老师的肩上，她始终不曾伸手拂去……她说，幻化的城，却能提供真实的庇护和休息，但化城很快会消失，因为你还有前路要走……
酱紫当时听得半懂不懂的，现在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明白了，只是感觉心底有个地方，原本那里像干涸冻硬了的井底淤泥，从来不曾见过天日，此刻却照见了暖暖的光——玻璃墙上的雨痕还在，依稀有了日影，酱紫走到敞开的玻璃门边，切切地叫了一声：“林晓筱……”
2017年6月1日 枫舍
标题书法 陈涛
原载《人民文学》2017年第10期
原刊责编 马小淘
本刊责编 黑丰
创作谈
观不自在
计文君
曾为《人民文学》的公号写过一篇题为《化城》的创作谈，应该是两年前的事情了。而这篇小说《化城》，在我发给编辑的时候，题目还叫作《后真相时代》。虽然警告自己不要再修改——在完稿之后，已经修改了一个月，但终究还是又改了一稿，不是斟字酌句，而是调整了情节和结尾，且修改了题目。编辑大度，容我这番折腾。
《化城》是“不自在”的，里面的人物和写作者，都不自在。
“不自在”有两个意思，一是“太自觉”：之于人物，是因为她立志做“人精”，以“骗人为生”，给人灌“鸡汤”自己饮苦酒，却甘之如饴；之于作者，则是始终带着警觉和审视的眼光检查所有的叙事路径——反复修改的原因也缘于此。
“不自在”的另一层意思很简单，就是不舒服：人物的“不舒服”好理解，今天有几个人是“舒服”的？一身难安，况还有颗“人间没个安排处”的心呢？作者的“不舒服”则有些一言难尽。勉强可以比拟为健身后的酸痛，那是通向某种自己希冀的理想状态的必需过程，结果是否必然出现，则又两说了。
《化城》写完之后，人物我也就不管了，只用管作者——也就是自己。我认真去上健身课了，从六月三号开始，到了九月十号，我穿上了上世纪90年代买的裙子。这段时间，我在写另一部中篇，《化城》的“不自在”在写作过半的时候减退，人物开始帮我了——于是，轻盈的不只腰肢……
“不自在”显然不是一种足够好的状态，但是始终“自在”的写作，必然是值得警惕——至少对于行路只到山腰的我来说。看住自己的种种“不自在”，去求一点点“自在”，又在刚得一点“自在”时，开始忧心“月明帘下转身难”……
如此这般，也只能如此这般。
2017.10.12 枫舍
计文君，女，河南许昌人，艺术学博士。
2000年开始小说创作，
出版小说集《帅旦》《剔红》《窑变》《白头吟》等，
曾获《人民文学》奖、杜甫文学奖、
《中国作家》中篇小说奖等多种国内文学奖项，
著有研究专著《谁是继承人——红楼梦小说艺术现当代继承研究》，现为中国现代文学馆副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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