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发男儿-燕赵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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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子

    癸亥年早春的一个上午,我精神亢奋,创作正处在那种所谓“已经进去了”的状态,突然有客来访。

    来者是位相识多年的朋友,同时也是编辑兼作家,不必客套,进门第一句招呼就是:“正玩命哪!”我赶紧诉苦:“半年多没写东西了,我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紧迫感……”“可你还得把手头的长篇先放下。”他说,“人家点名叫你哪!一一想不到黄河以北最富的村子,也许在全国也是首屈一指的(注意,我不是说最富的个人,而是最富的农村),竞出在河北的老东乡,历史上的盐碱窝里!”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他们没有包产到户,已经是千万元富翁了!也不叫大队,而是农工商联合公司。公司经理是个当代怪杰,他叫我带信给你,原话是,‘五年前我们看了《乔厂长上任记》,当时的副大队长看了四遍。我佩服蒋子龙。但是,乔厂长不如我胆大,乔厂长不如我!’”我不觉堆出一脸苦笑,心里涌起万千滋味。自从乔光朴这个冤家来到世界上,给我惹了多大的麻烦!乔厂长五岁,我四年未得清静,心想,今后也许不会再有这样的风波了。怎么又冒出一个胆子更大的“乔厂长”,而且又是点名叫号地和我挂上钓!朋友简洁地讲了几件那位经理的故事,我心一震。这个送上门的人物一下子把我从已动笔的小说中拉了出来。在千百万群众创造生活的劳动中,有些看似偶然爆发的事件,却代表了一种历史的必然,社会的必然,往往比作家费尽心机加工提炼出来的情节更可信、更集中、更概括。许多生活中的平常人或不平常的平常人,往往比作家呕心沥血塑造出来的人物更真实、更感人、更典型!我问:“你为什么不写他?”朋友摇摇头:“更深一层的东西他不讲。他说:跟你们说没有用。要想知道内里边五花三层的斗争,叫蒋子龙来!”这简直是一种挑战,一种召唤。是生活对文学的挑战,对作家的召唤!我毅然放下写了一半的长篇小说,跑下去了。

    这部中篇小说就是这样产生的。但不想在此发一个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声明:“纯系虚构,请勿自动对号,云云。”我想,读者诸君心里都明白,裁判文学的最高法官是时间和群众,与其对反映生活的文学发怒,不如去改造生活!第一章男子汉之间真正的友谊和感情,是建立在相互征服的基础上,每被对方征服一次,这友谊和感情就加深一层,更加巩固。这是思想的征服,人格和力量的征服。

    我,还有他们——七位本市和外省的编辑、作家,都被眼前这个农民征服了。老实说,文人们喜欢挑刺儿,不容易真正从心里佩服一个人。今天先是震惊,继而敬服,最后简直快成为他的崇拜者了。

    其实,他讲了总共还不到一小时。而且他没有讲任何故事,没有讲他们的发家史,没有讲他们赚了多少钱,只給我们出了几个“题儿”。全是一条条带有泥土味儿而又闪烁思想光芒的哲理,是一句句从生活中总结出来的大实话,而又含有深刻的经验、无穷的意味、农民特有的智慧和幽默,出口都是警句格言式的!莫非我们碰上了一个天才?他无疑是个会创造思想、制定法则的人,在本质上同那些生活在城里的思想家、经济学家、哲人、教授是一个等级的。同他谈话真是一种享受,一种“精神会餐”,他的思想总是闪闪发光。然而他对自己的介绍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叫人不无失望,不可思议。他是地道的农民,只上过“冬仨月,春仨月”加起来不足六个月的学,刚够“人之初”的水平。

    那么是他的长相奇伟不凡,透露出有宏谋在方寸吗?也许是吧,但我得拼命在他身上寻找这些东西。个头似乎比我还高,也就是说至少在一米八以上,可是长得精瘦,像个大衣裳架挑着一身蓝色毛料中山服。以前我在农村看到穿这种衣服的人,都是公社和县的干部。现在到农村去,谁要是凭衣帽断定人家的身份,非上当不可。他的气质还是农民,留着过时的小平头,脸上布满没有规则的、错综复杂的皱纹,也许他那深邃的思想、奇特的智慧就藏在那里边?他不是大眼睛,也不那么炯炯有神,脸色发黄。

    但是,他一开口,立刻就把你对他的第一印象、表面印象一扫而光。他仿佛是用第三只眼睛——思想在看着世界,看着你。

    他本身就是一个谜,这是怎样的一种农民呢?

    夜,静得瘆人。深秋的夜风,像剃头刀儿一样扫荡着这黑沉沉、死寂寂的百里大洼。月亮像半张死人的脸,冷光熹微,根本剌不透沉沉夜幕。更何况还有那飘浮游动的黑云,像老天爷抖开的盖尸布,时时将那半张死人脸遮住,使大地陷人一种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深渊。更甭提那些数不清的吃大锅饭的星星,见有一个半死不活的月亮在支撑局面,就都闭上了眼睛,有的干脆躲到云彩后面睡大觉去了。空气阴冷,夜色凄迷,一个白乎乎细长的鬼魂又走出来了……团泊洼像一口巨大的破锅,被历史废弃不用了,扔在了华北的东部平原上。坐落在锅底的这个稀稀拉拉的大村落,正是大赵庄。这几天庄上闹鬼了。天一黑,已经没有心思穷乐呵的农民们就不再出门,关在低矮的土坯房里,缩在炕头上,甚至早早就钻进被窝,省得点灯熬油。因此,夜不深,人已静。每逢这时候就有个人从庄子里走出来,上身穿一件光板羊皮袄,毛朝里,光皮朝外,白花花、脏唧唧。身影瘦长,弓着腰,两腿像灌了铅,脚步踉跄,晃晃悠悠,离纵飘忽。身后跟着一条牛犊子般的大狗。这不活活是个幽灵吗?他这样整整转了三宿啦!他就是大赵庄的当家人、大队党支部书记武耕新。

    他像在梦中一样走着,透过黑暗,他的眼睛里闪着怨恨的、绝望的光。愤怒和耻辱感啃噬着他的心灵,正在摧毁着他的理智。群众大会开了三天啦,给他提了三百条意见,社员们一人一把箭,都拿他的胸口窝当了靶心!“我这是何苦呢?全庄三千多口子人,为嘛就数我倒霉?”他陷身缧绁,满腔孤愤幽怨,真想大叫三声,撕破这铁板一样的夜幕,出出心里的这口怨气、闷气。

    没有平整好的旧坟地里,突然飞起几团鬼火,忠心耿耿的大狗猛地扑了过去。武耕新不为所动,现在没有能叫他害怕或动心的事情了!五八年在公社工业科当会计,干得好好的,硬逼他回来当了大队主管会计。如其不然,现在是个正牌吃皇粮的国家干部,就是天塌地陷又怕他娘的何来!主管会计当了不到半年,就为给食堂提了五条意见,硬说他给食堂列了五条罪状,被赶回小队捋锄杆子。

    以后食堂解散,又说他是正确的了。六三年底提到大队当了九个月的支部副书记,挨了六个月的整,就为的跟四清工作队长尿不到一个壶里。一撸到底,回小队当了个普通的“向阳花”,要不是公社摁住没盖印,连党籍都被开除了!大跃进、小四清、文化大革命、学大寨先治坡后治窝、学小靳庄唱二黄,一桩桩,一件件,都没能治了大赵庄一个“穷”字,倒把社员折腾得肚里怨气越聚越大!前儿年在这儿蹲点的县革委副主任孙成志,回到县上又当了县委副书记。亲自带着他去小靳庄取经的农委主任王辉,又髙升一级当了副省长6“四人帮”押在北京的大牢里。该走的走了,该升的升了,该死的死了,该关的关了,社员跟他们有远仇没有近恨,把一盆脏水全扣到他武耕新的头上,把满肚子怨气全撒到他身上。

    去年,“四人帮”刚垮台的那会儿,大伙笑得发疯,乐得发狂,以为这回天可真的变了,地也真的变了,往后没有愁事了。一年多过去7,天上没有往下掉馅饼,地上也没有往外长金子,大赵庄还是穷得滴溜甩挂,破破烂烂。社员们醒了,又蔫了,脑袋又耷拉下来了,路在哪儿?上个月又来了个蹲点的县委副书记,慢条斯理、文声弱气,连名字都那么不顺耳——熊丙岚,男人起个女人名,岂不是要给大赵庄招来晦气!果然不错,这是个摇鹅毛扇的家伙,大前天点了一把火,大赵庄在这场冲天大火里,变不成凤凰还变不成糊家雀嘛!三天来,群众怨恨的火焰达到了白热化程度,那一句句溜尖带刺的怨言,像炽热的烙铁在他脑海里留下印记!他那好使的大脑,像录音机一样记下了社员大会上的每一句话,此刻又一句句地重新播放。几十年的事情,如烟如雾地在眼前飘浮聚合,幻影云涌,联想蜂聚,搅成一堆,挽成一团,无法排遣。三天来他几乎是靠抽烟和喝水活着,白天开会,坐在台上装做没事人一样,晚上说嘛也闭不上眼,与其躺在土炕上烙大饼、瞪着眼珠子数房梁,还不如到大洼里溜达。人家都说白昼和理智是属于男人的,而他这个五尺汉子却只有在无边的黑暗中才能找到一点安静和慰藉。

    “祖辈缺了什么大德?到我这一辈儿当了支书!政治就是命运,当支书就是赌命,以前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本来是个找路的,却被当成带路的,自己瞎眉合眼真的成了全村的引路侯……”武耕新肚里没食,头昏脑涨,东倒西歪,跌跌撞撞。气话可以说,大话也可以喊,真要叫他撂挑子不干,还不甘心。如果这次再被一撸到底,他还不认输,咽不下这口窝囊气!就是强咽下去,肚里也会憋出个大瘤子。可要想继续干下去,又怎么个干法呢?对往后的日子他缺乏高瞻远瞩的想像力,既无信心,又无规划,莫非真的山穷水尽,束手无策了吗?

    已经到了下半夜,月亮早已隐去,周围是寂寥无边的黑暗。―团泊洼难道死了吗?没有狗叫,没有鸡鸣,长虫、蛤蟆早早地钻进土里,连小虫子的唧唧声也听不到。武耕新感到这样的孤单,这样的悲哀,真想大哭一场,反正也没人看见。

    后半夜的风更冷了,他下身只穿着两条和这夜幕一个颜色的青布单裤,实际只等于一条。里边那条膝盖和屁股处磨破『两个大窟窿。外面这一条两个裤腿脚飞花了,两条套在一块才勉强遮住了他的下半身。这样的裤子怎么能抵挡彻骨的寒风,他的双腿有点发抖,脚步更加沉重,身子一溜歪斜。跟他寸步不离的大狗,似乎觉察出了主人的艰难,突然往前一蹿,横在武耕新的脚前。那意思是叫他回去,别再往前走了,他腿一软扑在了狗的身上。狗以为主人出了事,恐惧地大叫起来,向村里呼唤。

    武耕新拍拍它的头,“大黄,别叫,别叫。”狗安静下来。他抱紧狗的身子,自己也觉得暖和了。干涩的眼眶里火辣辣的,似乎有一串眼泪滴落下来。大黄吃惊地扬起脸,一双在黑暗中熠熠闪光的眼睛望着主人。

    林元秀像是睡着了,其实她是处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中,那髙度警觉的神经不知受了外边一点什么声音的触动,猛地睁开眼,像撒吃症一样,一骨碌坐起来。伸手摸摸右边的炕头,依旧空着,丈夫又没回来。她心里埋怨自己,想着不睡不睡,怎么又迷瞪着了。再摸摸左边的炕,也是空的,深更半夜的,大闺女明英又跑到哪儿去了?只有老闺女明琴,背靠窗台坐着,不光没睡,嘴里还叨叨咕咕,隔三差五地打亮手电筒,照照课本,然后再关上手电接着背书。

    她问,“你姐哪?”明琴,“叫对象拉走了。”“从哪儿又跑出来个对象?”“还是那个马胜锐。”“他不是不情愿吗?”“那是过去,爸当支部书记,他不愿意被招驸马,怕人家说他攀高枝,将来受我姐的气。现在我爸不是倒霉了吗?他的腰杆反倒硬了,又主动来找我姐。”“呸!一个个都没安好心眼儿,恨人不死下笊篱!”“娘,你别管,我看小马这一点就够个男子汉。”“得了小姑奶奶,那也不能黑灯瞎火跟着野小子往外跑,一个个都是脸皮八丈厚。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你爸快愁死了,你们都各顾各的,谁也不搭把手。去,叫你哥去找找,他有三天三夜没眨眼皮啦!”武明琴下炕,来到外间屋,拍拍东屋的门,髙声说:“哥,咱娘叫你去找找咱爸。”“知道了。”老大武明理迷迷糊糊地答应了一声,明琴回到炕上重新背她的政治书。

    但是等了半天,东屋那两口子还不见动静。林元秀自己下了地,以为儿子贪睡,翻个身又睡着了呢,想亲自招呼他。走出西屋就听见东屋的两口子正说话,当婆婆的可不能听儿子媳妇的墙根。但儿媳妇燕淑珍的嗓门很大,分明是成心让她听见——“……你不掰开手指头算算,俺们北燕庄才七百口子人,每年都有个十户八户的办喜事。你们大赵庄将近四千口子人,光是老中青光棍儿加一块就毛三百口子,六年里才娶了仨媳妇。人家那俩户—个是花了两千多块钱,另一户在公社当干部,也不冤屈何守静。俺要你家嘛啦?你乂有什么拿人的?怪不得方圆百十里都传着你们村的歌儿:宁吃三年糠,有女不嫁大赵庄……”明理那闷声闷气的声音:“你别扯着嗓子喊行不行?”林元秀气得双腿打颤,膝盖一软顺势坐在锅台上,心口窝里像塞进了一把乱草。自打儿媳妇过门这半年多来,她就没有舒坦过。如今的年轻人没皮没脸没良心,俺花得少点也够上了一千块这个整数啦!你看不见你公公吗?当着一村之主,冬天说话就到了,还没有个囫囵的棉袄棉裤,这不都因为娶你拉了一屁股债!俺不就是没盖上三间新房,让你另起炉灶去当家做主?可这三间老房你们占了一半儿,把俺那俩小子挤得没处睡,无冬立夏躲到外边去寻宿儿,你还要俺怎么着?千不怪万不怪,都怪俺穷村的小子不该找个富村的闺女当媳妇。

    淑珍那盛气凌人的尖嗓门还在响着:“……原指望你爸是大队头头,门路广,还能让你一辈子刨土坷垃。谁成想这回弄不好又要一撸到底,咱一家子就都得跟盐碱坷垃玩標了!”“合着你进这个门不是冲着我,而是冲着咱爸的官衔儿?”武明理的声音也高起来,要犯牛性,“实话告诉你,咱爸要不当那个大队书记,咱家的日子就有救了!”“明理,你就少说两句吧,快去找找你爸。”林元秀赶紧搭话,她知道自己养的孩子都跟他爸一个样,表面上脾气秉性不一样,骨子里都是真正的男人,惹急了是什么事都会干出来的!不成想婆婆一搭腔,儿媳妇突然哭起来了。女人的眼泪有时是对付男人的最好的武器,有时则是往火上浇的汽油,只有绝顶聪明的女人才会掌握好使用这种武器的火候。

    武明理一下子炸了,“谁怎么你了?深更半夜你嚎什么丧!”林元秀也生气了,“明理,你给我出来!”她可不是乡村里那种说不出道不出、粘粘糊糊的女人。她的父亲是大赵庄解放前唯一的教书先生,从小识文断字,老实说,武耕新认识的那点字有一半是她教的。不然,他只上了六个月的学,怎么能到大队、公社当会计?自从进了武家门,她拾得起,放得下,说得出,做得到,人一份,嘴一份,人前人后都没给武耕新丟过脸。表面上,男人的事她不管,家里的事也不用男人操心。实际上,男人的事她也可以在枕头边上吹吹风,家里的事只要他拿定了死主意她也得依从。但是,不论日子过得紧也好,松也好,她能管好家,也能管住五个孩子。自从第一个儿媳妇娶进门,虽没有出什么大事,一家人的脸皮都还没有撕破,可是心里老是不那么顺当。该着她们这一辈人倒霉.苦挣苦熬,好不容易顶门立户自己当了婆婆,婆婆的福一天没享,婆婆的架子一天没摆,媳妇一进门在精神上就是婆婆,自己又成了小媳妇。莫非命里注定这一辈子只能当儿媳妇了?真是福不双至,祸不单行,家里外边一块闹起来了!武明理一边系着衣裳扣,气哼哼地冲出了东屋。

    林元秀用手指点着儿子:“明理,你呀你!外边攻你爸,家里就别再起内乱了。看看你爸的模样儿,还像个人样吗?整三天了米粒没打牙,脑袋没沾枕头边,我怕出什么事呀!快去找找他,无论如何把他拉回家里来。”“我去,可有一条,你老劝劝我爸。这回被抹掉大队书记更好,不抹掉咱也不干了,不操这份心,不挨这份闲骂。我爸是庄上第一大能人下边有我们仨大小伙子,男的女的加起来六、七个整劳力,干点什么不能捞钱?现在谁不是搂着自己的心口过日子!”林元秀气得用手拍着锅盖:“先别说这个,快把你爸找回来!”“你老放心,我马上就去,先把话透给你老,等他回来咱们一块劝,光我们不敢把话说得这么白。”看来明理这三天脑子也没闲着,拿好自己的主意了。不愧是他爸的儿子,有自己的心路,自己的道道了。

    林元秀不再搭理他,声音发颤地冲西屋喊:“明琴,你给我下炕,去找你爸!”“人家明天一早还要到县里去考试!”“好啊,把你们养大了,七条肠子八条肝花,一人一个心眼儿,都想拆这个家。我自己去!”林元秀并不老,只有四十七岁,身上气得打颤,仍然迈步出了堂屋。

    武明理要去拉住老娘,身后的东屋门“哐当”一声被摔开了。燕淑珍穿戴整齐,手里还提着包袱,一阵风似的冲到院子里,打开娘家陪送的自行车,把包袱夹在后衣架上,推着就朝门外走。

    “淑珍,你这是干什么?”林元秀没想到儿媳妇会有这一手,从这儿到北燕庄有四五十里地,深更半夜的,又是个年轻媳妇,出点事怎么办!她赶紧叫儿子去拉住媳妇。

    一见媳妇真的翻了脸,要半夜回娘家,武明理也软了,拉住自行车:“谁说你什么了,至于这样吗?”—见婆婆和男人服了软,燕淑珍更来劲了,一巴掌打开明理的手:“你要有志气就别拉我,俺用不着你管!”“你,这是值当的吗?”“省得我一个人拆散你们这个宝贝家!”燕淑珍再一次推开男人的手,向院门走去。

    就在这时候院门被推开了,一前一后进来两个人,堵住了大门口。黑糊糊看不清脸面,也不知是谁,前边这个个矮,后边那个个大。前边这个人开口了,一嘴好听的普通话,甭问,是新来蹲点的县委副书记熊丙岚:“好热闹呀。淑珍同志,不管生多大的气,也不能够做出日后无法挽救的事情啊。”“简直是胡闹!”一听声音就知道是大队长武耕田,“明理,还不把自行车接过去,领你媳妇回屋。”燕淑珍突然哭着跑回自己的房里去了。

    熊丙岚走近林元秀:“大嫂子,好好休息,我们去找老武。放心吧,什么事也不会出的!”“那就让你老多费心啦。”林元秀心乱如麻,语气里没有多少热情,倒是充满忧虑。

    土地散发着清馨的潮漉漉的气味,这是生命的气味,是大赵庄生命的热在散发。武耕新贪婪地吸吮着这新甜的气息,他那弯曲的背突然挺直了,眼神空洞的双眼一下子变成了鸱枭的眼睛,穿透这重重夜幕,看清了眼前这四千八百亩一马平川的大块条田。他急走几步,扑上去抱住一棵两搂粗的大榆树,他摇晃,他捶打,他甚至想跟它撞头。

    老榆树铁骨青板,安稳如铸,像一根擎天巨柱支撑着这黑沉沉的夜空。

    老榆树,你可以为我武耕新作证,解放前大赵庄只有三棵树,除你之外还有两棵歪柳树。土地倒是不少,但像一片乱坟场,这儿髙那儿低,东一疙瘩西一块,南一条沟北一道岗,流碱冒盐。这就是命运那个老混蛋留给俺们大赵庄的基业,一家一户对付不了碱虎盐狼,只好挖土垫地,地长多高,碱追多高。只能种点髙粱玉米,每亩地打个一二百斤!自从我做主大队上的事,发死誓要治地。没黑没白,领着社员整整干了五年。白天跟社员一块抬大筐,晚上盘算队里的家业、操办几千口人的吃穿。那是什么日子,不光受大累,头上还得顶着几把刀尖,现在你们说我学大寨学错了,那阵你们骂我假学大寨,挂羊头卖狗肉。大寨是修梯田,修台田,说台田能治碱,我是平台田改成条田,每块地四、五十亩,横平竖直的长方形。上有浇水渠,下有排碱沟,修了七条比京津公路还宽还直的大道,还有几百条能走大车、拖拉机的小道。四千多亩土地就像一张画一样,规则有致,像八阵图,拖拉机耕种的时候就像在足球场上一样痛快!粮食亩产提高到五、六百斤,我武耕新落下了什么?还不是一身病!一个从前能摔倒一头牛的五尺半高的壮汉子,现在油熬尽了,皮榨干了,刚到四十八岁就只剩下一把骨头渣了!我武耕新对得起这块土地,对得起大赵庄的乡亲父老,我没做亏心事。老天爷瞎了眼,有些人瞎了心,老榆树,你还没有死,你可都看见了!不,不,大赵庄的人这几年都不轻闲。俺们这儿生这儿长,地是俺们的根本,累死也值得。可我对不起的是那些知青,他们被一阵风刮下来,跟大赵庄无亲无厚,我对他们也像对普通社员一样往死里使,有的扭坏了腰,有的砸断了腿,脊椎变形的,肩盘突出的,关节劳损的,来的时候好好的,走的时候有一小半人变成了半残废。团支书王丽萍干活爱冒尖,摔伤过腰,被土筐砸断过腿,至今走路还有点貼脚!他们又图个什么呢?

    武耕新突然浑身一激灵:今儿个这是怎么啦?七股八岔越想越离题儿。莫非我真的老了?真该下台了?撒手闭眼光等着死了?其实人死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就像这秋天的榆树叶一样,西北风一吹,飘飘摇摇地落下来,一切烦恼都没有了。

    哈,他可不想死。而且在心里还弄明白了一件事,他用不着再欺骗自己,也犯不着跟自己赌气,他不想下台,还想继续当这个大队书记,他的事还没有干完。

    他想把七条赵庄大道都铺上柏油,将来给每条大道都起个好名字,可是没有钱!他想把几卜条浇水渠修成水泥的防渗渠,浇地又快,而且省水省电,就是没有钱!他想开上几百亩果树园,种上瓜果梨桃,还是没有钱!他想继续改造还剩下的那五千亩盐碱荒地,但现在人心已散,不能像前些年那样用“阶级斗争为纲”的鞭子去赶着大伙走“以粮为纲”的路,如果雇请机械队改造,他仍然没有钱!他想开上两个大养鱼池,办个养鸡场、养猪场,这一切都得用钱。钱!钱!钱!他缺少的正是钱。粮食亩产翻了一番多,社员们花点零钱还得靠抠鸡屁股眼子,大队照旧穷得丁当响。

    他回身看看黑糊糊的大赵庄,一种不可名状的羞愧感烧灼着他的灵魂。这叫什么村落?这是人住的地方吗?一个个用胶泥採成的小土屋,像过去的烂台田一样,没规没矩,没街没道,三五户一堆。每家屋后是只能钻进一个人的茅坑,因为粪就是金,谁也舍不得扔给别人,一家一个茅坑。房前是苇坑,到夏天臭气烘烘,蚊子织成网。在大赵庄用砖头砍死人,到法庭会判无罪,当场释放。因.为在大赵庄绝对找不出一块砖头,所以可以证明原告是说瞎话。全村几千口子人,春夏秋冬就跟牲口鸡鸭一同喝这大坑里的水。夏天坑里贮满雨水,水是甜的。到冬春,坑里的水少了,就又苦又咸又涩。怎么能怪赵树魁在大会上念丧歌:

    大赵庄,穷光光,盐碱地,土坯房。

    苦水灌大肚。

    糠菜半年粮。

    这就是大赵庄的村歌,解放前唱。解放后只有在忆苦思甜会上才有人敢提起它。昨天,二百五赵树魁竟敢当着县委副书记的面,在群众大会上有眼有板地唱起来了,居然还有人应和。这回可没有“思甜”,光是“忆苦”。解放快三十年了,我这个共产党的支部书记真应该当场一头撞死,要不就把脑袋扎进自己的裤裆里!我没那个囊气,也不服气,社员骂娘,我还想骂祖奶奶呢!盖新房,没钱;打机井,没钱;……又是钱!钱!钱!说一千道一万,没有财富大赵庄变不了样儿。要想发富光靠修理地球,土里刨食是不行的!这些年来,俺们就像黄昏时候的蝙蝠一样,闭着眼睛瞎撞。生活真是一坑烂泥,实际上大赵庄人过的不是生活,仅仅是活凑合!几十年来老东乡的农民走了一条漫长而坎坷的下坡路,始终没治了一个“穷”字。

    大赵庄的人天生就是受穷的脑袋吗?就活该世世代代喝咸水?你说下大天来,我也不信这个理儿!唐僧不念紧箍咒,孙悟空就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唐僧一念紧箍咒,孙大圣再有能耐也只是一堆废肉。政府松一点,老百姓就富一点。

    唉,想这些有什么用?我不想下台,往后该怎么干?

    好啊,武耕新,你的怨气来得也快,消得也快,没人给你顺气,你自己就顺了。别忘了当个干部最容易被群众记住的是他的弱点,运动一来大伙把他的好处全忘了,只记得他的缺点。领导别人不一定比别人更聪明,也不比别人更快乐,常常是傻小子背鼓上戏台一一找着挨打!他就这样一圈又一圈地围着村子转,挨家挨户地思量着他治下的臣民们。转到谁家房前,就想想这户社员的家世,为人,有什么特殊的本事。老实巴交的人很多,你干好了,他跟着沾光,你干坏了他跟着吃苦。这都是基本群众,靠他们冲锋陷阵打天下不行。能人也不少,五行八门,有手艺的,会做买卖的,还有会“鬼八卦”的,论阴阳、看风水、批八字,这些人只要政策一松绑,都能大把捞钱。但致富不可昧心,不义之财不能取……当深刻的痛苦代替了绝望,就能使人的智力变得更加聪悟。思索一武耕新用自己的全部力量进行思索,现在求助谁也不管用,只有靠自己去思考,去推断,战胜自己的恐惧、懦弱和犹豫彷徨。现在对他来说,才智比肉体更加重要。

    当他走到从前的地主赵国松房后的时候,心里有点泄气,看来要彻底改变大赵庄的穷相太难了。这个过去在全庄数第二位的地主,拥有二百多顷地,过的又是什么日子呢?每到吃包饺子的时候除去老地主赵国松的父亲吃白面饺子,从地主婆以下全是吃髙粱面儿掺上榆树皮面儿的饺子。老实说还不如中农想得开,吃得好呢。一到晚上,老地主亲自发给每个儿媳妇三个大麻子,叫她们用席蔑子串起来当灯点,多一个不给。其实那三个大麻子的亮光,只够扫炕铺被用的,干其他活儿都得摸黑。一方面是老地主财迷,但说到底还是地主钱少,他如果有大把大把的钱票子,可以对别人死抠,决不会那样苦熬自己。想到这儿,武耕新心里一动,快走几步来到大赵庄小学的门前。

    这里原是大赵庄头号地主赵国璞的旧宅,他的气派跟赵国松就不一样了,家里有几百顷地,在天津、北京、上海还开着几家买卖铺子。农村闹灾,粮食歉收,还有城里的买卖賺钱,买卖赔了钱,还有家里几百顷地接着。互相依靠,互相支持。赵国璞常年住在城里,子女都上大学、出国留洋,一个个都成气候……对,要想富,得是地主兼资本家!得农牧业扎根,经商保家,工业发财……历史简直是用开玩笑的方式,把一个叱咤风云的新农民介绍到这个世界上来。曲折使他升华了,灾难洗净了他的灵魂,使他对人对事有了一种新的尖锐的判断力,他将脱颖而出,成为老东乡一带几乎无与匹敌的新型农村的领导人。

    当武耕新围着庄子一圈圈转磨的时候,大赵庄的人并没有全睡觉。大队部的屋子里成了一座烧烟叶的大炉膛,烟雾凝结,遮住了本来就十分微弱的灯光,看不淸屋里有多少人。有的盘腿捏脚坐在炕里,有几个坐在炕沿上,有的挤坐在板凳上、桌子上,还有的站在地上、蹲在墙角。这些人有的是大队干部,有的是小队干部,也有的什么干部都不是,只是关心庄子命运的普通社员。没有人召集他们到这儿来,更不是开什么会。连着开了三天群众大会,大赵庄都乱套了,再提开会大家都脑浆子疼!那么他们跑到这儿来干什么?

    是他们自动来的。第一天群众大会结束之后,大队的几个干部觉得势头不对,吃过晚饭自动来到队部,以为支部书记一定会跟他们商量一些事情。谁知等到十一点多,不见书记的影儿,只好各自回家。昨天晚上有几个小队的干部也沉不住气,自动找来了。武耕新又是没照面儿,下午一散会就没影儿啦。干部们都慌神儿了,看来书记是铁心想撂挑子不干了!今天晚上来的人更多了,等到十点钟还不见书记的面儿,都稳不住神儿了。虽然心里不情愿,还是叫大队长武耕田去找在这儿蹲点的县委副书记。解铃还须系铃人,乱子是他惹起的,还得由他去探探武耕新的虚实。

    这一屋子人里,有拥护武耕新的,也有反对他的,有服他的,也有恨他的,还有怕他的,更有对他不服、不爱、不恨也不怕的。但是,不管谁怀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思,脑子里都有一个共同的问号:耕新要是不干了,谁来干?

    要是连武耕新也玩不转的事,别人上来更操蛋。不管你心里服气也好,不服气也好,他还能管得了大赵庄,能镇唬住一批人。他当支委的时候,实际上就是支书,他当副支书,实际上还是支书。文化大革命中,造反派说他是“狗头军师”,倒也不假,狗头也好,羊头也好,虎头也好,诸葛亮的头也好,反正是军师。他一出娘胎就不是个安分的人,脑子里点子多,肚子里道道多,支委会只要有他参加,就得听他的,最后还得按他的主意办。没办法,他就是比别人棋髙一着,并不是靠耍穷横。矮子里拔将军,谁叫咱大赵庄没能人呢。多少年大赵庄就是这么过来的,干部们都习惯了他的眼神、语气和手势。不知县委是什么意思,真想拿掉他?看熊丙岚好像有这种打算。那么他下来叫谁上呢?

    武耕田?大好人一个,忠厚实诚,像鸭子一样温良。但资质鲁钝。以前又不是没当过支书,不过是武耕新手里的一台拖拉机。

    李汉忠?现在的副支书,嗯,这倒是块材料,有文化,也有膀子力气,说话办事就像一挺装上电脑的机关枪。但他这挺机关枪只能叫武耕新使,再说还有点毛嫩,刚三十来岁,谁服他?

    刘心远?这个乡村的美男子,伶牙俐齿,能把死人说活。虽然也是支部副书记,总有点不大牢靠。

    孙达?像个电冰箱,太阴!每个人都口问心,心问口,翻肠倒肚,在脑子里好一通折腾。把每个干部也包括自己,都在心里过了遍筛子。但谁也不说话,一人举着一个烟喇叭,狠劲地吸,拼命地吐,一副副不解气的样子。好像借着喷烟,把各自心里的闷气、怨气、忧虑、愤怒也一块吐出来了。

    熊丙岚和武耕田回来了,一见没有请来武耕新,李汉忠先沉不住气了:“他不来?”熊丙岚被烟雾呛得一时不敢喘大气,用手扇扇眼前的雾团,才说,“老武不在家里。”“呀?他能去哪儿?”熊丙岚笑了。这种时候他居然还有心思笑,多亏房子里灯光暗,烟气大,人们看不清他的笑脸。他慢条斯理地说,“天黑的时候我看他向大洼里走,可能还在大洼里转哪!”李汉忠从炕上站起来,跳下地:“我去看看。”熊丙岚拦住了他,“汉忠同志,你别去打扰他。”李汉忠的怒气像烟雾一样喷到熊丙岚的身上,语调却是冷冰冰的:“熊书记,你来蹲点到底打的什么主意?”“我打的就是这个主意,让耕新同志把大赵庄的历史,前前后后的曲折和灾难想透,叫他出一身透汗,扒几层皮下来。这些年我们的思想上都起了茧子!”熊丙岚并不躲闪,虽然没有着急,可是话也够硬的,“李汉忠同志,你要是关心大赵庄今后的前途,现在就不要去打扰老武、倒应该彻底翻开自己的思想和大赵庄的现实对比一下,一场在精神上战胜自己的大战,就是一剂发家致富的仙丹。”县委副书记说完转身走了。许多人却没听懂他的话。屋里静了―会儿,然后又炸锅了,七言八语,瞎呛呛一阵,谁也说不透是字是谜。有的回家了,有的则趴在窗台上,隔着玻璃、捅破窗纸,向外凝眸谛视。外面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此刻,谁也说不清在大赵庄的黑暗中,究竟有多少双这种感情复杂的目光在探测、在寻求、在跟踪那个游荡在野外的幽灵。

    而且在今天晚上怄气的也不止武耕新一家。

    马胜锐捧着热乎乎、麻辣辣的左脸回到家里,劈头又挨了他爸一顿臭骂。

    马文升差一点把桌上的茶壶拽到儿子的脸上:“你个吃里爬外的混账东西,咱老马家祖祖辈辈,忠厚传家,从不办缺德的事。你今儿个为什么要跟二百五赵树魁、鬼八卦张万昆那一伙站到一块儿,当人对众地寒碜耕新?”马胜锐并未听清老子说了些什么,他左手摸着发烫的脸颊,心里还处在一种极度兴奋和惶惑之中。他喜欢武明英,尽管村里有人给她起:个很难听的外号一一“大傻青”,说实话,他心里喜欢的正是她的这股“大傻青”的冲劲。他们从小同学,考到县中还是同学,她不喜欢跟女同学玩,倒常跟男同学一块踢足球,打篮球。去年毕业后回到村里,不管干什么活也是横踢竖打。跟这样的女人在一块过日子才有味道,生活有激情,感情丰富多彩。他不喜欢那种慢声细语、扭捏作态的封闭型姑娘。被动是作假,主动才有真诚,才会有烈火般的热恋。他相信她也喜欢他。谁成想刚才就尝到了她那“烈火般”的滋味。他把她邀出来,还没容他把话说完,她就指着他的鼻子骂上了:“马胜锐,我知道你那个小心眼,你是嫉妒,是忘恩负义。告诉你,我爸去坐牢,我跟他一块去。我爸当了普通社员也比你爸强十倍。我就是嫁个讨饭的,也不找你这个一脑袋大男子主义的小男人!”他当时说了些什么已经记不准了,反正都是话赶话,张嘴没好气,说了一些激火的气话。说什么她是势利眼罗,把父亲的官衔儿看得比爱情还重要,明明是个农村土干部的闺女,却学了一副城里高干子女的派头啦,等等。明英的肺管子都被冲炸了,抡起胳膊就是一巴掌。他没有提防,左脸被打个正着,“大傻青”的手又重,半边脸麻嗖嗖的还真有点痛。他被打愣了,明英也傻了,后退一步,两人面对面站着。怔了一会儿,明英又凑上去,猛地抱住他的头,用手轻轻地抚摸他的左脸,在他耳边柔声款语地问:“还疼吗?还疼吗?你也打我一下吧……”她拿他的手去打自己的脸,他却趁势搂住了她的腰。他不觉脸疼,只觉得周身奔涌着一种从未体验过的令他窒息的冲动,明英那丰腴圆润的身躯在他怀里战栗,他感到是这样新奇,使他心旌摇荡。明英在他被打疼的左脸上亲了一口,猛地推开他跑了。他抚摸着被姑娘亲过的左脸,站在那个草垛前怔了半天,这算什么呢?是恨,还是爱?是继续好下去,还是一刀两断?连句明白话也没说。不过这一巴攀挨得太值得了,使他知道了生命本身还有这般永远不会忘记的快乐……“我说的话你听见没有?”父亲的吼叫把马胜锐从佳境中唤了出来,“武耕新有什么地方对不住咱?知恩不报是小人,忘恩负义是畜生!你忘了那年发大水……”“我没忘,大赵庄的人谁不知道这件事,那是武书记的光荣历史。”马胜锐嘴里没好气,但他心里对武耕新这一手是佩服的。

    五九年春,武耕新刚从大队被撸回十一队当了普通社员,正赶上第十一生产队选队长。那个年头一年要换四五个队长,老实巴交的不愿干,心路不正的社员不让干,选了两天硬没选出来。武耕新憋不住了,不顾自己身上还背着黑锅,毛遂自荐当了队长,这一杆子就当了六年,以后要不是升到大队当副支书,恐怕他就是十一队的终身队长了。

    六三年发大水,中央下令保天津市,保津浦铁路,在老东乡分洪,淹掉团泊洼。令一传下,限两个小时全村撤离,晚一步洪峰就到。没见过那阵势的,要命也想像不出那是什么场面。那洪峰像倾倒的大山,房屋、大树一荡而平,离着几十里地就听见哞哞怪叫!要不老东乡的人一听说发大水就头皮发麻,那真是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大赵庄乱营了,有亲的投亲,有友的靠友,大人喊孩子叫,鬼哭狼嚎!什么大队呀,小队呀,干部呀,群众呀,谁也顾不了谁啦,各自奔逃。唯有十一队,没散没乱,武耕新对他的社员说,“大伙要信得过我,我领着大伙一块走,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就不会丢了大家,不叫大伙受罪。”他说着眼圈发红,社员们在下边哇哇大哭,哭自己的命苦,哭“值万贯”的穷家一时三刻就要喂鱼,哭这个坑人的老东乡。社员们哭着表态要跟武耕新走,他叫每户带上去大洼打草用的小推车、一根扁担和一把镰刀。他领着十一队来到天津东郊区,找个地方扎下营寨。国家对灾民每人每天救济八两大米面,今天领件半新不旧的褂子,明天领条旧裤子,张着嘴等着人家喂,真不是滋味。男女老少一天到晚就是蹲墙根,哪儿暖和到哪儿去呆着,混吃等天黑,往帐篷里一钻。少活动,让那“八大两”在肚子里多呆会儿。武耕新则一扒眼皮就不闲着,除去照顾社员,还到处找门路,东撞一头西撞一头。到底叫他找到了一条活路,带领十一队的社员用小推车把东郊区的稻草送到造纸厂,每个人一天可以赚两块多。以后其他队的人得到消息,也来投奔,还有不少外村的灾民也想加人这个运输队,武耕新是来者不拒,有一个收一个。他又当指挥,又当会计,兼管后勤。到过春节的时候,十一队的每个劳动力分了整整四百元,社员们都要给他烧香。

    马文升乐昏了头,竟把自己那四百元丢了。老婆哭天抢地要跟他拼命,他又心疼又懊恼,两眼发直。武耕新一咬牙,从自己那一份钱里抽出一半整整二百元,塞到妻子林元秀的手里。林元秀到底是知书达理,在那种时候让出二百块钱就是让出半条命,她虽然也心疼得肉颤,但理解丈夫的心思,二话没说,大大方方地把钱送到马家。

    轻财足以聚人。谁说当干部的说了不算,算的不说?武耕新可是跟社员动真格的,讲情义,重信义。这件事一下子在大赵庄轰开了。其实从那时候起,他就是大赵庄真正的领导人了。

    转过年来,洪水退了,他们又从四面八方回到大赵庄这块土地上。人们有的打土坯垒个窝,有的干脆用泥垛个窝。当人们还没有从惊吓和悲凉中醒过来的时候,武耕新又有了新主意,他对十一队的社员说,“我去大洼深处的芦苇区看了,洪水把苇根都沤烂了,那都是没主儿的地,咱们拾地去,开出来准有好收成。”没人信他的,说他羊群出骆驼,又绕花花肠子。只有张万全和马文升,抹不开脸面,捧他的场,三个人两张耠子一张耧,每天五更起半夜回,到二十里以外的大洼深处去耕地,天天一累一个翻白儿!本队社员说闲话,外队社员说笑话,有人断言这是精蹋粮食种,到大队告状。武耕新最后耷下字据,扔了粮种自已赔,硬是顶着流言种了三百亩高粱。到了秋天,嘿,别提高梁长得有多好,沟坡上是野青麻,沟底是能榨油的黄须菜,长得有半人髙。十一队多打了六万斤粮食,多弄了好几万块钱,分值比其他队高一半。到年终分红的时候,武耕新挨个问社员:“是我对,还是你对?”社员不认错他不分给钱!如果说前一仗使别人敬他,这一回则让人们服他了。

    既然如此,在这三天的群众大会上为什么数十一队的人攻他攻得最厉害呢?莫非真是任何人倒台都先从窝里反?人面随髙低,得势捧着说,倒台踩着说?

    马胜锐跟他爸透了一点底:“咱们队的人都商量好了,趁这个机会一定要把武耕新的大队书记抹下来,拉他回十一队,现在可是发富的好机会。”马文升一惊:“俺怎不知道?”“怕你去透信儿。”“这是你出的主意吧?除去你别人没有这蔫坏损的鬼八卦!这太缺德了,你看这些天把耕新折腾成什么样了?”马文升摸黑走出自己家门,“我去找万全,不能这样捉摸人……”武耕新今后的命运,甚至可以说是大赵庄的命运,今天就要揭锅了!三天帽戏已经唱完,就看压轴戏怎么唱了。不知怎么搞的,这台大戏好像没有几个观众,不论干部社员都觉着自己也是这台戏里的一个角色。在大赵庄这个舞台上不论演什么戏,怎么能跟大赵庄的人没有关系呢?往常开大会都是干部先到,群众后到。今天早晨的气象预报是“多云转阴”,因此开会的气氛也反常,干部未到,群众巳到,在大队部前面的大场院里已严严实实地坐满了人。

    武耕新来了,呀!最先见到他的人吓了一跳,一夜之间他变得就像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一样,脸色发暗,堆满皱纹,半寸长的短发像秋天的芦草一样又干又硬,没有一点油性。更可怕的是嘴唇四周鼓起一圈葡萄珠儿般的大水泡,使他的嘴好像成心噘着一样突出老高。

    人心都是肉长的,人群里有一阵轻微的骚动。

    熊丙岚和武耕田、李汉忠、刘心远等大队干部,从后面紧走几步赶上来。李汉忠脱下自己身上的薄棉袄,红头涨脸地一定要武耕新脱下那件光板老羊皮袄:“春捂秋冻,你早早地驾上大皮袄干嘛?还怕不上火?”李汉忠的嗓门就像吵架,武耕新小想当众现眼,可又拗不过他,只好脱下羊皮袄。他里面只穿着一件破背心,等于是光身套上个皮筒子。他的躯干像岩石一样清瘦干硬,仿佛把身上的水分都蒸发干了,只剩下筋骨一一而这正是他力量和理智的结晶。从他那发红的、严重缺乏睡眠却依然闪着火星的眼睛里可以看出来,他身上还怀着一种悲剧性的热诚和执拗!李汉忠比他的个子矮,但肩宽体厚。因此他穿上李汉忠的薄棉袄,显得又肥又短,样子十分可笑。场院里却没有人笑,倒有一个女人终于忍不住,用手捂着脸,抽泣着跑出场院。她就是武耕新的妻子林元秀,她一方面心疼丈夫,害怕他把身体熬坏了,另一方面感到羞愧难当,丈夫当众出丑,穿得像个叫花子,是当女人的罪过,是她的耻辱!真是现世报儿,当着全村人把她这个当妻子的脸全丢尽了……武耕田宣布开会。他有一张宽厚的大脸,上面有几颗浅浅的白麻子。人家都说他自小不会生气。因为很少有人看到他生气。他即使碰到不顺心的事,一个人暗憋暗气的时候,如果有人来找他,他也会不自觉地咧嘴笑笑。身子骨壮得像头牛,年纪正是四十郎当岁,有膀子好力气,干活从不偷奸耍滑。谁能对这样一个老实人有意见呢?他当大队长的时间又不长,村上人都知道他是看武耕新的眼色行事。所以三天来群众提了那么多意见,没有几条是针对他的。但他并不感到得意,相反倒很不好意思,很伤心,觉得对不起耕新。因此,连他那张磨盘脸今儿个也绷得紧绷绷:

    “现在开会,大家接着给大队的干部提意见,上批下挂。不过我得补一句,大队干部有俺们好几个,大伙别光对着一个人来,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大队长?”他说的是气话,有人却笑了。武耕田好不容易才绷紧的脸又松开了:“提吧,接着提。”没人笑了,也没人出声,场院里静得出奇。社员们都看着前面,眼睛盯着大赵庄的这几个当家人。

    武耕新像在看大家,又像什么也没看见。在他身I:有一种令人敬畏的自制,他在沉默中仍然保持着严峻的威仪。

    空气淸新的场院里,却让人感到窒息。这是一种折磨人的、使人难堪的沉默。

    李汉忠话里带刺开腔了:“昨天不是有人说再讲七天七夜也讲不完吗,今儿个怎么哑巴了?机会难得,趁着熊副书记在,当面锣,对面鼓,把话都倒出来。省得闷在肚里生蛆。”他苫披着武耕新的老羊皮袄,样子古怪。那张血气方刚的脸黑虎头一般,眉弓突出,铜铃大眼,嘴唇饱满,下颚滚圆。瞧这副尊容,这位大爷能把大赵庄一口吞下去!跟他相比,刘心远就更像个白面小生。虽然他比李汉忠少上三年学,只有初中毕业,说话却软里带骨头,更有辣味:“还是十一队的人带个头吧,你们队意见最多,耕新在你们队当了六年队长,得罪人最多。什么闹大水逃荒呀,到大洼里拾地呀。提意见嘛,要毫无保留!”还是没人说话。这阵势摆得很明白了,武耕新要下台,这几个人也不打算干了,看样子是豁出去了。武耕田一个人支不起裤裆,李刘二人是武耕新的哼哈二将……武耕新慢腾腾从板発上站起来,身子微微发颤,嗓子也有点噺哑,但还是那副毫不拖泥带水的声调:“别提了,再提上一千条、一万条,不就是一个穷吗?这不关他们的事,大队部里是一人一把号,都吹我的调儿,不吹我的调儿一个也不要。这些年大伙跟着我,汗没少出,累没少受,可干来干去,把大赵庄弄成这副熊样子,年年忆苦年年苦,天天思甜没有甜……”他的声音突然哽咽了,大家的心一下子也抽紧了!这个从骨子里到外面都响当当的男子汉,怎么眼泪说来就来?十四年前,他向十一队社员报告发大水的凶信时流过泪。今天,当着全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几千口子人,有领导也有群众,有长辈也有晚辈,怎么又哭上了?他这一流泪不要紧,把大伙的心也剜得又苦又痛,发软发酸。他没抹眼泪,为了使说话时不抽搭,略沉了一会儿,才接着往下说:

    “我不怨天,不怨地,不怨上,不怨下,就怨我没有真主意,明白得太晚了!如果大家信得过,我还想再干三年,大赵庄要是不变样儿,你们可以用唾沫把我淹死,可以把我送进县大牢,可以掘我家祖坟。如果大家信不过,我今天就下台。”场院里静了两三秒钟,突然像灶膛里烧着了一挂鞭:“信得过!”“耕新,你不干还不行哪!”“对,就得你干!”“行,我干!”武耕新摆摆手叫大家静下来,“明英,回家叫你娘拾个坐大牢用的铺盖卷儿,放在门洞里预备着。等会儿散了会,各小队先暂时安排自己的活儿,支委留下开支部会。现在请县委熊副书记表个态吧。”大家没有鼓掌,心里都很紧张,真不知道这个熊书记对今天这种会议结果能表个什么态。他神情平静优雅,年纪和武耕新差不多,看上去却年轻十来岁,皮肤滋润,闪着亮光。他一开口,声调像电影演员一样洪亮而好听,“我很乐意在这样的场合表态,但不能代表县委,因为县委还没讨论,只能代表我个人。第一,我先得发个声明,我叫熊丙岚,不是兰花的兰,是山上吹下来的风,上边一个‘山,字,底下一个‘风,字。可不是男人取了个女人名,像扫帚星一样给大赵庄带来不顺气。”社员们“轰”地一声笑了。

    “第二,你们这三天半大会,将来在大赵庄的历史上是不会被人忘记的,我非常满意。我赞成武耕新同志继续担任大队党支部书记。第三,以前也有人拿大赵庄当点,把你们给蹲穷了,我可不愿当这种大损鸟!我到这儿来是看中了你们村三个优势:村大地多、底子特穷、干部过硬。”在掌声中武耕田刚宣布散会,武耕新突然从板凳上摔倒在地,一动不动,像昏死过去一样。干部们吓坏了,弯他大腿,掐他的人中,李汉忠要张罗套车,急送县医院。熊丙岚不知真懂假懂,蹲在武耕新身边,摸摸脉,翻翻眼皮,听听呼吸,笑了。很有把握地说,“他是睡着了,把他抬到屋里去。”第二章当人们告诉我这儿的工厂办得如何如何好,我其实是不以为然的。心想,既然叫“农工商联合公司”,当然就得办个工厂以壮门面喽。你要说他们的养猪场、养鸡场办得如何好,那我信。办工厂?岂不是舍己所长,用己之短!他们哪儿来的技术人才、管理人才?哪儿来的先进设备?我见过不少城市里国营大厂调整几年尚且打不开局面,难以生存,有的甚至靠借贷过日子。当前农业比工业活跃得多,他们倒要办工厂,不是自投罗网、找着往火炕跳吗?

    我连干带不干在工厂呆了二十五年,也见过各种各样的工厂,大的、小的、土的、洋的、国营的和集体的,自信对工厂并不陌生,岂能瞒我?当我仔细考察了这个公司所属十三家工厂中的六家之后,感到惊奇,困惑不解。

    不要以为干工业赚钱容易来钱快,没有的事!在当今激烈竞争的工业社会,一个工厂能站稳脚跟活下去,就相当不容易了。我熟悉的一个六七千人的重工业大厂,一年要能赚出二三百万元的纯利润就得累吐血。而且为了发工资、发奖金,有些利润纯粹是计算机算出来的,在账面上有这笔钱,实际上这笔钱是不存在的。这叫小懒赚;懒,二懒赚大懒,大懒干瞪眼。他们这里历史最长的是冷轧带钢厂,干了五年了,二百多名工人,每年上缴公司实实在在的纯收入二百万元。历史最短的电器开关厂只开工两年,一百四十个工人,每年纯利润一百二十万元。劳动生产率最高的是高频制管厂,每个工人每年创造的财富是四万元。这个数字不仅在国内不算低的,恐怕到最发达的工业国家里也不能小看吧?

    高频制管厂厂长告诉我:“俺们可千不起赔本的买卖,不赚钱的工厂不千。而且十三个厂都是用滚雪球的办法,看准,搞稳,逐渐扩大。当年建厂,当年投产收回投资。第一年小赚,第二年大赚,第三年稳赚。以后能赚再赚,不能赚就根据市场预测转产。船小好掉头,我说了就算。搞工业跟搞农业一样,不知哪时下雨,真赚大钱是件难事。首先‘气象预报’要准,还得有能踢能打的十八罗汉,俺们这些人谁的身上没蜕了几层皮……”这些出口不凡的人物,大都二十多岁,有的高中毕业,有的只是初中毕业,五年前还是不知道工厂为何物的牡牛犊子。他们凭什么打敗了城里办厂老手?

    “事实比虚构更离奇”——当我捧起一本本他们自己摸索总结出来的管理制度,为其严密性、科学性和实用性叫绝!从厂长到每一个工人,都有明确的权利、责任和定類,这一切又和经济利益连在一起。什么“层层包,层层联,业业专”,什么“管理科学化,劳动责任化,生产现代化,承包专业化”,什么“统一经营,累进计奖”……这里无疑有高人指点。是的,他们花重金从各地招聘了一批用得着的专门人才和能工巧匠,仅是从天津聘请的法律顾问、经济顾问、科技顾问等,每月到公司来几天,出点主意,就可拿到一百五十元的报酬。他们很大方地说:“这些人为我们出上一个好主意,就把钱赚回来了。这叫请来外边的大財神,重用本地的土财神,培养第二代、第三代的小财神。”“农民兄弟”搞工业,居然搞出了花儿,向“工人老大哥”提林元秀做好了晌午饭,又盘腿上了炕。她翻出一个从前的棉门帘,想拆了给丈夫改做一件棉袄,左比划右估量,总还差一点。抄起剪子刚拆了几针,儿女们陆续回来吃饭了,她赶紧放下剪子,把棉帘子推到一边,放上炕桌。

    其实没有人上炕,有的坐在炕沿儿上,有的站在地上,老二明华不进屋,蹲在灶坑旁边以锅台当桌。饭也很简单,锅帮上贴了一圈玉米面和髙粱面两掺和的饼子,锅底熬的棒子碴粥,秫秸秆做的箅子上蒸了一小碗虾酱,里面打了一个鸡蛋,这是专为武耕新做的小灶。其他人的下饭菜是那一大碟咸菜和一海碗素熬白菜,里面有几根黑粉条。就是这碗差不多等于是白水煮的白菜,也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吃,林元秀和还没有挣工分的二女儿明琴、老小子明伟就不能动筷子。可是这俩人又是穷人家的娇女、娇子,尤其是老儿子明伟,心眼乂多又混账,偷着摸着把好吃的往自己碗里敛。所以真正吃咸菜的只有林元秀自己。武耕新从来吃饭没钟点,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也许还不回来,养成习惯家里吃饭不等他。今儿个晌午倒是老大明理回来的晚了一点,一进门就黑虎着脸,没有奔锅台,也没有奔炕桌,却疯魔颠倒地抄起那个棉门帘子,连同他老子那件光板羊皮袄,嘁哩喀喳卷成一个捆儿,用麻绳一勒,抱起就走。一家人都怔住了,当娘的慌忙追出来:“明理,你怎么啦?”“给我爸预备的,他这回真的离大牢不远了!”明理气呼呼地吼叫着,有棱有角的四方脸涨得通红。他真的把那个铺盖卷儿立在大门口,并喊过大黄狗,“大黄,看好了,谁也不许动!”“你疯了,还是傻了?那是你爸说的气话!”林元秀心里咚咚跳,惊恐地望着长子的眼睛。人家都说明理的眼睛随她,小时候这双挺招人爱的大眼儿里闪着聪慧和秀气,现在却透着粗野和蛮横,像雷雨前的天空一样怕人。都怪闹大水以后就让他停学了,要是上完中学也许不会是这样子。

    明理没有搭理老娘,噔噔噔蹿到屋里,弯腰从锅里抄起个大饼子。他可倒好,发火不影响吃饭,而且抬腿上了炕,理所当然地坐在了平时只有武耕新才能坐的位置。

    “明理,到底出了什么事?”当娘的赔着小心问。她对丈夫从来也没这样过,可明理是长子,而且那天晚上吵架之后,第二天一早媳妇就跑回娘家去了,半个多月了,人不回来,连个信儿也没有。她总觉得对不起儿子,欠了儿子一笔账。

    明理还是不吭声,只顾大口嚼饼子,大筷子夹菜。

    老小子明伟可看不下眼儿去了。他平时没事还找事、没话还找话哩,怎看得下老大这副样子。一扬那溜精猴瘦的尖下巴颏:“哥,娘跟你说话了,你怎不吭声?哑巴了!”明理抬起眼珠子,瞪了兄弟一眼,“没你的事,饼子还塞不住你的嘴!”明伟像个私塾先生一样晃着那周正的脑袋、漂亮的小分头,一本正经地学着领导干部的官腔:“武明理同志,你怎么能这样呢?我们理解你的心情,媳妇抛弃了你,你心里难过,但不应该把火气撒到老娘头上,撒到兄弟姐妹身上……”明理“腾”地从炕上站起来:“你……”明伟根本不怕他,拿他当小菜儿:“我怎么样?我不过说出了大家的心声。嫂子拍拍屁股走了,害得我们全家都倒了大霉。看看你那模样儿,好像我们都欠了你八百吊钱!尤其是劳苦功高的慈爱善良的母亲,每天都提心吊胆、看你的脸色过日子。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可以娶了媳妇忘了娘,跑了媳妇气死娘呢!”明理恼羞成怒,下炕就要打兄弟:“明伟,你有种就别跑!”明英和明琴狠命拉住他,又把他推回炕上。

    明伟是个机灵鬼,把话说透了,见好就收:“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文斗不要武斗,君子动口不动手。”他的两个姐姐“噗”一下把嘴里的粘粥喷了一地,“死小伟,滚到外面去!”他端着碗出来了,见娘坐在锅台上抹眼泪,小儿子刚才把真话当笑话说,触动了她的伤心处。明伟赶紧放下自己的碗,替娘盛了一碗粥递到她手里,又掰了一块饼子,自了一筷子蒸虾酱抹上,送到娘的嘴边。这正是他叫父母喜欢的地方,心眼灵巧,会来事儿,有了他家里就多了一台戏,少了他就特别冷清。老二明华就在锅台边吃饭,却没看见老娘掉泪,更不会想到要为老娘盛饭,他只顾闷头吃自己的饭,不论家里事、外边事一概不掺和。难怪明伟说他有心无嘴,一天说的话还不如放的屁多。可是队长喜欢他,干活实在,而且不惹是非。

    没吃两口老实饭,明伟又忍不住了,说:“娘,我明年高中毕业后考一个不用花家里钱的大学,大学毕业后先把您接出去。而且立下保证,一辈子不结婚,现在的闺女没好的!”“小伟,你就不怕烂嘴!”明英在里屋搭了腔。

    明伟冲娘吐吐舌头:“当然不包括我这两个亲爱的姐姐。一个考上了县师范学校,美得一天把那个破眼镜擦十遍,三年后就是文静端庄的武老师。一个是大赵庄高干子女养鸡场的场长,叱咤风云的养鸡女神。你们是咱娘的骄傲,全家的光荣。”同样也是嘴不饶人的明英,意外地没有还嘴,反而低下了头,连饭也没有心思吃了。是啊,自从她当了大队养鸡场场长,村上的闲言碎语可多了。这个“高干子女养鸡场”的外号说不定还是马胜锐给起的,她连着找他两次了,他都不搭理她,甚至不愿看见她。

    本来嘛,他的自尊心被伤得太重了。她的父亲不仅还是大队书记,自己又当了场长。他呢?这次大队把大锅大灶改为小锅小灶,解散生产队,成立了五十二个专业承包组,自由结合,每个组长都愿意要明华这样的正号庄稼人。一下子甩出五再多个劳动力,这些人等于失业了。只听说世界上有失业工人、待业青年,哪听说有失业农民、待业农民!可气的是马胜锐也在这个“甩货”的行业里,他能不生气吗?能不怨恨武耕新和他髙升的女儿吗?被甩掉的人中有干活溜尖滑蹭的,有身体不好的;有坏小子、嘎杂子琉璃球,也有能能梗、心里道道多不好领导的。明英猜想,马胜锐可能属于这后一类。

    刚才被老兄弟弄得十分狼狈的明理,似乎找到了一个话题,可以替自己解脱窘境,找回刚才丢失的面子。说:“明英,你的鸡场里有什么重活可以叫我干。反正我也是无业游民,往后没事干了!”“那不真成了‘髙干子弟养鸡场’啦!”明英突然又觉得大哥的后半截话不对味,“你怎么说是无业游民?你不是没有被裁下来剛”明理的肝火一下子又窜上来了:“裁下来啦!昨天组长还抢我,今天又说不能要我。我问他为嘛,他叫我回家问咱爸。我算吃他的挂落儿了,当了他的替罪羊。你竖起耳朵摸摸,四乡五县哪有这么干的?外面骂什么街的都有,五百多口子失业,这不是砸人家饭碗吗,叫人家去喝西北风?村里人心惶惶,都闹翻江了!你说,咱爸这不是在跟监狱摆手吗?”“真有这事?”林元秀来到屋里盯问儿子。丈夫和儿女不论受多大累担多大险,心思是专一的,她的心却是七裂八碎的,既为丈夫担惊,又为儿女操心。丈夫豁得出去自个儿和这个家,就不想想这个家豁得出去他吗?明理要是成了“待业农民”,那个心强好胜的媳妇就永世不会回来了!真要落到那一步,外边不反,窝里也会反起来。

    细心的明琴向大哥使眼色,叫他不要再说了。明理却把这眼色当成对他的鼓励,嗓门更大了:“还有更邪乎的呢,我爸要办工厂,你猜找谁跑业务?张万昆!他是什么玩意,大赵庄的人谁不清楚?不错,他是在天津卫当过工人,当过副科长,搞破鞋,贪污公款,被开除厂籍,劳动教养两年。回到村里也没老实过,偷摸捎拐,拈花惹草。前些日子开群众大会时,他人前背后对我爸挖苦得最狠。重用这道号的,一是得罪广大社员,二是必定被他坑害,即便工厂赚了钱也不够他一个人捞的!”林元秀变颜变色地问大女儿:“明英,这是真的?”明英点点头:“张万昆的事先不说,解散生产队,改专业组承包,我认为爸做得对,不打破大锅饭、铁锅饭、砂锅饭,大赵庄就变不了……”明伟站在明英一边,和明理一个炕上一个炕下地争论起来。明英是她爸的忠实信徒,铁杆保皇派,明伟是现代派,凡是反传统的、打破常规的事,他弄不懂也拥护。明理是爸爸事业的直接受害者,在思想匕当然和他的妹妹、弟弟水火不容了。

    林元秀没有心思再把手里那块饼子吞下去了,她坐在二女儿身边愣神。耕新是瞎了眼,还是瞎了心?怎么起用这样一个神儿,他闯过三山六码头,鬼花活又多,靠得住吗?说起这个张万昆,也是大赵庄的一个人物,每当几个老娘儿们没事干,凑到一块儿说闲话的时候,就拿他磨牙。听说他自己也跟别人吹过牛,不论多有身份、多漂亮的女人,只要他用一只手摁到她的肩膀,就会浑身醉软,瘫在他面前。别是他的身上放电吧?老娘儿们哈哈一笑,这个一段儿,那个一段儿,越是这样糟蹋他,女人们越是对他产生了好奇心……文化大革命中,张万昆哪一派也不参加,人家也不要他,成天什么活也不干,家里不缺吃不少穿,穿得干干净净,逍遥自在,村里人就怀疑他手脚不干净。那一阵家家户户都嚷着丢东西,地里的庄稼,场院的柴火,鸡鸭猪狗,没一样不丢的,连门口夹的篱色,一眼看不到就被别人拔走当柴烧了。有几个愣头青找到张万昆,想收拾他。也有前科,如果解释自己没偷不会有人相信,灵机一动,突然来个假传圣旨:“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说,十个社员九个贼,你不去偷你怨谁?你们应该去看看大前天的报纸。”趁那些人怔神儿的功夫,他一溜烟跑了。一走就是两三年,据说在天津打临时工。他有技术。每到过年过节回来,穿戴得周武郑王,提着大包小包。他走了以后,村上照样丢东西,就证明小偷不光他一个。本应治他的政治罪,可自那以后人们一遇到急事都爱顺嘴编段“最髙指示”,当箭射别人,或者当盾牌挡别人射来的箭,对他的事当笑话一说就过去了。这个人有道行,鬼难拿,谁也捉摸不透。

    可是,想起用他的人更难捉摸。林元秀的心像一只水桶掉在深井里,日子过得颤颤悠悠,够不着底。她跟武耕新搭了半辈子伙计,越老越摸不透他的心思了。男人的心就像一眼深井……天气突然转暖,正像当地人所说的——“秋老虎”死前还要扑三扑。到晌午头,太阳越发威风,连墙根下的土地都被晒得热烘烘的。

    赵树魁就迎着太阳坐在这墙根儿下,背靠着热乎乎的墙,屁股下是热乎乎的土,伸直两条腿,敞开破棉袄的衣襟,让太阳直接晒到胸口上,拉下帽檐儿盖住眼睛。嘿,身上暖洋洋、麻酥酥的,比躺在大沙发上还舒服。优哉游哉,他还真的晕了一觉儿。可这算哪一出呢?挺大的个子,没病没灾,大白天坐墙根儿睡懒觉。而且就在大队部对面机耕组的墙根儿下,从队部的窗户里就能看到这条懒虫,这很有点静坐示威的味道。当然还称不上他是“罢农”,倒有点“农罢他”。他理所当然是专业承包中的甩货,谁愿意跟这样一个二百五打伙计。不过,今天他这番举动可不像他那缺个心眼儿的脑袋瓜里自己想出来的,也许后边还有什么高人?

    赵树魁不是没有力气,也不算太懒,你要给他几句好话,会使他,就可以把他累死。本地话就叫做“二乎”,说话办事二二乎乎,大大乎乎。再加上找不到媳妇,过年就四十四了,他也是人嘛。谁要说给他找个媳妇,他甘愿白为人家脱三天大坯!“人到四十守空房,抱着枕头数房梁。”“眼看就到五十岁儿,还是一个老光棍儿!”“光棍好,光棍妙,躺在墙根睡大觉!”赵树魁撩起帽檐儿睁开眼,阳光太强,刺得他两眼眯缝了好一会儿才看清跟前站着几个承包组的人,他们刚从地里干完活回来,个个心满意足,嘻嘻哈哈地正拿他寻开心……“树魁,你可真会养!别人都忙得两脚朝天,你倒有闲心躲在太阳地里拿虱子、晒肚子。”这才叫得便宜卖乖,气死人不偿命!说话的是承包组氏张万全,外号叫“万能能”。是小炉匠出身,补锅锯碗焊铁壶,修车打铁磨菜刀,好像无一不晓,无一不会,为人又极精明会算计。这两天数他最志得意满,如果按武耕新这一套办法治理大赵庄,他张万全无疑将受益最快。他把损人的话藏在一本正经的官腔里,摆出一副优越的领导兼长辈的派头,鬼知道他怎么会成了赵树魁的领导和长辈?

    “万能能,你别美得不知怎么好受,拿穷哥们儿找乐子。”赵树魁又用帽盖上眼睛。

    张万全又摘掉他的帽子,成心逗逗他:“你穷?穷还大白天溜墙根?”“哎,对了。这叫骑马坐轿修来的福,你们是扛锄下地命该着!”“哟,闹了半天命大的在这儿了!”大家一阵哄笑。

    赵树魁坐直身子:“傻老爷们儿,你们先别得意的太早了,咱们大伙都叫武耕新给耍了。我问过有学问的人了,南边也有承包的,人家那叫分田到户,像土改一样,贫下中农摸摸头芯儿有一份儿。我是血贫农,穷得出血,为什么不分给我地,也+派给我活儿,这不是逼人上吊吗?再说,凡是承包的村子都是群众乐意,干部、党员不乐意,一包下去他们就不吃香了。咱们这儿正相反,干部玩命要包,群众说嘛也不干……”“谁不乐意?不就是你吗?你算哪门儿群众?”“我是血贫农!再说还有五百多户哪。”这个平时吃凉不管酸的大爷,这两天还真动脑子了,他举起一根手指头十分神秘地说,“傻老爷们儿,你们就卖臭力气干吧,到秋后还是大锅饭。不信你们看,除去武耕田,那些大队干部谁参加了承包组,还不照样吃香的喝辣的。我也是‘大队父’,着什么急呀!哈哈哈,有他武耕新吃的就有我吃的!”几个上了年纪的人还真叫他给说懵了,赵树魁肚子里想不出这番话,背后一定有明白人点拨他。那么这个明白人是不是发现了大队这样干的背后真有什么鬼?武耕新耍了什么花活?

    张万全的儿子、高中毕业生张兴接过了话茬,“狗剩叔(赵树魁小名叫狗剩我知道你是听马胜锐讲的,昨天晚上我俩辩论了半宿,最后他认输了。咱们这不叫包产到户,也不是‘二土改’。要是那样,牲口怎么办?难道又一户一条驴腿,一户分一个拖拉机零件?把几千亩大条田再改成一疙瘩一块的小台田?岂不又是一种倒退!铁饭碗盛大锅饭不能要,但大集体的优越性不能扔,像机械耕种、收割、浇水、施药灭虫等等。所以武书记他们才想出这个高招儿,叫‘专业承包、联产到劳’。我们光负责管理,每个劳力承包三十亩,单产四百斤就算完成定额,超额越多得的越多!”“树魁,你听明白了吗?”问这话的是早已摘了地主帽子的赵国松。

    “我不明白!”赵树魁瞪了他一眼,心想:“你也敢插嘴。”“他要明白就不往炕上尿了!”“都像你这样,怎么搞四化?”“咳,你还跟他这个木嘞鱼脑袋谈四化!这叫人过四十不成家,哪有心思搞四化。”“树魁,我给你介绍一个怎么样?北燕庄的,人样子是没挑了,就是嘴有点大。”“嘴大吃八方嘛!”“是不是耳朵也有点长?”大家逗一阵,哈哈笑一阵。赵树魁脸上挂不住了,“嗖”地从地上站起来,脖子上的青筋鼓起老高。他对别人不敢怎么样,一眼看见赵国松也站在人群里咧嘴笑,就冲着这个在他看来比自己矮一头的人去了:“赵国松,你这个臭地主,也敢拿老子耍!”赵国松一怔:“俺怎么你了?你朝俺来干嘛?”赵国松的儿子赵玉良,一直站在远处看热闹,听见赵树魁说出这种话,“刷”地脸变色了,一步蹿过来,说:“赵树魁,你回家漱漱嘴再说话,谁是地主?”赵树魁那种二乎劲又上来了,脸红脖子粗地一边往赵玉良跟前凑,一边骂:“你老子就是臭地主,你就是地主的狗崽子!你参加了承包组就敢再骑老子头上拉屎?”看他又要耍二百五,张万全赶紧站到中间拉架:“树魁,你这就不对了,大伙不是跟你逗着玩吗,这么大个人,来不来就翻脸多没劲!”谁知越有人劝,赵树魁的穷性就越大。特别是对张万全,他装着一腔子火药哪:你宁要地主也不要我赵树魁,事情是你引起来的,这时候又出来当好人,拉偏手,向着地主!他一较劲把张万全推到了一边。

    张万全一个趔趄,差点没摔倒:“赵树魁,你怎么不懂好歹!”赵玉良用仇恨的目光盯着赵树魁,“你还想来文化大革命那一套,成天骂便宜人、打便宜人!你不就是沾你的成分香吗?现在还能靠你那个香成分吃饭吗?”这话可揭了赵树魁的老底,他眼睛都红了。赵国松怕儿子惹事,赶紧把他拉到自己身后边,强压住火气说:“树魁,大队早就给我摘帽了,俺现在跟你一样都是社员。别看五十出头了,身板骨还+错,庄稼地里的活儿咱一样也不怵头,再加上万全兄弟收“我叫你臭美!”赵树魁猛然抡起右手^啪!啪!两巴掌都打在赵国松的耳台子上,他一声没吭,身子晃了两晃就栽下去了。赵玉良赶紧从后面一把抱住了:“爸,爸爸!”赵国松已经没气了,嘴角只流出一点白沫。

    赵玉良跳起来想跟赵树魁拼命,强被几个人按住。张兴在他耳边说:“玉良,要冷静!”几个人大呼小叫,仍然叫不醒赵国松。赵树魁心里也发毛了,他的右手掌又麻又疼,自己也觉出刚才的确用劲太大了。但仍然装出七个不含糊八个不在乎的样子。大家都忙乎赵国松,有的去找大队干部,有的去找本庄土医生,没有人再搭理他。他重新坐回南墙根下,气哼哼地嘟囔着,不知是说给别人听,还是强给自己鼓气:“你有本事就用不着装死,老子就是革你地主的命,怎么样?”李汉忠从大队部跑出来,小伙子还真有点大将气派,一点不慌不乱。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乱子,群众越围越多,说什么的都有,他却处理得有板有眼。先叫张万全赶紧套车送赵国松去公社卫生院,让本村的二把刀医生陪着赵玉良一块去护理赵国松。临走的时候对赵玉良说:“玉良,别着急,别生气,大队一定严肃处理这件事。现在救人要紧,公社卫生院不行立刻送县医院,别疼钱,花多少钱也要把人救过来!我等会就去想办法抓钱,下午派人给你送去,并告诉你支部对赵树魁的处理决定。”然后他来到赵树魁跟前,看热闹的群众呼啦一下子也都围过来。李汉忠很平静地说:“赵树魁,你为什么打人?”有几个好事的社员也帮着喊:“说,你这个二百五为什么打死人?”赵树魁突然抱着脸呜呜哭起来了。这个四十多岁的汉子,真不知是出于一种什么心理,是害怕?是懊悔?是耍赖?

    看热闹的人先是一惊,随后有的吐唾沫,有的捏鼻子,有的撇嘴笑:

    “呸,现世报!眼泪可到来得快,刚才你那能耐呢?”“发昏挡不住死,别装这份松包蛋!”李汉忠加重语气吆喝了一声:“起来!瞧你这身佐料,哭也好,耍赖也好,都没用,快说吧。”赵树魁从地上爬起来:“我对你们搞承包有意见,地主有活干有饭吃,我倒成了没人要的甩货。我肚里有气,辛辛苦苦三十年,一觉儿回到了解放前!”四周的人哄一下全笑了。

    “你有意见向支部提,或者打我,打武书记。你打赵国松干什么?他是大赵庄社员,公民。听着,这回你惹恼了法律,谁也救不了你。赵国松有三长两短,你偿命。如果他残废了,今后不能劳动,下半辈子由你养着。还有,从现在起,他的医疗费、住院费、吃饭钱、工分以及看护他的人的全部工分,都由你负担。”李汉忠神情严厉,把道理一摆,赵树魁真被吓蔫了:

    “我养他半辈子?这么多钱叫我往哪儿弄去?”“这还不算完,眼下不知道赵国松到底会怎么样,你打了人不能白打,是认罚还是认打?”“罚又怎样?”“打一个巴掌一百块钱,交给赵国松。”有人插了一句:“把他卖了也不值二百块钱!”李汉忠:“跑了和尚跑不了庙,记下账。”赵树魁又问:“打又怎样呢?”“把你送到公社派出所拘留起来,等赵国松的伤势有了结果再说。”“管饭吗?”“不管饭,由家里人送饭。”“啊!”尽管赵树魁身上有很多毛病,但对老娘很孝顺,他不能再连累一只眼的老娘每天跑十几里地给他送饭。赵大娘年轻守寡,有一年割苇子不小心跌了一跤,叫苇茬子扎瞎了一只眼。闹日本鬼子的时候,老百姓天天东奔西逃,在那兵荒马乱的年月常有人家丢儿弃女,各村的疯狗尽吃死人肉把眼睛都吃红了。有一天赵大娘跟着村里人躲鬼子兵,路过乱葬岗子,听见有小孩哭,当时赵树魁生下来还不到一百天,竟没被疯狗吃了。几个上年岁的人说他命大,劝赵大娘抱养了他.取名“狗剩”。剩来剩去,一直剩到他长大,成了这副样子。他清楚自己的身世,所以对老娘还是很孝敬的,至于他本人因不成器把老娘气死好几回,那是另一回事。

    赵树魁在心里琢磨了半天,最后说:“我还是认罚吧。现在我失业,以后有了钱再还。”“我给你找个嗛钱的活儿,下午到大队部来。”李汉忠说完就走大家感到奇怪:“嘿,他倒因祸得福,找着活儿干了!熊丙岚看一眼手表,叫苦不迭:“哎呀,都一点多了,怎么办?是你跟我去?还是我跟你去?”武耕新说:“你跟我回家去吃吧。”熊丙岚很随便:“也好。我跟房东有约在先,中午十二点半,晚上六点半,我不回去就别等了。前一段时间吃饭老不准时,害得人家全家吃不好。”武耕新却突然感到为难了,刚才他顺嘴一说,事先没跟家里打招呼,老熊毕竟是县委领导,倘若家里没有什么吃的东西,岂不太难堪了。

    熊丙岚看出了武耕新心里的这点意思,很正经地说:“你要变卦?说请我吃饭又后悔了?”“熊书记,饼子、粘粥我保证有,其他还有没有我实在拿不准。”武耕新十分不好意思。这老兄的脸上难得露出这般真诚的难为情的神色,逗得熊丙岚非常开心,拍着武耕新肩膀说:

    “走吧,别来这一套,我知道你天天在家吃小灶,大米干饭炖肉。我今天可是捞上了!”熊丙岚在工作之后,常喜欢开玩笑,说挖苦人的话,借以赶快调节思想,放松神经。而且他越是喜欢谁,就越是向谁发动攻击,对人家的取笑也最厉害。他机智幽默,很会讲故事,有满肚子的趣闻轶事,不过有许多是冒犯当官之道的。像他这个级别的人说话还如此随便,实在不多见。

    两个人一边说一边走。

    “熊书记,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领导,一点架子没有。”“你说错了,我架子大得很,不过是用来对付我不喜欢、不尊敬的人,对付那些不学无术而又爱摆架子的官老爷!”“你的学问很大,是大学毕业当的干部吧?”熊丙岚开心地笑了:“你呀你呀,你怎么老上当?这就是你的可爱之处。我没有真才实学,一肚子杂学,只上过六年私塾,十六岁参加工作,十八岁人党,当过文书、干事、教员、地委办公室主任、地委副书记,被打过右倾,甄别后当县长……我不过看的书多,中国有二十四史,我看了二十五史,把清朝的野史、演义也看了。我懂得医道,也知道一点武道,等你有了闲工夫我教给你点气功和养身的办法。”武耕新来到自家门前,一眼看见戳在门口的那个用棉门帘捆成的铺盖卷儿,脸色陡地沉下来。别看他在全村人面前吹过大话,真看到家里人照他的话办了,做好了送他进监狱的准备,他又感到恼怒,伤心,丧气,还有几分窝囊!熊丙岚笑着摇摇头,阴阳怪气:“看来府上不光不欢迎我,也不太欢迎你,这顿饭不大好吃。可我既然来了,手榴弹也炸不走我,非吃不可。”他倒抢先一步迈进了武家门洞。大黄狗向武耕新耍贱,用嘴和前腿纠缠他,使他反而落在了后面。

    林元秀慌忙从屋里迎出来。熊丙岚反客为主先搭腔,“武大嫂,别看你把老武的铺盖卷扔出去,吓不住我,我还是不请自到。”林元秀红着脸半天答不上话来,“那……是孩子干的。明伟,快把它拿进来。”“我哥放的凭嘛叫我拿。”明伟嘟嚷着往外走,他一点亏也不吃,不能让父亲认为那是他干的,光明正大的就把大哥给卖广。武耕新喝住了老儿子:“我看谁敢动它?就放在那儿!”明伟吐吐舌头,家里的气氛很紧张,熊丙岚马上给解围:“先放在那儿好,避邪。等会我把它拿走,晚上搭脚正合适。”无忧无虑的老儿子和老闺女咯咯笑了,武家的气氛一下子和缓了。别看武耕新不在家的时候,明理多么蛮横,明伟多么捣蛋,当爸的一回来一个个都老实了,劈里扑噜赶紧下炕让位。武耕新黑沉沉地阴着脸自己先了炕,然后又招呼熊丙岚。

    林元秀可急坏了:“熊书记,你还没吃饭吧?”“没有哇,这不专来吃你的大米干饭炖肉嘛。”“哎哟,我到哪儿去偷大米呀!”林元秀求救似的看着丈夫,“你怎么也不叫人提前送个信来,家里什么也没准备,给熊书记吃什么?”熊丙岚赶紧收住玩笑话:“嫂子,我说笑话,你别当真。大米干饭炖肉会有的,不过得等一两年,到那时我管保你一听说烛肉就脑浆子疼。”两个女儿为他们盛上棒子碴粥,端出饼子、虾酱、熬白菜。熊丙岚香甜地咬了一口大饼子,夹了一点虾酱,吃得有滋有味儿,“嘿,真棒!说实话,这比干饭炖肉对我的胃口。今天我真饿坏了,你的老武用起人来不顾人家死活,他自己没有手表,也不看太阳,要不是我提醒,今天得跟他一块熬到没太阳。”林元秀松了一口气,平时老听孩子们讲熊书记,今儿个一见,果然随和可近,跟以前到大赵庄来过的领导不一样。

    熊丙岚一踏进武家门口就感到武耕新的后院不稳。这老兄很可能在家里推行“一长制”,自己说一不二。也许在外边遇到困难,还会到家里撒气泄闷,这个家庭缺乏应有的和谐,亲密,看来这顿饭不能白吃。他几乎是让人毫无觉察地打量了这个家庭的主妇和她的儿女们。林元秀的穿着打扮完全是北方普通农家妇女的样子,不过略显整洁。自己做的青布裤褂虽然旧了,也打上了补丁,但干净合体。相貌平常,脸上带着操劳过度的倦容,只有眉目间时而还露出昔日的娟秀之气,谈吐中有时也显得比一般农家妇女多一点知识。城市妇女到她这个年纪正是好时候,儿女已长大成人,自己也正当中年,可以享受所谓的第二青春期。而农村妇女一过四十五岁就好像进人老年了。什么时候能改变一下这个规律,中国农民的生活就算真有点进步了。

    他问,“武大嫂,听说你年轻的时候是大赵庄的一位才女!”“熊书记又说笑话,吃苦受累的命,守锅台看孩子,有什么才不才的。”林元秀心里还有点慌乱,不明白这个县委副书记为什么老跟她搭话?以往也有领导到家里来,除去刚见面打个招呼,剩下的就只跟丈夫说话,好像只有需要盛饭的时候才想起还有她这个人。

    “你念过《论语》?”林元秀点点头:“瞎对付吧。”“《五经》、《四书》也念了?”“念了一点,早就跟着饭一块吃下去了。”“别害怕,我又不是批儒评法战斗队的队长。”熊丙岚口气一转变得严肃而真诚了,“不容易呀,在咱们‘燕赵之地’上,像你这个年纪的农村妇女念过这么多书的不多,老武好福气,俗话说在每个成功的男人后面必定有一个女人,你就是老武的贤内助、坚强后盾。”头脑灵活的明伟立刻把话接过来:“村里人都说您是我爸的后台。””“‘后台’俩字前边没加个‘黑’字吧?”熊丙岚笑了,“不过我这个后台代替不了你们这个家庭后台的作用。”林元秀觉得跟这位熊书记讲话好像自己的心眼不够用的,在脑子里弃置多年不用的知识正吃力地被唤醒、被调动起来了,仿佛早已干枯的智慧又汗始复苏。这是个有趣味的人,他能钻透人的心思。相比之下,武耕新回到家里几乎没有什么话好说。关于庄上出了什么情况、发生了什么新鲜事,林元秀只能从孩子嘴里和左邻右舍的老娘儿们嘴里得到。丈夫回到家里就是吃饭睡觉,除非家里有什么事非他做主不可,才会听到那么几句金口玉言。而且有好长时间了,一进家门总是嘟噜着脸子,孩子们一见他回来都躲得远远的,只有明伟和大女儿明英还敢插几句嘴。林元秀心里翻起一股莫名其妙的怨气,有一股难言的委屈,又绝不能让外人看出来,她借着收拾孩子们用过的碗筷,躲到外间屋去了。老大早就回到自己房里去了,老二碗里还有一点粥没喝完,明琴也来到外间屋,西房里只剩下好奇的明伟和明英。明英似乎有什么话想跟父亲讲,因为县里领导在场不好开口。熊丙岚看出了她的心思,就问:

    “明英,养鸡场的场长不好当吧?看你累得又黑又瘦,有什么难处吗?”这一问不要紧,明英的眼泪噗嗒噗嗒掉下来了,冲着自己的父亲说:“爸,你把我免了吧!”武耕新一惊:“死鸡了?”明英摇摇头。

    “出了什么事?”武耕新有点着急,他是颇为看重自己的大女儿的。

    “人家说闲话,太难听了!”明英擦擦眼泪。

    “咳,我当是有嘛大不了的事呢,听拉拉蛄叫就不耩麦子了?”武耕新耐着性子说,“明英,现在咱们太穷,经不起赔本的买卖。我知道你一定能干好。科学养鸡,扩大鸡场,不用你这个高中生用谁?把辛苦撂在那儿,把鸡养好,自然就会堵住那些人的嘴。”“这叫长存君子道,日久见人心。”熊丙岚也帮腔,“你父亲的计划是靠鸡场、猪场先抓点钱做资本,再派多余劳动力出去承揽别的任务赚一些活钱,用来办工业。等工业賺了大钱回过头来再来扶持农副业。你可是头一炮,只能响不能哑。至于那些闲话,我也听到过,‘高干子女’并不是一句坏话嘛,肯去养鸡的髙干子女本身就很了不起!”“谁是高干子女?他们挖苦人!”“国家没有大的变故,你爸爸的雄心得以实现,大赵庄的社员会过上比‘高干’还高级的生活。到那个时候群众对你爸爸和他的当鸡场场长女儿的尊重,恐怕就不是‘高干子女’四个字所能包含的了。”“熊书记可真会说话……”老二明华慌里慌张地跑进来,半天才把话说明白,门外围了一大群人,要找熊书记。

    明伟对国际新闻有兴趣,立刻怪腔怪调地说“还真的打上门来了,是静坐?是绝食?还是游行示威?”“你少废话!”武耕新吼了一声,“你们谁也不许给我出去!”一家都拥到西屋,焦急地望着县委副书记。

    熊丙岚还是笑模悠悠,一点不着急,连手里那块饼子都舍不得放下,且又夹了一筷子咸菜,这才下炕。走到门口还回过头不忘嘲笑一下武耕新:“他们所以不敢进来,就是叫你门口那个铺盖卷儿给镇住了。我这哪是来蹲点,分明成了你的私人律师,也许还是替死鬼!哈……”这哪像个县委副书记说的话?然而他又是个真正可以信赖的县委领导。从他那半真半假、半讥半讽的笑话中透出一种贴心的真诚,一种仿佛和武耕新穿一条连裆裤般的支持,他的幽默冲淡了这个家庭的紧张气氛,抵消了武耕新脸上的那种严峻神色,让人感到安全可靠。

    熊丙岚举着那半块饼子,不紧不慢地来到大门外边。武家门前果然围着一大群人,他们嘁嘁嚓嚓,嘀嘀咕咕。背后提起武耕新恨得牙根痒痒,脑子一热真找到县委书记要告状了,谁也不愿出头,都想往后稍。熊丙岚还能肴不出这种阵势吗?他突然变得威严、冷峻,不动声色地站在门口,用锋利的目光扫视着大家:

    “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吗?”没人吱声,前边的人开始往后挪。

    “你们吃饭没有?”他举起手里那半块饼子,“你们武书记的爱人贴饼子真棒,咸菜腌得也很好,你们要是还没吃饭就请进来,咱们给他来个抄家!”他脸上一点笑容没有,谁也不知道他是真想请大伙吃贴饼子,还是挖苦大伙?人群后边有个小伙子搭了腔:“熊书记,我们暂时还都有口饭吃,反正社会主义是不会饿死人的。今天找您来是想问一问,大队的儿个干部都没有参加承包组,他们将来吃什么?我很替书记们担心将来挨饿。”有人一带头,别人也开始帮腔了:

    “对,土地承包就是刘少奇炝锅,‘三自一包,的率味儿乂出来了!”“县里领导同意我们庄这样干吗鸡一嘴鸭一嘴,熊丙岚乐得听他们把肚里牢骚都泄尽,就一言不发,大大方方地又啃开了他的大饼子。还是那个小伙子又大声喊了一句:“大家问题提得不少了,请熊书记回答吧。”熊丙岚看看他,脸面不算漂亮,却颇有吸引力,理想家的大脑门,沉思默想的眼睛,阔大的嘴角富有意志力,这显然是个头脑灵活、性格刚毅的年轻人。他笑了:“要是我没猜错,你就是大赵庄小有名气的马胜锐了?”“对,他就是马胜锐,这么壮的小伙子成了待业农民,白上到高中毕业,不能上大学也不能种地,这叫什么事?”“我现在明白为什么没人要你了,用你们本地话说就是嫌你是个‘能能梗’。谁也没有你能耐大,谁也没有你嘴能说,谁也没有你心眼多。你想想,哪个老实巴交的社员愿意自己组里有个鹰嘴鸭子爪一一能吃不能拿的婆婆?”有人笑了。熊丙岚的这番话太损了,他是有意杀杀这个年轻人的傲气,刺他一下。他接着说,“但是,有个人看中了你的机灵劲,用好了也许是个人才。叫我写了两封信,明天派你和另外两个人到县工业局,了解一下全县的社办工业、队办工业有什么特点,有多少种类。然后到好的队办企业参观一下,再到天津摸一摸行情、信息,拿出你们的方案,大赵庄应该办什么工业?怎样办?小马,这回看你是真‘能能梗’,还是假‘能能梗’?”马胜锐一下子听傻了,红头涨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有人妒忌地说:“原来胜锐是另有重任,那我们干什么?”“好吧,我就多说几句。我们党支部本来决定今天晚上向社员群众交底,”熊丙岚突然变得态度庄严,说话像掰棒子一样严厉而干脆,“你们这些待业农民明天就得出发,一批人去团泊洼水库割苇子,一批人去海边挖对虾养殖坑,包的都是国家的任务,收人百分之七十归大队,百分之三十归个人。据李汉忠计算,每个人每天可挣到十五块多钱,能干的可达到二十多块。这活儿就是他和刘心远揽来的……”待业农民们一下子炸窝了,有人眉开眼笑,有人半信半疑。

    熊丙岚一开口大家又静下来,仿佛他的话就是钱:“明天我和你们武书记也出发,到天津大学、南开大学去拜老师,请教经济专家,聘请技术顾问。这是创业阶段,将来的分工是:种田能手承包土地,头脑清楚、有心路的明白人搞工业、管理企业;会做买卖的搞商业;能工巧匠当工人,能耐人跑业务,瓦木工进建筑队盖新村。小材小用,大材大用,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往后不要愁没活干,就看你有没有真本事。”有人嚷:“这可真够新鲜的!”“我要声明一句,这个规划是你们党支部制定出来的,不是我的主意。我不过提前泄露点情报,以晚上老武同志的话为准。如果你们没有其他意见,我要进屋喝粥去了,这顿晌午饭吃得时间太长了。”大家哈哈笑着散开了。

    熊丙岚回到屋里,林元秀已经重新把粘粥加热了,盛在碗里热气腾腾。他还没有喝上一口,又进来一个人,一手提着黑书包,一手提着武耕新准备进监狱的铺盖卷儿。武耕新一见来人,慌忙下地:“万昆,你这就走?”“我呆不住了,现在就想走!”张万昆过去见了干部就溜,从不愿意跟干部对眼色,今天一反常态,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直盯着武耕新,“武书记,你心里对我真的那么放心,一点也不怀疑?”“你这是嘛话?我既用你就不怀疑,怀疑就不用!”“好吧,我也是人生父母养的,这回要搞不好这个‘业务’,就是大伙揍的!”张万昆解开武耕新的铺盖卷儿,抽出麻绳放到自己书包里,“如果我办了对不起大赵庄的事,就用这根绳子捆上自己来见你!熊书记,您做证,记住我张万昆今天红口白牙说出的话!”当人们对自己的职位和境遇感到心满意足时,就爱说^“给我个县长也不换!”可见在中国当个“县太爷”、几十万人口的“父母官”,是何等的自在惬意。这是什么心理?这又算什么标准呢?做官之道,奥妙无穷,官当大了不好,当小官也不好。当个什么官正好不大不小:使权力这种烈性酒精转化为醇香的美酒,让政治这只老虎吃不掉你,反而被你剥其皮做沙发垫,食其肉强壮筋骨,用其骨泡酒祛病养身呢?以中国人的心理,按中国式的标准,得出一个聪明的结论当县长!天高皇帝远,又是一方之主。

    然而,“县太爷”本人却不一定也这样想。

    不信请看县委书记李峰的神色(自文化大革命取消了县长一衔儿,县委书记就是理所当然的党政第一把手)他躺在松软舒适的单人病床上,吸着简装的恒大牌香烟,胖胖的圆脸像一团刚从冰箱里掏出的奶油,上面挂着一层寒霜。空寂的眼神望着窗外,表面上的沉静和冷漠正是他内心烦躁的曲线反映。这位“县太爷”还有什么不称心的呢?

    医院的规格在天津市是属于甲级,这间高干病房本应住两个病人,自从李峰住进来以后另一个床位老是空着,平时堆放杂物,当老婆孩子来看望他时还可以住上几天,享受一下高干病人家属的特殊待遇。其实李峰只有十四级,按老习惯距离高干的最低级限还差一级,不仅住上了髙干病房,而且一个人独占两个髙干的空间。不要把这件事想像得多么复杂,也许很简单,就是他那刚当上副省长的老上级说了一句话,或者根本不走上线,直接捅开了医院的某个环节、买通了一个关键性人物。能把极其复杂的事情用很简单的办法解决了,他就是这个社会里真正的“高干”!低干办髙干的事,比高干更“髙”。况且,老习惯未必合理。“县太爷”在旧社会都是有品位的,人类又进步了几百年,每个县的人口都增加了好几倍,县委书记怎么可以不是高干呢?

    不,使李峰不痛快的不是这些。他所管辖的县里居然有半个月没人来看望他,这对于一个生了病的领导干部是无法忍受的。由于长期做领导工作,就像“鱼儿离不开水,瓜儿离不开秧”一样,他一天也离不开人群和部下。如果有那么一两天没人来看望他,也没有人来求他写条子办什么事情,他就感到被冷落,心里发闷、发虚。他必须让全县的人,至少也是县委机关的人时时刻刻不忘记他的存在,而且视这种存在如同权力的存在一样,实实在在,须臾不可或缺。可是,这两个星期来,他几乎被人遗忘了。他本想端着架子静候,看看熊丙岚、孙成志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到昨夭晚上实在熬不住了,气冲冲给县里挂了个电话,叫孙成志今天上午来一趟。这个小子在玩什么花活?以前每个星期他至少也要往这间高干病房里跑两趟,县委后院莫非不稳当?

    这儿方圆一二百里是李峰的老窝,老上级、老同事、老关系都在这一带。六五年底被自己的下级排挤走,以支援内地的名义到内蒙干了几年。事实证明谁培养接班人谁是愚蠢的,接班人羽毛一长全就会迫不及待地向“老前辈”夺权。前年他动用所有“关系户”,又调了回来,但上任后的第二个月就住院了,至今已快两年了。病是不轻,糖尿病、脉管炎、高血压,说起来吓死人,好像一时三刻就要玩完。实际上他心里有底,再活个十年八年的还不够本。有些病是连医生也断不准的,医生应付病人,病人糊弄医生。如果病人的身份是“高干”,再有点特殊关系,那医生就只好听病人的了!认真査起来,谁的身上都有点病,更何况是过了五十岁的人。但李峰可不是小病大养,更不是没病装病,顶多是思想上想捞捞本。被赶到内蒙受了那么多罪,“文革”中差点没被打死。甚至连吃奶干、喝马奶也没有什么好处,去时是瘦子,回来成了大胖子,去时身体好好的,回来落了一身病。还不该好好养--养,对这种不公平的命运报复一下?

    俱更重要的是:他躺在医院里仍然是一县之主。

    原来的县委第一书记、革委会主任是造反头头,一棍子打下去了。县委副书记、革委会副主任孙成志,也是造反派,但不是个大头目,也没有打砸抢罪行,民愤不大。就是运气好,原是“文革”中退伍的大兵,在“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的运动中成了积极分子,趁三结合的浪潮当了政治部的头头,以后被选为接班人的苗子,先到公社当主任,不久提到了县委,顺风承志,好运气老是和他同在。这样的人可以赶下去,也可以留住。李峰把他留下了,老谋深算的李峰有自己的想法,脑袋上戴着紧箍咒的人好使唤,以前是地富反坏右好使,红五类和党团员骨干难搣。现在是老干部难搣,造反派、新干部好使。县委班子里只有他一个人是正牌老干部,自己说一不二,孙成志不小心侍候,随时都可以叫他擦擦鼻子玩去!李峰虽然住在医院里,县里大事小情都得他说了算。权力使用的越具体,他的兴趣就越大,比如:谁能坐什么车,谁不该坐什么车;出差报销的签字;县委大院里冬天分白菜、夏天分西瓜的方案等等,他从不放弃自己的决定权。他也曾当过乡长,当过县委宣传部长和组织部长,不管当多大的官,他永远还是个“行政科长”,凡沾一点行政事务上的实权都决不放弃。他成了这个县的“大拿”,那些老关系、亲戚朋友、上下左右用得着的人,都找到这间高干病房。有的拿着别人的条子,有的提着髙级补品,有的拿来土特产,高级烟酒茶,鲜鱼活王八。他想到的人家送来了,他没想到的人家也送来了。他成天批条子,写私人介绍信,解决调入问题,解决购买木料、砖、瓦、灰、砂、石的问题。自己县里能办得更好,自己解决不了的再介绍给道行更大的朋友。孙成志既是县委副书记,乂是李峰的大秘书,坐着吉普车穿梭于县委书记的办公室和高干病房之间。这样的住院生活多么丰富多彩,这样当县委书记多么惬意,权力的含义真是难以表述!谁料想,几个月前省委又派来一个熊丙岚,分管县农村工作部的工作。而民省委组织部还有一句话,“在李峰同志住院期间,由熊丙岚同志主持全面工作。”为此李峰多次在心里埋怨现在的副省长,过去是自己的老上司王辉,没有在上边为他把好关。

    有人敲门,医生护士进病房是不敲门的,这个时间赶来的只能是孙成志。李峰掐灭手里的香烟,闭上眼睛,故意让孙成志在门外站上一会儿。谁知来人轻轻敲了两下门,见屋里没有动静,就推门进来了。

    来者不是孙成志,而是熊丙岚,见屋里烟气腾腾,烟碟里还有苹截没有完全掐灭的香烟在冒着余烟,病人怎么可能是睡着了呢?就叫了—声:“老李,你怎么样?”李峰闻声一惊,猛然睁开眼,“哦,是你……”熊丙岚也松『一口气,“哎呀,你这个玩笑开得真不小,刚才吓了我一大跳!”李峰本来想问,“孙成志为什么不来?”话到嘴边却换成,“老熊,你就别老往这儿跑啦。县里怎么样?”“你只管好好养病,家里的事情我们能做主的就办,做不了主的再来请示你。”熊丙岚问起了李峰的病情,那种探视病人的千篇一律的问候话一说完,似乎就没词儿了。别看是熊丙岚来探望李峰,李峰不觉太感动,甚至感到很别扭,他心里也说不清是为什么。多亏熊丙岚是个在任何场合都+会没有词的人,他说:“老李,我劝你少给自己惹麻烦,少批条子,少管闲事。”李峰也真情实意地抱怨说:“谁还有瘾管闲事呀,都是老朋友,找上门来无法拒绝。”“你现在好拒绝,住院治病,不在其位嘛!”他说得很真诚,很随便。但李峰心里却咯噔一下……初冬,二百里大洼进人一年一度的收获季节。

    所谓团泊洼水库,不过是自然形成的一块洼地,并无拦水坝之类的设施,全靠夏天积存雨水。自六三年发过大水之后,龙王爷似乎也被淹死了,雨水渐少,“水库”名存实亡,已无水可蓄。这片一望无边的洼地,任何庄稼都无法生长,但自生自长的芦苇却极其茂盛,齐刷刷,密匝匣,每根都像小树一样。现在,芦苇已经发黄变子,苇叶飒飒,芦穗飘摇。

    从四县八乡涌来割苇子的农民,像攻城的部队一样,在水库四周扎下营盘。他们的窝棚都是就地取材,用丈余高的苇捆搭成,暖和舒适。他们就像一个不高明的理发师,从一个大脑袋的四周下推子,一圈儿一圈往上理,有的进度快,有的进度慢,使团泊洼这个大脑袋就像狼咬狗啃,参差不齐。谁都抢着割水库边上的芦苇,边上的苇子长得矮,好割,地也比较干,踩上去不会下陷,越往里越难割,苇子长得粗壮,脚下一陷老深,有时还要蹚水,踩着冰碴儿。去年留下的苇子茬儿有的没有烂掉,直挺挺像利箭一样躲在新苇子后面,稍不留神,大腿就会被划开一条口子。割下的苇子还要自己把它抱到岸边……这活儿简直就不是人干的,累死人不偿命!再加上不得吃,不得喝,不得睡,天一放亮就带上干粮下洼,不到看不清苇子杆的时候不收工。难怪老东乡的人把它当作人生“三大累”中的第一累——割苇子、脱坯、抱孩子看戏!但是,只有李汉忠率领的大赵庄割苇队是这般拼命,其他村庄的农民并不这样干。太阳老高才下洼,晌午回窝棚吃饭,歇上一会儿,下午太阳还有一竿子高哩就收工。人家是铁饭碗,每人每天稳拿十分工,另外还有几角钱伙食补贴。就是这样,许多大队还干不长,只把水库边上的苇子割一割,赚的苇子够本村盖房用的就撤兵。富裕的大队很少派人来水库割苇子。大赵庄的人就不同了,他们没有工分,眼下割華子就是饭碗,多割一斤就多得一分钱。一开始像李汉忠、武明理这样的壮劳力,每天可以割两千五百斤,最普通的社员也可以割到两千斤,除去缴水库、给大队的,自己还可以净赚十八元。

    一个月干下来,天气冷了,活儿越来越不好干了,人也累了,开始想家了。更泄气的是谁也没见到钱,嘴上说你赚了五百,他得了四百,最少的也挣得二、三百。可钱在哪儿呢?农民是很实际的,不见到真正的钱票子,光靠空头支票是不会老给你卖命的。再加上周围的大队撤的撤了,没辙的也是歇着的时候比干活的时候长,大赵庄的人并不是铁打的,心有点散了,劲有点泄了。

    这两天西北风也来凑热闹,在苇梢上呜呜怪叫,刮得華子东摇西摆,抓起来费劲,割起来吃力。像刀片一样锋利的苇叶,上下翻飞,不知什么时候就削到脸上、耳朵上、脖子上。钻进苇丛一身汗,走出苇丛透心凉,这滋味真叫人恼火!连武明理也受不了啦,太阳刚一偏两他就直起了腰,想招呼李汉忠收工,不能为了多挣几块钱把命搭上:。他回过身刚喊了一声一一“汉忠”,立刻把后面的话又咽回去了,像一捆芦苇一样怔在了那儿。原是李汉忠的位置上却换成了他的父亲武耕新,抡着弯镰割得正起劲,老羊皮袄扔在后面的華捆]1,身上穿的蓝布褂子已经被汗水湿透,在大龙虾一样弯曲的后背上仿佛印出了一幅老东乡的地图。

    武明理赶紧埋下脑袋,手里的镰刀似乎也轻快了,一躬腰冲出去老远,身后倒下一大片芦苇。

    武耕新什么时候来到了割苇队的行列?李汉忠又是什么时候走的?谁也不知道。割苇子可不同割麦子,人一钻进苇林就像落进了八卦阵,只见芦苇动,只听见咔咔的镰刀响,却难见人影。落在后边的人一个传俩,俩传仨,到傍黑儿的时候差不多都知道党支部书记来了。大家对对眼色,谁也不说话,更不会提收工的事,都在闷头割自己的苇子。好像跟书记標上了,他不说收工,谁也不会停镰,他割到半夜.大伙也陪到三更。

    武耕新直起腰,回头看看太阳:“哟,天快黑了。明理,招呼大伙停镰,把割下的苇子运出去。”人们这才直起腰,把镰刀斜插在后背的裤腰带上。捆的捆,扛的扛,挑的挑,像蚂蚁搬家一样把自己割下的苇子再倒腾出去。

    李汉忠和割苇趴的临时统计员正坐在窝棚里数钱票子,数好一份就用根细苇子捆好,写上名字,放在他那铺开的二大棉袄上。农民们一见要分钱,眼睛都亮了。这群“失业农民”第一次领到工资,心里能不翻几个花吗!大家不用招呼,码好苹子垛都自动凑到了李汉忠的窝棚前。

    武耕新问:“汉忠,最多的能挣多少?”李汉忠:“割得最多的是明理,净赚二百七十六块!”“嚯,真不少!”“这还叫多?你不看咱受的什么累!明理才挣这么一猴眼子,咱们就更甭提了,除去吃喝花销,剩不了几个钱!”“可也是呀,这个月的钱就是前几天割水库边上苇子挣的,割到里边就挣不着多少钱了。”“别不知足啦,挣个百八十块的够零花用就得了,回家暖暖和和过一冬……”农民们有的知足,有的觉着不够本,七言八语甩着闲腔。武耕新又问:“最少的挣多少?”李汉忠,“一百六。”“谁?”“我。”李汉忠有点不好意思,“我有力气,但干活不多,尽东跑西颠了。”武明理答腔了:“这不公平,你跑前跑后是为了大伙,我勻出七十六块给你!”“是啊,汉忠要不是为大伙办事耽误了工夫,挣得不会比明理少。”“是啊……”有人帮腔,没人帮钱。

    武明理火了:“你们别狗掀门帘一光拿嘴对付。大家都捐点钱,不能让汉忠吃亏!”“明理,老老实实地闭着你的嘴吧!”李汉忠急鼻子快脸地骂上了,“你当我是要饭的了?我是领头儿的,跑前跑后应该应分。苇子割得少,钱就挣得少,这叫按劳分配。大伙挣点钱不容易,割下的苇子上缴水库百分之七十,从剩下的百分之三十里再扣除一个百分之七十给大队,再要给我上点税,大伙手里还能落下什么玩意?”李汉忠这几句话得人心,也给了这些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老乡亲--个台阶下。

    武耕新打刚才就拿下苇子棍在地上画来算去,不知心里在琢磨什么。听完李汉忠的话他又问大伙:“你们领完钱有多少人想洗手不干了?有多少人想留下继续干?”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天没人吭声。

    武耕新脱了鞋,光着脚在湿漉漉、凉津津的泥地上绕着窝拥转了两圈儿。农民们感到自己的当家人八成又来了心眼儿,要作什么重要的决定,眼睛全都盯着他。

    “我明白了,你们不说话就等于告诉我谁也不想再留下来了。”武耕新谁也不看,好像是自言自语,“没有活儿你们要活儿干,有了活儿你们又不愿干,挣个一、二百块钱,够零花的就知足了。可能是咱大赵庄祖祖辈辈穷惯了,见点钱就满足。我还瞎操心,想让你们赚大钱,将来叫你们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能挣多少钱!可眼下咱们家底太薄,急需资金,水库里剩下的这一百多亩苇子就是摇钱树,年年都有一多半割不上来,烂在洼里。今年我们要是把它包下来,就能挣个三四十万。是呀,这活儿太累人了……”他突然抬起眼睛,目光像镰刀口一样扫视着大家,口气也变得嘎巴琉璃脆:“以前的报酬不合理,愿意留下干的,从明天起百分之七十归私人,百分之三十缴大队。”大家心头一震,谁还跟钱有仇?各人在心里计算着按这个新的分配比例,自己一天能赚多少。

    武耕新继续问:“即使到水库中间割苇子太费劲,一个人一天也割得了一千斤吧?”“一千斤玩着就干啦!”李汉忠应了一声。,“好,就以一千斤计算,”武耕新继续箅账,“缴给水库七百斤,还剩三百斤,每斤苇子官价一角,可卖三十元。个人得百分之七十,三七二十一元。拿出三块钱买蛋糕补充营养,还净落十八元,一个月就是五百四十块。你们要是不干,我回庄另召集人马!”“干!这种有良心的活不干,还干什么去?”一人答腔,百人应诺。

    武耕新只好提高嗓门,“天快黑了,今儿个晚上大伙回家看看,顺便把钱梢回去。明儿个歇一天,后天回来大干。”一批想老婆想得心痒难耐的人,高高兴兴收拾东西,准备摸黑往家赶。还有一些人不想丢掉明天那二十多块钱,把刚发的工资托人捎回去,回窝棚吃饭。

    李汉忠和武耕新来到一大垛苇子后面,找了个背风的地方坐下。

    李汉忠心里有点嘀咕,说:“集体得大头,个人得小头,你这样一倒个,个人是不是得的太多了?”武耕新:“舍不得孩子打不着狼,不这样干大队连小头也得不到。是一分捞不着合算,还是得个百分之三十合算?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再说这也是肉烂在锅里,给大队给社员九九归一还不是一码事,社员富大队才会富。”李汉忠:“这样一来种地的会不会不安心,挖对虾坑的报酬也得改……”武耕新:“是啊,这倒是件头疼的事,光找平均就迈不了步,不搞点平衡也会闹事。要干事就会出现不平衡,往后就得在不平衡的基础上找到新的平衡,在新的平衡中鼓励出现更新的不平衡。再想几十年不变,安安稳稳地吃平均饭是办不到了。”武明理来到他们跟前,把那一迭十元一张的人民币递到武耕新眼前,“爸,你老把钱交给我娘,我就不回去了。”武耕新没有接钱,他看看儿子,语气中似有一种做父亲的愧疚和不安:“这钱你自己放起来,明天到北燕庄去看看淑珍。”“我不去。”明理嘴上还挺硬,心里早就草鸡了。

    李汉忠把钱接过来塞给武耕新,“你先拿这钱做个棉袄,买身衣服,成天走南闯北,不能叫人家太笑话咱大赵庄。明天我陪明理去北燕庄。”武明理走了。李汉忠似乎有许多事情要跟武耕新商量,就说:“听说冷轧带钢厂快开工了?”“还要等两天,准备得差不多了。我想先开个支委会,把这一大摊子事全盘儿讨论一下。”“你叫张万全当厂长,他兄弟跑业务,他儿子张兴当会计,这不成张家店了!他们要是联合起来跟我们捣鬼怎么办?”武耕新摇摇头,“用不好他们只能怪咱没能耐。买鱼看鳃,用人量才,他如果缺德我另有办法治。用人只能用一个大能能梗,由他去挑一帮小能能梗组班子。张万全向支部打了包票,上阵父子兵,一个心气一股劲,我们就等好吧!”天色完全黑下来了,李汉忠看不清支部书记的神色,却从口气中感受到一种武耕新独有的自信和力量。他对支部书记这样用人,却并不完全放心。

    “着火了!”远处突然有人喊叫起来。

    武耕新和李汉忠站起身,只见水库的东南方腾起一团团烈焰,把半个天都照红了。这不知是哪个大队遇了殃!武耕新倒抽一口冷气,嘱咐李汉忠:“要派专人值班,千万不能大意。要是火烧连营,就前功尽弃!”李汉忠叫武明理带几个棒小伙子去帮助救火,自己看守大营。他还有许多话要跟武耕新谈。

    第三章“贫穷”这个词的含义在这里已经成为遥远的回忆,仿佛是个古老而可怕的神话。

    确切地说这里更像个大镇,而不是大村。有两条东西走向的柏油大马路,宽阔整洁,笔挺溜直,正南正北的大街有十几条。住宅区是清一色的红砖大瓦房,横平竖直,每户门前都立着一个颜色相同、高度相等的三角形电视天线。院子一样大,门楼一般高,只是门楼上的花纹图案根据各自的喜好有所不同。这建设格局简直比古老的北京城还要更讲究对称和有规則。

    然而让我感到美中不足的恰恰是这种“清一色”。忍不住对这儿的经理说:“你们这样有钱,在房屋建筑上何必搞这种统一规格?一律就显得单调,如果随心所欲,花样翻新,千姿百态,岂不更好!”经理笑了,仿佛笑我向他提了一个愚蠢的问题。他对我说:“这是理工学院建筑系统一为我们设计的。在农民的心理上,大家统一就形成一股势力,是一种自卫的力量。万一运动来了,天又变了,大家一样,法不责众。出头的椽子先烂,不是我们想不出新花样,而是不敢冒尖招风,农民的审美观要受政治神经的约束。你不要以为发富、享受是人人都愿意干的事,老东乡的农民喜欢偷着富,把钱藏在瓦罐里,挖个坑埋起来,每天还要数一数才放心。要逼着他富,逼着他学会皁受。过两年你再来吧,这儿也许会变样,我们想搞个老东乡中心城^”我提出想看一看他的“王国”,他打电话叫来一辆面包车,那条老围他身边转的大黄狗也想登车,农工商联合公司的经理瞪了它一眼,黄狗缩回前腿,车门关上了。面包车驶出村子,心胸顿觉开阔,十分舒畅。眼前是一马平川的麦地,像棋盘一样整齐,赏心悦目,麦苗刚有一乍高,青油油壮得要冒烟。每片地之间沟渠相连,大路相通,坐着面包车看地,在我还是头一回,十分新鲜。村北有两个占地三百亩的养鱼池,池水清澈见底,一、二尺的大鱼成群结队地在池边游来荡去,不知为什么忽然使我想起了核潜艇。

    从养鱼池再往北是黑龙港水库的大闸,有两条人工河绕村而过,一名“滚龙河”,一名“青年渠”。村西是工业区、变电站,机声可闻,白烟袅袅,与周围的环境不甚协调。村南是三百亩果园,梨花白桃花红,浓郁的香气好像扑进了车窗。

    我还想看看农民的家庭。经理说:“我也不知道你想看什么样的人家,干脆咱们来个瞎撞。你在前,我在后,你想进哪个门都可以。”我选了一户大门上贴着两个“福”字的人家闯了进去。人家正在吃早饭,棒子碴儿加山芋熬的粥,桌上放着一堆海螃蟹,这叫什么饭?主人六十多岁,儿子、媳妇、孙女,一家四口。我脑子里关于农村住房的概念,在这里全对不上号。这里没有“一明两暗”或“一明一暗”,只有卧室、客厅、工作间和带淋浴喷头及浴盆的卫生间。水磨石地板、葵花吊灯,好几对单人和三人的沙发,反正有的是屋子。还有彩色电视机和电冰箱,叫我尤为惊讶的是那台“东芝”牌半自动洗衣机。想不到他们用的都是高档货,还有那台新式空调机……宽敞的院里种着花草,南房两间是厨房和仓库。我突然觉得自己变得土气了,而农民是很洋气的。

    我问,“您一家几个劳力?”“一个半。”“在农场还是在工厂?”“在农场,承包一百三十七亩地。”“去年收入多少?”“为公司产粮九万七千斤,全年得奖一万五千元,加上基本工资一千元,共收入一万六千元。”“一万六?”我心里一惊,转身问经理,“你的年收入是多少?”“九千。”这是纯收入,而且还是铁饭碗。难怪哩,挣这么多钱,叫老东乡的农民怎么花呀?走到这一步满打满算才不过五年的时间。人还是这些人,地还是这块地,以前那几十年的时间都干什么去了呢?

    照此速度,十年、二十年之后老东乡又当如何呢?准会吓住或气坏了相当多的人。有人怕穷,有人怕富。我们都该扪心自问:你怕什么呢?

    身((觫杜每隔两天,大赵庄的首脑们就要开一次碰头会。这种会都是非常干脆的,利用早饭前的那点时间,最长不超过一小时,有时二三十分钟就解决问题。自从三年多以前全村人连着开了那三天大会之后,大赵庄再也没有开过长于两小时的会。干部们开会就更短,有事说事,没事散会。人一忙,该干的事情很多,就没有闲心老开会。但这个碰头会例外,不用通知,不用招呼,谁也忘不了,保准提前到场。这实际是个大调度会、首脑们的信息交流会。

    这些首脑人物是:农场场长、副业队队长、五个工厂的厂长和大队干部。他们一个个神情自若,气度从容。从前他们是地道的农民,现在在某些人眼里他们仍然是农民,可是在他们身上已经发生了剧烈的变化。这变化倒不单指他们穿戴得整洁了,手上的过滤嘴的名牌香烟代替了自卷的小喇叭和旱烟袋。而且是坐在这样漂亮的会议室里,坐在自己的木器厂生产的大沙发上面。最重要的变化是在骨子里,他们的自我感觉已经同历代农民的意识大不相同了。他们身居要职,掌管着儿十人乃至几百人的生活,手里握有几十万乃至几百万的资财,是做大事、賺大钱的人。他们盘算的不光是自己一家户,他们要动脑筋为自己的命运和自己单位的命运拿主意,他们不再是只有两只眼的农民,现在睁开了第三只眼睛一一智慧!会议主持人武耕新还没有到,大家扯闲篇儿。

    电器厂厂长马胜锐老爱出怪点子,嘴巴像他的脑子一样闲不住,今天不知又有什么新发现,大早晨一扒开眼皮就有点眉飞色舞。他对李汉忠说:“你看过《松下的秘密》这本书吗?松下幸之助这个老小子喜欢用三种类型的人,一是有头脑的文人型,二是豪放磊落、富有进取精神的武士型,三是运动员型。你是武士型,心远是文人型,耕田叔是运动员型。我说的对不对?”刘心远也是嘴七不吃亏的人,说:“胜锐,别看你老是这么能耐那么能耐,我出个问题考考你一金钱能买什么?”马胜锐眨眨眼:“凡是金钱能买到的东西都不值钱。”刘心远抽抽嘴角:“故作清高,你成天就是数着钱边抠钱眼儿,还专门培养了一个‘武铁嘴’到订户家去讨账。”“这是两码事。”马胜锐突然又变得一本正经了,“心远,你这个负责基建的副大队长能不能保证,在六月底之前把扩建的厂房全部收尾,交给我使用?”刘心远仰起脸,在心里计算着。

    马胜锐又逼了一步:“如果你六月底能把新厂房交给我,下半年我保证再增加二十万元的利润!”刘心远:“好吧,六月十五9你用不上新厂房,我就自动下么”口0李汉忠也对张万全说,“你外甥要的木头我已经办好了,他今天来车拉。”张万全一激灵:“什么木头?”“哎?不是你外甥找你来,希望你给解决十根好檫条吗?”张万全脸红了,他现在也是大赵庄的名人,人们不再叫他“万能能”而叫他“张厂长”,是大赵庄最大的一家工厂的厂长。他家里不愁没钱花,在全村算不上首富也够前五名。他更关心自己的名声,说话办事不能失掉自己的身份,急忙站起来向李汉忠辩解:“我怎么能办那种事?昨天我给他二百块钱,把他打发走了。他怎么又去找你呀!”“是耕新叫我办的。”“书记也知道了?”张万全有点紧张。

    武耕新恰巧这时走进来接上话茬儿:“人家都知道咱大赵庄富了,你又当着厂长,亲戚找来弄几根槺条都不管,太不近人情了。不过,你们的事自己别管,由我来办。你们管自己的事就是以权谋私,由我管就是官的。”“耕新,你怎么知道的?”张万全心里发热,他算服了,武耕新对部下可真是一百一!别的人并未注意张万全的神色,都用诧异的眼光盯住武耕新。这位“首脑团”里的灵魂式人物,今天从头至脚全部换成新式装备:崭新的黑色牛皮鞋,而且是新式样,大大方方,一身藏青色中山装,质地考究,裤线笔挺,脸上刮得精光,只有那半寸长的短平头还显得有点“土气”。别人发富以后气色都有明显的好转,发富本应带来发福,怎么可能设想家里炕席底下压着一厚迭人民币的人,还会这样面黄肌瘦?只有两道重眉又黑又长,充分显露了他的身份和威严。

    他站在宽敞的会议室中间,好像有意展览一下自己的服装,让部下们看个仔细。挺直瘦长的身架,还真有一副豪雄气派一“各单位有什么问题?讲吧。”全是非说不可的老实话,去掉了一切装饰和打扮,只剩下事实和数字。三下五除二,最后听武耕新作总结:

    “这几年咱们为什么发展得这么快?城市工业正在调整,他们船大不好掉头,管理办法笨得要命,让我们钻了空子,一下子打进去,现在站稳了脚跟。也许三五年,也许十来年,等城市里调整好,人、财、物上都会比我们占优势。所以从今天起你们要改变观念,由靠勤劳致富、卖大力气赚钱,改为靠科学致富,抓技术,抓质量,抓新产品。昨天支部开了个会,决定把经济权再下放,责、权、利一块往下交。”马胜锐插嘴:“得了书记,我的权力越大,压力越大。你放一次权,我就掉几斤肉!”武耕新看看这个混账小子,他心里喜欢这个敢跟他捣蛋又十分能干的小厂长,脸上却毫无表情。继续往下说:

    “一切权力都给你,把工厂搞上去是你的本事,把工厂搞垮了也是你的本事,没朐子搞不垮。搞卜.去供着你,搞垮了养着你。从今年起,大队设万元奖,冷轧带钢厂、高频制管厂等重工业厂,每一百人创造纯利润一百万元,奖给正厂长万元。电器厂、木器厂、印刷厂等轻工业厂,每百人创造纯利润七十万元,奖给正厂长万元。农场每个劳力均收两万斤粮,奖给正场长万元。副业队承包创造收人十万元,奖给正队长万元。以下事项由你们自己做主:一,聘请各种人才并决定其工资与奖金;二,与外单位搞多种形式的联合经营及决定投资和分成比例;三,对所属干部的任免;四,对优秀职工的奖励和对犯错误职工的处理,直至开除或停工……”他不看本?,也不假思索,全凭脑子一条一条地讲来,条理分明。可见这些事在他脑子里不知翻过多少个了,早已烂熟于心。艰苦的尝试,可怕的打击,在这系列的搏击之中,他的身体像榨干了的秫秸秆,思想却变得极其敏锐和灵活,他需不断琢磨出新鲜思想,输送给他的部下。

    他的部下们埋头往小本上记,包括最不驯服的马胜锐,这时候在他面前也是个心悦诚服的小学生。这固然是由于他量宽而得人心,但更重要的是经验已经使他变成了一个农村经济学专家,似乎还是个哲人。他的思想闪闪发亮,说得干部们动容,低首心折。

    “……以上十条你们可先斩后奏,有的还可以只斩不奏。那么要我干什么用呢?当你们的领导,当你们的仆人。抓大事抓小事不抓具体事,其实大事小事是一码事,把关口,看方向,识才用人。你们有什么意见?”“没有。”大家只觉得脑子开窍,身上有劲。但需要回去仔细再嚼嚼武耕新话里的滋味。

    “你们没有意见我现在就抓儿件小事,”武耕新把目光转向武耕田,“从今天起,所有干部开会、会客、外出,一律穿顺眼的好衣服和皮鞋。谁要说买不起我给他买,以上三种场合再有人穿带补丁的衣服就罚他!”“好,我赞成!”李汉忠第一个响应,“电影里、电视上、小说、画报,都把农民弄成土里土气,蔫头蔫脑,穿家做的衣服,说话拙嘴笨舌,迟钝,呆板。反正是怎么不像样子就怎么捉摸农民,我们要改改这个章程!”“这叫改变农民形象。”刘心远文绉绉地加了一句。

    “耕田,你哪?”武耕新问。

    “行啊,那皮鞋穿脚上舒服吗?”武耕田无可奈何。他心里本想说,“我看你们是有点钱烧的!”武耕新接着说:“我的房子盖好了,你们叫群众去参观,以后谁盖房子也不许低于我的标准,谁低了就罚谁。图纸是现成的,砖瓦灰沙石和木料、四孔板,大队敞开供应。”武耕田不能再含含糊糊当老好人了,他觉得武耕新脑子里那些花花点点就像孕妇的食欲一样,叫人不可捉摸。可他的嘴又不利索,带麻点的大脸憋得像个紫铜脸盆:“耕新,你别没病找病。外边对咱村巳经有闲话了,房子盖好就住呗,参观个什么劲呢?”别人也没有马上响应武耕新的主意,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他是大队书记,按照惯例应该“身居长工屋,胸怀全天下”,先住干打垒。土坯房,等群众都住上了好房自己再搬家。他不仅先自盖起了在农村可以说是称得起豪华的住宅,还要发动群众去参观,去效仿,这会不会带来非议呢?

    老话说,人一到五十岁就没有胆子了。这个变化莫测、海阔天空的男子,到了五十胆子更大。他不可能对任何事情总有把握,只能凭勇气和力量做自己认为是应该做的事。他拼上性命领着大家发财,可不是为^让每家每户拿钱捆当枕头。他的雄心是改变千百年来的农民意识,打开农村这个消费市场,打开农民的精神世界,消灭城里人和乡下人之间的差别。

    武耕新下了决心的事,是任何人也拦不住的。他说:“好吧,你们不同意我自己去号召,跟着习惯势力走就是连续死亡。我们光明正大,光天化日之下盘算自己的日子,怕什么?”马胜锐也动了感情,“书记,我的新房不比您的差,让大家参观我的,以我的为标准。”“你的脖梗还太嫩,群众不相信万一天塌了你能撑得住。再说今儿晚上我闺女就嫁到你家去了,胜锐,往后你还择捋得清吗?”大伙一听这话都跳了起来,“怎么,你今天办喜事?你不说等到国庆节吗?”武耕新摆手止住了大家:“我的闺女出门子,想送礼的人少不了。我再宣布一条,老传统是下级巴结上级,咱们就来个特殊,逢年过节,红白喜事,只许上级请下级,给下级送礼,不许下级请上级。人家辛辛苦苦听你指挥,你还不该请请人家。”“我赞成!”马胜锐一拱手,“按书记指示,今天晚上我和明英就不请你们这些领导同志去喝喜酒了!”这算过的什么日子哟?林元秀早晨饭没有吃好,响午饭也没有吃好,人来人往,像倒花花线一样。她忙着斟茶、送烟、手脚不拾闲,嘴也不拾闲,一次又一次重复已经说过多少遍的话。这个不知道洗衣机怎么用,她要给表演一下,那个不相信冰箱里真能冻成冰,她要打开结冰室让人家看看……刘心远托着个大本子坐在会客厅中间的长沙发上,负责解答有关盖房的全部问题,参观完“书记官邸”的农民纷纷到他这儿来登记盖房。他面前有一个很讲究的菱形大茶几,大理石台面,四条腿下安着万向轴。一张新的大赵庄平面图摊在上边,各人可在大队统一规划好的居民区范围内,选择自己的房基地,提出自己对房子规格的要求,由刘心远统一安排。

    “这不跟皇上的金銮殿一样嘛!”历尽苦难的老东乡农民,大开眼界,突然发现世界上还有这么多享受在等待着他们。

    “金銮殿哪有这么舒服。”“这得花多少钱?”“别提钱,谁要提钱就没良心!”刘心远真是人精,他一边给别人登记,同人家讨论着具体事项。两只耳朵却支楞着,听到有不对口味的话立刻插进一杠子,“耕新能盖得起,咱们庄大部分人就都能盖得起。他家这点钱全庄人心里都有数,谁也瞒不住。有少数人家,老实巴交,因缺少劳力盖不起新房,大队给贷款,一年还一点,拖个十年二十年没关系,大队决不会登门要债。谁要还想住土坯房,对不起,离我们新村远点。推要想离开大赵庄,你今天写申请,我们明天就批准。耕新把什么都给大伙想好了,有人就是跟受穷有缘分,攥着钱票子恨不得让它下小崽!”“心远,你就别寒碜人了,人心都是肉长的,大伙心里有数。现在你拿棍子赶,也没人离开大赵庄,外庄的大姑娘还削尖脑袋想找个咱庄的小伙子。”电器厂有个业务员也在这儿坐阵,谁要买家用电器,他给统一购买,介绍各种产品的件能。木器厂的业务员更鬼,干脆把订货本都端来了,武耕新家的全套家具都是本大队木器厂生产的,确有几种式样新颖的高档产品。哪个人要买当场订货,如果谁能拿出更好的设计图样,还可以专为他加工定做。对本村人采取优惠价格,比市场价格低一大截。

    武家成了博览会、交易会,水磨石的地板踩得稀脏,到处是烟灰,你去他来,人声嘈杂,熙熙攘攘。成了一个公共场所,这还算个什么家呢?莫怪林元秀强作笑脸,硬着头皮应付,她完全是为了顾全大体。武耕新穷的时候踉着他受罪,他遭到雷攻火闪地批判的时候又为他担惊受怕,现在富了就好受吗?送走女儿之后,她抓个闲空躲进自己屋里养养精神。

    村上有多少妇女羡慕她呀,眼馋她这个家,说她命好,有后福!丈夫不用说了,是大赵庄独一无二最受人尊崇的人,而且这种尊崇并不是因为他有权势。大女儿是鸡场场长,也算为大赵庄立过功,找了个女婿是电器厂厂长,将来说不定是个小武耕新。大儿子分家单过去了,去年给她生了个孙子,够多可心!二女儿在县城上师范学校,小儿子在张贵庄上大学,二儿子种地。这样一大家子人够多美满,多顺心!但林元秀感到幸福和知足吗?

    现在她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没有什么特别使她不满意的。当大赵庄这个属于她的世界突然变了样子,许多她从未想过、从未见过的东西一下子都推到她面前,属于她所有了。她感到惊恐、慌乱、兴奋和得意,原来世界上还有这么多好东西,人还可以是这样活着!她需刮目看待自己的男人。当她看到村上的人一谈起自己的男人,脸上就现出折服和无比敬重的神情,当她看到周围干部对自己男人强烈的忠诚心和归属意识,作为一个女人她感到心满意足,感到脸上有光。嫁给这样一个轰轰烈烈的男子汉,也算不白跟他遭罪受难!越是不断从男人身上发现新的品质,觉得跟自己在一个炕上睡了多半辈子的男人突然变得陌生了,好像不认识他了,他就越有一种新的吸引力,使她更加依恋他。可他偏偏不再属于自己了,不再属于这个家了。他经常外出,有时一走就十天半月。他走到哪里都有人围着,有人抬着供着。村上的大闺女小媳妇见了他都腆着笑脸没话找话地搭讪几句,学校的女老师、公社和县上的女干部,有事没事的都跟他说个没完。社会不会放过一个出头露脸的人,女人们更不会放过一个能干的男子汉……林元秀突然觉得身子底下的沙发床像一个无底的陷阱,把她的身子漏了进去。她翻个身,仍然不舒服,这才叫花钱找病哪!她睡惯了土炕,躺上去感到实在、舒坦,冬暖夏凉。刚一盖房的时候她就提出,在老两口子这间卧室里垒个土炕,全家人都反对,说那是不伦不类,半土半洋。武耕新则对她说:“你别有福不会享!你跟我受了那么多年穷,现在缓过劲来了,凡是人间有的,我们又搞得到、买得起的,都弄来叫你尝试一下。”为了照顾她上半辈子养成的“土毛病”,在这一拉溜九间正房的最东头,专门留出一间算做她的“第二卧室”。里边盘了个火炕,她结婚时娘家陪送的梳头匣子,过了半辈子的日子唯一一件像样的家具-一联二桌子,都放进这九号房间。那间房成了她们家的博物馆,“忆苦思甜”展览室。她要想舒舒服服去睡自己的土炕,就得离开男人,就得忍受孤单,好像被这个热热闹闹的、现代化的家庭给抛弃了!“老不要脸的,你胡思乱想些嘛?”林元秀把发烫的脸埋进松软的枕头里,她想用责怪自己来排遣心里的烦闷,“你也不看看你那个瘦猴男人,长得像大螳螂,除去你喜欢他,别人谁还看得上他那副模样!活了五十岁不知道什么是吃醋,临老了醋劲倒上来了。莫非女人到了更年期就是这么神神经经的?”“复苏大赵庄,洗刷老东乡的龌龊,开创一个从没有过的大事业”一-这成了男人生活中压倒一切的第一需要。自己理解他,可他理解自己吗?以为把那些现代化的玩意推给我,我就该满意了,高兴了。我能成天搂着电视机过日子、跟那个妖怪似的大音箱说话吗?这一大片房子每天光是擦洗一遍不就得把活人累死!这两年日子一富裕,白吃饭的人一群一伙的来,电力局、水利局、农委、科委、报社、电台,来了就往家领,连吃带拿,我成了饭馆的炊事员兼服务员。为了他的脸面,为了他的事业能顺顺当当的,我吃苦受累都不怕,可不能把我只当成个老伙计使,我是他的老婆,他的孩子娘……日头偏西了,他从洼里打草快回来了,她照例跑到村外那棵孤零零的老榆树底下等他。他挑着两捆牛腰粗的稗草准时回到榆树下,他干活像大人一样拼命。浑身上下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她没有手绢给他擦汗,只是看着他,不知为什么直想哭,看他累成那样,心里觉得那个劲儿的!他撩起白布小褂的衣襟擦擦脑门上的汗,催促她:“你发嘛傻?快往下教我。”“夜儿个教你的会了吗?”“都背下来了,不信你考我。”他把《买卖杂字》里‘干菜类,背诵了一遍。“会写吗?”“会!”他拿根草棍儿在道边铁板一样的碱地上一笔一画地写起来:猴头燕窝鲨鱼翅,海参鲍鱼味最香,竹笋海带龙须莱,香姜蘑菇不寻常……“你真灵,俺爸说你要好好上学将来一准有大出息。”“俺家穷,俺得打草卖钱……”突然,头顶上传来老鸹一声接一声的怪叫,还有嗡嗡的让人头皮发乍的声音。两个孩子抬头往树上一看,吓了一跳。老榆树上有个大马蜂窝,老鸹吃了马蜂崽,马蜂可不饶了,成群地冲上去,像一片黑云般缠住了老鸹。蜇它的脸,蜇它的眼,老鸹也像疯了一样拼命扇动翅膀抽打马蜂。被老鸹翅膀打死的马蜂像雨点-样从天上落下来。十一岁的元秀害怕地用双手抱住脑袋,耕新脱下湿乎乎的褂子罩到元秀的头上,挑起草捆,用一只手拉着元秀的手,赶紧离开了老榆树。两个孩子手牵着手这样走了很长一段路,元秀很愿意闻耕新内褂子上的那种汗腥味。

    他忽然说:“人家娶媳妇就是这样领着,脑袋卜蒙的可是红盖头。,’元秀更不愿意把褂子拉下来了……“娘,你老睡着了?”林元秀猛地睁开眼,儿媳妇燕淑珍抱着孩子站在床前。她不喜欢儿媳妇,却喜欢孙子,伸手把孩子接过来。“娘,道喜的人都来了,晚上开几桌?”“你爸回来了吗?”“在客厅里陪人说话哪。”“你不是陪明英到马家去了吗,那边怎样?”“嗬,别提有多热闹了,全是他们电器厂的人,不像办喜事,倒像开生产会议。供销系统一桌,生产车间一桌,技术股、检验股、设备股一桌。在酒席上谁要斟酒,谁要想叫新郎新娘出节目,就得说一句和工作有关的话,或出一个主意,或提一条意见,或找一条差距……”淑珍感到新鲜,说得很起劲。

    婆婆却听得心里起腻,当初就该同意女儿去旅行结婚。又木是没有钱,小两口痛痛快快到外边散散心,这算怎么一回事!她打断儿媳的话:“你不在那边陪明英,回来干嘛?”“大妹叫我冋来的,帮你老做饭。”燕淑珍看看婆婆的脸色,陪着小心说,“娘,我跟你老商量一件事,我有个堂妹叫燕淑云,今儿个赶巧来看我,我把她领过来叫你老看看。人样子长得好,脾气又好,给二兄弟明华当对象行吗?”林元秀一愣,心想,我武家有一个燕淑珍就够受的了,再来个燕淑云,姐俩標在一块儿,+是要我老命来的?北燕庄的姑娘都这么势利,看见大赵庄一富,就主动送上门来了。她慢腾腾地下了床,没有抬眼皮,说:“你去跟明华说吧,他的事我不管。”她抱起孙子刚要出门,老儿子明伟哼哼咧咧地闯进来,肩上还扛着个铺盖卷儿:“娘,我姐走了?”“不走还等着你回来?”林元秀一见小儿子那风风火火的嘎样,心里松快多了,“你把铺盖又捎回来干什么?”“我退学了。”“什么?”林元秀把孙子交给儿媳妇,“你闯了什么祸?”明伟乂娇又坏地笑了:“娘,我在班里不是大尖子,也前三名,不是被开除,也不是勒令退学,而是自动退学。今天上午政委还跟我谈话,想留住我,谁知我睡着了,他才认为我已不可救药,就开了通行证。”“你为什么要退学?”“我学机导航有什么意思?冋来也用不上。”“你再有一年多就毕业了,咱家就你这一个大学生。”“我要是毕了业就得服从分配,想回大赵庄可没有门儿了!”“你以前不是说要离开大赵庄,把我也接出去吗?”“那+是老皇历吗!现在的大赵庄把我的腮帮子都勾住了,我回来一次看见它变一次样,到哪儿也不如在这儿好。”“你爸爸知道吗?”“我上次冋来就跟他谈好了,我那远见卓识的爸爸非常支持我的革命行动!”林元秀一阵伤心:“好啊,这么大的事都不跟我商量,我在这个家里成外人啦!”明伟没有仔细看母亲的脸色,反正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有点小别扭也不碍事。他一边往外跑,一边说了声:“我去姐家喝喜酒!”林元秀什么兴致也没有了,转身又坐回床上。

    县委值班室小黑板上的两行粉笔大字,把李峰和熊丙規的矛盾公开化了。其实不公开也保不住密,不论多大机关、哪一级单位,头头之间一发生摩擦,上上下下很快就心领神会。知道的只会比真实情况更有传奇色彩,更富有戏剧性,决不会出现经过渲染反而比事情的本来面目更简单的现象。然后根据各自的经验和需要,站自己的队,排自己的号。我们这个民族,有春秋战国的悠久传统,有魏蜀吴三足鼎立的历史经验,更有造反有理、派性林立地进行几亿人灵魂大战的先进办法。所以干部之间的关系非常微妙,群众对头头间的矛盾又非常敏感。

    明早给我派车,去地委告李峰的状!熊丙岚足见这位一向优雅诙谐的县委副书记已经被逼无奈,怒不可遏了。虽然县委上上下下对一、二把手之间的由来已久的矛盾知道得清清楚楚,但人们习惯于心照不宣。像熊丙岚这样点名叫号地干,实属罕见,在县委大院里颇引起了一场小地震。

    熊丙岚这一招可不够高明,在这一点上他远远比不上李峰。人家尽管对他心怀敌意,可多会儿见了面总是用最亲近的口气称呼他为“丙岚”。他在工作上打开局面倒有一套,调整内部关系却是个笨蛋。用老白‘姓的话说:“外战内行,内战外行”。咬人的狗不叫,你告状就去告呗,发声明干什么?挺聪明的人办了件糊涂事,犯了兵家大忌:向对方泄漏了自己的意图,暴露了自己的弱点。

    他在这儿又是个外来户,县委上下左右尽是李峰、孙成志的人,他在黑板上撒气不到十分钟,人家就得到信了。孙成志和组织部部长一夜没睡,搞出了一个对熊丙岚极为不利的材料。早晨六点钟来敲县委书记李峰的家门。

    李峰醒了,但还没有起来:“谁呀?”“李书记,是我。”孙成志一脸倦容,面色发灰,还不到四十岁,却好像一副心力交瘁的样子,目光犹疑不定,让人感到这副诚实的外表下也许掩藏着一堆缺点。

    等了好半天李峰才起来打开门,他睡眼惺忪,劈头就问:“材料写好了?”“写好了。”孙成志低眉顺眼地把材料递过去。

    李峰让孙成志进屋。这里是县委小院的第一排房,李峰要了这一排的全部五间房。他一个人占了两间,里面是卧室,外面是工作间兼会客室,当然他在县委办公楼里还有一间办公室。李峰让孙成志在椅子上坐下,他也坐进自己的大号藤椅里,将材料翻了两下又递给孙成志:

    “你把主要观点念一念。”孙成志将材料里穿鞋戴帽的那一部分省略,专门挑出几块“骨头”读给李峰听:“在熊丙岚同志的支持和纵容下,大赵庄走上了一条危险的道路,事实如下:1.破坏国家关于劳动力统一分配的规定,全村近四千人,貞有五十多个劳动力从事农业生产,农民不种地,白分之九十-五的劳力不务正业。1.抓钱不抓粮,名义是办工厂,实际是挖国家的墙脚,通过各种不正当的途径捞钱……”“等等,”李峰打断了孙成志慷慨动情的朗诵,他心里仿佛有一团邪火从眼睛里冒了出来,在过分严肃的表情下掩藏着内里的浅薄空虚和智短才疏。“现在还提不提以粮为纲?”“不大提了。”孙成志紧张地望着李峰,他装作撩头发掐掐自己的太阳穴,让沉重的脑袋灵活起来。他必须摸准一把手的思路,好按照对方的口径改变自己的思想、口气和脸上的全部表情。这很苦,也很累,但没有别的办法。他在李峰面前装孙子若能保住眼前的位子,就得烧髙香,在别人面前还是县委副书记,是人上人。为这付出什么代价都值得!如果被赶下去,他丢掉的不止是这顶官帽子。指天发誓,他不是官迷,并不特别稀罕头上这顶纱帽翅。但现在要是被一撸到底,就意味着他是什么他妈的“三种人”,一落千丈,掉进卜八层地狱了。

    李峰点着一支烟:“成志,你在想什么?”“现在一般的提法还是‘农林牧副渔全面发展,。”“对,这个‘全面发展’里并不包括‘工’和‘商’,中国农村要都像大赵庄这样搞不就乱套了吗!”在这一点上孙成志不必改变自己去适应李峰,他们两人的思想是一致的,是真诚的。出于自己的良心,出于县委领导人的责任感,出于共产党员的党性,都认为武耕新那样做是错误的,是危险的。这种出以公心的分歧毕竟还是单纯的。但人是复杂的,县委书记也是人,他的感情也是可以支配的。真诚的和虚伪的、公的和私的、国家利益和人事关系搅在一起,这就使人间的事情复杂透了!孙成志看出一把手对自己花了一夜心血写成的这个材料不太满意,但李峰心里到底希望他在材料里写些什么,他一时又捉摸不透。沟通人与人之间感情的桥梁可以靠吃的、用的、顺耳的好话、美色等等,而他靠的是顺从地承认李峰是全县至高无上的权威,帮助李峰护住平庸无能的短儿,挤垮熊丙岚,巩固住李峰的权力。他每说一句话都不得不掂斤称两,此刻他又对操着自己生杀大权的上司,努力露出了自己的种种笑容中最柔顺温良的一种,说:“李书记,我再返工重写一下,翻翻中央的文件和报纸,拿出最充足的论据……”“来不及了,我马上就要到省里去。”“您马上就走?”“他到地委告我,我到省委告他。地委还不得听省委的!”李峰的瞳仁里闪烁着当权者的得意和阴鸷,因省委有自己的铁关系而有恃无恐,话里充满着挑战的意味,“你那两条缺乏有力的证据,这种材料得有事实。”“有啊,有啊,”孙成志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了,他翻过几页纸,您听:“据群众反映,大赵庄之所以这么快就发了横财,手段是很卑鄙的。七七、七八两年给团泊洼水库割苇子,贿赂水库管理人员,抢走一百多万斤苇子,为了掩盖罪行,放了一把大火,烧掉苇子几十万斤。在承包国家建工总局挖对虾坑的工程时,虚报土方量,多领承包费。他们行贿的手段是半夜登门送电视机,把手表放在火柴盒里,把十元一张的人民币搓成香烟一般大小的卷儿,装满烟盒,当作香烟送给对方。真是不择手段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周围群众议论纷纷,影响极坏。而熊丙岚同志却主张在全县推广大赵庄的经验,还把武耕新选为好党员和劳动模范……”“好,好,这些事都是真的?”李峰的眼珠都亮了。

    孙成志也来了精神:“大赵庄周围的村子都这么反映,无风不起浪,武耕新从小不是本分人,他手下有一帮能能梗,什么事都会干得出来。”“熊丙岚跟他们就会那么干净?”李峰摆动着肥胖的身躯,臃肿而又敏感,极端狡诈。他眼睛里还射出一种恼怒、妒忌、贪婪的光,他相信熊丙岚从大赵庄没少捞东西。武耕新这个土匪,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用着谁就给谁烧香,用不着的人就扔到脖后头。等着瞧,总有一天叫你知道谁是真佛!“武耕新请熊丙岚吃过饭,倒没听说给他送过礼。他端着知识分子架子,自命清髙,估计不敢。”“什么知识分子,冒牌的!”李峰站起身,“你去把值班室那个小黑板拿来,不要碰掉上面的字,叫汽车半个小时以后来。”“是。”孙成志把材料放到桌上,转身要走,李峰又喊住了他:“熊丙岚这冋在咱们县呆不住了,我把这份报告,还有这个小黑板都交给省委领导看。你想想,副书记跟书记公开捣乱,不把他抠走我还怎么干?省委领导就是为了调整关系也得把他弄走!”李峰那严厉冷漠的大脸,突然表现出当权者少有的激情。他娴于幕前和幕后的争权夺利,似乎可以把别人的命运玩弄于股掌之上。

    孙成志既为能撵走熊丙岚而庆幸,又觉得自己的脊背一阵阵发凉。如果才气纵横的熊丙岚尚且不是他的对手,他若整起自己来还不如同掐死个小鸡!可他在抓全县的工作上,在开会讲话的时候,丝毫也看不出有高人一筹的智慧,这才叫各有所长,包子有肉不在褶上。用老百姓的话说一一“内战内行,外战外行”!“成志,你现在就准备接手熊丙岚的工作。我年纪也大了,很快就退居二线,这个县的工作就靠你来主持了。赶走熊丙岚其实是为你扫清障碍。”孙成志一脸受宠若惊的样子,诚惶诚恐。这个时候不能说话,说任何话都会显得作假,他借口去叫司机退了出来。李峰也洗脸漱口,准备吃早点上路。

    这是真的吗?堂堂的县委机关、县委领导,就根据谣言写成材料上告,在官场上进行一番覆手为雨翻手为云的较量?我们的领导、我们的上级机关难道会这样轻信和轻率?可悲之处正在这里,所以我们的事情才不那么好办,许多庙里都有屈死鬼,站着看的整拼命干的。喜欢听信流言蜚语的人比喜欢听真话的人多。欣赏谎言是一种乐趣,如果他是个领导千部那就可怕了。他的办公室就成了谣言的集中地,他根据谣言决策、筹划,下指示,发号令,能不毁人误事!每条谣言后面都拖着一个巨大的黑影,把攻击的目标团团围住,四处冒烟,不见火源。“群众反映”,一两年査不清,七八年还有影,来如猛虎,去如抽丝……当李峰上车的时候,熊丙岚也正好去司机班。这回两个人谁也不看谁,谁也不跟谁说话。县委只有两部吉普车,一前一后驶出了县委大门,载着两个书记去分头告状。

    “喂,你是熊书记吗?哎呀,找到你真不容易,好几个月你不露面儿,我很想你,有些事要跟你商量。你把大赵庄扶上鞍不能撒手不管了……”“我的事一有眉目就去看你。”“你出了什么事?”“我可能要调走。”“调走?是高升吗?”“不升不降,是被排挤走!”“为嘛?是由于我们大赵庄吗?”“不……跟你们没关系,以后见面再细谈。不过,你也要留点神,光有能力和胆量是不行的,还要有点保身术做后盾。大凡事业上的强者,在自我保护方面往往是弱者,蛲蛲者易折,你的精力、才智和时间,几乎都用在事业上,自身的防御能力必然大大减弱。老武,别忘了有造福者,就有造谣者。蛇无足而行,蝉无嘴而鸣,谣言无翅像蝗虫。任何一条谣言都会给你投下一团黑影,行如风,利如刀,使你一落千丈,百口莫辩,也许还被置于死地!我就是犯了书生气,以为政治清明,可以不必横着站了……”武耕新放下电话,独自愣神,熊丙岚说他的调走与大赵庄没有关系,实际是准有关系!他武耕新又不是傻子,还觉不出来?前两胄年熊丙岚主持全县的工作,大赵庄的事样样顺当,县里各部门的头头三天两头往这里跑。武耕新也不拿他们当外人,让到家里好吃好喝好待承,吃一份还捎着一份。这一年多李峰出院回到县上,大赵庄跟县里的联系处处感到别扭。武耕新就知道一个槽上不能拴俩叫驴,他用人就从不把两个大能能梗放在一个单位,两股很强的力量相互抵消,一加负一等于零。所谓集体领导是维持不住的,不论单位大小,早晚总会通过各种办法将主要大权集中到一个人手里。明白人不抓住这个权干明白事,糊涂人就会利用它干糊涂事,混账王八蛋就会用它整好人。不过县里应该走的是李峰,而不是熊丙岚,李峰年纪大,身体又不好,好像本事也不大,谁知道呢?餚丙岚谈一大通谣言干什么?那些污言秽语武耕新听到的也不少,都是吃铁丝拉笊篱一肚里编的。一点不贴谱儿,谁信那个!他根本没往心里去,莫非熊丙岚又听到什么闲话了?……武耕新自管胡思乱想,愣没看见赵树魁和大队妇女委员何守静,扶着瞎眼赵大娘是什么时候来到了自己跟前。何守静那响亮脆生的语调吓了他一跳:“书记,你像老和尚打坐一样干嘛哪?”“耕新,”赵大娘颤巍巍又朝前挪了一步,冲着武耕新伸出手。那仅有的一只眼受坏眼的牵累,视力早就减退,再加上被泪水糊住,什么也看不清,嘴唇抖动,“你帮俺办了件大事,是俺赵家的大恩人,大娘谢谢你!”赵大娘说着忽然双腿一软跪了下去。

    武耕新慌了,赶忙也双膝跪下,“大娘这是干什么?您老这是折我的寿啊!”何守静和赵树魁先扶起赵大娘,武耕新才敢站起来。他恼怒地瞪着赵树魁,有大娘在场他的口气却不敢太硬:“树魁,你这演的是哪一出啊?”赵树魁今儿个不二乎了,咧咧嘴很不好意思地说:“耕新,要不是你领着大赵庄发了大富,凭我赵树魁还能说上媳妇!”“还有哪,”何守静快嘴快舌地接过话茬,“书记亲自到县上开的四级证明,把你媳妇的户口从四川办到咱大赵庄。昨儿个又叫我坐着大队的吉普车到天津东站把她给你接到家来,这够多排场!”“是啊,人家看上的不是俺这个傻儿子,更不是俺这个瞎老婆子。人家图的是大赵庄,是树魁这一年好几千块钱的工资。”赵大娘还是喜泪不止。

    “大娘,可别这么说。树魁是个好劳力,只要不犯傻病,往后您就光等着享福吧!”武耕新扶着大娘走出大队办公室,“天快黑了,树魁,快扶老娘回去。”“树魁,还不快把糖和烟交给耕新。”赵大娘忽然想起还忘了送礼,急忙指使儿子从兜子里掏出一铁盒没开封的巧克力糖和一整条中华牌香烟,往武耕新手里塞。

    “不行。大娘,我订的规矩,不论红白喜事、盖房唱戏,过年过节,干部不许收一分钱的礼!自己怎么能破坏?您老还叫我当不当这个大队书记?”武耕新急忙向何守静使眼色。何守静不愧是精明能干的妇女委员,巧妙地给书记解了围。她打开糖盒拿出八块糖,又打开一包烟抽出四根儿,笑着说:“喜糖必须吃,喜烟必须抽,这不叫受礼,这是老令儿!四根烟,八块糖,四平八稳,大吉大利。”她让赵树魁搀着老娘回去了,自己跟在武耕新后面又回到了办公室。

    “耕新,”何守静在人前喜欢称他“书记”,在没有别人的时候却喜欢像男人们一样用这种亲昵的称呼,“我得向你汇报,我那一大摊子可玩不转了。求你高抬贵手,就把我这个妇女委员给抹了吧!”“有事说事,别尽想着撂挑子。”武耕新看着她,发现她嘴里在诉苦,一对明亮的眼睛里却分明含着笑意,忽闪忽闪十分有神地盯着自己。何守静是大赵庄数得着的漂亮媳妇,俊眉俏眼,站在那里亭亭玉立,风姿袅娜。而且热情洋溢,性格开朗,前两年跟燕淑珍脚前脚后嫁到大赵庄来的,很快就成了妇女界出头露脸的人物。

    她笑着说:“你们大赵庄历史上遗留下来的二百五十几个大光棍儿,大部分已经结了婚,或者已经找好了对象。还甩下几个老大难我实在没办法了,我不说你也知道是谁。除去脑袋上没头发的,要不就是脸长得不顺溜,疤瘌流星,也有的像个大漏杓。还有一个脚步不利索,走道身子朝一边倒,另一个是喘气不匀乎,老气管炎……”武耕新叫她说笑了:“你好像在拍卖我们大赵庄的男人。”“这几位本来就是处理品,我把大赵庄爱管闲事的人几乎都动员起来了,四处打听,到处保媒拉纤儿,人家一看那份长相就堵心了。”“小何,你巳经为大赵庄立了一功,年底会好好奖励你的。”武耕新跟她谈话感到轻松愉快,“农民一生三部曲:盖房、打家具、娶媳妇。你千万再努努力,就当行善积德。对方提出什么条件咱都可以商量。”要是买西红柿搭茄子,娶一个饶三个,你答应吗?”“娶媳妇还有饶的?”“不是再饶个媳妇,是饶孩子和老人,拉家带口全得搬到大赵庄来。你只要敢答应这一条,我保证大赵庄的光棍一个剩不下。”何守静自己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这不是小事,我得想想,在支部会上讨论一下。你可以先找着。”“耕新,说真格的,我真正担心的倒是大赵庄的姑娘们。她们不愿意嫁到外村去,说白了就是舍不得大赵庄的高工资和现代化的生活,老姑娘越来越多,她们很仇视跟本村小伙子搞对象的外村姑娘。”“噢,我还真没想那么远!”武耕新不觉对这位妇女委员肃然起敬。

    “先沉住气,更叫你犯愁的还在后边哩,闹不好你这个大队书记就当不成。”何守静的神色一下子变得严肃而又诚恳,“耕新,我不说你也知道,我现在是村上的穷户。就因为我那个男的在公社当那个倒霉的副主任,名义上是吃皇粮,铁饭碗,其实每月才挣一口醋钱,还不如我挣的零头多。家里就靠我,我干不好这个妇女委员的活,到年终你把我的奖金工资都扣了,叫我怎么办?”“你不是干得挺好吗?干嘛拿这种话吓唬人。”“我的大书记,你成天光是生产、生产,还蒙在鼓里哪。别忘了计划生育!完不成这项任务,不光处分我,书记也得撤职,这是死任务。”“咱们村怎么样?”“不怎么样!刚结婚的那么多,要生。已经生了一个的,还想生。我成天跑细了腿,磨烂了嘴,就是说不通。”“生了就罚呀!”“那就晚了!再说现在谁怕罚?别说罚五百,就是罚五千人家也不在乎,多个劳动力将来一年就賺回来了。谁叫你把大赵庄搞得这么富!”“哎呀,穷了不好受,想不到富了也有富的难处。”武耕新以前还真没有把这些老娘儿们的事放在心上,“别的村好点吗?”“穷村用罚的办法就管用。北燕庄的书记,就因为计划生育和争房基地的事被打伤住进了医院。”武耕新站起来,露出了平时向男人们交代工作时的决断神色,“你去通知那些计划生育的钉子户,吃过晚饭都到大队部来,我跟她们只讲一刻钟的话,再做不通就没你的责任!”“有好几百户哪!”“有好几千户也不要紧,都叫来。在院子里,反正天还不算太冷。”何守静那大胆而美丽的眼光定定地望着武耕新,好像不是把他的话,而是把他这股刚武之气吞吃进去。武耕新说完却不再看她,竟自走出大队办公室,去办别的事情了。

    武耕新先到小学校处理了校长在学生试卷上营私舞弊,借以多拿奖金的事情。然后到顾问招待所和华北理工学院的代表正式敲定,在大赵庄办个分校。在回家的路上又碰见了已经回城的知识青年王丽萍。她在大赵庄生活了将近丨-年,有时还回来看看,对这里的人和土地有感情,这次却是要求回到大赵庄来的。她本来已经顶替父亲在一家造纸厂上了班,此番辞了工作,退了户口,要带着已经退休的父母重回大赵庄,二次落户。看来决心已下,今天尽碰上奇女。武耕新只好把丽萍领回家,先安顿下来,明天再细商量。他刚端起饭碗喝了两口面汤,家里电话铃响(大赵庄每个干部家里都装有电话,队部有交换台〉,是何守静从大队部打来的,妇女们已到齐,等他训话。他只好放下饭碗,赶到大队部。

    妇女们像蛤蟆吵坑,他一去立刻都安静下来。他叫人把屋子里和院子里的所有电灯都打开,让妇女们能看得见他,他也好看得清妇女们的神色。

    他一张嘴就开门见山地问:“叫你们只生一个孩子,你们想得通吗?”“想……不通。”一开始只有少数几个胆大的妇女小声回答,渐渐变成集体的呼声,“想不通!”“小光你们想不通,我也想不通。老话说一个眼不算眼,一个儿不算儿嘛!”妇女们反而愣住了,院子里鸦雀无声。沉了一会儿,大家才哗哗地鼓掌,为他叫好,“这才是大好人,好书记!”“别忙!”武耕新摆摆手,“我想不通也没有用,在计划生育上我说话不算数,县里有指标卡我。你们要想多生孩子,那我明天就下台,谁愿意生多少就敞开生!”“不行,你下了台大赵庄怎么办?”“不行!那可不行!”妇女们真有点急了。

    “你们想生孩子还管大赵庄干嘛?”“你不当书记大赵庄非乱套不可。”“不行怎么办?”“我们听你的。”“真听我的?”武耕新黑虎着脸,斩钉截铁,“一户一个,不论男女,多一个也不行!同意就散会,谁不同意就留下来当大赵庄的主事人!”“同意!”傻娘儿们一个个都乖乖地走了。

    武耕新转身想回家继续喝那碗热面汤去,胳膊被何守静拉住了:“你可真绝呀!还有这样做思想工作的?”刚一进腊月,大赵庄的鞭炮就开始响,哩哩啦啦时续时断。到了腊月二十三,鞭炮声开始滚成一个蛋,劈劈剥剥,从早到晚就接上流儿了。

    鞭炮是中国老百姓的喉舌、中枢神经。鞭炮声响了几千年,是一支永不衰老的歌,没有一个中国人会对它产生厌倦。老百姓髙兴时放,痛苦时放,神经正常的时候放,疯狂的时候也放,前几年扩而大之,报纸发表社论、电台公布重要新闻、中央发布最高指示、地方发生重大事件,一律燃放鞭炮一一劈劈剥剥、噔一嘎!有了喜事用它表示庆贺、象征吉祥,碰上倒霉的事用它驱赶晦气,心虚发毛时用它壮胆。

    大赵庄人在一九八二年的春节之前,放这么多鞭炮意味着什么呢?

    绝大多数群众是因为狂喜。前两年存的不说,只去年这一年干下来,大部分人家就都“腰缠万贯”了,假如一块钱就相当于一贯的话!最穷的几户也闹个两三千。足,家里足,口袋里足,肚子里足,心满意足。时且这钱賺得多踏实、多牢靠。周围别的村也有发大财的万元户、专业户,他们心里就没有这么稳当,已经装到自己口袋里的钱,也总觉得不保险。同村人因嫉妒而变成了一种仇恨,在这些新财主的周围满是发红的眼睛,像烈火一样包围着他们,随时都有可能把他们吞没。特别是近来从上边传出一股风,要打击经济犯罪,他们的手脚就那么干净?钱有干净的吗?即使你的钱特别干净,单家独户,势孤力薄,运动一来你浑身都是嘴也说不清。他们身上有钱,心却提到嗓子眼儿,给小学校捐点钱,给五保户送点钱,给干部、邻居送点礼,做点好事买买人心,免得来了运动被抢大户,被抄家。在大赵庄就不用操这份瞎心,别看钱多,还是官的、铁的!天塌了有大个顶着,放!敞开放!买上它一百斤鞭炮才值多少钱……心眼多的人拼命放鞭炮,是为了驱邪!大赵庄在全县的地位,就像一个穷村子上出了个单打独一的万元户。年关临近,农民们赶集上街、走亲串户,张家长李家短,东村好西村孬,就像说书唱戏一样编排大赵庄,把武耕新简直就说成了“东霸天”!老东乡又要发大水,四乡八村的唾沫星子想把大赵庄淹没!就连县上的水利局、电力局、农委、科委等等关系户,以前把大赵庄的门檻都踢破了,跟武耕新亲热得了不得。这一两个月嘎噔一步不来了,全是白眼狼!远的先别说,再说离大赵庄最近的北燕庄,以前笑大赵庄穷,现在又气大赵庄富。武明理的内弟娶媳妇,请他们两口子去喝喜酒,他带去八百块钱礼金,也是有点财大气粗,想洗刷以前因穷而造成的耻辱。酒席筵上,北燕庄的男人们喝得一个个都像个醉兔子,话里话外表示自己穷得清白,穷得干净,对武明理连损带挖苦。这头杧牛哪受得了那种闲气,当场掀翻了桌子,抱起孩子,拉着老婆,深更半夜回到了大赵庄。多放点炮,把那些闲言恶语挡在庄外边。大年下,别让外人冲搅了大赵庄的喜庆气氛。

    孩子们放,群众放,有时干部也来凑个热闹。放上一挂大雷子,点上几个二踢脚,一崩一炸,放放胸中的火气、闷气!但是,嘴上的话少了,干部们似乎都心照不宣,谁也不提那些让人不痛快的事,尤其是在武耕新面前。铆着劲干正事,又上马了两个工厂,这是打尖端、打技术的,跟华北理工学院合办,由他们出设计,提供技术力量,大赵庄负责经营管理。请来了天津市和省城里最好的梆子剧团和京剧团,准备唱半个月的大戏,年前唱五天,年后唱十天。戏台搭在村南的大麦场上。好在今年是个暖冬,农民也习惯于露天看戏。因为露天搭台有年味儿,气氛不一样,锣鼓一敲,胡琴一响,全村都听得到,来去自由。尽管如此,开戏头一天刘心远还是站在戏台上立了保证,明年这时候让大家在礼堂里看戏。每天演两场,下午两点开戏,晚上七点半开戏。除去按规定付给每个剧团一笔丰厚的报酬之外,刘心远还向剧团负责人提出了另一项建议:每个剧团演出结束之后,在离开大赵庄的时候,他要向每个演员赠送一个红纸包,大的是三百元、二百元、一百元不等,最小的是五十元,每人都有一份。条件是不能由剧团领导分配,而是根据每个演员出力大小由大赵庄来确定。剧团领导拒绝了这份好意,他们不敢要这种钱。刘心远表示遗憾,这是大赵庄群众的心意,人家居然不领情,演员们很辛苦,赚钱又不多,怎么有人光明正大地给钱还不要。一年后开展清除精神污染运动,他才佩服城里人的聪明。这是后话,现在不提。

    大赵庄年前最具有爆炸性的事件,是全庄群众给大队几个干部评工资,他们的工资根据全村的纯收人一年一评。有人主张给武耕新年薪五十万元,比美国总统的薪金还高。话说回来,中国农民的工资为什么不能高于美国总统呢?这说起来有点类似天方夜谭,连武耕新自己也被吓住了,打死他也不敢拿这个数儿。最少的主张给他年薪五万元,把各种意见平均一下是十五万元。武耕新毕竟是在中国这块土地上培养起来的农民干部,不是发达世界的冒险家,最后在党支部会上决定,他和另外三位大队干部一律拿九千元。

    年前最忙的这些日子,武耕新突然不露面儿了,没有重要的事情他连大队办公室也不去。除去农场的工人早已放假看戏,副业队所属各养殖场,还有各个工厂,都没有放假。各单位的干部反而更紧张了,开订货会议,研究明年的生产形势。党支部书记倒先放了自己的假……他从那间现代化的住房里搬出来,住到最东头那间垒有火炕的老东乡“博物馆”里。林元秀把炕头烧得暖暖和和,他靠着被垛抽烟、喝茶、听录音机。他存的磁带大多是河北梆子,还有几盘京戏,边听边哼,有时还摇头晃脑,甚是逍遥,自得其乐。每顿饭喝上二两酒,林元秀给他炒上两个菜。一个孩子不要,让他们到那半个现代化的天下里随意去疯。只有夫妻两个,有时武耕新还非叫林元秀陪他喝两杯不可,夫妻对酌,相敬如宾。武耕新对妻子表现得异常亲近和体贴,晚上陪着她去看戏,不惊动任何人,悄悄地站在后边,看累了就扶她回家睡觉。

    林元秀做梦都想过这样的日子。可是当武耕新真的变成一个非常恋家、体贴人微的好丈夫,她却感到非常害怕,每天提心吊胆,不知什么时候会有祸事临头。她知道丈夫心里有事,可无论她怎么问,他都嘻嘻哈哈尽说好听的话。一会儿说等过了年带她到南方旅游一圈儿,一会儿又说要过几天省心的日子,即便从此守老摊,后半辈子也不会再受穷挨饿了。

    直到腊月二十八,吃过早饭,林元秀刚收拾利索,熊丙規就一步迈了进来。怀里抱着个黄瓷大胳驼,右手里还提着个纸包:“嫂子,给你拜个早年!”“熊书记,你可有日子没来了。”林元秀真心欢迎他,给丈夫解忧除病的人来了。

    熊丙岚进屋以后把胳驼摆在客厅正面的梧桐柜上,自己端详了―会儿,颇感满意。说:“给你们送礼很难哪,因为你们什么都不缺。想来想去,觉得你这屋里还缺少点工艺品,就买了个唐三彩骆驼,老武就像个大骆驼。”说着又把手里的纸包递给林元秀,“这是银耳,朋友从福建带来的。”林元秀很不好意思,丈夫又不在场,拒也不好,收也不好,诺诺地说:“熊书记,你干嘛还带这么多东西来?”“收下,我是你们的县委副书记,对当官的东西不要白不要。”“哪有县委书记给俺们送礼的!”“我倒霉就倒在只会给下边送礼,不会给上边送礼。”熊丙岚自嘲地笑着,“老武哪?”“在东头老屋里,我去叫他。”熊丙岚忙追出来说:“不用了,我到那屋去看他。”武耕新一见熊丙岚,连鞋也没穿就从炕上跳下来,使劲握住对方的手,心里滚热。在这种时候敢来看咱,这才是朋友,这才是汉子!“熊书记,你还走吗?”“已经定了,过完年到龙和县上任。所以赶在年前来看看你。”“这是为什么呢?事实证明,这几年你走的几步棋都对了!”“老兄,要想官场得意,就得学会平庸,心甘情愿在头头的翅膀底下呆着,不能站出来。越是碌碌与世沉浮越能高升。”熊丙岚坐到炕沿上,他也一肚子气,不跟武耕新这样人放出来,心里也不痛快。“有人问我,大赵庄为什么有这么多大大小小的人才,我的回答是因为有你这个将才,能发现人才,敢用人才,而且降得住人才。庸才发现不了天才!在庸才面前你只好装得傻一点,笨一点,才能苟安。你想,对一个傻子他完全可以放心,不必嫉妒,而对一个精明能干的人,怎能不存着点戒心呢?领导者从来不喜欢比他聪明能干、名气大的下属,这甚至是许多头头共有的性格特征。”“只有不得意的人才有嫉妒心,那是窝囊废!可是,”武耕新充满忧虑,“你一走,我往后的日子就更难办了!”“不对!”熊丙岚猛然意识到自己的责任,不论两人多么投脾气,他也没有权力破坏武耕新的事业,影响这个雄心勃勃的男人的意志。“你跟我不一样,我不过是水上的浮萍,随流而飘。土话就叫:我是一块砖,领导随便搬。反正是铁饭碗,到哪儿都能端。可悲也就在这儿,有你的饭碗,没你的事业,因为你没有根基,拿掉你毫无办法。所谓干事业的没有好下场,多是指这种吃皇粮的人,容易演悲剧。我把《资治通鉴》都翻烂了,仍然保不了自己的驾,就是这个道理。而你就不一样了!大赵庄万把亩地,四千口人,有帅有将,有钱有粮,你说了算数。这就是你的根基,你的事业,你的身家性命跟这块土地连在一起,上几辈在此,下几辈还在此。你没有退路,箭上弦就得发,马上套就得拉。人生最得意的就是干成—件真正的大事业,最伟大的就是为民造福得人心。记住一句老话一一盛得于民常不灭!”熊丙岚真是个鼓动家,没有一句官话套话,说得武耕新心服口服,胸襟洞幵。说:

    “我正要跟你商量一件大事,现在大赵庄的工作就像一个十八岁的小伙子仍然穿着十岁时的小袄。大队的架子已名存实亡,对外联系有好多不方便,限制了我们的发展。我想把大队改成一农工商联合公司……”“好主意呀!”“可这种时候,县里能批准吗?我也不知道外地有没有这么干的?”熊丙岚笑了,“你当初搞承包是谁批准的?你办这么多工厂是谁批准的?”“那阵有你在。”“好话!我现在也还活着,至少今天还是你的县委副书记!”熊丙岚冲他撇撇嘴,摇摇头,“老百姓不是爱说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吗?”武耕新一拍炕沿:“嘿,我这个大活人差点叫尿憋死!”他说完拉起熊丙岚就走。上午召开了党支部扩大会,在会上武耕新讲了这几天来,自己设想的关于成立公司的方案,讨论通过了公司的几项基本章程,选举武耕新为大赵庄农工商联合公司的经理。下午一点钟,全村人集合在打麦场上,就着大戏台,召开公司成立大会。副经理李汉忠主持大会,念了公司领导干部的名单,征求群众意见,让大家通过。然后由公司经理武耕新讲话:

    “同志们,乡亲们,咱们大赵庄干到今天这一步,多亏你们心齐,標成一个膀子,出了大力,受了大累!感激你们,我在这里给众位乡亲父老鞠上一躬。”他对着台下深深一躬,挤站着几千口人的麦场上静得好像掉根针都能听得到。

    “咱们一辈子也忘不了为大赵庄致富立过功的功臣,他们是李汉忠、武耕田、刘心远、张万全、张万昆、马胜锐、武明英等,还有积德行善的妇女委员何守静和以前为大赵庄出过力流过汗、现在又放弃大城市生活,重回咱大赵庄安家落户的王丽萍,我也向他们鞠上一躬!”武耕新又是深深一躬。

    “致富难,真富了更难,人怕出名猪怕壮。抬头看,头上有太阳形势大好,低头看地上有蚂蚁,平着看还有绿豆蝇嗡嗡乱飞。咱大赵庄能有今天,能在老东乡头一个戳起农工商联合公司,多亏有县委熊副书记的领导和支持。我代表全庄乡亲父老向咱们的好领导熊副书记,鞠一躬!”他转身向坐在台角的熊丙岚深深一躬。熊丙岚慌忙站起来还了一礼。

    熊丙岚今天来得太是时候了,使大赵庄在年根底下开这样一个欢欣鼓舞的大会,一扫这两个月来的晦气,人们可以痛痛快快地过个好年了!所以当李汉忠宣布请他讲话的时候,群众使劲拍了好半天巴掌。

    熊丙岚首先祝贺大赵庄成立农工商联合公司,又掰着手指头逐条肯定了大赵庄这几年的工作。最后以他特有的风趣口吻说:“……你们不用感谢我,我有两件事要求你们,希望不要拒绝。一、我很快就要到龙和县去当县长,我准备在龙河好好推广你们的经验,不论是派人来还是请你们去,都请不要保守。二、我退休以后想到你们这儿来养老,恳求收留我。王丽萍同志不是正着手抓文化馆、图书馆、文明道德顾问闭吗?我可以当资料员或文化顾问。请放心,我可不是来‘补差’,图你们钱多,丑话说在明处,我退休是拿全工资,不要你们一分钱,就图大赵庄这块风水宝地……”熊丙岚讲话时,刘心远从幕后走上台,凑近武耕新小声说:“刚才县里来电话,李书记叫你明天到县里去一趟。”“什么事?”“他没说。”明天是腊月二十九,今年“小进”,实际明天就是大年三十。准没好事,这是找不顺气,不想让人过年一武耕新吩咐刘心远:“这件事不许告诉任何人。通知司机,今天吃过晚饭送熊书记回县城,我跟他一块走,去见见李书记。”庆祝大会结束以后,扬眉吐气的大赵庄群众,放了足足有半小时的鞭炮,然后鸣锣开戏一《打金枝》。

    武耕新在6己家里请熊丙岚吃了饭,两个人坐吉普车一块来到县城。临分手时熊丙岚一再叮嘱他:“记住,你跟我不一样,我是光棍一条,来去无牵挂。你身后有个巨大的事业,大赵庄需要你。要冷静,一手拿剑,一手拿盾牌。这几年的事情都往我身上推!李峰要难为你,你叫他找我算账。”告别熊丙岚,武耕新直接来到县委值班室,值班员说李书记看电影去了。“几点回来?”武耕新问。“九点半散场。”武耕新看看表,还有一个多小时,既然来了不能连个面也不见就回去,索性等吧!电影院大概不会停电或者延长电影放映时间,估计时间差不多了,他请值班员再去看看。

    值班员回来说:“李书记回来了,他说讲好了叫你明天来,今天不见。”“你请示一下,少说两句。”值班员回来告诉他,“李书记讲,少说两句也不行!”“你再请示一下,只说两句。”值班员是个极老实的小伙子,可能他也知道武耕新不好惹,又跑了一趟。回来说:“李书记讲,只说两句也不行。”“你再请示一下,只说一句。”值班员回来说:“一句也不行。”“你再请示一下,不说话只见见面。”值班员一次比一次声音大:“李书记说光见面也不行!”武耕新倒始终很平静,最后甚至还带着点笑容冲值班员点点头,坐上吉普车走了。

    第二天上午十点多钟,武耕新正和公司的几个大将商量两个新建厂的事,李峰打来了电话。

    “你是武耕新吗?”“是我。你是谁?”“我是李峰,你今天匕午为什么不来?”“我病了。”“你昨天晚上不是还好好的吗?”“昨天是好好的,叫你给气病了!”“你好大的气性!”“不敢。你好大的架子!”对方“啪”地一声把电话摔断了。

    第四章傍晚,突然刮起了小东风,柳絮像棉花毛一样满天乱飞。通过这些天的采访考察,我大开眼界,感到新鲜,受到震动。但也有许多问题解不开,甚至还隐隐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忧虑。需要再跟这儿的经理谈一次,至少应该把我的担心告诉他,也许能提醒他提前思考一些问题。

    到处都找不到他,我只好站在这离他家门口不远的十字街口静等,这样一定能堵住他。

    “心诚则灵”,他来了。像大骆驼一样迈着长步子。我迎上去…“蒋同志,听说你找我。”“哎呀,有个问题使我为你们担心,”我单刀直入,对他用不着客套,“等城市的生产搞上去,国营企业调整好了,你们这些小厂子不是要被挤垮了吗?”“你是个好人,还真为我们的事业动脑子了。”他没有笑,说得很诚恳,“我乐不得有这一天,那就说明咱们国家上去了,至少要比眼下我们这里的条件好。那我还有什么急着?抱着孙子享清福。我欢迎你们用经济手段把我挤垮、打垮,我磕头认输。但不能用政治手段整我……目前能够把我竞争垮的城市还不是很多,在华北一个也没有。你看他们^”大街上走来几个翩翩少年,穿着同样颜色的西装革履,系着领带。他们是本村子弟、理工学院设在这个公司的分校里的学生。这是公司为他们做的校服,每个学生每月还由公司发给一百元的工资〈否则他们宁愿做工也不上学八学习成绩不及格要扣除,学习成绩优异,根据分数的高低还有數额惊人的奖金。

    “他们就是我们自己培养的第二代财神。他们大学毕业以后难道只会吃干饭?还有,现在有包括中国科技大学在内的四所大学,跟我们有合作协议,有联营关系。我们有一天会落后,这些名牌大学也都落后?”我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有远见,嘴上却说;“你也不要过分乐观。现在国营企业正要求松绑,一旦他们身上的绑绳松开,在技术、设备、人力、财力和物力上都占绝对压倒你们的优势。”“‘松绑’这个词儿用得太妙了!请问谁绑的你?帝国主义?修正主义?国民党反动派?”这家伙,我有点招架不住:“这不是我发明的词儿,《人民日报》也这么提。”他哈哈笑了:“瞧把你吓的,亏你还写‘乔厂长’!我问你是谁绑的谁?”“当然是我们自己绑自己。”“好话,自己能给自己松绑吗?我把你的手脚捆上你给我解开看看!”“呀?我真有点见傻。”“除非你像燕子李三一样会缩骨法。”我抓住了反击的机会,“这么说你是会缩骨法了。”“我会壮骨法。人长得高是靠骨头,不是靠肉。骨头强壮奇大,可以挣断绑绳!”这是个危险的人物,我的笔跟他撹在一起,将来说不定会有麻烦。况且我既不会“缩骨法”,也不懂“壮骨法”^像蒸包子不揭锅一样,县委对大赵庄又焖了两个月。对大赵庄人来说,这两个月的滋味可不好受,县里没有来一个人,也没有再打电话找武耕新。越是这样猜谜儿,压力就越大,这很有点像麻秆打狼两头害怕。似是风声越来越紧,大赵庄在本县的关系户都不敢跟他们来往了,盖房用的沙石料都得到天津和外县去采购。农民凭着对天气的特殊敏感,感到大赵庄的上空越阴越沉,正在集聚着一场雷暴!四下口子人就是四千个信息接收站和转播站。乂一阵风吹来:县委要派清査组到大赵庄来。风是雨的头,武耕新很快就接到县委办公室的电话,叫他立刻到县上去。两个多月的“哑斗”宣告结束,以后会怎么样呢?

    其实在这场猜谜儿战中,害怕的只是“一头儿”,县委那一头儿始终抱着不哭的孩子。县政府对一个集体单位、县委机关对一个基层党支部、领导对下属,不论从哪个方面说这场交锋都不是势均力敌的,是不公平的,是一边倒的。主动权在匕边,什么时候想牵这根头儿都行。

    武耕新草草吃了点晌午饭就准备上路,他早就盼着“揭锅”,希望有这样一个机会向县委领导讲清事实。几句话就能说清的问题,何必要兴师动众派清查组呢?说老实话他心里真烦恶这个清查组,害怕大赵庄进驻这种玩意。不管真有问题,假有问题,清查组一来就形成一种声势,假的也变真。谁还愿意再跟大赵庄打交道?而且会涣散本村的人心。

    没想到公司的其他领导干部和几位厂长都没有吃饭,在门外等着送他,并决定让李汉忠和刘心远陪他一块去。

    “操他亲娘祖奶奶,要坐牢咱一块坐!”李汉忠开骂了,这几天他的嘴特别脏,开口闭口老骂街。

    武耕新理解属下的心情,但他拒绝带两个保镖:“人家点名叫我去,你们跟去干什么?这又不是去打狼!去这么多人反而容易造成误解,以为咱们心虚,胆怯。”武耕田这个实诚汉子最放心不下:“他们两个年轻,嘴茬子硬,心眼活,对你也好有个照应。”这一耽搁不要紧,听到信儿来送行的人越聚越多,这种事本来就瞒不住。武耕新火了,小声对他身边的几个头头说:“松包蛋!事还没到哪儿你们先慌了神儿,这又不是送葬。我走以后该干什么还去干什么,谁的脸上也不许挂相儿,天天说相信群众相信党,最重要的还是相信自己!”他回身拉开吉普车门,刚要抬腿,忽然又变了主意。他想强迫自己挤出点笑容,结果那张皱纹过多的瘦长脸上,堆出的却是一种冷笑。转身对送行的群众说:“你们放心,今儿个晚上我无论如何要赶回来,关我的监狱还没盖起来哪!过日子不可能老是骑马走大道,有上坡路就会有下坡路,没什么可抱怨的。”他说完钻进吉普车,命令司机:“快走!”吉普车缓缓离开人群。一上大道,司机给油加档,从车尾喷出一股青烟,如箭离弦般地向前冲去。武耕新从车窗口看一眼给他送行的乡亲,看一眼大赵庄,心口窝突然像塞进了一团猪鬃,又扎又堵,还有一股腥味。四年前他叫老婆准备了一个蹲监狱的铺盖卷儿,当时是为了呛火,激起大伙的劲头,想不到还真的要轮上这一天了!县委既然想派清査组,还找他干什么呢?莫非派清查组是虚张声势,拍打桌子吓唬猫?李峰到底扭住了哪根筋?为什么对大赵庄的仇这么大呢?大赵庄并没有亏待他,前两年孙成志一把把拿着他批的条子到大赵庄来要东西,水泥、化肥、木材、水管,县里解决不了的大赵庄全给解决了。难道说孙成志从中做了手脚,没告诉他实情?可拿走的那些稻米、水果、活鱼总不会进了狗肚子吧?他们要抓我哪一条呢?我有什么刀把儿落在他们手里……武耕新来到县委,值班员就把他直接领到二楼李峰的办公室。正副书记正在恭候,可屋里那气氛更像是下好了夹子在等他。孙成志不用说了,有李峰在场,他的脸就像哈哈镜,动个位置、换个角度,就变个样子。对武耕新是彝孔朝天、半阴半阳,好像不认识他。转过脸对李峰说话的时候就低眉顺眼、唯唯诺诺,恨不得凑上去把李峰脸上的褶子舔平。李峰则是派头十足,脸上的神色傲慢而乂冷漠,像刚从冷库里搬出来的大冻鱼。旁边还有一个武耕新不认识的人,一副莫测髙深、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

    呀?这是要三堂会审!武耕新什么都怕,就是不怕恶的。更何况这几年财大气粗,就觉着肚里有股气直撞天灵盖。他在心里嘱咐自己:沉住气,今天可不能图痛快、放闷气,他们既是县官又是现管,好汉不吃眼前亏,为的是来说清问题。

    想不到正戏是由孙成志开场:“武耕新,今天找你来,是想跟你了解几个问题。你也知道,从中央到地方正在深人持久地开展一场打击经济犯罪的斗争……”他的词儿是一套套的,十分现成。武耕新对他的腔调特别熟悉,倒退五年他把大赵庄当作自己的点蹲过好长时间,当然他对武耕新的家底也知道得很淸楚,因此说话的口气就相当不客气,“你先说一说,县委的这些人,有谁在大赵庄吃过饭、拿过东西?”武耕新笑了,心里骂道:“松包蛋!你的人拿了我的东西,不去问你的部下倒来问我。”他本想一句把他顶回去:拿得最多的就是你和李峰!那样一来开场就会闹翻。还是不捋老虎胡子的好,听听他往下还有什么词儿……“武耕新同志,你怎么不说话?”孙成志叮问了一句,而且在武耕新的名字后面加了“同志”两个字,显得格外庄严隆重。

    “你不去审拿东西的人,倒来问被拿的人,这还有说理的地方吗?”武耕新不把孙成志放在眼里,有点耍他。

    “情况我们都掌握,就是找你再核对一下事实。”“你非要叫我说?”“对啦!”“你把组织部长老陈找来。”“不用找他,有话你就说吧。”“不找他来我不说,问案要三头对六面。”孙成志没办法,看看李峰。李峰自顾抽烟,眯着眼看着武耕新。他只好拨电话叫来陈部长。陈部长一进门,武耕新劈脸就问:“陈部长,去年四月,你从我的窑厂拉走四千块砖,每块售价三分钱,你按一分五厘给的钱。是我叫你少给的,还是你主动少给的?”他的声音不高,可是挺有震慑力。陈部长懵头转向,脑子还分不开流,只好承认事实:“是我少给了,是我少给了。”“你再把县委办公室主任老郭找来。”老陈出去,老郭进来。

    “郭主任,去年九月你去大赵庄看我,给我捎去一瓶洋河大曲,一条凤凰烟。我招待你在我家吃的饭,你临走的时候我让你捎走一条人参烟,一袋大米,大概四十斤左右,一篮子苹果,大概有二十斤。这可完全是私人之交,你没有求过我什么事,我也没求过你。我说的对不对?”郭主任无处可逃,只好点头认账,“有这回事。”他又点了几个人,把人家一个个都弄得心惊惊而来,灰溜溜而去。但他不是乱点,真正为大赵庄办过事的、还称得上是朋友的人一个没点。他点的都是李峰、孙成志周围的亲信。而且他有确实情报证明,县委这次调整各级领导班子是以大赵庄划线。凡是反大赵庄、反熊丙岚的人,都是升,凡是支持大赵庄、同情熊丙岚的人该降的降,该调的调,一个也不安排。大赵庄牵连了熊丙岚,熊丙岚牵连了大赵庄。武耕新不过是想寒碜寒碜县委。

    孙成志心里乱了阵脚,这不是县委审问武耕新,倒像是武耕新提审县委的各级干部。再这样追问下去,最后非得把自己和李峰也给端出来不可。他不愿意让李峰看见自己是个“大废物”,连个大队党支部书记都治不住,可李峰在场又确实限制了他的才智,不敢说过头话,所以也就压不住武耕新。但他最大的失算是错估了武耕新,他所了解的武耕新还是五、六年前那个大赵庄的党支部书记,听说听道,他怎么拨拉就怎么转。岂知时代一变,同一个人却判若两人,大赵庄的起飞也使它的当家人得到了升华,就像鸟蛋变成了鸟。这几年孙成志也没断了往大赵庄去,每次去了武耕新总是笑脸相迎,好吃好喝,有求必应,他显然是受了武耕新的迷惑。武耕新何苦要得罪他呢?大赵庄还在乎那点东西吗?他万没想到今天却被这个大队书记给耍了。他不再按武耕新的要求打电话叫人,对武耕新说:“你有多少话就说吧,别这么一个个叫了!”“要使劲拍打拍打,谁的身上也会掉尘土!”武耕新这话是说给李峰听的,那意思是说惹急我,你们谁也跑不了。其实他肚里的气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泄走了不少,现在反而不着急了。说,“你不如问我,县委大院里谁没有去大赵庄吃过饭,也许还好说点。”他的力量就是事实,在这间屋子里没有人能比他掌握着更多的事实。李峰感到自己再不出头,孙成志就可能收不了场。他说:“推得这么干净,你就没有一点责任吗?”“我是下级,你们是上级,上级的责任比下级大。”“这是不正之风,你承认不承认?”“老天爷很少刮正南风、正北风、正东风、正西风,不是东南风、东北风,就是西南风、西北风,都是不正之风。你县委刮西北风,大赵庄能刮东南风吗?”李峰都差点被他说笑了。他妈的,这个土包子就是问不倒。他很难对付,思想敏捷,反应极快,话里带骨头。李峰换了口气,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亲热劲:“耕新哪,你请客送礼的那些东西是哪儿来的?”“我自己花钱买的,去年我用在吃饭送礼上的钱是一千四百七十元,都有账可查。朋友间交往不犯法吧?”“你一年挣多少钱?”“每天包括睡觉在内一小时挣一块多钱。”“你自己说这合理吗?我参加革命快四十年,每天还挣不了五块钱!”“农民一天挣二十五块也是一种革命。你拿的是人民的工资,我们的钱是自己挣的。参加革命年头长就应该比农民工资高?党章上有这一条吗?”武耕新刚才看见李峰态度和缓,心里很高兴,以为能交交心,解除隔阂,自己也不白跑这一趟。可是李峰早有自己的成见,有自己的思路,根本听不进他的话,甚至不想听,只想吓唬他。那种装腔作势的客套和虚伪的自尊心,严重妨碍他们做倾心的交谈。于是武耕新话里的刺儿也就越来越多。

    “听说你还给自己盖了个金銮殿?”“你那样叫也行,金麥殿也是人住的。”“你这个共产党员不是在搞特殊化吗?”“特殊?搞现代化就是搞特殊,改革也是搞特殊。特殊到一般,一般到特殊,特殊再到一般,一般再到特殊,这就叫不断提髙,不断前进。”“行了,其他问题先不说,你身为一个基层干部,别太狂妄,太骄傲了!”“毛主席说骄傲使人落后,我大赵庄四年翻了五番,这怎么叫骄傲?如果这就是骄傲,我认为骄傲得还不够,再骄傲十年,你们就气死了!”武耕新一看没好了,索性说个痛快吧,“过去老东乡的农民逃荒要饭,见人就喊大爷大奶奶,那就叫谦虚吗?”孙成志意识到必须为一把手解围,他站起来恶狠狠地说,“武耕新,我明确地告诉你,大赵庄有问题,你的问题更严重,不要再胡搅蛮缠了!”“孙书记,我是现在就进监狱?还是等你到大赵庄去抓我?”“你回去等着吧,县委要派清查组!”武耕新起身往外走,李峰又叫住了他:“耕新同志,你不要以为大赵庄就是铁板一块。你们庄上也有人给我们写来了揭发信。”武耕新脑子一炸,这一打击是他要命也没想到的。自己内部怎么会出叛徒?他是谁?是真的,还是唬我?多亏在这紧急关头他的思想仍然有闪光,回转身一字一板地说:

    “李书记,铁板碎了还是铁,金子砸碎了还卖金子的价!”在通向大赵庄的公路上,跑着一个车队,打头的是一辆崭新的小轿车,其次是外型华丽的面包车,风驰电掣。这是大赵庄农工商联合公司刚买来的新车,平稳而轻快,神气活现。后面是两辆大卡车,上面装的全是电视机、冰箱、洗衣机、电扇等家用电器。坐在最后一辆车上压队的是李汉忠,在他旁边把着方向盘的是公司运输队的司机武明伟。小伙子蓄着长发,戴着宽大的墨镜,一派十足城里时髦少年的打扮。一边熟练地驾驶着汽车,一边跟李汉忠说着闲话:

    “副经理,在你的管辖范围内有个漏洞,我给你出个主意,保险能为公司增加一笔收入。”“什么主意?”“现在家家户户都是靠电过日子,你怎么不收电费?”“我早就想收,你爸不同意。”“为什么?”“你爸说农民脑子里那个财迷心窍的老根还没拔净,愿意占小便宜,信实不信虚,只顾眼眉前,你一收电费他就不买冰箱、洗衣机这类玩意了。”李汉忠毫不掩饰自己是一点一点跟着武耕新学玩意儿,“中国将来最大的市场不在城市,而在农村,农村实现现代化,就会把工业促上去。中国的工业产品目前在国际市场上很难同发达国家竞争,要能喂饱自己的农村,占住自己的农村市场,就会气死发达国家,咱这是为国家两肋插刀,替国务院出主意。”“这么说是咱公司宁愿吃亏,也要替国家打开农村这个大市场罗!可国家给咱什么?清查队就要下来了!”武明伟是吃凉不管酸的一代,“咳,我爸大脑里的沟回,就像他脸上的褶儿一样深一样多!”“傻小子,别阴阳怪气的,你爸肚里那点玩意都够我学半辈子的,更别提你了……”李汉忠忽然发现前边有个骑自行车的人很像孙成志,心里咯噔一下,这就是说在他离家的这几天清查队已经进庄了。他对明伟说:“减速!那人是孙成志。”“是他?”武明伟咬咬牙帮骨,汽车慢下来,紧贴着道边行驶。前边几辆车巳经把孙成志挤得紧靠道边,再向外一步就是道沟,“他为什么不坐汽车?”“这叫艰苦朴素。”“这不把时间都浪费在道上了?我们坐汽车还嫌慢哪!”“没有别的能耐,只好靠这种马前三刀的小玩意哗众取宠,捞点政治资本,艰苦为荣嘛!”“好吧,今天叫他多捞点!”武明伟突然按响喇叭,加大油门,顺着道边冲过去。孙成志心里发慌,向外一拐把,连人带车滚到沟里去了。

    “用机械化跟他开个小玩笑。”武明伟一打舵轮,卡车回到公路中央,急驰而去,“既然越苦越光荣,还干革命干嘛?不翻身不解放不是更苦更光荣吗?”“你这小子净惹祸!”李汉忠心里充满疑虑:淸查队一来,庄上不知乱成什么样子?

    大赵庄没乱,淸查组倒乱了!首先是没地方住,大赵庄有个颇为讲究的招待所,既然不承认大赵庄的路线,怎么能享受它的成果呢?住在髙级招待所里,还清査个什么劲呀!想住在农民家里,可是没人要他们。而且大赵庄没有住上“金銮殿”的就还剩下三、五户了!武耕田连哄带求还有点吓唬,总算把清查组的七个人给安排下了。没想到房东“冷得发热”,本来天气早就放暖了,还拼命烧炕,把炕烧得像爆锅,人躺上去如同煎鱼。清査组的同志只好拿个板発在当院里坐了三宿。再有就是吃不上饭,不是没有饭,他们自己起伙,想吃什么就可以做什么。但没有工夫吃饭,大赵庄的群众采取了车轮战法,仨一拨儿,俩一伙!这个走,那个来,从早晨一扒眼皮到夜里一两点钟,不断线!有人想得很简单:“大赵庄刚有口饱饭吃,你们就来砸俺的饭碗,你们还想吃饭?咱都甭吃!”清查组的人不敢上街,一出门就被围住,实际就是围攻,说什么话的都有,骂什么街的都有。就差往脸上吐唾沫,往头上砍臭鸡蛋了!组员们都感到亏本了,尽管领导答应给双份的补贴,每周还可以回家三次,但在这儿得把做人的自尊心藏在鞋坑儿里,县里正号干部反而比农民低了一大格。组长徐克荣心里十分恼火,却像哑巴叫狗玩了‘^有苦说不出来。李峰派他来是经过反复掂量的,如果这一仗干得好,就有可能被提升为副书记。要知道文化大革命中他还是个普通社员,头天人党,第二天就当支部书记,七〇年“斗批改”时才作为“贫下中农宣传队”的成员进驻到县委机关,为人很阴,说话很少,以后就留在农村工作部。在“李熊之战”时,他从熊丙岚的后院点火,为李峰提供情报,取得县委一把手的好感。现在是农村工作部部长,而且他是县委中层干部中唯一没有在大赵庄拿过东西的人,真正是两袖清风。他曾参加过对武耕新的“三堂会审”,虽一言未发,却对大赵庄进行了火力侦察。为了麻痹武耕新,不让他有准备,“三堂会审”之后有意拖了一个多月,让他懈怠了,以为县委不会再派清查组来了。徐克荣就在这时候,事先一声招呼不打,突然下到了大赵庄。但仍然惹起了群众自发的愤怒。他已给县委打了电话,请求孙成志来一下,帮助打开局面。

    现在的农民怎么回事?解放前给八路军送小米鸡蛋,自不必说。解放后对土改工作队、三反五反打虎队、四清工作队、各种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不也都是远接高迎吗?以前有个脑袋就能指挥农民,如今的农民脑袋却是这样难剃。仅仅因为口袋里有钱腰杆就硬呢?还是农村人的质量发生了变化,中国社会正由农村开始向新的质量跃进?

    别绕那么多弯子,说实在的,忠厚善良的老东乡农民,对那些为他们的好日子做出牺牲的人,总是怀着深沉的敬意和爱戴。这些年,大赵庄享福的是四千口人,现在倒霉的就是武耕新一个,难道人的良心都叫狗吃了!也正是群众的这种情绪,使武耕新摸到了农民的根。退一万步讲,有一天他真的蹲了大牢,他的儿子、孙子在大赵庄也会被人高看一眼,就是抬大筐,人家也会让他们一个肩膀。他做人的品格已经在一个接一个的曲折中沉凝下来,变得更强硬了。既然人家已经下了绝情辣手,自己也不能含糊。发昏挡不了死,跪着死不如站着死。清查组进庄的当天,他开始受礼,他的大客厅里堆满了群众送来的各种食品。门前车水马龙,亲戚朋友都来看他,整个老东乡都传说武耕新喝敌敌畏了,也有人活龙活现地说他是卧轨死的。他的小女儿从县师范学校给家里打电话,一听到爸爸的声音就放声大哭起来……白天,武耕新一分钟也不在家里呆着,满庄飞,看上去不着急不上火,但他的平静中包藏着令人可怕的刚强劲!只有他自己才最清楚,内心深处忍受了多么巨大的痛苦和恐惧。他对自己有底,可是对李峰,对清査组,对历次运动中整人的这套办法,一点底也没有。以前那些挨整的、甚至被整死的,都有罪吗?上边喊着不再搞运动了,整人非得搞运动不可吗?何况还有不叫运动的真运动!无论他是一条多么刚强的汉子,历史这个颠三倒四的老浑蛋已经消磨了他的意志,生活给他身上一次又一次造成的创伤还在化脓,现在不用拿刀子捅他,只要用手指戳他一下也会出血。真是“十誉不足,一毁有余”。他完全是靠理智、靠精神在支撑着自己。还有那个写诬告信的败类,像个特务一样埋伏在大赵庄,和县委保持单线联系。武耕新已经知道了这个人是谁,但他跟任何人都没有提过这件事,怕群众知道了会把他打死。不治治他吧,又出不来心中这口恶气!天快黑了,徐克荣还没等到孙成志,只好自己硬着头皮去找武耕新。他在武家门楼外面转了三圈儿,实在不想进这个门。他不愿意让武耕新知道他的难处,看他的笑话。但又没办法,这儿是武耕新的地盘儿……他抬腿刚要进门,从门后突然跳出一条大黄狗朝他扑来,他慌忙又逃出来。后面有人哈哈大笑:“大黄,你咬坏了清查组长,是你去蹲监狱,还是叫你的主人去替死!”徐克荣心想,再不快点进去就要在这儿被围住出洋相了。他壮着胆子闯进去,大黄狗没有再理他。武耕新的客厅里髙朋满座,大家停住说笑,都用一种敌视的目光盯着他。他只好用随随便便的亲热态度来掩盖自己的窘态:“耕新同志,我三天没吃顿好饭了,今天是赶着饭口来的。”武耕新坐着没动:“好酒好菜我都有,但不能给你吃,因为你是红的,我是黑的。”徐克荣干笑笑:“你说哪儿去了,心里没病,半夜不怕鬼叫门。”武耕新:“你老叫门影响我睡觉,长了就会得失眠症。”李汉忠打开一瓶橘子罐头递给武耕新,“吃点水果败败火,犯不着生气!”武明伟走近徐克荣说:“大组长,我们庄上有这样一句顺口溜^干的干,看的看,看的给干的提意见,提了意见还不箅,千方百计搞诬陷。你说改革家为什么都没有好下场?”武耕新喝住儿子:“谁说改革家都没有好下场?那都是窝囊废!马恩列斯毛都是改革家,我看下场也不错。”他转身问徐克荣,“你有什么事?”徐克荣:“找我们的人太多,使我们睡不了觉,吃不上饭。”武耕新开心地笑了:“哪有怕群众的共产党?如果群众都不找你们,你向谁去搞调查?”这才叫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徐克荣只好耐着性子求他帮忙,“我们根本无法开展工作,支部是不是协助一下。”“好吧,”武耕新坐到写字台前,拔出尼龙毛笔在一张纸上写了几个字,“把这纸条貼到你房东的门上,再不会有那么多人去找你们了。”徐克荣接过纸条一看,是两句诗本固神安快去千正事,光明正大任他查个够!武耕新别看横七竖八,棍子榔头,这家伙的毛笔字写得还挺带劲,词儿也来得真快。但徐克荣心里却被刺得很难受,这算什么玩意?清查组倒求着被清査对象賜一纸护身符。嘴上却说,“这张纸管事吗?”武耕新显得有点不耐烦了:“保证管事,不管事我把脑袋输给你!”林元秀整整哭了一夜,武耕新怎么解劝也不听。武耕新索性不说话了,自己没有想好对策,光是空口说白话顶个屁用?这才真是后院起火,内外夹攻。想起来这是何苦哟,要是不当这个支书,自己领着三男二女,每年赚个七、八万元跟闹着玩似的。而且当劳模挂奖状,什么麻烦也没有。人真的变成了两条腿的动物,好像支配他们的不是良心、感情和相互的信任,而是怀疑、忧虑和罪孽!天快亮的时候,武耕新有了主意。他到外面拿来一把菜刀,咣当一声扔在桌子上,弯腰抓住妻子的两只膀子,把她从床上拉起来。林元秀看见丈夫眼睛里的凶光,吓得浑身打颤:“你,你要干什么,真想杀了我去娶那个小娘们儿?”武耕新嘴角咧出一丝苦笑:“你想到哪儿去了,我就是杀了自己也不会动你一根毫毛!我本不想死,特别是不想现在死,一死就什么也说不淸楚,黑锅全得我背,你们娘几个也好受不了。可眼下没有办法,家里外边一块逼我,这种日子我实在是活腻了。我现在只问你一句话,别人说我跟何守静的那些脏话,你信还是不信?你要不信就打起精神,咱们还是好夫妻。越是这时候越要恩恩爱爱、高高兴兴,让他们瞧瞧。你要信那话,这儿有刀,你把我砍了。你下不去手就走开,我自己抹脖子。别的我不怕,就是要在你面前洗个清白,叫你后悔下半辈子!你说吧。”林元秀知道自己的男人,你要真逼急他,什么事都敢做得出。她的心早就慌了,话也软了:“我不信又有什么用?人家私下里乱串串,叫我还有什么脸见人!”“你那个心眼不是口袋,不能人家给你装什么就要什么。”“话是这么说,咱俩要倒个个儿,你怎么办?”“我决不像你那么傻!”武耕新的口气变得沉重、和缓,充满感情,“任何运动整人都是三斧子,头一斧子砍你政治问题,砍不死还有第二斧子^经济问题。这两斧子我都搪过去了,他们现在砍第三斧子--一生活作风、男女关系。在农村这一斧子最容易把人砍死。清查组我不怕,身正不怕影子歪,凭猜疑和几句谣言上不了法庭,定不了罪。我怕的是给群众心里堵上一团疑云,怕的是你跟小何受不了。小何是个好人,为大赵庄出了不少力,不要冤枉人家。”“都这步田地了,你还为那个臭娘们儿说话!”男人永远打不开女人心里的那把锁,不知道她们心里装着多少奇奇怪怪的念头。她不仇恨散布谣言的人,反而把全部怒气都撒在丈夫和何守静身上。武耕新只好耐着性子,低三下四地解释:“如果我从此不再搭理何守静,人家就会说是做賊心虚。如果为了赌气,你越呛火,我越去跟她好,这办不到。一个男人,没有事业,倒也罢了,在中国既想干大事,就决不能在男女私情上出问题,太不值得了!再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那点精神儿全用来对付这帮王八蛋还不够用,怎么能干那种事……”林元秀渐渐平静下来,她哭的是自己命不好,一辈子就没有好受的时候。武耕新见老婆静下心来就有了勇气。把一双瘦长有劲的大手按在妻子的肩膀上,诚恳地说,“如果你还是那个教我认字的小秀妹妹,如果你还是那个吃苦操劳,深明事理的小伟娘,如果你还是跟我患难与共、那个武家门里的贤妻良母,就帮我度过这一关。”林元秀十分懂得自己男人的心,她心里认可了男人的话,可眼泪又哗哗地流下来了。

    何守静在新村的“金銮殿”还没盖好,仍旧住在旧房子里,没有院墙,和淸查组住的房子紧挨着。由于她丈夫在公社当干部,以格的要求,由刘心远统一安排。

    “这不跟皇上的金銮殿一样嘛!”历尽苦难的老东乡农民,大开眼界,突然发现世界上还有这么多享受在等待着他们。

    “金銮殿哪有这么舒服。”“这得花多少钱?”“别提钱,谁要提钱就没良心!”刘心远真是人精,他一边给别人登记,同人家讨论着具体事项。两只耳朵却支楞着,听到有不对口味的话立刻插进一杠子,“耕新能盖得起,咱们庄大部分人就都能盖得起。他家这点钱全庄人心里都有数,谁也瞒不住。有少数人家,老实巴交,因缺少劳力盖不起新房,大队给贷款,一年还一点,拖个十年二十年没关系,大队决不会登门要债。谁要还想住土坯房,对不起,离我们新村远点。推要想离开大赵庄,你今天写申请,我们明天就批准。耕新把什么都给大伙想好了,有人就是跟受穷有缘分,攥着钱票子恨不得让它下小崽!”“心远,你就别寒碜人了,人心都是肉长的,大伙心里有数。现在你拿棍子赶,也没人离开大赵庄,外庄的大姑娘还削尖脑袋想找个咱庄的小伙子。”电器厂有个业务员也在这儿坐阵,谁要买家用电器,他给统一购买,介绍各种产品的件能。木器厂的业务员更鬼,干脆把订货本都端来了,武耕新家的全套家具都是本大队木器厂生产的,确有几种式样新颖的高档产品。哪个人要买当场订货,如果谁能拿出更好的设计图样,还可以专为他加工定做。对本村人采取优惠价格,比市场价格低一大截。

    武家成了博览会、交易会,水磨石的地板踩得稀脏,到处是烟灰,你去他来,人声嘈杂,熙熙攘攘。成了一个公共场所,这还算个什么家呢?莫怪林元秀强作笑脸,硬着头皮应付,她完全是为了顾全大体。武耕新穷的时候踉着他受罪,他遭到雷攻火闪地批判的时候又为他担惊受怕,现在富了就好受吗?送走女儿之后,她抓个闲空躲进自己屋里养养精神。

    村上有多少妇女羡慕她呀,眼馋她这个家,说她命好,有后福!丈夫不用说了,是大赵庄独一无二最受人尊崇的人,而且这种尊崇并不是因为他有权势。大女儿是鸡场场长,也算为大赵庄立过功,找了个女婿是电器厂厂长,将来说不定是个小武耕新。大儿子分家单过去了,去年给她生了个孙子,够多可心!二女儿在县城上师范学校,小儿子在张贵庄上大学,二儿子种地。这样一大家子人够多美满,多顺心!但林元秀感到幸福和知足吗?

    现在她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没有什么特别使她不满意的。当大赵庄这个属于她的世界突然变了样子,许多她从未想过、从未见过的东西一下子都推到她面前,属于她所有了。她感到惊恐、慌乱、兴奋和得意,原来世界上还有这么多好东西,人还可以是这样活着!她需刮目看待自己的男人。当她看到村上的人一谈起自己的男人,脸上就现出折服和无比敬重的神情,当她看到周围干部对自己男人强烈的忠诚心和归属意识,作为一个女人她感到心满意足,感到脸上有光。嫁给这样一个轰轰烈烈的男子汉,也算不白跟他遭罪受难!越是不断从男人身上发现新的品质,觉得跟自己在一个炕上睡了多半辈子的男人突然变得陌生了,好像不认识他了,他就越有一种新的吸引力,使她更加依恋他。可他偏偏不再属于自己了,不再属于这个家了。他经常外出,有时一走就十天半月。他走到哪里都有人围着,有人抬着供着。村上的大闺女小媳妇见了他都腆着笑脸没话找话地搭讪几句,学校的女老师、公社和县上的女干部,有事没事的都跟他说个没完。社会不会放过一个出头露脸的人,女人们更不会放过一个能干的男子汉……林元秀突然觉得身子底下的沙发床像一个无底的陷阱,把她的身子漏了进去。她翻个身,仍然不舒服,这才叫花钱找病哪!她睡惯了土炕,躺上去感到实在、舒坦,冬暖夏凉。刚一盖房的时候她就提出,在老两口子这间卧室里垒个土炕,全家人都反对,说那是不伦不类,半土半洋。武耕新则对她说:“你别有福不会享!你跟我受了那么多年穷,现在缓过劲来了,凡是人间有的,我们又搞得到、买得起的,都弄来叫你尝试一下。”为了照顾她上半辈子养成的“土毛病”,在这一拉溜九间正房的最东头,专门留出一间算做她的“第二卧室”。里边盘了个火炕,她结婚时娘家陪送的梳头匣子,过了半辈子的日子唯一一件像样的家具-一联二桌子,都放进这九号房间。那间房成了她们家的博物馆,“忆苦思甜”展览室。她要想舒舒服服去睡自己的土炕,就得离开男人,就得忍受孤单,好像被这个热热闹闹的、现代化的家庭给抛弃了!“老不要脸的,你胡思乱想些嘛?”林元秀把发烫的脸埋进松软的枕头里,她想用责怪自己来排遣心里的烦闷,“你也不看看你那个瘦猴男人,长得像大螳螂,除去你喜欢他,别人谁还看得上他那副模样!活了五十岁不知道什么是吃醋,临老了醋劲倒上来了。莫非女人到了更年期就是这么神神经经的?”“复苏大赵庄,洗刷老东乡的龌龊,开创一个从没有过的大事业”一-这成了男人生活中压倒一切的第一需要。自己理解他,可他理解自己吗?以为把那些现代化的玩意推给我,我就该满意了,高兴了。我能成天搂着电视机过日子、跟那个妖怪似的大音箱说话吗?这一大片房子每天光是擦洗一遍不就得把活人累死!这两年日子一富裕,白吃饭的人一群一伙的来,电力局、水利局、农委、科委、报社、电台,来了就往家领,连吃带拿,我成了饭馆的炊事员兼服务员。为了他的脸面,为了他的事业能顺顺当当的,我吃苦受累都不怕,可不能把我只当成个老伙计使,我是他的老婆,他的孩子娘……日头偏西了,他从洼里打草快回来了,她照例跑到村外那棵孤零零的老榆树底下等他。他挑着两捆牛腰粗的稗草准时回到榆树下,他干活像大人一样拼命。浑身上下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她没有手绢给他擦汗,只是看着他,不知为什么直想哭,看他累成那样,心里觉得那个劲儿的!他撩起白布小褂的衣襟擦擦脑门上的汗,催促她:“你发嘛傻?快往下教我。”“夜儿个教你的会了吗?”“都背下来了,不信你考我。”他把《买卖杂字》里‘干菜类,背诵了一遍。“会写吗?”“会!”他拿根草棍儿在道边铁板一样的碱地上一笔一画地写起来:猴头燕窝鲨鱼翅,海参鲍鱼味最香,竹笋海带龙须莱,香姜蘑菇不寻常……“你真灵,俺爸说你要好好上学将来一准有大出息。”“俺家穷,俺得打草卖钱……”突然,头顶上传来老鸹一声接一声的怪叫,还有嗡嗡的让人头皮发乍的声音。两个孩子抬头往树上一看,吓了一跳。老榆树上有个大马蜂窝,老鸹吃了马蜂崽,马蜂可不饶了,成群地冲上去,像一片黑云般缠住了老鸹。蜇它的脸,蜇它的眼,老鸹也像疯了一样拼命扇动翅膀抽打马蜂。被老鸹翅膀打死的马蜂像雨点-样从天上落下来。十一岁的元秀害怕地用双手抱住脑袋,耕新脱下湿乎乎的褂子罩到元秀的头上,挑起草捆,用一只手拉着元秀的手,赶紧离开了老榆树。两个孩子手牵着手这样走了很长一段路,元秀很愿意闻耕新内褂子上的那种汗腥味。

    他忽然说:“人家娶媳妇就是这样领着,脑袋卜蒙的可是红盖头。,’元秀更不愿意把褂子拉下来了……“娘,你老睡着了?”林元秀猛地睁开眼,儿媳妇燕淑珍抱着孩子站在床前。她不喜欢儿媳妇,却喜欢孙子,伸手把孩子接过来。“娘,道喜的人都来了,晚上开几桌?”“你爸回来了吗?”“在客厅里陪人说话哪。”“你不是陪明英到马家去了吗,那边怎样?”“嗬,别提有多热闹了,全是他们电器厂的人,不像办喜事,倒像开生产会议。供销系统一桌,生产车间一桌,技术股、检验股、设备股一桌。在酒席上谁要斟酒,谁要想叫新郎新娘出节目,就得说一句和工作有关的话,或出一个主意,或提一条意见,或找一条差距……”淑珍感到新鲜,说得很起劲。

    婆婆却听得心里起腻,当初就该同意女儿去旅行结婚。又木是没有钱,小两口痛痛快快到外边散散心,这算怎么一回事!她打断儿媳的话:“你不在那边陪明英,回来干嘛?”“大妹叫我冋来的,帮你老做饭。”燕淑珍看看婆婆的脸色,陪着小心说,“娘,我跟你老商量一件事,我有个堂妹叫燕淑云,今儿个赶巧来看我,我把她领过来叫你老看看。人样子长得好,脾气又好,给二兄弟明华当对象行吗?”林元秀一愣,心想,我武家有一个燕淑珍就够受的了,再来个燕淑云,姐俩標在一块儿,不是要我老命来的?北燕庄的姑娘都这么势利,看见大赵庄一富,就主动送上门来了。她慢腾腾地下了床,没有抬眼皮,说:“你去跟明华说吧,他的事我不管。”她抱起孙子刚要出门,老儿子明伟哼哼咧咧地闯进来,肩上还扛着个铺盖卷儿:“娘,我姐走了?”“不走还等着你回来?”林元秀一见小儿子那风风火火的嘎样,心里松快多了,“你把铺盖又捎回来干什么?”“我退学了。”“什么?”林元秀把孙子交给儿媳妇,“你闯了什么祸?”明伟乂娇又坏地笑了:“娘,我在班里不是大尖子,也前三名,不是被开除,也不是勒令退学,而是自动退学。今天上午政委还跟我谈话,想留住我,谁知我睡着了,他才认为我已不可救药,就开了通行证。”“你为什么要退学?”“我学机导航有什么意思?冋来也用不上。”“你再有一年多就毕业了,咱家就你这一个大学生。”“我要是毕了业就得服从分配,想回大赵庄可没有门儿了!”“你以前不是说要离开大赵庄,把我也接出去吗?”“那不是老皇历吗!现在的大赵庄把我的腮帮子都勾住了,我回来一次看见它变一次样,到哪儿也不如在这儿好。”“你爸爸知道吗?”“我上次冋来就跟他谈好了,我那远见卓识的爸爸非常支持我的革命行动!”林元秀一阵伤心:“好啊,这么大的事都不跟我商量,我在这个家里成外人啦!”明伟没有仔细看母亲的脸色,反正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有点小别扭也不碍事。他一边往外跑,一边说了声:“我去姐家喝喜酒!”林元秀什么兴致也没有了,转身又坐回床上。

    县委值班室小黑板上的两行粉笔大字,把李峰和熊丙規的矛盾公开化了。其实不公开也保不住密,不论多大机关、哪一级单位,头头之间一发生摩擦,上上下下很快就心领神会。知道的只会比真实情况更有传奇色彩,更富有戏剧性,决不会出现经过渲染反而比事情的本来面目更简单的现象。然后根据各自的经验和需要,站自己的队,排自己的号。我们这个民族,有春秋战国的悠久传统,有魏蜀吴三足鼎立的历史经验,更有造反有理、派性林立地进行几亿人灵魂大战的先进办法。所以干部之间的关系非常微妙,群众对头头间的矛盾又非常敏感。

    明早给我派车,去地委告李峰的状!熊丙岚足见这位一向优雅诙谐的县委副书记已经被逼无奈,怒不可遏了。虽然县委上上下下对一、二把手之间的由来已久的矛盾知道得清清楚楚,但人们习惯于心照不宣。像熊丙岚这样点名叫号地干,实属罕见,在县委大院里颇引起了一场小地震。

    熊丙岚这一招可不够高明,在这一点上他远远比不上李峰。人家尽管对他心怀敌意,可多会儿见了面总是用最亲近的口气称呼他为“丙岚”。他在工作上打开局面倒有一套,调整内部关系却是个笨蛋。用老白‘姓的话说:“外战内行,内战外行”。咬人的狗不叫,你告状就去告呗,发声明干什么?挺聪明的人办了件糊涂事,犯了兵家大忌:向对方泄漏了自己的意图,暴露了自己的弱点。

    他在这儿又是个外来户,县委上下左右尽是李峰、孙成志的人,他在黑板上撒气不到十分钟,人家就得到信了。孙成志和组织部部长一夜没睡,搞出了一个对熊丙岚极为不利的材料。早晨六点钟来敲县委书记李峰的家门。

    李峰醒了,但还没有起来:“谁呀?”“李书记,是我。”孙成志一脸倦容,面色发灰,还不到四十岁,却好像一副心力交瘁的样子,目光犹疑不定,让人感到这副诚实的外表下也许掩藏着一堆缺点。

    等了好半天李峰才起来打开门,他睡眼惺忪,劈头就问:“材料写好了?”“写好了。”孙成志低眉顺眼地把材料递过去。

    李峰让孙成志进屋。这里是县委小院的第一排房,李峰要了这一排的全部五间房。他一个人占了两间,里面是卧室,外面是工作间兼会客室,当然他在县委办公楼里还有一间办公室。李峰让孙成志在椅子上坐下,他也坐进自己的大号藤椅里,将材料翻了两下又递给孙成志:

    “你把主要观点念一念。”孙成志将材料里穿鞋戴帽的那一部分省略,专门挑出几块“骨头”读给李峰听:“在熊丙岚同志的支持和纵容下,大赵庄走上了一条危险的道路,事实如下:1.破坏国家关于劳动力统一分配的规定,全村近四千人,貞有五十多个劳动力从事农业生产,农民不种地,白分之九十五的劳力不务正业。1.抓钱不抓粮,名义是办工厂,实际是挖国家的墙脚,通过各种不正当的途径捞钱……”“等等,”李峰打断了孙成志慷慨动情的朗诵,他心里仿佛有一团邪火从眼睛里冒了出来,在过分严肃的表情下掩藏着内里的浅薄空虚和智短才疏。“现在还提不提以粮为纲?”“不大提了。”孙成志紧张地望着李峰,他装作撩头发掐掐自己的太阳穴,让沉重的脑袋灵活起来。他必须摸准一把手的思路,好按照对方的口径改变自己的思想、口气和脸上的全部表情。这很苦,也很累,但没有别的办法。他在李峰面前装孙子若能保住眼前的位子,就得烧髙香,在别人面前还是县委副书记,是人上人。为这付出什么代价都值得!如果被赶下去,他丢掉的不止是这顶官帽子。指天发誓,他不是官迷,并不特别稀罕头上这顶纱帽翅。但现在要是被一撸到底,就意味着他是什么他妈的“三种人”,一落千丈,掉进卜八层地狱了。

    李峰点着一支烟:“成志,你在想什么?”“现在一般的提法还是‘农林牧副渔全面发展,。”“对,这个‘全面发展’里并不包括‘工’和‘商’,中国农村要都像大赵庄这样搞不就乱套了吗!”在这一点上孙成志不必改变自己去适应李峰,他们两人的思想是一致的,是真诚的。出于自己的良心,出于县委领导人的责任感,出于共产党员的党性,都认为武耕新那样做是错误的,是危险的。这种出以公心的分歧毕竟还是单纯的。但人是复杂的,县委书记也是人,他的感情也是可以支配的。真诚的和虚伪的、公的和私的、国家利益和人事关系搅在一起,这就使人间的事情复杂透了!孙成志看出一把手对自己花了一夜心血写成的这个材料不太满意,但李峰心里到底希望他在材料里写些什么,他一时又捉摸不透。沟通人与人之间感情的桥梁可以靠吃的、用的、顺耳的好话、美色等等,而他靠的是顺从地承认李峰是全县至高无上的权威,帮助李峰护住平庸无能的短儿,挤垮熊丙岚,巩固住李峰的权力。他每说一句话都不得不掂斤称两,此刻他又对操着自己生杀大权的上司,努力露出了自己的种种笑容中最柔顺温良的一种,说:“李书记,我再返工重写一下,翻翻中央的文件和报纸,拿出最充足的论据……”“来不及了,我马上就要到省里去。”“您马上就走?”“他到地委告我,我到省委告他。地委还不得听省委的!”李峰的瞳仁里闪烁着当权者的得意和阴鸷,因省委有自己的铁关系而有恃无恐,话里充满着挑战的意味,“你那两条缺乏有力的证据,这种材料得有事实。”“有啊,有啊,”孙成志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了,他翻过几页纸,您听:“据群众反映,大赵庄之所以这么快就发了横财,手段是很卑鄙的。七七、七八两年给团泊洼水库割苇子,贿赂水库管理人员,抢走一百多万斤苇子,为了掩盖罪行,放了一把大火,烧掉苇子几十万斤。在承包国家建工总局挖对虾坑的工程时,虚报土方量,多领承包费。他们行贿的手段是半夜登门送电视机,把手表放在火柴盒里,把十元一张的人民币搓成香烟一般大小的卷儿,装满烟盒,当作香烟送给对方。真是不择手段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周围群众议论纷纷,影响极坏。而熊丙岚同志却主张在全县推广大赵庄的经验,还把武耕新选为好党员和劳动模范……”“好,好,这些事都是真的?”李峰的眼珠都亮了。

    孙成志也来了精神:“大赵庄周围的村子都这么反映,无风不起浪,武耕新从小不是本分人,他手下有一帮能能梗,什么事都会干得出来。”“熊丙岚跟他们就会那么干净?”李峰摆动着肥胖的身躯,臃肿而又敏感,极端狡诈。他眼睛里还射出一种恼怒、妒忌、贪婪的光,他相信熊丙岚从大赵庄没少捞东西。武耕新这个土匪,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用着谁就给谁烧香,用不着的人就扔到脖后头。等着瞧,总有一天叫你知道谁是真佛!“武耕新请熊丙岚吃过饭,倒没听说给他送过礼。他端着知识分子架子,自命清髙,估计不敢。”“什么知识分子,冒牌的!”李峰站起身,“你去把值班室那个小黑板拿来,不要碰掉上面的字,叫汽车半个小时以后来。”“是。”孙成志把材料放到桌上,转身要走,李峰又喊住了他:“熊丙岚这冋在咱们县呆不住了,我把这份报告,还有这个小黑板都交给省委领导看。你想想,副书记跟书记公开捣乱,不把他抠走我还怎么干?省委领导就是为了调整关系也得把他弄走!”李峰那严厉冷漠的大脸,突然表现出当权者少有的激情。他娴于幕前和幕后的争权夺利,似乎可以把别人的命运玩弄于股掌之上。

    孙成志既为能撵走熊丙岚而庆幸,又觉得自己的脊背一阵阵发凉。如果才气纵横的熊丙岚尚且不是他的对手,他若整起自己来还不如同掐死个小鸡!可他在抓全县的工作上,在开会讲话的时候,丝毫也看不出有高人一筹的智慧,这才叫各有所长,包子有肉不在褶上。用老百姓的话说一一“内战内行,外战外行”!“成志,你现在就准备接手熊丙岚的工作。我年纪也大了,很快就退居二线,这个县的工作就靠你来主持了。赶走熊丙岚其实是为你扫清障碍。”孙成志一脸受宠若惊的样子,诚惶诚恐。这个时候不能说话,说任何话都会显得作假,他借口去叫司机退了出来。李峰也洗脸漱口,准备吃早点上路。

    这是真的吗?堂堂的县委机关、县委领导,就根据谣言写成材料上告,在官场上进行一番覆手为雨翻手为云的较量?我们的领导、我们的上级机关难道会这样轻信和轻率?可悲之处正在这里,所以我们的事情才不那么好办,许多庙里都有屈死鬼,站着看的整拼命干的。喜欢听信流言蜚语的人比喜欢听真话的人多。欣赏谎言是一种乐趣,如果他是个领导千部那就可怕了。他的办公室就成了谣言的集中地,他根据谣言决策、筹划,下指示,发号令,能不毁人误事!每条谣言后面都拖着一个巨大的黑影,把攻击的目标团团围住,四处冒烟,不见火源。“群众反映”,一两年査不清,七八年还有影,来如猛虎,去如抽丝……当李峰上车的时候,熊丙岚也正好去司机班。这回两个人谁也不看谁,谁也不跟谁说话。县委只有两部吉普车,一前一后驶出了县委大门,载着两个书记去分头告状。

    “喂,你是熊书记吗?哎呀,找到你真不容易,好几个月你不露面儿,我很想你,有些事要跟你商量。你把大赵庄扶上鞍不能撒手不管了……”“我的事一有眉目就去看你。”“你出了什么事?”“我可能要调走。”“调走?是高升吗?”“不升不降,是被排挤走!”“为嘛?是由于我们大赵庄吗?”“不……跟你们没关系,以后见面再细谈。不过,你也要留点神,光有能力和胆量是不行的,还要有点保身术做后盾。大凡事业上的强者,在自我保护方面往往是弱者,蛲蛲者易折,你的精力、才智和时间,几乎都用在事业上,自身的防御能力必然大大减弱。老武,别忘了有造福者,就有造谣者。蛇无足而行,蝉无嘴而鸣,谣言无翅像蝗虫。任何一条谣言都会给你投下一团黑影,行如风,利如刀,使你一落千丈,百口莫辩,也许还被置于死地!我就是犯了书生气,以为政治清明,可以不必横着站了……”武耕新放下电话,独自愣神,熊丙岚说他的调走与大赵庄没有关系,实际是准有关系!他武耕新又不是傻子,还觉不出来?前两胄年熊丙岚主持全县的工作,大赵庄的事样样顺当,县里各部门的头头三天两头往这里跑。武耕新也不拿他们当外人,让到家里好吃好喝好待承,吃一份还捎着一份。这一年多李峰出院回到县上,大赵庄跟县里的联系处处感到别扭。武耕新就知道一个槽上不能拴俩叫驴,他用人就从不把两个大能能梗放在一个单位,两股很强的力量相互抵消,一加负一等于零。所谓集体领导是维持不住的,不论单位大小,早晚总会通过各种办法将主要大权集中到一个人手里。明白人不抓住这个权干明白事,糊涂人就会利用它干糊涂事,混账王八蛋就会用它整好人。不过县里应该走的是李峰,而不是熊丙岚,李峰年纪大,身体又不好,好像本事也不大,谁知道呢?餚丙岚谈一大通谣言干什么?那些污言秽语武耕新听到的也不少,都是吃铁丝拉笊篱——肚里编的。一点不贴谱儿,谁信那个!他根本没往心里去,莫非熊丙岚又听到什么闲话了?……武耕新自管胡思乱想,愣没看见赵树魁和大队妇女委员何守静,扶着瞎眼赵大娘是什么时候来到了自己跟前。何守静那响亮脆生的语调吓了他一跳:“书记,你像老和尚打坐一样干嘛哪?”“耕新,”赵大娘颤巍巍又朝前挪了一步,冲着武耕新伸出手。那仅有的一只眼受坏眼的牵累,视力早就减退,再加上被泪水糊住,什么也看不清,嘴唇抖动,“你帮俺办了件大事,是俺赵家的大恩人,大娘谢谢你!”赵大娘说着忽然双腿一软跪了下去。

    武耕新慌了,赶忙也双膝跪下,“大娘这是干什么?您老这是折我的寿啊!”何守静和赵树魁先扶起赵大娘,武耕新才敢站起来。他恼怒地瞪着赵树魁,有大娘在场他的口气却不敢太硬:“树魁,你这演的是哪一出啊?”赵树魁今儿个不二乎了,咧咧嘴很不好意思地说:“耕新,要不是你领着大赵庄发了大富,凭我赵树魁还能说上媳妇!”“还有哪,”何守静快嘴快舌地接过话茬,“书记亲自到县上开的四级证明,把你媳妇的户口从四川办到咱大赵庄。昨儿个又叫我坐着大队的吉普车到天津东站把她给你接到家来,这够多排场!”“是啊,人家看上的不是俺这个傻儿子,更不是俺这个瞎老婆子。人家图的是大赵庄,是树魁这一年好几千块钱的工资。”赵大娘还是喜泪不止。

    “大娘,可别这么说。树魁是个好劳力,只要不犯傻病,往后您就光等着享福吧!”武耕新扶着大娘走出大队办公室,“天快黑了,树魁,快扶老娘回去。”“树魁,还不快把糖和烟交给耕新。”赵大娘忽然想起还忘了送礼,急忙指使儿子从兜子里掏出一铁盒没开封的巧克力糖和一整条中华牌香烟,往武耕新手里塞。

    “不行。大娘,我订的规矩,不论红白喜事、盖房唱戏,过年过节,干部不许收一分钱的礼!自己怎么能破坏?您老还叫我当不当这个大队书记?”武耕新急忙向何守静使眼色。

    何守静不愧是精明能干的妇女委员,巧妙地给书记解了围。她打开糖盒拿出八块糖,又打开一包烟抽出四根儿,笑着说:“喜糖必须吃,喜烟必须抽,这不叫受礼,这是老令儿!四根烟,八块糖,四平八稳,大吉大利。”她让赵树魁搀着老娘回去了,自己跟在武耕新后面又回到了办公室。

    “耕新,”何守静在人前喜欢称他“书记”,在没有别人的时候却喜欢像男人们一样用这种亲昵的称呼,“我得向你汇报,我那一大摊子可玩不转了。求你高抬贵手,就把我这个妇女委员给抹了吧!”“有事说事,别尽想着撂挑子。”武耕新看着她,发现她嘴里在诉苦,一对明亮的眼睛里却分明含着笑意,忽闪忽闪十分有神地盯着自己。何守静是大赵庄数得着的漂亮媳妇,俊眉俏眼,站在那里亭亭玉立,风姿袅娜。而且热情洋溢,性格开朗,前两年跟燕淑珍脚前脚后嫁到大赵庄来的,很快就成了妇女界出头露脸的人物。

    她笑着说:“你们大赵庄历史上遗留下来的二百五十几个大光棍儿,大部分已经结了婚,或者已经找好了对象。还甩下几个老大难我实在没办法了,我不说你也知道是谁。除去脑袋上没头发的,要不就是脸长得不顺溜,疤瘌流星,也有的像个大漏杓。还有一个脚步不利索,走道身子朝一边倒,另一个是喘气不匀乎,老气管炎……”武耕新叫她说笑了:“你好像在拍卖我们大赵庄的男人。”“这几位本来就是处理品,我把大赵庄爱管闲事的人几乎都动员起来了,四处打听,到处保媒拉纤儿,人家一看那份长相就堵心了。”“小何,你巳经为大赵庄立了一功,年底会好好奖励你的。”武耕新跟她谈话感到轻松愉快,“农民一生三部曲:盖房、打家具、娶媳妇。你千万再努努力,就当行善积德。对方提出什么条件咱都可以商量。”要是买西红柿搭茄子,娶一个饶三个,你答应吗?”“娶媳妇还有饶的?”“不是再饶个媳妇,是饶孩子和老人,拉家带口全得搬到大赵庄来。你只要敢答应这一条,我保证大赵庄的光棍一个剩不下。”何守静自己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这不是小事,我得想想,在支部会上讨论一下。你可以先找着。”“耕新,说真格的,我真正担心的倒是大赵庄的姑娘们。她们不愿意嫁到外村去,说白了就是舍不得大赵庄的高工资和现代化的生活,老姑娘越来越多,她们很仇视跟本村小伙子搞对象的外村姑娘。”“噢,我还真没想那么远!”武耕新不觉对这位妇女委员肃然起敬。

    “先沉住气,更叫你犯愁的还在后边哩,闹不好你这个大队书记就当不成。”何守静的神色一下子变得严肃而又诚恳,“耕新,我不说你也知道,我现在是村上的穷户。就因为我那个男的在公社当那个倒霉的副主任,名义上是吃皇粮,铁饭碗,其实每月才挣一口醋钱,还不如我挣的零头多。家里就靠我,我干不好这个妇女委员的活,到年终你把我的奖金工资都扣了,叫我怎么办?”“你不是干得挺好吗?干嘛拿这种话吓唬人。”“我的大书记,你成天光是生产、生产,还蒙在鼓里哪。别忘了计划生育!完不成这项任务,不光处分我,书记也得撤职,这是死任务。”“咱们村怎么样?”“不怎么样!刚结婚的那么多,要生。已经生了一个的,还想生。我成天跑细了腿,磨烂了嘴,就是说不通。”“生了就罚呀!”“那就晚了!再说现在谁怕罚?别说罚五百,就是罚五千人家也不在乎,多个劳动力将来一年就賺回来了。谁叫你把大赵庄搞得这么富!”“哎呀,穷了不好受,想不到富了也有富的难处。”武耕新以前还真没有把这些老娘儿们的事放在心上,“别的村好点吗?”“穷村用罚的办法就管用。北燕庄的书记,就因为计划生育和争房基地的事被打伤住进了医院。”武耕新站起来,露出了平时向男人们交代工作时的决断神色,“你去通知那些计划生育的钉子户,吃过晚饭都到大队部来,我跟她们只讲一刻钟的话,再做不通就没你的责任!”“有好几百户哪!”“有好几千户也不要紧,都叫来。在院子里,反正天还不算太冷。”何守静那大胆而美丽的眼光定定地望着武耕新,好像不是把他的话,而是把他这股刚武之气吞吃进去。武耕新说完却不再看她,竟自走出大队办公室,去办别的事情了。

    武耕新先到小学校处理了校长在学生试卷上营私舞弊,借以多拿奖金的事情。然后到顾问招待所和华北理工学院的代表正式敲定,在大赵庄办个分校。在回家的路上又碰见了已经回城的知识青年王丽萍。她在大赵庄生活了将近丨-年,有时还回来看看,对这里的人和土地有感情,这次却是要求回到大赵庄来的。她本来已经顶替父亲在一家造纸厂上了班,此番辞了工作,退了户口,要带着已经退休的父母重回大赵庄,二次落户。看来决心已下,今天尽碰上奇女。武耕新只好把丽萍领回家,先安顿下来,明天再细商量。他刚端起饭碗喝了两口面汤,家里电话铃响(大赵庄每个干部家里都装有电话,队部有交换台),是何守静从大队部打来的,妇女们已到齐,等他训话。他只好放下饭碗,赶到大队部。

    妇女们像蛤蟆吵坑,他一去立刻都安静下来。他叫人把屋子里和院子里的所有电灯都打开,让妇女们能看得见他,他也好看得清妇女们的神色。

    他一张嘴就开门见山地问:“叫你们只生一个孩子,你们想得通吗?”“想……不通。”一开始只有少数几个胆大的妇女小声回答,渐渐变成集体的呼声,“想不通!”“小光你们想不通,我也想不通。老话说一个眼不算眼,一个儿不算儿嘛!”妇女们反而愣住了,院子里鸦雀无声。沉了一会儿,大家才哗哗地鼓掌,为他叫好,“这才是大好人,好书记!”“别忙!”武耕新摆摆手,“我想不通也没有用,在计划生育上我说话不算数,县里有指标卡我。你们要想多生孩子,那我明天就下台,谁愿意生多少就敞开生!”“不行,你下了台大赵庄怎么办?”“不行!那可不行!”妇女们真有点急了。

    “你们想生孩子还管大赵庄干嘛?”“你不当书记大赵庄非乱套不可。”“不行怎么办?”“我们听你的。”“真听我的?”武耕新黑虎着脸,斩钉截铁,“一户一个,不论男女,多一个也不行!同意就散会,谁不同意就留下来当大赵庄的主事人!”“同意!”傻娘儿们一个个都乖乖地走了。

    武耕新转身想回家继续喝那碗热面汤去,胳膊被何守静拉住了:“你可真绝呀!还有这样做思想工作的?”刚一进腊月,大赵庄的鞭炮就开始响,哩哩啦啦时续时断。到了腊月二十三,鞭炮声开始滚成一个蛋,劈劈剥剥,从早到晚就接上流儿了。

    鞭炮是中国老百姓的喉舌、中枢神经。鞭炮声响了几千年,是一支永不衰老的歌,没有一个中国人会对它产生厌倦。老百姓髙兴时放,痛苦时放,神经正常的时候放,疯狂的时候也放,前几年扩而大之,报纸发表社论、电台公布重要新闻、中央发布最高指示、地方发生重大事件,一律燃放鞭炮一一劈劈剥剥、噔一嘎!有了喜事用它表示庆贺、象征吉祥,碰上倒霉的事用它驱赶晦气,心虚发毛时用它壮胆。

    大赵庄人在一九八二年的春节之前,放这么多鞭炮意味着什么呢?

    绝大多数群众是因为狂喜。前两年存的不说,只去年这一年干下来,大部分人家就都“腰缠万贯”了,假如一块钱就相当于一贯的话!最穷的几户也闹个两三千。足,家里足,口袋里足,肚子里足,心满意足。时且这钱賺得多踏实、多牢靠。周围别的村也有发大财的万元户、专业户,他们心里就没有这么稳当,已经装到自己口袋里的钱,也总觉得不保险。同村人因嫉妒而变成了一种仇恨,在这些新财主的周围满是发红的眼睛,像烈火一样包围着他们,随时都有可能把他们吞没。特别是近来从上边传出一股风,要打击经济犯罪,他们的手脚就那么干净?钱有干净的吗?即使你的钱特别干净,单家独户,势孤力薄,运动一来你浑身都是嘴也说不清。他们身上有钱,心却提到嗓子眼儿,给小学校捐点钱,给五保户送点钱,给干部、邻居送点礼,做点好事买买人心,免得来了运动被抢大户,被抄家。在大赵庄就不用操这份瞎心,别看钱多,还是官的、铁的!天塌了有大个顶着,放!敞开放!买上它一百斤鞭炮才值多少钱……心眼多的人拼命放鞭炮,是为了驱邪!大赵庄在全县的地位,就像一个穷村子上出了个单打独一的万元户。年关临近,农民们赶集上街、走亲串户,张家长李家短,东村好西村孬,就像说书唱戏一样编排大赵庄,把武耕新简直就说成了“东霸天”!老东乡又要发大水,四乡八村的唾沫星子想把大赵庄淹没!

    就连县上的水利局、电力局、农委、科委等等关系户,以前把大赵庄的门檻都踢破了,跟武耕新亲热得了不得。这一两个月嘎噔一步不来了,全是白眼狼!远的先别说,再说离大赵庄最近的北燕庄,以前笑大赵庄穷,现在又气大赵庄富。武明理的内弟娶媳妇,请他们两口子去喝喜酒,他带去八百块钱礼金,也是有点财大气粗,想洗刷以前因穷而造成的耻辱。酒席筵上,北燕庄的男人们喝得一个个都像个醉兔子,话里话外表示自己穷得清白,穷得干净,对武明理连损带挖苦。这头杧牛哪受得了那种闲气,当场掀翻了桌子,抱起孩子,拉着老婆,深更半夜回到了大赵庄。多放点炮,把那些闲言恶语挡在庄外边。大年下,别让外人冲搅了大赵庄的喜庆气氛。

    孩子们放,群众放,有时干部也来凑个热闹。放上一挂大雷子,点上几个二踢脚,一崩一炸,放放胸中的火气、闷气!但是,嘴上的话少了,干部们似乎都心照不宣,谁也不提那些让人不痛快的事,尤其是在武耕新面前。铆着劲干正事,又上马了两个工厂,这是打尖端、打技术的,跟华北理工学院合办,由他们出设计,提供技术力量,大赵庄负责经营管理。请来了天津市和省城里最好的梆子剧团和京剧团,准备唱半个月的大戏,年前唱五天,年后唱十天。戏台搭在村南的大麦场上。好在今年是个暖冬,农民也习惯于露天看戏。因为露天搭台有年味儿,气氛不一样,锣鼓一敲,胡琴一响,全村都听得到,来去自由。尽管如此,开戏头一天刘心远还是站在戏台上立了保证,明年这时候让大家在礼堂里看戏。每天演两场,下午两点开戏,晚上七点半开戏。除去按规定付给每个剧团一笔丰厚的报酬之外,刘心远还向剧团负责人提出了另一项建议:每个剧团演出结束之后,在离开大赵庄的时候,他要向每个演员赠送一个红纸包,大的是三百元、二百元、一百元不等,最小的是五十元,每人都有一份。条件是不能由剧团领导分配,而是根据每个演员出力大小由大赵庄来确定。剧团领导拒绝了这份好意,他们不敢要这种钱。刘心远表示遗憾,这是大赵庄群众的心意,人家居然不领情,演员们很辛苦,赚钱又不多,怎么有人光明正大地给钱还不要。一年后开展清除精神污染运动,他才佩服城里人的聪明。这是后话,现在不提。

    大赵庄年前最具有爆炸性的事件,是全庄群众给大队几个干部评工资,他们的工资根据全村的纯收人一年一评。有人主张给武耕新年薪五十万元,比美国总统的薪金还高。话说回来,中国农民的工资为什么不能高于美国总统呢?这说起来有点类似天方夜谭,连武耕新自己也被吓住了,打死他也不敢拿这个数儿。最少的主张给他年薪五万元,把各种意见平均一下是十五万元。武耕新毕竟是在中国这块土地上培养起来的农民干部,不是发达世界的冒险家,最后在党支部会上决定,他和另外三位大队干部一律拿九千元。

    年前最忙的这些日子,武耕新突然不露面儿了,没有重要的事情他连大队办公室也不去。除去农场的工人早已放假看戏,副业队所属各养殖场,还有各个工厂,都没有放假。各单位的干部反而更紧张了,开订货会议,研究明年的生产形势。党支部书记倒先放了自己的假……他从那间现代化的住房里搬出来,住到最东头那间垒有火炕的老东乡“博物馆”里。林元秀把炕头烧得暖暖和和,他靠着被垛抽烟、喝茶、听录音机。他存的磁带大多是河北梆子,还有几盘京戏,边听边哼,有时还摇头晃脑,甚是逍遥,自得其乐。每顿饭喝上二两酒,林元秀给他炒上两个菜。一个孩子不要,让他们到那半个现代化的天下里随意去疯。只有夫妻两个,有时武耕新还非叫林元秀陪他喝两杯不可,夫妻对酌,相敬如宾。武耕新对妻子表现得异常亲近和体贴,晚上陪着她去看戏,不惊动任何人,悄悄地站在后边,看累了就扶她回家睡觉。

    林元秀做梦都想过这样的日子。可是当武耕新真的变成一个非常恋家、体贴人微的好丈夫,她却感到非常害怕,每天提心吊胆,不知什么时候会有祸事临头。她知道丈夫心里有事,可无论她怎么问,他都嘻嘻哈哈尽说好听的话。一会儿说等过了年带她到南方旅游一圈儿,一会儿又说要过几天省心的日子,即便从此守老摊,后半辈子也不会再受穷挨饿了。

    直到腊月二十八,吃过早饭,林元秀刚收拾利索,熊丙規就一步迈了进来。怀里抱着个黄瓷大胳驼,右手里还提着个纸包:“嫂子,给你拜个早年!”“熊书记,你可有日子没来了。”林元秀真心欢迎他,给丈夫解忧除病的人来了。

    熊丙岚进屋以后把胳驼摆在客厅正面的梧桐柜上,自己端详了―会儿,颇感满意。说:“给你们送礼很难哪,因为你们什么都不缺。想来想去,觉得你这屋里还缺少点工艺品,就买了个唐三彩骆驼,老武就像个大骆驼。”说着又把手里的纸包递给林元秀,“这是银耳,朋友从福建带来的。”林元秀很不好意思,丈夫又不在场,拒也不好,收也不好,诺诺地说:“熊书记,你干嘛还带这么多东西来?”“收下,我是你们的县委副书记,对当官的东西不要白不要。”“哪有县委书记给俺们送礼的!”“我倒霉就倒在只会给下边送礼,不会给上边送礼。”熊丙岚自嘲地笑着,“老武哪?”“在东头老屋里,我去叫他。”熊丙岚忙追出来说:“不用了,我到那屋去看他。”武耕新一见熊丙岚,连鞋也没穿就从炕上跳下来,使劲握住对方的手,心里滚热。在这种时候敢来看咱,这才是朋友,这才是汉子!“熊书记,你还走吗?”“已经定了,过完年到龙和县上任。所以赶在年前来看看你。”“这是为什么呢?事实证明,这几年你走的几步棋都对了!”“老兄,要想官场得意,就得学会平庸,心甘情愿在头头的翅膀底下呆着,不能站出来。越是碌碌与世沉浮越能高升。”熊丙岚坐到炕沿上,他也一肚子气,不跟武耕新这样人放出来,心里也不痛快。“有人问我,大赵庄为什么有这么多大大小小的人才,我的回答是因为有你这个将才,能发现人才,敢用人才,而且降得住人才。庸才发现不了天才!在庸才面前你只好装得傻一点,笨一点,才能苟安。你想,对一个傻子他完全可以放心,不必嫉妒,而对一个精明能干的人,怎能不存着点戒心呢?领导者从来不喜欢比他聪明能干、名气大的下属,这甚至是许多头头共有的性格特征。”“只有不得意的人才有嫉妒心,那是窝囊废!可是,”武耕新充满忧虑,“你一走,我往后的日子就更难办了!”“不对!”熊丙岚猛然意识到自己的责任,不论两人多么投脾气,他也没有权力破坏武耕新的事业,影响这个雄心勃勃的男人的意志。“你跟我不一样,我不过是水上的浮萍,随流而飘。土话就叫:我是一块砖,领导随便搬。反正是铁饭碗,到哪儿都能端。可悲也就在这儿,有你的饭碗,没你的事业,因为你没有根基,拿掉你毫无办法。所谓干事业的没有好下场,多是指这种吃皇粮的人,容易演悲剧。我把《资治通鉴》都翻烂了,仍然保不了自己的驾,就是这个道理。而你就不一样了!大赵庄万把亩地,四千口人,有帅有将,有钱有粮,你说了算数。这就是你的根基,你的事业,你的身家性命跟这块土地连在一起,上几辈在此,下几辈还在此。你没有退路,箭上弦就得发,马上套就得拉。人生最得意的就是干成—件真正的大事业,最伟大的就是为民造福得人心。记住一句老话一一盛得于民常不灭!”熊丙岚真是个鼓动家,没有一句官话套话,说得武耕新心服口服,胸襟洞幵。说:

    “我正要跟你商量-件大事,现在大赵庄的工作就像一个十八岁的小伙子仍然穿着十岁时的小袄。大队的架子已名存实亡,对外联系有好多不方便,限制了我们的发展。我想把大队改成一农工商联合公司……”“好主意呀!”“可这种时候,县里能批准吗?我也不知道外地有没有这么干的?”熊丙岚笑了,“你当初搞承包是谁批准的?你办这么多工厂是谁批准的?”“那阵有你在。”“好话!我现在也还活着,至少今天还是你的县委副书记!”熊丙岚冲他撇撇嘴,摇摇头,“老百姓不是爱说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吗?”武耕新一拍炕沿:“嘿,我这个大活人差点叫尿憋死!”他说完拉起熊丙岚就走。上午召开了党支部扩大会,在会上武耕新讲了这几天来,自己设想的关于成立公司的方案,讨论通过了公司的几项基本章程,选举武耕新为大赵庄农工商联合公司的经理。下午一点钟,全村人集合在打麦场上,就着大戏台,召开公司成立大会。副经理李汉忠主持大会,念了公司领导干部的名单,征求群众意见,让大家通过。然后由公司经理武耕新讲话:

    “同志们,乡亲们,咱们大赵庄干到今天这一步,多亏你们心齐,標成一个膀子,出了大力,受了大累!感激你们,我在这里给众位乡亲父老鞠上一躬。”他对着台下深深一躬,挤站着几千口人的麦场上静得好像掉根针都能听得到。

    “咱们一辈子也忘不了为大赵庄致富立过功的功臣,他们是李汉忠、武耕田、刘心远、张万全、张万昆、马胜锐、武明英等,还有积德行善的妇女委员何守静和以前为大赵庄出过力流过汗、现在又放弃大城市生活,重回咱大赵庄安家落户的王丽萍,我也向他们鞠上一躬!”武耕新又是深深一躬。

    “致富难,真富了更难,人怕出名猪怕壮。抬头看,头上有太阳形势大好,低头看地上有蚂蚁,平着看还有绿豆蝇嗡嗡乱飞。咱大赵庄能有今天,能在老东乡头一个戳起农工商联合公司,多亏有县委熊副书记的领导和支持。我代表全庄乡亲父老向咱们的好领导熊副书记,鞠一躬!”他转身向坐在台角的熊丙岚深深一躬。熊丙岚慌忙站起来还了一礼。

    熊丙岚今天来得太是时候了,使大赵庄在年根底下开这样一个欢欣鼓舞的大会,一扫这两个月来的晦气,人们可以痛痛快快地过个好年了!所以当李汉忠宣布请他讲话的时候,群众使劲拍了好半天巴掌。

    熊丙岚首先祝贺大赵庄成立农工商联合公司,又掰着手指头逐条肯定了大赵庄这几年的工作。最后以他特有的风趣口吻说:“……你们不用感谢我,我有两件事要求你们,希望不要拒绝。一、我很快就要到龙和县去当县长,我准备在龙河好好推广你们的经验,不论是派人来还是请你们去,都请不要保守。二、我退休以后想到你们这儿来养老,恳求收留我。王丽萍同志不是正着手抓文化馆、图书馆、文明道德顾问闭吗?我可以当资料员或文化顾问。请放心,我可不是来‘补差’,图你们钱多,丑话说在明处,我退休是拿全工资,不要你们一分钱,就图大赵庄这块风水宝地……”熊丙岚讲话时,刘心远从幕后走上台,凑近武耕新小声说:“刚才县里来电话,李书记叫你明天到县里去一趟。”“什么事?”“他没说。”明天是腊月二十九,今年“小进”,实际明天就是大年三十。准没好事,这是找不顺气,不想让人过年一武耕新吩咐刘心远:“这件事不许告诉任何人。通知司机,今天吃过晚饭送熊书记回县城,我跟他一块走,去见见李书记。”庆祝大会结束以后,扬眉吐气的大赵庄群众,放了足足有半小时的鞭炮,然后鸣锣开戏一《打金枝》。

    武耕新在6己家里请熊丙岚吃了饭,两个人坐吉普车一块来到县城。临分手时熊丙岚一再叮嘱他:“记住,你跟我不一样,我是光棍一条,来去无牵挂。你身后有个巨大的事业,大赵庄需要你。要冷静,一手拿剑,一手拿盾牌。这几年的事情都往我身上推!李峰要难为你,你叫他找我算账。”告别熊丙岚,武耕新直接来到县委值班室,值班员说李书记看电影去了。“几点回来?”武耕新问。“九点半散场。”武耕新看看表,还有一个多小时,既然来了不能连个面也不见就回去,索性等吧!电影院大概不会停电或者延长电影放映时间,估计时间差不多了,他请值班员再去看看。

    值班员回来说:“李书记回来了,他说讲好了叫你明天来,今天不见。”“你请示一下,少说两句。”值班员回来告诉他,“李书记讲,少说两句也不行!”“你再请示一下,只说两句。”值班员是个极老实的小伙子,可能他也知道武耕新不好惹,又跑了一趟。回来说:“李书记讲,只说两句也不行。”“你再请示一下,只说一句。”值班员回来说:“一句也不行。”“你再请示一下,不说话只见见面。”值班员一次比一次声音大:“李书记说光见面也不行!”武耕新倒始终很平静,最后甚至还带着点笑容冲值班员点点头,坐上吉普车走了。

    第二天上午十点多钟,武耕新正和公司的几个大将商量两个新建厂的事,李峰打来了电话。

    “你是武耕新吗?”“是我。你是谁?”“我是李峰,你今天匕午为什么不来?”“我病了。”“你昨天晚上不是还好好的吗?”“昨天是好好的,叫你给气病了!”“你好大的气性!”“不敢。你好大的架子!”对方“啪”地一声把电话摔断了。

    第四章傍晚,突然刮起了小东风,柳絮像棉花毛一样满天乱飞。通过这些天的采访考察,我大开眼界,感到新鲜,受到震动。但也有许多问题解不开,甚至还隐隐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忧虑。需要再跟这儿的经理谈一次,至少应该把我的担心告诉他,也许能提醒他提前思考一些问题。

    到处都找不到他,我只好站在这离他家门口不远的十字街口静等,这样一定能堵住他。

    “心诚则灵”,他来了。像大骆驼一样迈着长步子。我迎上去…“蒋同志,听说你找我。”“哎呀,有个问题使我为你们担心,”我单刀直入,对他用不着客套,“等城市的生产搞上去,国营企业调整好了,你们这些小厂子不是要被挤垮了吗?”“你是个好人,还真为我们的事业动脑子了。”他没有笑,说得很诚恳,“我乐不得有这一天,那就说明咱们国家上去了,至少要比眼下我们这里的条件好。那我还有什么急着?抱着孙子享清福。我欢迎你们用经济手段把我挤垮、打垮,我磕头认输。但不能用政治手段整我……目前能够把我竞争垮的城市还不是很多,在华北一个也没有。你看他们——”大街上走来几个翩翩少年,穿着同样颜色的西装革履,系着领带。他们是本村子弟、理工学院设在这个公司的分校里的学生。这是公司为他们做的校服,每个学生每月还由公司发给一百元的工资〈否则他们宁愿做工也不上学八学习成绩不及格要扣除,学习成绩优异,根据分数的高低还有數额惊人的奖金。

    “他们就是我们自己培养的第二代财神。他们大学毕业以后难道只会吃干饭?还有,现在有包括中国科技大学在内的四所大学,跟我们有合作协议,有联营关系。我们有一天会落后,这些名牌大学也都落后?”我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有远见,嘴上却说;“你也不要过分乐观。现在国营企业正要求松绑,一旦他们身上的绑绳松开,在技术、设备、人力、财力和物力上都占绝对压倒你们的优势。”“‘松绑’这个词儿用得太妙了!请问谁绑的你?帝国主义?修正主义?国民党反动派?”这家伙,我有点招架不住:“这不是我发明的词儿,《人民日报》也这么提。”他哈哈笑了:“瞧把你吓的,亏你还写‘乔厂长’!我问你是谁绑的谁?”“当然是我们自己绑自己。”“好话,自己能给自己松绑吗?我把你的手脚捆上你给我解开看看!”“呀?我真有点见傻。”“除非你像燕子李三一样会缩骨法。”我抓住了反击的机会,“这么说你是会缩骨法了。”“我会壮骨法。人长得高是靠骨头,不是靠肉。骨头强壮奇大,可以挣断绑绳!”这是个危险的人物,我的笔跟他撹在一起,将来说不定会有麻烦。况且我既不会“缩骨法”,也不懂“壮骨法”^像蒸包子不揭锅一样,县委对大赵庄又焖了两个月。对大赵庄人来说,这两个月的滋味可不好受,县里没有来一个人,也没有再打电话找武耕新。越是这样猜谜儿,压力就越大,这很有点像麻秆打狼两头害怕。似是风声越来越紧,大赵庄在本县的关系户都不敢跟他们来往了,盖房用的沙石料都得到天津和外县去采购。农民凭着对天气的特殊敏感,感到大赵庄的上空越阴越沉,正在集聚着一场雷暴!四下口子人就是四千个信息接收站和转播站。乂一阵风吹来:县委要派清査组到大赵庄来。风是雨的头,武耕新很快就接到县委办公室的电话,叫他立刻到县上去。两个多月的“哑斗”宣告结束,以后会怎么样呢?

    其实在这场猜谜儿战中,害怕的只是“一头儿”,县委那一头儿始终抱着不哭的孩子。县政府对一个集体单位、县委机关对一个基层党支部、领导对下属,不论从哪个方面说这场交锋都不是势均力敌的,是不公平的,是一边倒的。主动权在匕边,什么时候想牵这根头儿都行。

    武耕新草草吃了点晌午饭就准备上路,他早就盼着“揭锅”,希望有这样一个机会向县委领导讲清事实。几句话就能说清的问题,何必要兴师动众派清查组呢?说老实话他心里真烦恶这个清查组,害怕大赵庄进驻这种玩意。不管真有问题,假有问题,清查组一来就形成一种声势,假的也变真。谁还愿意再跟大赵庄打交道?而且会涣散本村的人心。

    没想到公司的其他领导干部和几位厂长都没有吃饭,在门外等着送他,并决定让李汉忠和刘心远陪他一块去。

    “操他亲娘祖奶奶,要坐牢咱一块坐!”李汉忠开骂了,这几天他的嘴特别脏,开口闭14老骂街。

    武耕新理解属下的心情,但他拒绝带两个保镖:“人家点名叫我去,你们跟去干什么?这又不是去打狼!去这么多人反而容易造成误解,以为咱们心虚,胆怯。”武耕田这个实诚汉子最放心不下:“他们两个年轻,嘴茬子硬,心眼活,对你也好有个照应。”这一耽搁不要紧,听到信儿来送行的人越聚越多,这种事本来就瞒不住。武耕新火了,小声对他身边的几个头头说:“松包蛋!事还没到哪儿你们先慌了神儿,这又不是送葬。我走以后该干什么还去干什么,谁的脸上也不许挂相儿,天天说相信群众相信党,最重要的还是相信自己!”他回身拉开吉普车门,刚要抬腿,忽然又变了主意。他想强迫自己挤出点笑容,结果那张皱纹过多的瘦长脸上,堆出的却是一种冷笑。转身对送行的群众说:“你们放心,今儿个晚上我无论如何要赶回来,关我的监狱还没盖起来哪!过日子不可能老是骑马走大道,有上坡路就会有下坡路,没什么可抱怨的。”他说完钻进吉普车,命令司机:“快走!”吉普车缓缓离开人群。一上大道,司机给油加档,从车尾喷出一股青烟,如箭离弦般地向前冲去。武耕新从车窗口看一眼给他送行的乡亲,看一眼大赵庄,心口窝突然像塞进了一团猪鬃,又扎又堵,还有一股腥味。四年前他叫老婆准备了一个蹲监狱的铺盖卷儿,当时是为了呛火,激起大伙的劲头,想不到还真的要轮上这一天了!县委既然想派清査组,还找他干什么呢?莫非派清查组是虚张声势,拍打桌子吓唬猫?李峰到底扭住了哪根筋?为什么对大赵庄的仇这么大呢?大赵庄并没有亏待他,前两年孙成志一把把拿着他批的条子到大赵庄来要东西,水泥、化肥、木材、水管,县里解决不了的大赵庄全给解决了。难道说孙成志从中做了手脚,没告诉他实情?可拿走的那些稻米、水果、活鱼总不会进了狗肚子吧?他们要抓我哪一条呢?我有什么刀把儿落在他们手里……武耕新来到县委,值班员就把他直接领到二楼李峰的办公室。正副书记正在恭候,可屋里那气氛更像是下好了夹子在等他。孙成志不用说了,有李峰在场,他的脸就像哈哈镜,动个位置、换个角度,就变个样子。对武耕新是彝孔朝天、半阴半阳,好像不认识他。转过脸对李峰说话的时候就低眉顺眼、唯唯诺诺,恨不得凑上去把李峰脸上的褶子舔平。李峰则是派头十足,脸上的神色傲慢而乂冷漠,像刚从冷库里搬出来的大冻鱼。旁边还有一个武耕新不认识的人,一副莫测髙深、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

    呀?这是要三堂会审!武耕新什么都怕,就是不怕恶的。更何况这几年财大气粗,就觉着肚里有股气直撞天灵盖。他在心里嘱咐自己:沉住气,今天可不能图痛快、放闷气,他们既是县官又是现管,好汉不吃眼前亏,为的是来说清问题。

    想不到正戏是由孙成志开场:“武耕新,今天找你来,是想跟你了解几个问题。你也知道,从中央到地方正在深人持久地开展一场打击经济犯罪的斗争……”他的词儿是一套套的,十分现成。武耕新对他的腔调特别熟悉,倒退五年他把大赵庄当作自己的点蹲过好长时间,当然他对武耕新的家底也知道得很淸楚,因此说话的口气就相当不客气,“你先说一说,县委的这些人,有谁在大赵庄吃过饭、拿过东西?”武耕新笑了,心里骂道:“松包蛋!你的人拿了我的东西,不去问你的部下倒来问我。”他本想一句把他顶回去:拿得最多的就是你和李峰!那样一来开场就会闹翻。还是不捋老虎胡子的好,听听他往下还有什么词儿……“武耕新同志,你怎么不说话?”孙成志叮问了一句,而且在武耕新的名字后面加了“同志”两个字,显得格外庄严隆重。

    “你不去审拿东西的人,倒来问被拿的人,这还有说理的地方吗?”武耕新不把孙成志放在眼里,有点耍他。

    “情况我们都掌握,就是找你再核对一下事实。”“你非要叫我说?”“对啦!”“你把组织部长老陈找来。”“不用找他,有话你就说吧。”“不找他来我不说,问案要三头对六面。”孙成志没办法,看看李峰。李峰自顾抽烟,眯着眼看着武耕新。他只好拨电话叫来陈部长。陈部长一进门,武耕新劈脸就问:“陈部长,去年四月,你从我的窑厂拉走四千块砖,每块售价三分钱,你按一分五厘给的钱。是我叫你少给的,还是你主动少给的?”他的声音不高,可是挺有震慑力。陈部长懵头转向,脑子还分不开流,只好承认事实:“是我少给了,是我少给了。”“你再把县委办公室主任老郭找来。”老陈出去,老郭进来。

    “郭主任,去年九月你去大赵庄看我,给我捎去一瓶洋河大曲,一条凤凰烟。我招待你在我家吃的饭,你临走的时候我让你捎走一条人参烟,一袋大米,大概四十斤左右,一篮子苹果,大概有二十斤。这可完全是私人之交,你没有求过我什么事,我也没求过你。我说的对不对?”郭主任无处可逃,只好点头认账,“有这回事。”他又点了几个人,把人家一个个都弄得心惊惊而来,灰溜溜而去。但他不是乱点,真正为大赵庄办过事的、还称得上是朋友的人一个没点。他点的都是李峰、孙成志周围的亲信。而且他有确实情报证明,县委这次调整各级领导班子是以大赵庄划线。凡是反大赵庄、反熊丙岚的人,都是升,凡是支持大赵庄、同情熊丙岚的人该降的降,该调的调,一个也不安排。大赵庄牵连了熊丙岚,熊丙岚牵连了大赵庄。武耕新不过是想寒碜寒碜县委。

    孙成志心里乱了阵脚,这不是县委审问武耕新,倒像是武耕新提审县委的各级干部。再这样追问下去,最后非得把自己和李峰也给端出来不可。他不愿意让李峰看见自己是个“大废物”,连个大队党支部书记都治不住,可李峰在场又确实限制了他的才智,不敢说过头话,所以也就压不住武耕新。但他最大的失算是错估了武耕新,他所了解的武耕新还是五、六年前那个大赵庄的党支部书记,听说听道,他怎么拨拉就怎么转。岂知时代一变,同一个人却判若两人,大赵庄的起飞也使它的当家人得到了升华,就像鸟蛋变成了鸟。这几年孙成志也没断了往大赵庄去,每次去了武耕新总是笑脸相迎,好吃好喝,有求必应,他显然是受了武耕新的迷惑。武耕新何苦要得罪他呢?大赵庄还在乎那点东西吗?他万没想到今天却被这个大队书记给耍了。他不再按武耕新的要求打电话叫人,对武耕新说:“你有多少话就说吧,别这么一个个叫了!”“要使劲拍打拍打,谁的身上也会掉尘土!”武耕新这话是说给李峰听的,那意思是说惹急我,你们谁也跑不了。其实他肚里的气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泄走了不少,现在反而不着急了。说,“你不如问我,县委大院里谁没有去大赵庄吃过饭,也许还好说点。”他的力量就是事实,在这间屋子里没有人能比他掌握着更多的事实。李峰感到自己再不出头,孙成志就可能收不了场。他说:“推得这么干净,你就没有一点责任吗?”“我是下级,你们是上级,上级的责任比下级大。”“这是不正之风,你承认不承认?”“老天爷很少刮正南风、正北风、正东风、正西风,不是东南风、东北风,就是西南风、西北风,都是不正之风。你县委刮西北风,大赵庄能刮东南风吗?”李峰都差点被他说笑了。他妈的,这个土包子就是问不倒。他很难对付,思想敏捷,反应极快,话里带骨头。李峰换了口气,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亲热劲:“耕新哪,你请客送礼的那些东西是哪儿来的?”“我自己花钱买的,去年我用在吃饭送礼上的钱是一千四百七十元,都有账可查。朋友间交往不犯法吧?”“你一年挣多少钱?”“每天包括睡觉在内一小时挣一块多钱。”“你自己说这合理吗?我参加革命快四十年,每天还挣不了五块钱!”“农民一天挣二十五块也是一种革命。你拿的是人民的工资,我们的钱是自己挣的。参加革命年头长就应该比农民工资高?党章上有这一条吗?”武耕新刚才看见李峰态度和缓,心里很高兴,以为能交交心,解除隔阂,自己也不白跑这一趟。可是李峰早有自己的成见,有自己的思路,根本听不进他的话,甚至不想听,只想吓唬他。那种装腔作势的客套和虚伪的自尊心,严重妨碍他们做倾心的交谈。于是武耕新话里的刺儿也就越来越多。

    “听说你还给自己盖了个金銮殿?”“你那样叫也行,金麥殿也是人住的。”“你这个共产党员不是在搞特殊化吗?”“特殊?搞现代化就是搞特殊,改革也是搞特殊。特殊到一般,一般到特殊,特殊再到一般,一般再到特殊,这就叫不断提髙,不断前进。”“行了,其他问题先不说,你身为一个基层干部,别太狂妄,太骄傲了!”“毛主席说骄傲使人落后,我大赵庄四年翻了五番,这怎么叫骄傲?如果这就是骄傲,我认为骄傲得还不够,再骄傲十年,你们就气死了!”武耕新一看没好了,索性说个痛快吧,“过去老东乡的农民逃荒要饭,见人就喊大爷大奶奶,那就叫谦虚吗?”孙成志意识到必须为一把手解围,他站起来恶狠狠地说,“武耕新,我明确地告诉你,大赵庄有问题,你的问题更严重,不要再胡搅蛮缠了!”“孙书记,我是现在就进监狱?还是等你到大赵庄去抓我?”“你回去等着吧,县委要派清查组!”武耕新起身往外走,李峰又叫住了他:“耕新同志,你不要以为大赵庄就是铁板一块。你们庄上也有人给我们写来了揭发信。”武耕新脑子一炸,这一打击是他要命也没想到的。自己内部怎么会出叛徒?他是谁?是真的,还是唬我?多亏在这紧急关头他的思想仍然有闪光,回转身一字一板地说:

    “李书记,铁板碎了还是铁,金子砸碎了还卖金子的价!”在通向大赵庄的公路上,跑着一个车队,打头的是一辆崭新的小轿车,其次是外型华丽的面包车,风驰电掣。这是大赵庄农工商联合公司刚买来的新车,平稳而轻快,神气活现。后面是两辆大卡车,上面装的全是电视机、冰箱、洗衣机、电扇等家用电器。坐在最后一辆车上压队的是李汉忠,在他旁边把着方向盘的是公司运输队的司机武明伟。小伙子蓄着长发,戴着宽大的墨镜,一派十足城里时髦少年的打扮。一边熟练地驾驶着汽车,一边跟李汉忠说着闲话:

    “副经理,在你的管辖范围内有个漏洞,我给你出个主意,保险能为公司增加一笔收入。”“什么主意?”“现在家家户户都是靠电过日子,你怎么不收电费?”“我早就想收,你爸不同意。”“为什么?”“你爸说农民脑子里那个财迷心窍的老根还没拔净,愿意占小便宜,信实不信虚,只顾眼眉前,你一收电费他就不买冰箱、洗衣机这类玩意了。”李汉忠毫不掩饰自己是一点一点跟着武耕新学玩意儿,“中国将来最大的市场不在城市,而在农村,农村实现现代化,就会把工业促上去。中国的工业产品目前在国际市场上很难同发达国家竞争,要能喂饱自己的农村,占住自己的农村市场,就会气死发达国家,咱这是为国家两肋插刀,替国务院出主意。”“这么说是咱公司宁愿吃亏,也要替国家打开农村这个大市场罗!可国家给咱什么?清查队就要下来了!”武明伟是吃凉不管酸的一代,“咳,我爸大脑里的沟回,就像他脸上的褶儿一样深一样多!”“傻小子,别阴阳怪气的,你爸肚里那点玩意都够我学半辈子的,更别提你了……”李汉忠忽然发现前边有个骑自行车的人很像孙成志,心里咯噔一下,这就是说在他离家的这几天清查队已经进庄了。他对明伟说:“减速!那人是孙成志。”“是他?”武明伟咬咬牙帮骨,汽车慢下来,紧贴着道边行驶。前边几辆车巳经把孙成志挤得紧靠道边,再向外一步就是道沟,“他为什么不坐汽车?”“这叫艰苦朴素。”“这不把时间都浪费在道上了?我们坐汽车还嫌慢哪!”“没有别的能耐,只好靠这种马前三刀的小玩意哗众取宠,捞点政治资本,艰苦为荣嘛!”“好吧,今天叫他多捞点!”武明伟突然按响喇叭,加大油门,顺着道边冲过去。孙成志心里发慌,向外一拐把,连人带车滚到沟里去了。

    “用机械化跟他开个小玩笑。”武明伟一打舵轮,卡车回到公路中央,急驰而去,“既然越苦越光荣,还干革命干嘛?不翻身不解放不是更苦更光荣吗?”“你这小子净惹祸!”李汉忠心里充满疑虑:淸查队一来,庄上不知乱成什么样子?

    大赵庄没乱,淸查组倒乱了!首先是没地方住,大赵庄有个颇为讲究的招待所,既然不承认大赵庄的路线,怎么能享受它的成果呢?住在髙级招待所里,还清査个什么劲呀!想住在农民家里,可是没人要他们。而且大赵庄没有住上“金銮殿”的就还剩下三、五户了!武耕田连哄带求还有点吓唬,总算把清查组的七个人给安排下了。没想到房东“冷得发热”,本来天气早就放暖了,还拼命烧炕,把炕烧得像爆锅,人躺上去如同煎鱼。清査组的同志只好拿个板発在当院里坐了三宿。再有就是吃不上饭,不是没有饭,他们自己起伙,想吃什么就可以做什么。但没有工夫吃饭,大赵庄的群众采取了车轮战法,仨一拨儿,俩一伙!这个走,那个来,从早晨一扒眼皮到夜里一两点钟,不断线!有人想得很简单:“大赵庄刚有口饱饭吃,你们就来砸俺的饭碗,你们还想吃饭?咱都甭吃!”清查组的人不敢上街,一出门就被围住,实际就是围攻,说什么话的都有,骂什么街的都有。就差往脸上吐唾沫,往头上砍臭鸡蛋了!组员们都感到亏本了,尽管领导答应给双份的补贴,每周还可以回家三次,但在这儿得把做人的自尊心藏在鞋坑儿里,县里正号干部反而比农民低了一大格。组长徐克荣心里十分恼火,却像哑巴叫狗玩了——有苦说不出来。李峰派他来是经过反复掂量的,如果这一仗干得好,就有可能被提升为副书记。要知道文化大革命中他还是个普通社员,头天人党,第二天就当支部书记,七〇年“斗批改”时才作为“贫下中农宣传队”的成员进驻到县委机关,为人很阴,说话很少,以后就留在农村工作部。在“李熊之战”时,他从熊丙岚的后院点火,为李峰提供情报,取得县委一把手的好感。现在是农村工作部部长,而且他是县委中层干部中唯一没有在大赵庄拿过东西的人,真正是两袖清风。他曾参加过对武耕新的“三堂会审”,虽一言未发,却对大赵庄进行了火力侦察。为了麻痹武耕新,不让他有准备,“三堂会审”之后有意拖了一个多月,让他懈怠了,以为县委不会再派清查组来了。徐克荣就在这时候,事先一声招呼不打,突然下到了大赵庄。但仍然惹起了群众自发的愤怒。他已给县委打了电话,请求孙成志来一下,帮助打开局面。

    现在的农民怎么回事?解放前给八路军送小米鸡蛋,自不必说。解放后对土改工作队、三反五反打虎队、四清工作队、各种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不也都是远接高迎吗?以前有个脑袋就能指挥农民,如今的农民脑袋却是这样难剃。仅仅因为口袋里有钱腰杆就硬呢?还是农村人的质量发生了变化,中国社会正由农村开始向新的质量跃进?

    别绕那么多弯子,说实在的,忠厚善良的老东乡农民,对那些为他们的好日子做出牺牲的人,总是怀着深沉的敬意和爱戴。这些年,大赵庄享福的是四千口人,现在倒霉的就是武耕新一个,难道人的良心都叫狗吃了!也正是群众的这种情绪,使武耕新摸到了农民的根。退一万步讲,有一天他真的蹲了大牢,他的儿子、孙子在大赵庄也会被人高看一眼,就是抬大筐,人家也会让他们一个肩膀。他做人的品格已经在一个接一个的曲折中沉凝下来,变得更强硬了。既然人家已经下了绝情辣手,自己也不能含糊。发昏挡不了死,跪着死不如站着死。清查组进庄的当天,他开始受礼,他的大客厅里堆满了群众送来的各种食品。门前车水马龙,亲戚朋友都来看他,整个老东乡都传说武耕新喝敌敌畏了,也有人活龙活现地说他是卧轨死的。他的小女儿从县师范学校给家里打电话,一听到爸爸的声音就放声大哭起来……白天,武耕新一分钟也不在家里呆着,满庄飞,看上去不着急不上火,但他的平静中包藏着令人可怕的刚强劲!只有他自己才最清楚,内心深处忍受了多么巨大的痛苦和恐惧。他对自己有底,可是对李峰,对清査组,对历次运动中整人的这套办法,一点底也没有。以前那些挨整的、甚至被整死的,都有罪吗?上边喊着不再搞运动了,整人非得搞运动不可吗?何况还有不叫运动的真运动!无论他是一条多么刚强的汉子,历史这个颠三倒四的老浑蛋已经消磨了他的意志,生活给他身上一次又一次造成的创伤还在化脓,现在不用拿刀子捅他,只要用手指戳他一下也会出血。真是“十誉不足,一毁有余”。他完全是靠理智、靠精神在支撑着自己。还有那个写诬告信的败类,像个特务一样埋伏在大赵庄,和县委保持单线联系。武耕新已经知道了这个人是谁,但他跟任何人都没有提过这件事,怕群众知道了会把他打死。不治治他吧,又出不来心中这口恶气!天快黑了,徐克荣还没等到孙成志,只好自己硬着头皮去找武耕新。他在武家门楼外面转了三圈儿,实在不想进这个门。他不愿意让武耕新知道他的难处,看他的笑话。但又没办法,这儿是武耕新的地盘儿……他抬腿刚要进门,从门后突然跳出一条大黄狗朝他扑来,他慌忙又逃出来。后面有人哈哈大笑:“大黄,你咬坏了清查组长,是你去蹲监狱,还是叫你的主人去替死!”徐克荣心想,再不快点进去就要在这儿被围住出洋相了。他壮着胆子闯进去,大黄狗没有再理他。武耕新的客厅里髙朋满座,大家停住说笑,都用一种敌视的目光盯着他。他只好用随随便便的亲热态度来掩盖自己的窘态:“耕新同志,我三天没吃顿好饭了,今天是赶着饭口来的。”武耕新坐着没动:“好酒好菜我都有,但不能给你吃,因为你是红的,我是黑的。”徐克荣干笑笑:“你说哪儿去了,心里没病,半夜不怕鬼叫门。”武耕新:“你老叫门影响我睡觉,长了就会得失眠症。”李汉忠打开一瓶橘子罐头递给武耕新,“吃点水果败败火,犯不着生气!”武明伟走近徐克荣说:“大组长,我们庄上有这样一句顺口溜^干的干,看的看,看的给干的提意见,提了意见还不箅,千方百计搞诬陷。你说改革家为什么都没有好下场?”武耕新喝住儿子:“谁说改革家都没有好下场?那都是窝囊废!马恩列斯毛都是改革家,我看下场也不错。”他转身问徐克荣,“你有什么事?”徐克荣:“找我们的人太多,使我们睡不了觉,吃不上饭。”武耕新开心地笑了:“哪有怕群众的共产党?如果群众都不找你们,你向谁去搞调查?”这才叫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徐克荣只好耐着性子求他帮忙,“我们根本无法开展工作,支部是不是协助一下。”“好吧,”武耕新坐到写字台前,拔出尼龙毛笔在一张纸上写了几个字,“把这纸条貼到你房东的门上,再不会有那么多人去找你们了。”徐克荣接过纸条一看,是两句诗^本固神安快去千正事,光明正大任他查个够!武耕新别看横七竖八,棍子榔头,这家伙的毛笔字写得还挺带劲,词儿也来得真快。但徐克荣心里却被刺得很难受,这算什么玩意?清查组倒求着被清査对象賜一纸护身符。嘴上却说,“这张纸管事吗?”武耕新显得有点不耐烦了:“保证管事,不管事我把脑袋输给你!”林元秀整整哭了一夜,武耕新怎么解劝也不听。武耕新索性不说话了,自己没有想好对策,光是空口说白话顶个屁用?这才真是后院起火,内外夹攻。想起来这是何苦哟,要是不当这个支书,自己领着三男二女,每年赚个七、八万元跟闹着玩似的。而且当劳模挂奖状,什么麻烦也没有。人真的变成了两条腿的动物,好像支配他们的不是良心、感情和相互的信任,而是怀疑、忧虑和罪孽!天快亮的时候,武耕新有了主意。他到外面拿来一把菜刀,咣当一声扔在桌子上,弯腰抓住妻子的两只膀子,把她从床上拉起来。林元秀看见丈夫眼睛里的凶光,吓得浑身打颤:“你,你要干什么,真想杀了我去娶那个小娘们儿?”武耕新嘴角咧出一丝苦笑:“你想到哪儿去了,我就是杀了自己也不会动你一根毫毛!我本不想死,特别是不想现在死,一死就什么也说不淸楚,黑锅全得我背,你们娘几个也好受不了。可眼下没有办法,家里外边一块逼我,这种日子我实在是活腻了。我现在只问你一句话,别人说我跟何守静的那些脏话,你信还是不信?你要不信就打起精神,咱们还是好夫妻。越是这时候越要恩恩爱爱、高高兴兴,让他们瞧瞧。你要信那话,这儿有刀,你把我砍了。你下不去手就走开,我自己抹脖子。别的我不怕,就是要在你面前洗个清白,叫你后悔下半辈子!你说吧。”林元秀知道自己的男人,你要真逼急他,什么事都敢做得出。她的心早就慌了,话也软了:“我不信又有什么用?人家私下里乱串串,叫我还有什么脸见人!”“你那个心眼不是口袋,不能人家给你装什么就要什么。”“话是这么说,咱俩要倒个个儿,你怎么办?”“我决不像你那么傻!”武耕新的口气变得沉重、和缓,充满感情,“任何运动整人都是三斧子,头一斧子砍你政治问题,砍不死还有第二斧子——经济问题。这两斧子我都搪过去了,他们现在砍第三斧子——生活作风、男女关系。在农村这一斧子最容易把人砍死。清查组我不怕,身正不怕影子歪,凭猜疑和几句谣言上不了法庭,定不了罪。我怕的是给群众心里堵上一团疑云,怕的是你跟小何受不了。小何是个好人,为大赵庄出了不少力,不要冤枉人家。”“都这步田地了,你还为那个臭娘们儿说话!”男人永远打不开女人心里的那把锁,不知道她们心里装着多少奇奇怪怪的念头。她不仇恨散布谣言的人,反而把全部怒气都撒在丈夫和何守静身上。武耕新只好耐着性子,低三下四地解释:“如果我从此不再搭理何守静,人家就会说是做賊心虚。如果为了赌气,你越呛火,我越去跟她好,这办不到。一个男人,没有事业,倒也罢了,在中国既想干大事,就决不能在男女私情上出问题,太不值得了!再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那点精神儿全用来对付这帮王八蛋还不够用,怎么能干那种事……”林元秀渐渐平静下来,她哭的是自己命不好,一辈子就没有好受的时候。武耕新见老婆静下心来就有了勇气。把一双瘦长有劲的大手按在妻子的肩膀上,诚恳地说,“如果你还是那个教我认字的小秀妹妹,如果你还是那个吃苦操劳,深明事理的小伟娘,如果你还是跟我患难与共、那个武家门里的贤妻良母,就帮我度过这一关。”林元秀十分懂得自己男人的心,她心里认可了男人的话,可眼泪又哗哗地流下来了。

    何守静在新村的“金銮殿”还没盖好,仍旧住在旧房子里,没有院墙,和淸查组住的房子紧挨着。由于她丈夫在公社当干部,以前是村上的富户,现在反而成了较穷的户。不到十一点钟她就回到家里,使出-个能干的女人的全部本领,做了四个热菜:鸡、鸭、鱼、肉。这叫老东乡的“全席”。中间一个大冷盘,是何守静在娘家学会的拿手菜,名叫“青龙卧雪”。两条顶花带刺,青翠欲滴的黄瓜,切碎摆好,再佐以粉皮和其他配莱,宛如两条青龙盘卧于皑皑白雪之中,昂首翘尾,煞是吊人胃口。饭桌摆在屋门外,春天的太阳暖融融的,还有一丝轻风,把饭菜的香味吹得满街巷子飘溢。鸡汤也熬好了,大米干饭也烟好了,一切准备停当,何守静的心情也越来越紧张。她感到害怕,又觉得兴奋,跳进一种险境,闯进一个陌生的新天地总是叫人激动不安的。何况她还是这样一个年轻缺少经验的女人。武耕新来了,从老远就抽鼻子:“嗬,好香,我今儿个算来着了。”不知为什么,武耕新一来何守静倒觉得心里踏实了,好像有了靠山。也成心大声说:“今儿个就是要好好犒劳犒劳你。”其实,两个人笑得都不自然,脸上的肌肉僵硬。

    “喝点酒吗?”“不喝,我下午还有好多事哪。”“已经烫好了,少喝点。”“好,只喝两盅。”何守静给他斟酒,为他夹菜。他好像一个星期没吃饭了,狼吞虎咽,吃相粗野,还不断地啧啧称赞酒香菜好。何守静虽然也端着饭碗,那不过是装样子,嚼半天才强咽下一口。一双清晰妩媚的眼睛不停地望着武耕新。

    “耕新,你今天这一手太绝了。你是条真正的男子汉!”“小何,对不起你,你好心好意为庄上办事,是我连累了你!”“别说这话,是我牵连了你。今儿个你这样大张旗鼓来吃我的饭,把什么都补过来了,我感激你!”她回到屋里为自己也拿来个酒盅,斟满酒一口喝了下去。夹了块黄瓜放进嘴里,又给自己斟上酒,“耕新,碰杯,今儿个我要跟你连干三杯,”她一扬脖又把盅里的酒喝光了。

    武耕新看看她,“你怎么了?”她那俏丽的容长脸凝朱绽翠,眼睛里闪烁着烈火般的热情和怨艾。武耕新心慌意乱,眼睛赶紧躲开了她那钩子似的目光。

    “那些谣言要是真的就好了。武大嫂真有福气,找了你这么个男人,我要是跟她倒个,和你一块蹲监狱也乐意!”“别胡说八道,我的岁数跟你爸爸差不多。”“你跟我爷爷差不多也没关系。我要的是你这个人,又不是你的岁数。”“我这个人有什么好?长得像个丑八怪,谁跟着我一辈子不得安生。你的男人有多好,人老实,长得又俊,也年轻,你还不知足’”“不错,他是个好人,对我也好,也许他太好了,反而不像个男子汉。”“你喝醉了?”“我要醉了就好啦,躺到你怀里,看你怎么办?你是个真男人,敢在我这儿吃饭,为什么不敢亲我一下?让他们都看看,气死他们!”她说着又端起了酒盅。

    “你要再喝,我立刻就走!”武耕新的声音很低,听了却让人毛骨悚然。何守静的酒盅停在圆润的唇边,他命令道:“把酒盅都撤走,吃饭。”何守静听话地拿走酒盅,给他盛上干饭。

    “原来你也是个胆小鬼。”“你说的那种真正的男子汉在中国还没出生哪!记住,眼下大赵庄有一半人在看着我们俩吃饭,这是地球,不是月球。我们是在打仗,不是谈情说爱。”“你放心,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何守静目光黯淡,神情凄侧。

    武耕新心中不忍,他又不是瞎子,对这样一个柔媚痴情的女子怎会不动情,不生怜悯之心?但大赵庄的事业、他的一家和何守静的一家,岂能当儿戏!在男女私情上出问题最不值得。他完全恢复了正常,口气冷静得可怕:“你男人回来要是跟你闹事,叫他去找我。我要动过你一指头,宁愿挨他一刀!”“你用不着逞这种英雄,我的家里什么事也不会出,他听我的。”她用一种挖苦的口吻说,但神态让人可怜,“嫂子待你好吗?”“很好,她跟你一样也是好人,我们是患难夫妻,几十年来只有我对不起她的地方,她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她的心像被铲子挖了一下:“这就好。你今后可能瞧不起我了“不,守静,以前我只是喜欢你的大胆、泼辣和漂亮。从今天起我才开始敬重你,佩服你。你比我强,比我好!原谅我,我已经把自己卖给了政治,而且快成糟老头子了,理应比你想得多,不能毁了像你这样一个好女人!今儿个在你面前,我突然感到自己原来是这样虚伪、胆小、软弱……”武耕新动了真情,赤裸裸露出了作人的尾巴。他把最后一口汤倒进嘴里,站起身,“谢谢你,守静。”何守静没有动,也没有出声,望着武耕新走去的背影,任凭眼泪无声地倾泻下来。。

    天下事不了似了不了了之世外人法无定法无法即法这副出家人写的对联何尝不适用于“世间人”。县委清查组在大赵庄呆了一年多,先是七个人,后来变成五个、三个,最后几个月只剩下一个,而且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他一不再露面,淸査组就算撤了。没打招呼,没有说法,没有结论,随谣言而来,随谣言而去,这算什么事呢?

    不过这一年多,清查组可真帮了大赵庄的大忙。没有参观的,没有采访的,四千口人,人人肚里闷着一腔烟,低着脑袋玩命干,八二年总收人乂翻了一倍。到了八三年秋天,合该他们露脸。老东乡闹虫灾,可苦了单干户,张家一块地种的玉米,李家一块地种的棉花,王家一块地种的高粱。庄稼不一样,虫子也不一样,国家派飞机撒药都没办法。治棉铃的药,对玉米的钻心虫不仅不起作用,反而影响玉米、髙粱的生长。自己撒药吧,心又不齐,张家撒了李家不撒,虫子吃完李家的庄稼绝不会看着张家的庄稼挨饿。最后的结果是都不撒,豁出这一年的收成不要了,去想别的外快,“堤内损失堤外补”。大赵庄可就不一样了,四千八百亩稻田连成一片,自己买了架小飞机,从运输队里挑了两个身髙体壮,有力气有文化的汽车司机当了飞行员,从北京航空学院请来两个教员,头一个星期就能上天,一个月下来就能放单飞。虫子被治住了,稻子一点没减产。“蜜蜂”牌的小飞机,真像蜜蜂一样在老东乡上空飞来飞去,这也算是一件新鲜事。谁能想到这件新鲜事倒给了县委书记李峰一个台阶,他到大赵庄来了。而且大大方方,谈笑自若,一副亲近而又随和的样子,好像从前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这一手连武耕新也服气了,这才叫领导哪!有时人玩权,有时权玩人,根据需要可以采取各种纯粹虚伪的态度。在他的身上淋漓尽致地体现了这个时代的本质。

    “耕新,干得不错。带我去看看你的小飞机,到各处转转。”连武耕新都觉着有点不大自然:“你是想坐着飞机看,还是坐着汽车看,还是走着看?”“溜达溜达。”李峰怕坐飞机不安全,坐汽车又让武耕新太摆谱儿,就选择了步行。他用极关切的口吻说,“耕新,你的气色怎这么难看?”“白天干活,晚匕生气,气色能好得了吗!”“耕新,过去的事咱们就前勾后抹,完了,谁也不许再提啦。”“不完我有什么办法。”“认识上有分歧,这是很自然的嘛。”他说话就像搔痒痒一样轻松。

    “到底是认识问题,还是存心不良,反正谁也不能钻到谁肚里去看。”李峰亲切地拍着武耕新的肩膀。他现在不愿意跟大赵庄把关系搞坏,用硬的一套没有治住武耕新,他就试着想用另一种办法。在武耕新的带领下他视察大赵庄的各项建设,心里不能不佩服武耕新精明过人,胆识过人。

    看完工厂,李峰倒很真诚地说:“耕新,说心里话,我至今对你这样大办工业总感到不对劲儿。”武耕新觉得今天也许可以向李峰掏心窝子解释一下自己的想法,他大概能听进去了。说:“李书记,不搞工业,哪来的工业文明?发展大农业处处用钱,光刨土坷垃哪来的钱?大伙喜欢现代化,为什么不喜欢工业?我们不能像过去那样等着城市喂一口,吃一口,等着他们把用旧的破机床、破洗衣机甩给农民!农民要跟城市一样,甚至要先用好的。”“你们这么多地,只有五十个人种,是不是太少了?”“美国的农业人口占百分之二,我这里占百分之十二,我还嫌多呢,明年还想从农场抽人。”“你还挖农业的墙根儿?”“别忘了大赵庄不是包产到户,是农工商联合公司。连资本主义都知道光搞单干不行,还成立欧洲共同市场、北约等等,苏联搞社会主义大家庭、华约。我们为什么非得一盘散沙干革命?”他居然引经据典,从东半球说到西半球。腹有经纶气自雄,从一个农民嘴里说出这番议论,使身为县委书记的李峰也无法答对。李峰很淸楚,讲这方面的事情,自己说不过武耕新,生活造就了他的雄辩之才,挫折反而使他成了一个哲人。他的谈吐能征服人,常年蹲机关的干部不是他的对手。

    李峰不愿让武耕新看出自己的无知,借口太累了,不再往前走。他提出要到武耕新家里看看,并以一种惯熟的口气要求在武耕新家里吃午饭。武耕新很痛快地嘱咐林元秀赶快去忙饭,知道她心里很不情愿做这顿饭,就打电话叫女儿明英和儿媳燕淑珍过来帮忙。

    李峰舒舒服服地坐在沙发里,喝着热茶,很自然地把话题转到自己感兴趣的问题上:“你以后不要光听别人的,你听我的没有亏吃。北燕庄就听我的话养狗,养王八和泥鳅。现在人民生活提髙了,都想吃点补品。”武耕新笑了,心里说,他们要不听你的还倒不了霉呢!那个泥鳅用网抓不上来,非淘干水用锨挖不可,那不自找罪受?死赔!至于李峰话里的“别人”当然是指熊丙岚了!“你笑什么?是不是对我还有看法?”“谁整我,我就对谁有看法。”对方嘻嘻哈哈,把真话藏在玩笑话里,武耕新只好也嘻嘻哈哈打软中有硬的太极拳,“要说对你李书记,没有大看法,只有一点小看法,就是你用了一帮造反派。”“哈哈,耕新,你也学会了给人戴帽子。”“孙成志、徐克荣不是造反派?”

    “噢,你是说他们俩呀!在那种特定的历史时期,谁没犯过错误?你不也去过小靳庄吗?即便他们以前参加过造反派,现在很老实,很听话,对上对下都不错。你武耕新从前不是造反派,现在倒成了浑身长刺的造反派。哈哈哈……”“那你就等到下一次揭批査运动的时候再整我,现在可正是改革派吃香的时候,你想整我恐怕得费点事。”“你这家伙可真厉害,大赵庄有你一帮人。”“干革命没有一帮人还行?曹操有一帮,刘备有一帮,孙权也有一帮。连希特勒都知道要弄一群死党,共产党为什么非要单枪独马?孙、徐二人不也是你的哼哈二将?”“好了,不开玩笑,我想调你到县里去工作,你去不去?”“不去!”武耕新脸一沉,口气硬得能咬断钢钉!酒菜摆好,李峰借机转话:“你考虑考虑。”

    这顿饭李峰吃得很满意,饭后一支烟的时候,他借着酒意发了句牢骚:“耕新,我是县委书记,老抽‘恒大,,你是大队党支部书记,老抽‘中华’。这到哪儿去说理!”武耕新二话没说,打开酒柜拿出两条“中华”牌高级香烟,递给李峰:“这烟里有毒,敢抽吗?”

    “毒死我你偿命,吃你的大户是应该的。”武耕新又叫儿子到公司副食店买了两条四、五斤重的活鲤鱼,用口袋装了几十斤新稻米。在送李峰回去的时候都给他放在了车上,李峰打着哈哈说:“你耕新私人送的东西,我是不要白不要,那就不客气了。”李峰一走,武耕新的儿女们可对他不饶了:“你多贱哪!他那么整你,你还巴结人家。”“有那些东西还喂狗哩!”武耕新哈哈笑了,他笑得十分开心,一年多没听见他这样笑过了。他停住笑说:“你们哪,光看见那点东西了,对咱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可对他呢?今儿个就算彻底栽了个大跟头!刚清查完人家,就又吃人家饭,又收人家礼,这说明他在人格上一贫如洗,在思想上一贫如洗,在经济上更是一贫如洗。他尿了!”金钱的含义是无穷的,自古男人们就在花钱上见性格、斗智谋。

    尾声像谢德这样名副其实的高级干部,在本地的政治思想领域又握有重权,理应独占一间病房。可他制止秘书向医院提出这样的要求。他德高望重,看不惯当今社会上种种歪风陋习,在生活小事上从不出格儿。谁知生活偏偏要跟他开玩笑,这天下午院长领着四个人闯进了他的病房,其中一个年纪大些的人在发烧,占据了另一张病床,另外二男一女是护卫。这间宁静整洁的高干病房,一下子变成了大车店。院长亲自询问病情,医生护士忙得团团转。这是个什么人物呢?如此显赫,自己住院时也没有受到这样的礼遇!他们的衣着倒是颇为讲究,像城里人。但他们的气色、气质、谈吐却是地道的乡下人,文化教养、智力商数毕竟跟毛料衣服不是一码事。他一眼就看出来了,这是一些农村的暴发户,就像曲艺节目中说的“土财主”进城一样。给病人打了针,吃了药,输上液,院长又嘱咐广几句便领着医护人员撤走了。居然把他给忘得一干二净,出来进去一声招呼也不打。病房里稍微安静了一点,可那两个男陪伴又抽起了香烟。虽然是很高级的香烟,但谢德不吸烟,而且患的是哮喘病,时值深秋,他不敢开窗户。不一会儿,烟雾就把病房污染得一塌糊涂。谢德对气温和烟雾偏又特别敏感,止不住连连咳嗽。那女的还算知趣,让两个男的到外面去抽烟,她敞开门放放烟气。

    谢德一贯涵养很深,温和懦雅,现在也觉得不可忍受了。他问那年轻妇女:“你们是哪儿的?”“大赵庄的。”“怎么跑到这儿来看病?”“这里的院长常到我们庄去钓鱼,所以就认识了。”谢德明白了,这就叫“关系户”!院长吃了人家的鱼,说不定还有别的东西,今天就围着这个土财神爷拼命献殷勤,还把他塞进了高干病房!他仿佛从病人那张灰黄多褶的瘦脸上,看到了一个纵横交错的关系网,一道道可鄙的阴影。他又问:“病人是谁?”“我们书记,叫武耕新!”年轻女人的声音清脆悦耳,似乎还很为这个半死的男人感到自豪。

    “你是他什么人?”“我是他手下的人。”无疑这是女秘书了!全了,一个地地道道农村土皇上的形象一点不缺什么了。谢德心中大为不悦,而且深感忧虑,经过三十多年的教育,群众的政治质量为什么还是这样低劣?他不反对农村包产到户,可是农民一有钱就是如此地耀武扬威,腐蚀城市,污染社会,将来如何得了!当夜,谢德连十分钟的觉也没睡。他本来睡觉就轻,且有轻微‘的失眠症,那三个人像伺候小月孩儿一样,出来进去,一会儿让病人喝水吃药,一会儿喊医生检査输液管,谢德动用全部修养才克制住了自己。第二天,病人不再发烧,精神头大见好转,想吃东西。那两个男人从附近饭馆里点了几个热菜和一小盆鸡蛋挂面汤,那女人不知从哪儿弄来几个黄里透红的大河螃蟹,热气腾腾,又鲜又香。而且不让她的书记自己动手,由她把肉挖出来放到病人的小碟里。

    “老同志,一块吃点吧。”病人这一让,反而使谢德忍无可忍了,决定教训一下这个农村的支部书记。他说:“你可真像个土皇上!”武耕新一怔,这是怎么回事?好心倒换来驴肝肺,张口答道:“去了‘土’字就是‘皇上’,要不还叫当家做主吗?”“那你也不能到医院来摆阔,吃螃蟹,抽好烟。”“宪法哪有这一条,规定农民不许抽好烟、吃螃蟹!”武耕新火了,是人不是人的都以为农民好欺侮,以为农民人土、心傻、嘴笨、没见过世面。花钱住院还得受气?“看样子你是个领导干部,共产党闹革命就是让老百姓过好日子。可老百姓刚过上好日子,你们当头儿的就看不顺眼,生气、眼红。皇上只能你们当,高干病房只能你们住,山珍海味只能你们吃,老百姓喝苦水住土房,你就舒服了?”“你怎么这样说话!”多少年来谢德还从没碰见敢这样顶撞他的人,他不愿失掉自己的身份,就严肃地开导说:“我是提醒你过上好曰子也不要忘了过去,要向前看,不要向钱看,走上邪路。”“抬头向前看,低头向钱看,只有向钱看,才能向前看。不向钱看怎么搞现代化?”“我们说的讲究经济效益跟你的向钱看是两码事!”“经济效益就是钱,钱就是经济效益!”“跟你说不通!”谢德感到这个土财主不好惹,他多年搞理论抓宣传,手里那件所向披靡的武器如今在新的经济潮流面前,显得是这样软弱无力,连一个农民也说服不了。

    “汉忠,去办手续,咱们回家!”武耕新人不发烧了,肝火倒旺了。

    几天后,在发给各单位的文件里,有一份特别醒目的“内参”一《以“土皇上”自居向钱看》。

    “内参”总是格外引人注意,这种东西在中国有特殊的威慑力。这也许又是一场思想大爆破的导火索,而当事人武耕新还蒙在鼓里。他的确因钱多而有点烧得慌,不顾影响,连一点保护色也不涂,得罪了许多人……生活一一哪有个尾声啊!1984年5月29日于天津###收审记一、准犯人,准监狱我头一次感到自己居住了几十年的城市竟然这么大,这么乱,这么挤,没有一条正路,像个巨大的蚂蚁窝!吉普车像一只小甲虫,艰难地爬过闹市区。人是这样多,神色是这样的悠闲自在,这样的幸灾乐祸,这样的冷漠可憎。在这蚁群般的人流里什么角色没有:丑的、恶的、坏的、毒的、阴的……不论什么人物,都活得很逍遥,为什么偏偏让我赶上这倒霉事?

    吉普车朝着东北角方向的郊区驶去。他们要拉我到哪儿去?看来这次谈话不同寻常,我正好把肚里的火气全抖搂出来,包括严茂顺、朱刚、刘青萍这些人的老底儿。我盯着坐在前面座位上的雷彪,看不见他的脸色,但我能猜得出,此刻他的神色一定流露出那特有的冷峻和轻蔑的笑意。这家伙总是那么自信,那么霸道,那么居髙临下。他又要审问你,又不容你辩解和说真话;他一口一个代表政府,自称他办的案子一万年也翻不了。那口气就好像他不是工商管理局的干部,而是中国最高法院的院长。他身体前倾,双手抓住扶把,昂头盯住窗外,连背影都像一头猛兽,透出逼人的凶气!他那身工商局的灰制服也令我讨厌。坐在我旁边的警察则穿着绿制服,一副冷冰冰的目光不看车外却专盯着我,好像我是犯人,时刻防备我会跳车逃跑。

    我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头,工商局姓雷的找我谈话,为什么要拉上派出所的瞽察做保镖?开车的也穿着一身警服。莫非要送我去进监狱?

    我心里没病,立刻否定了自己的猜想。我知道本城的监狱在城西,不在这个方向。再说他们要真的送我进监狱,无论如何也得先给我看看逮捕证,只能让我坐警车,而不是这种北京吉普。眼下是八十年代,不是“文化大革命”时期了,报纸上不是天天都在讲“法制”吗?

    我在心里给自己鼓劲儿,让紧张的神经松弛下来,心里觉得坦然多了。我扭过头去,无所畏惧地用同样轻蔑的眼光盯着身边的警察。不行,在这种无声精神较量中,我没有占上风,蝥察的目光透出一种无声的压力,我把身子坐正了,可他那冰冷的目光还在我心里扩展。也许是他那身警服帮他占了上风。如今各式各样的官服太多,法院是铁灰色,检察院是浅灰色,海关是黑色,交通警察是白色……近几个月来,穿官服的人对我刺激太深了,眼前一有官服晃动,心里就不免产生戒惧。连做梦都是一套套绿色的、灰色的、蓝色的官服跟我纠缠不休。哪怕是个稻草人,只要穿上一身警服,也足以吓我一跳。我突然明白了,我怕的不是雷彪和各色各样的警察,我怕的是他们身上的衣服,这衣服代表权力,代表强大……一头大黑猫猛然蹿上马路,吉普车紧急刹住,司机骂了一句脏话。

    黑猫像虎崽子一样壮硕肥大,它跑到马路中央忽然停住了,掉头盯着我们的吉普车,目光闪闪如贼。通身漆黑发亮,没有一根杂毛。

    我心里咯噔一下,黑猫挡车,是吉?是凶?

    “轧死它!”雷彪恶狠狠地催促司机。

    “等等,看。”从楼房底下的垃圾箱里钻出十几只大老鼠,大摇大摆地横穿马路。

    “看到了吧?耗子搬家,猫给开道。”司机开心地按响了喇叭,为这支猫鼠大队奏乐。马路两旁的行人也都停住脚步,指指划划,大呼小叫,观看耗子示威。

    这是一群耗子精,黑猫率领着它们穿过马路,向河沿走去。所到之处,行人纷纷躲避,毛发倒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看见一片老鼠的海洋,它们个个身长半尺,毛呈黄褐色,铺天盖地、浩浩荡荡,刹那工夫它们把吉普车的帆布篷子、轮胎、车下的橡皮管子啃得精光。

    雷彪这个不可一世的家伙,浑身筛糠,蜷缩在座位上。我们四个人眼看就要变做老鼠口中的美餐。

    谁料,满山遍野的老鼠突然扔下我们,向河边涌去,像没长眼睛一样纷纷跳进激流。前面的被浪涛卷走了,后面的没有任何犹豫,照旧往下跳!吱吱呀呀,争先恐后,倒也悲壮!我的意识忽然化作一缕轻云,飞出窗外,飘得老远老远,是任何警察和雷彪之流根本达不到的地方。如果我的身体也像意识一样自由该多好,变作一股愤怒的烟团,直冲筲汉,躲开人间这个蚂蚁窝,哪儿淸静到哪儿去……或者,我的意识变做怒涛,吞没世间的一切。我的身体则变成一叶小舟,飘荡在自己意识的浪潮上。

    马路刷上颜色,路两旁的旧楼房涂上五颜六色的油漆,内部儿近腐朽,外表却焕然一新。然而最会刷色的还要数太阳,它给万物#都镀了一层金。边道上摆满个体户的货摊儿,高空挂着无奇不有的服装,如同扯着万国旗。低空是无奇不有的货架子,表面上看起来很热闹,其实并没有多少好东西,这个摊、那个摊,摊摊大同小异。我给大儿子买了一双旅游鞋,样子很好看,看上去也挺结实,只穿了一个月就破了。假的,一切都是假的,漫天要价,落地还钱。

    地上摆着鸡、鸭、鱼、肉和各种青菜,对虾大概涨到二十块钱―斤了,按说应该给陶波买点吃,可吃不起呀!吉普车忽然减速,钻进了一幢奇怪的建筑物。它的外表像一座学校或是机关,但髙墙下有铁丝网,门口有持枪的警卫,唯独没有招牌。我感到气氛不对。

    怎么,难道这真是一座秘密监狱?要不就是劳动教养所之类的地方。今天如果能够平安回去,真应该吃对虾。

    我的意识突然呈现一片空虚状态。

    我应该急忙想出自己的对策。他们把我骗了,这样秘密逮捕我是非法的,是侵犯人权、违背宪法的。可是,我什么主意也想不出,什么也来不及想。

    吉普车停住了,警察先跳下车,然后冲着我一声断喝:“下来!”他这是在对我下命令吗?如同吆喝一只狗,一只猫,声色俱厉乂带着明显的厌恶。雷彪那张脸也变了,带着不想掩饰的恶的快感。在一个小时前他们可是笑脸对我:“工厂里谈话不方便,我们找个地方谈谈。”我也真浑呀!当时就应该问问他们要到哪里去谈,为什么旁边还站着一个警察?为什么全厂的职工都拥出来看我?我不该糊里糊涂地就爬上吉普车,还莫名其妙地向围在大门口的职工笑着挥挥手……我陈公琦真的要坐大牢?

    “喂,陈公琦,你发什么怔?跟我走!”警察又是一声吆喝,他已不想遮掩从心底暴露出来的虚伪和冷淡。看来我今后得让自己习惯这种腔调。

    雷彪和警察把我带进正面的那座楼房。进门就是一个小前厅,后面对着楼梯,左右连着一楼的走道,门口站着两个全副武装的公安警察,旁边放着两条长板発。押送我的瞥察让我坐在板凳上等着,他进去大概是替我办什么坐牢的手续了,留下雷彪看守我。

    “陈公琦,到了这个地方你可要老实点,最聪明的办法就是彻底坦白交待自己的罪行!”雷彪那阴沉沉的声音像烧红的铁块,突然烫伤了我的灵魂。愤怒使我的情绪镇定下来,刚才还像一片空白的意识渐渐凝聚,像锥子一样开始探测眼前的处境。

    这简直是儿戏,他们有什么法律依据敢逮捕我,我相信他们拿不出任何证据能够证明我贪污受贿了三万元!也许这只不过是一场误会,雷彪想吓唬吓唬我,公安局可不同于工商局,也不同于我那个倒霉的工厂,他们一弄清真相就会把我送回家的。

    从左边的房子里突然传出一阵女人的叫骂声:“你们这些王八蛋,一块儿上吧,姑奶奶陪着!”声音不髙,却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无比的愤怒和蔑视。雷彪那异常险恶的目光瞟了我一眼:“怎么样,要不要带你去见识一下?”我想是他自己抑制不住这暴戾的冲动,领我来到一间房门口。他介绍说:“这叫‘红号子’,专门教训犯人的地方!”我禁不住走近房门口,透过观望窗口看见四个男人在折磨一个姑娘。姑娘是个冷面美人,一双眼睛灼灼如野兽,头的两侧和两条赤裸的胳膊上捅着四根电棍。她摇摇晃晃,最后终于站稳了,咝咝地说:

    “还有吗?再上,姑奶奶经得住!”雷彪那阴毒的声音又在我身后响起来:“看见了吧,你要不老实,也得尝尝这电棍的滋味。”—阵寒战掠过我的脊梁。

    但是,最后胆怯的不是那姑娘,而是那四个男人:“得了,黄荣,算你骨头硬。我们是帮忙的,只要你别捣乱,别再逃跑,我们犯不上跟你过不去。”姑娘忿忿地唾了一口痰:“哼,我算什么,惹急了姑奶奶,我把什么都捅出去。”“得得,姑奶奶,你回号子好好呆着去吧。”姑娘骂骂咧咧地走出“红号子”。

    雷彪甚是扫兴,好像是他在我面前丟了脸。等那四个汉子走出“红号子”,他凑匕去很不服气地说:“你们也太废物了,怎么连女流氓也治不服?”前三个人瞪他一眼没吭声,走在最后的汉子没好气地说:“你懂个屁!你有能耐来试试。这些人都是亡命徒,有朝一日他们从监狱里出去,要是找我们算账怎么办?你家里没有老小?他们以不值钱的命换你一家人的命,你干吗?你不想留点退身步?”我心里涌起一阵快意,原来警察的心里也怕犯人。这回该轮上雷彪脊背发凉了……我为自己的立场变化得这么快感到惊奇。到目前为止,我在心里还不承认自己犯罪,只相信自己是个国家干部,也许还算得上是奉公守法的公民。怎么一进了监狱大门,感情不自觉地就偏向了犯人一边,同聱察以及警察所代表的强大力量产生一种无名的对立情绪?

    难道我把自己当成犯人啦?

    “陈公琦,进来!”押送我来的警察把我推进一间紧靠前厅的房子,他随手又从外面把门关上了。屋子里坐着几个瞥察,个个表情严酷,心里似乎藏着腾腾杀气。他们说话的声音也不带任何感情,好像我不是一个活人,只是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件。

    “把衣服脱下来。”“什么?”我心里一凉,这不是玩笑,也不是误会。心里仅存的一线希望破灭了,我出不去了,真的要蹲大牢!“你听不懂中国话吗?把衣服脱下来!”我浑身发僵,连心脏也仿佛被绝望冻住了。

    “快点,都脱光!”我被扒得一丝不挂,陡然暴露了自己的软弱性,慌忙蹲下身子,用双手和膝盖护住自己的生殖器。屈辱把我的灵魂撕裂了。

    警察对我的生殖器和灵魂毫无兴趣,只关心我的衣服和口袋,把钥匙、零钱、钢笔、纸片等所有的东西都没收了,然后才让我穿上经过精心搜査的衣服。

    “你进十三号。”好个吉利的房号!十三号牢房在三楼,走上二楼我又被大牢头摸身搜查了一遍。我走过一间间号子,大号子里关着四五十个犯人,小号子里只关着十几个。十三号虽然是个吉祥的数字,却是一间小号子。十几个相貌古怪的犯人,像老和尚一样盘腿坐在通铺上。本来是面朝墙壁,听见看守开锁的声音全都扭过脸来,用死人一般冷漠的目光盯着我。他们全都胡子拉碴,有的长,有的短,有的密,有的稀,有的黑,有的黄,身上的衣服各式各样,但全都够脏的,一个个像野人。我想起自己两度被搜身,明白他们不是有意要留胡子,而是没有工具收拾自己的脸面。他们没有说话;没人动弹,我却觉得四周伏卧着一群穷凶极恶的毒蛇猛兽。而自己只不过是个落人猛兽之口的倒霉的小动物。

    看守问:“哪儿还有空地方?”没有答腔。我闻到了停尸房的味道。

    一股巨大的恐惧和悲哀,几乎要使我窒息。到现在我才不得不相信自己真的成了犯人。今后就要生活在这个兽笼里。

    看守指指靠近门口的有块门板大的地方:“你就睡在这儿吧。”看守出去了。犯人们开始移动,向我逼近。我眼前晃动着狼的牙齿,虎的眼睛,还有蛇的咝咝声。

    “嘛案?”“经济案。”“多少?”

    “……三万。”我咬牙报出了别人给我定的罪名。

    “嘿,你可捞足了!”“有前科吗?”“没有。”冷不防我的尾巴骨上挨了重重的一击,分不清是皮鞋、拳头还是脸盆,整个脊椎一阵剧痛,身不由己地瘫在地上。

    他们是那样默契,似乎早就商量好了对付我这个新犯人的办法,打了我,又不让我看清是谁下的令,谁动的手。他们抖开一块臭烘烘的破被单子往我头上一蒙,立刻扒去了我的上衣和裤子。我双手紧紧拉住短裤,弯起身子护住最脆弱的部位,把脑袋和后背就豁出去卖给了他们。

    他们并不急于痛打我,像野兽戏弄到手的猎物一样,用手捏捏我的胳膊,用脚踢踢我的屁股,踩踩我的脑袋……“这老小子,身上一点油水没有。”

    “白捞了那么多钱,吃闷心食不长肉。”我全身都在战栗,自尊心被彻底打碎了,做人的全部尊严只剩下双手紧紧拉住的那条破短裤。仅仅是皮肉受苦还不算什么,一种万事皆空的绝望撕裂了我的心!“‘帽花’来了。”有人喊了一句,犯人们停了手,纷纷爬回床上盘腿坐好。

    是送饭来的警察救了我。我记住了一句黑话:犯人们管警察叫“帽花”,大概是根据警察的帽徽想出来的。

    看来“帽花”什么都知道,却又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不问我为什么赤身裸体地躺在水泥地上,更不看我身上那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我懂了,这里有自己的法律,这法律并且获得了警方的认可。他们对我的这顿苦揍,是警告我必须要遵守这里的法律。这意味着我是双重的犯人,既是警察手里的犯人,又是老囚徒治下的犯人。

    我立刻觉得自己变成了野兽,而且是一头受伤的野兽,如果谁再敢碰我,我也会扑上去乱撕、乱咬。什么人格的尊严,人类的文明,在这里狗屁不值!我忍着周身的酸痛,爬起来慢慢地穿好衣服,坐到通铺上属于自己的那块门板大的领地上。

    犯人们不再盯着我。那饥饿的目光贪婪望着地上那一篮子玉米面窝头和半桶清汤寡水的菜汤。但是谁也不敢动手。一个脖子精细老长、浑身脏兮兮的犯人,小心翼翼地先把菜汤表面那几滴可怜的油花撇到一个碗里,再用勺子海底捞月,把桶里仅有的几片菠菜叶捞到同一个碗里,然后拿了三个窝头,规规矩矩地送到一个黄脸犯人面前。那黄脸汉子不用问是这间号子里的首领,只有他一个人不看窝头却看着我,神情阴鸷而狡诈,眼珠像被毒药浸泡过的弹头,似乎在等着我过去给他叩头称臣。我憎恨这个人,他比警察对我有更大的威胁。我在心里紧张地戒备着……其他犯人一拥而上,每人拿上两个窝头,盛了一碗菜汤。我数了数,算我,全号共有十八个犯人。

    最后还剩下细长脖和我没有吃,篮子里只有三个窝头,地上放着两碗菜汤。细长脖乂毫不客气地拿走两个窝头和一碗菜汤,得意地看了我一眼:“不管饱不饱的,你就凑合点吧。”我看看那个被许多人都捏过、已经发黑的、也是篮子里最小的窝头,一阵恶心。眼下我如同坐火箭使身体失重一样,不过不是上天,而是下地狱。脑袋晕晕乎乎的,五脏六腑都像放错了位置,根本不想吃什么东西,更不会啃这别人的剩物!我算见识了监狱的伙食,估摸现在连十点钟还不到,他们吃的这是早饭,还是午饭?我在硬邦邦的通铺边上铺好自己的床单,垫好枕头,躺下去,闭上眼睛、我现在最需要的不是吃饭,而是冷静下来认真想想,自己到底出了什么事,今后怎么办?

    “嘿,这小子穷性还挺大!”“‘鹰头’,他不吃这个窝头,归我吧?”叫“鹰头”的人没有说话。

    我不知道自己在这样环境里能够活几天。“车到山前必有路”^是一句骗人的鬼话,我现在就是车到山前没有路。命运的形成是身不由己的,仿佛有恶魔推赶着,我恍恍惚惚如堕人一个凄惶悲怆的梦境。这要真的只是一场恶梦该有多好。周围一片冰冷,无尽的寒意堆积心头,我就这么引颈待毙吗?

    球球刚五岁的时候,我带他去逛动物园。在路上他磨着我猜谜语:“一物坐也坐,站也坐,走也坐,睡也坐。打一动物。”一下子还真把我难住了,好像我的儿子是个天才,心里惊诧而又得意:“这个谜语出得不错,谁教给你的?”他那滚圆的小脑袋一歪——他一出生脑袋就像个透明的肉球:“幼儿园的老师教的,你猜不着吧?”“我猜着了,是青蛙。”“我再给你出一个,一物坐也卧,站也卧,走也卧,睡也卧。再打一个动物。”我假装猜不着,儿子高兴地开导我:“这是蛇,专吃青蛙。”“球球真聪明,爸爸这就带你去看蛇。”动物园里很清静,饲养员正把一袋子青蛙投进蛇笼。球球不解:“爸爸,为什么要把青蛙放进蛇笼子?”“蛇肚子饿了,青蛙是它的食物。”“老师说青蛙是益虫,不应该害死它。”“蛇也是益虫……”我的话还没有说完,蛇笼里发生了暴乱,看样子蛇不太饿,样子懒洋洋的。青蛙则饿得很,大概是被捉住好几天了。它们身处险境,先镇定了一下情绪,一只大个儿的青蛙先朝一条小蛇下了手,一蹦一咬,三甩两甩,像吞面条一样把小蛇吃下去了。一条粗大的花蛇爬出窝,十几只饿极的青蛙对着蛇头撒尿,花蛇被蛙尿刺激得晕头转向,它们乘机一拥而上,卡住花蛇的脖子,边抓边咬,虽然有一只青蛙被花蛇叼住了大腿,花蛇的身上也受了伤,被憋得半死不活。

    “哎,你是不是想绝食?”我睁开眼,又是那个细长脖,像鸱枭一样俯视着我,脸上流露出一股顽劣的恶意。我惊魂未定,不敢招惹他,翻个身又闭上眼睛。

    “呀,你真是狗咬吕洞宾-一一不识好人心!”“‘鸟屁’,别搭理他,饿他三天就老实了。”那个细长脖叫“鸟屁”,黄脸汉子想必就是“鹰头”了。这是他们的外号,还是监狱里的黑话?

    我不愿说话,这里没有我能够与之对话的人。周围没有一个可以说说话的人,这有多难受!人不交往,心不交流,就如同生命失去了维生素。精神的饥饿,人群中的孤独,才是我的致命伤。伤在灵魂上。家里知道我被抓到这个地方来了吗?我憋闷得眼珠发胀,孤独得像荒沙大漠里的一只野狼。我克制着不去咬别人,也躲避着别人的撕咬,惶悚、紧张、狼狈。想麻痹自己的理智和情感,我得接受现实,让自己学会当一个犯人。

    不,我不承认这现实,我不是犯人!体内残存的热量在凝聚,想抵御这无边无沿的寒冷。要知道外面正是春天,莫非我在发高烧?有人揪住我的头发,狠命往上一提,我不由自主地坐了起来,痛得我眼冒金花。

    “你倒舒服,你以为这是养老院了?可以吃饱了睡大觉。”是那个黄脸汉子。眼光粗暴而又阴森,通身到下带着一种混沌的疯狂。我被他的神色震住了,嚅嚅地说:“你还想干什么?”“叫你懂点规矩。我是这个号子的号长,告诉你,除去吃饭睡觉,拉屎撒尿可以活动一下腿脚,其余时间必须冲着墙盘腿坐好,不许乱动!”我打不过他,骂不过他,想拼命拼不过他,在他面前只能采取.一种低姿态,按他的要求规规矩矩坐好。我看看其他人,却东倒西歪,什么德性都有。这里确实是一片荒漠,文明人类的法则在这里不适用,弱肉强食,人性荡然无存!黄脸号长想在我面前显示自己的权威,突然大吼一声:“都给我坐好了!”犯人们赶紧挺直腰板,盘腿捏脚。

    他仍不肯放过我:“你叫什么名字?”“陈公琦。”“以前是干什么的?”“除去没当过犯人,什么都干过。”“也当个头头?”“当过南郊农机厂的厂长,当过轻工机械厂的生产科长。”“太棒了,就应该叫你们这道号的来蹲监狱!”他对我凝视着,仿佛要把我吸到他的眼睛里去。

    他那张透着一股邪气的脸让我憎恶,使我受不了。我控制不住突然爆发的怨恨情绪,叫了起来:“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坐监狱?

    我没有罪,他们抓错了,我很快就会被放出去!”黄脸号长阴毒地笑了,他发笑比他发怒更让人发怵:“你没有罪,谁他妈的有罪?真正有罪的不到这个地方来!”我不能老是叫他问我,也主动地反问他:“请问号长,这里是什么监狱?”他像野兽一样瞪着我:“你是装傻,还是真傻?这里不是监狱。”我心里一惊:“什么,这里不是监狱?那这是什么地方?”他的嘲笑像镣铐一样沉重:“你是哭了半天还不知坟头在哪儿。这里过去叫‘盲流收审站’,现在叫‘双打收审站’。知道什么叫双打吧?”“打击经济犯罪和刑事犯罪。”“运动一来监狱爆满,收审站一下子增加了好儿百个犯人,这样多热闹!打击犯罪,就是增加罪犯,增加监狱,就是增加犯人。”“我们算犯人吗?”“不是犯人比犯人更倒霉。这里名义不叫监狱,实际比监狱还坏,每天一个人发给八两窝头、两碗菜汤,还不如文明养猪场的伙食好……”“收审站?”我眼下对伙食好坏不感兴趣,我关心的是这个地方的名称和性质,“这么说,我并没有被正式逮捕?”“进这儿来的人都叫收留审查,查淸以后无罪的释放,有罪的正式逮捕法办。”有股希望的火苗重又在我体内燃烧起来,驱赶着胸中的寒气。这里不是监狱,我没有坐监狱。只要一提审就好办了,我会把问题的来龙去脉都说清楚,收审站的警察跟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他们会公正地对待我的问题,会通情达理地放我出去。

    我盼着快点提审,也许下午,也许明天……

    二、鹰头?鸟屁

    正式的监狱里也是这样对待犯人吗?我不得而知。为什么不让犯人读书看报,不组织他们学习?不是要教育犯人改过自新、重新做人吗?真正需要洗脑筋的人来了,为什么又不给洗呢?一天到晚让犯人练“和尚打坐”有什么好处呢?这是让他们闭目思过,还是—种惩罚?让他们规规矩矩、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人的智慧总是有限的,我感到自己太简单幼稚,无法理解和适应这个收审站里的生活。实际上没有一个犯人,(严格地讲我们还不是犯人,叫做什么呢?准犯人一一太咬舌头了;收审员一一太好听了,倒好像是公安局里的一种干部职称。实际上收审站里上上下下,包括我们这些被关押的人,都把自己叫做犯人)认真地打坐思过,一个个东倒西歪,有的打瞌睡,有的胡说八道。胡说八道也得有词儿,这些人缺少的就是新鲜词儿。你看一个个那神头鬼脸的样子,说好听的叫胸无点墨,用骂人的话说叫狗肚子里盛不下二两荤油,能说出什么新鲜词儿?脱口而出的都是脏话,要不就是自己那点作案的手段和别人嘴里听来的浅薄笑话,相互都讲过无数遍了,连他们自己都听腻了。这里是一块精神沙漠,每进来一个新的犯人,大家就像过生日一样兴奋。可以打打人,寻找一点皮肉的刺激,还可以听到点新鲜故事,滋润一下空洞干渴的灵魂。

    我从他们那野兽一样瞪着我目光中感觉到了。上午,他们那闲得发痒的拳脚把我的皮肉饱餐一顿;现在,他们那饥饿的灵魂又要吞吃我了。

    黄脸号长是牢房的统治者,他的话就是法令,没有人敢违抗,他似乎比警察的权力还要大。他本人却是自由的,可以躺,可以坐,可以在地上溜达,还可以任意支使别人,打骂不听他摆布的犯人。

    他摆出一副傲然自负的神态:“都他妈的给我坐好听着,陈公琦,你交代吧!”他老是这样一惊一乍,真要把新犯人的屎尿都给折腾出来。幸好我已经有点稳住神儿了,跟他装傻:“号长,你叫我交代什么?”他蛮横地说:“这是规矩,每个新来的犯人都必须老老实实地向同号难友介绍自己的犯罪经过。你可以对‘帽花,说瞎话,不许对我们隐瞒,否则别怪我不客气!”又搬出他的规矩,该审我的不审,却让这帮不逞之徒来取笑我。

    同号的犯人们也开了腔:“讲讲你是怎么捞了三万块。”“有没有娘儿们给你帮忙?”“你捞了那么多钱,肯定玩了不少女人,讲点有味儿的。”“对,看你这个干痨样子就是搞女人的老手。来点花哨的,最好把哥几个的老二(生殖器)给说硬了。”“好,哈哈一”不讲是不行了,我必须得过这一关,不知后面还会有什么花样。怎样讲,从哪儿开头呢?用不着正儿八经,我感到自己也渐渐地变成了野兽,我和他们之间只有一种赤裸裸的兽性拼搏。当环境逼迫人不再尊重自己时,就无所谓丑恶或下流了!对付黄脸号长和犯人的这种惹不起的强硬态度,厚颜无耻是最好的和解办法,能软化他们和我的关系。要表现得跟他们一样,甚至比他们更坏,才能取得他们的谅解和尊重。我能做到这一点吗?我的事情本来枯燥无味,但要尽量说得生动引人,乂不能糟蹋自己^“说起我的问题一言难尽。也许你们不信,我真的一丁点罪也没犯!几个小时前是稀里糊涂被骗到这个地方来的……还是从头说吧,去年年底,打击经济犯罪工作组突然进驻我们厂,宣布我是贪污受贿三万元集团的首犯,勒令我停职检查。每天还要到工厂保卫科早请示、晚汇报,像‘文化大革命’中对待牛鬼蛇神一样,真是祸从天降,一棍子把我打懵了,这是从哪儿说起呀?我不服,向上级写了告状信,控告工作组侵犯我的公民权。我老婆是市级模范教师,知道我发生了这么大事情,又急又气,下班回家在雪地上跌倒,把腿摔断了,我索性就拒绝上班,在家里服侍老婆。连工人们都说,我敢蹲班,敢反抗工作组,就证明我心里没有鬼^因为我不是傻瓜,没有理不敢胡来。我在家里蹲了三个月,今天早晨工厂保卫科的人到家找我,说要检查生产科的小金库,我是生产科长不能不来,我一进厂门就看到全厂停产,工人们都拥到大门口看我,工商局的雷彪和一个派出所的警察说要找个地方跟我谈话,把我哄上吉普车,一下就送到这个鬼地方来了。”坐在我旁边的犯人眼睛里还有点善意,但络腮胡子跟头发一样长,毛茸茸的像个大马猴。说话的声音也挺亲近,不像是怀着恶意:“那三万块钱是怎么回事?工作组总不会凭空捏造吧?”我叹了一口气:“唉,这怎么说得清楚……”号长不耐烦了:“不敢说出来就证明你的心里还是有鬼!”“大马猴”也安慰我:“老陈,反正大家都闲着没事干,你说出来也好帮你分析分析。把肚里的话都倒出来,你就会觉得好受。”我胸口堵得发慌,涌起一阵阵莫名的悲哀。我不愿意向眼前这样一群人展览自己的痛苦和不幸,向亲人和领导都说不淸楚的事情,对这些犯人能说得淸楚吗?他们无非是想听点笑话,寻寻开心,而对我来说讲述这一切是非常沉重的。

    犯人们不再面对墙壁,而是都望着我,一双双令人戒惧不安的眼睛里流露出愚蠢的好奇心,伪善的恻隐之心和对恶的向往。我突然激动起来,眼前这些家伙不是野兽,是人,是跟我一样的人。古往今来,没有无犯人的社会,犯人不一定都是坏人。就像有阴就有阳,有夜就有昼,有输就有贏一样。有良心和昧良心的要成一定比例,世界才能保持平衡一一不会太好,也不至于毁灭。我受了冤枉,焉知他们当中就没有被冤枉者!我自己也成了犯人,为什么还这么蔑视犯人?他们即便是坏人,也是明的,我们都是这个到处布满陷阱的疯狂的文明社会的牺牲品,还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呢?他们决不会比严茂顺、雷彪、朱刚、刘青萍这样的人更坏。我用不着防备他们,为什么不尽情发泄一下心里的闷气!也许“大马猴”说的有道理,说出来心里会好受些。

    我一下子承认自己是犯人了,接受了眼前的事实。一旦把自己变成了犯人中的一员,心理上的障碍就拆除了,态度也大不一样。我抬起头,眼睛迎着众犯人灼灼的目光,把受伤的腰身活动一下,让后背靠在墙上,双腿从屁股底下抽出来,坐得更舒服一些。我情绪的突然变化把犯人们给稳定住了,连霸道的黄脸号长也没有干涉我破坏了他的“和尚打坐”的规矩。

    “我的事可以讲三天三夜。”这像一部评书的开头,果然把犯人们吸引住了。

    “先讲案子是怎么犯的。朝阳旅馆有个服务员,专门拉拢客人到他家去赌博,实际是替他老婆拉皮条,他老婆卖淫。客人们赌完钱就跟他老婆睡觉,不管是输是贏,最后都得把钱留给他老婆。每天晚上他的房子里总有一帮外地人,吃吃喝喝、玩玩闹闹,这样的人家必然遭到邻居的厌恶。有天夜里邻居告到了派出所,警察从他家里抓出两个东北老客。这两个东北人咬出了严茂顺和我。”“严茂顺是怎么个人呢?从前也当过工人,一九六一年下放回到农村。他虽然当了农民,并没有真正种过几天地,挑着个担子走街串巷爆玉米花,有时还到城里贩卖鱼虾或做点别的小买卖。一九六九年我筹办南郊农机厂的时候他找到我,求我给他安排个工作,我叫他当了业务员,全家人由农业户口变为商业户口。当时我对他的印象特别好,他长得矮胖,秃顶,神态活像一尊欢喜佛,叫人感到敦厚牢靠。年纪比我大两岁,皮肤却又红义嫩,脸上一点褶儿也没有,以后我才知道那是叫酒精泡的。他一天三遍酒,早晨一睁眼皮就离不开酒杯,除去嗜酒如命以外还好色。但是,他有活动能力,说话办事讲义气。直到现在我也不大相信是他成心害我……”我讲乱套了,犯人们不可能听得明白。幸好他们没有打断我,似乎听得还挺来神儿。我只得按自己的思路继续往下讲:

    “还是讲讲工厂为什么要害我吧。我得罪了书记兼厂长朱刚。我为什么会得罪他?有我说得清的原因,比如忌妒和因为两个女人。也有我说不清的原因,也许我天生就是这种倒霉的命!就说在南郊‘卜放期间,我把只有十儿个人的拖拉机站发展成二百多人的农机厂,给公社赚了大钱。事业扩大了,公社领导争权夺势,闹得我这个外来户混不下去了,一九七五年借着落实政策又回到城里。先在一个小铸造厂里开汽车,一九七八年落实知识分子政策被调到轻工机械厂当设计科长。那时候轻工机械厂是个亏损大户,产品陈旧,价高质次,没人要。我毕竟在唐山矿冶学院机械系念过两年书,以后因病休学,在新华业大又上了三年,才拿到大学本科的毕业文凭。很快就发现7工厂赔本的症结所在一一技术大权掌握在一个二把刀手里。此人叫刘青萍,是工厂里有名的黑美人……”“细长脖”舔舔嘴唇,冷不丁插进一句:“嘿,黑美人,这名儿太甜了,长得怎么样?”我把眼光转向这个可怜的色中饿鬼:“既然大家叫她黑美人,就说明她有点黑,但是黑得俏皮,黑得迷人,高鼻梁,深眼窝,有点混血儿的韵味。身材髙挑,双腿修长,牛仔裤一穿屁股绷得滚圆,长得确实漂亮。而且待人热情洋溢,说话毫不拖泥带水,能说能干。她只不过是个高中毕业生,进厂后本应该下车间当学徒,不知为什么,人长得漂亮在生活的道路上也容易一路顺风,她被分配到设计科当工艺员、帮着工程师鲁植搞设计、编工艺。鲁植自然很高兴收下这样一个漂亮徒弟,很快两人的关系就好得非同一般了,可谁也抓不着什么事情。鲁植虽然有老婆孩子,但基本上住在工厂里,跟黑美人饭票不分家,同一个碟吃菜,同一个盆喝汤。多少年之后,黑美人要嫁人了,她的丈夫就是劳动工资科管分配的那个干部,当初他把黑美人往设计科分的时候,两人也许就有了某种默契。鲁植却妒火中烧,心里不愿意黑美人结婚,但又拉不住。有个星期天他喝了一肚子闷酒,邪火攻心,找到黑美人的家里去闹事。

    正赶上黑美人丈夫的弟弟妹妹都在,把鲁植臭打一顿,还用烧红的0铁筷子在他脸上烫了个乘号!从此他在工厂里就算臭了,下放车间#劳动。设汁科的大权落在黑美人手里。

    “我上任之后一眼就看出来了,黑美人能说会道,咋咋呼呼,对技术上的许多关键问题一知半解。我是新官上任,雄心勃勃,一心要干出番事业来。先把技术大权抓到自己手里,然后起用鲁植。想不到黑美人跟书记的关系更不一般。鲁植一回设计科,她就被调到下面一个大车间当副主任,反倒堂堂正正地成了中层干部。工厂渐渐起死回生,不久我听说同公司的一个小工厂要倒闭,立刻上下串联,磨破了嘴皮子才把那个厂子拉进来,跟我们厂合并。工厂壮大,更新设备,搬进新厂房,扩大生产,一年后产值就提高了一倍多。我自知搞技术工作不如鲁植,我的特长是抓生产管理,就建议党总支让鲁植当设计科长。一开始上上下下都不同意,还揭出他过去的一些问题:困难时期盗窃厂里电器,干私活,曾被关押过一年。总之,这个人身上小毛病不少,但我们又不是提拔他当道德科的科长,用他一技之长又有什么关系?好在他有大学毕业的牌牌,又正赶上知识分子走红。最后总算通过了,任命我当生产科长。”“我抓生产本是驾轻就熟,有了科长的职务指挥起来就更是名正言顺,把全厂生产拨拉得花花转儿。不是我在这儿跟你们瞎吹^如今我当了犯人,已经没有资格没有脸皮说大话了。事实是我的权力越来越大,况且我又有文凭,公司里已经有人透出风要让我当厂长。朱刚没有学历,党政分家闹腾好几年了,他不可能老是书记兼厂长,早晚得让出一样。我猜测他的心里宁愿让出书记的头衔,也不放弃厂长的职位。现在的企业里厂长比书记的权力实在。这样一来我就对他构成了威胁,因为我不可能当书记,要提拔只能是顶替他当厂长,正是掏了他的心肝肺。我不是官迷,实事求是地讲,我当厂长一定会比他当得好。但是朱刚搞权术,我十个陈公琦標在一块也斗不过他。他把黑美人又从车间调回生产科当副科长,什么事情都找她,显然是准备夺我的权。根本不适合做管理工作的鲁植得寸进尺,也想竞选厂长,把我当成对手。乱上加乱,我的生产科里还有个女统计员,叫许掌妹……”楼道里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哨音,把我着实吓了一大跳。

    “查号啦!”犯人们急急忙忙面对墙壁坐好。

    看守打开我们牢房的门锁,三个服装整齐的警察走进来。前面两个依次去检查每个犯人的东西,跟在后面的瘦髙挑儿一直向我走过来,他两颊深陷,不怒也威。盯着我问:

    “你叫陈公琦?”“是。”我感到自己的面颊因紧张而不停地抽搐。一则不知査号是怎么回事,二则以为他要提审我。

    “你进来的时候为什么不带铺盖卷儿?”“这……”他难道不知道我是怎么进来的?

    “我们已经派人通知你的家属,快点给你送来。”“谢谢。”我嘴里发出的声音几乎被自己心跳的声音淹没了,我等待他说出那至关紧要的话。然而他不再吭声,只是用眼光审视我,我被他冷峻的眼神震慑,只觉得自己的衣服又被扒光了,五脏六腑被他的目力刺个透底。然而我却猜不透他眼睛深处藏着的秘密。他的脸像石头一样冰冷和僵硬,好像勉强才克制住对我的厌恶和蔑视,连刚才说话的腔调也似乎没有抑扬顿挫,一下子把我拒于千里之外。我问心无愧,又何必这样害怕警察?像发烧一样猛烈袭来的恐惧感和自卑感,令我自己感到屈辱和震惊。这里真不是人呆的地方,进了号子门,不是犯人也成了犯人。

    他不想再跟我说什么了。这难熬的沉默,他那公事公办的冷酷气概快要把我压碎了!另外两个警察巳经例行公事地把每个犯人的东西都检査了一遍。

    瘦髙挑儿的警察问黄脸号长:“崔朝柱,你这个号里有什么事吗?”“报告江科长,我的号里不会出事的。”原来他叫崔朝柱。

    江科长又对“细长脖”说:“杨光,你到审讯室来一趟。”杨光突然紧张起来:“江科长,是不是要放我?”三个警察没有搭理他,转身向号外走去。

    我比所有的人都更着急,慌忙下床铺紧追一步:“江科长,什么时候提审我?”“咣当”一声,牢门在我面前锁上了。

    江科长停住了脚步,却没有回头:“你等着吧。”我几乎要瘫在地上,双手抓住门把稳了稳神。我要有志气,真应该一头在墙上撞死!我忽然对警察也感到亲近起来,他们要在号子里多呆一会儿,多跟我说说话,我也会感激他们的。我心里很明白,自己是想家,想见到妻子儿女,想听到他们的声音。现在我才体验到老婆孩子对我有多么重要,多么珍贵!我对不起陶波,当她得到我被关进监狱的消息时会怎么样呢?她受得住这一次的打击吗?我那不争气的眼泪簌簌地流下来了,我不敢回头,不能让犯人们看见我哭。

    崔朝柱还要叫我继续往下讲自己的故事,有几个没心没肺的犯人跟着起哄:

    “对,刚才正讲到带劲儿地方,那个许掌妹后来怎样了?”“大马猴”替我打圆场:“‘鹰头’,陈公琦太累了,他身上又有伤,叫他站着歇一会儿。反正时间还长着哪。”崔朝柱开了恩:“那好吧,晚上再讲。”我感激旁边的“大马猴”,犯人里也有好人。现在我哪还有心思讲自己过去的事情哄着他们玩儿。我坐得太久了,站着确实也是一种休息。让眼泪自己慢慢地停止,干涸。我默默地对着门闭着眼,仿佛离开了这个拥挤的囚室,置身在硕大苍凉的空间,自己的身体也化作一股喷涌升腾的浓烟……一只黑色的小蚂蚁从门缝里爬进来,我蹲下身子把它抓到自己的手心上。看它在我的手掌里、胳膊上飞快地爬动,小爪子搔得我痒痒的,非常舒服,非常亲切。它也是个生命,是个活物,而且比我更加弱小。如果我想在它身上发泄自己的怨气,两个手指一动就能把它碾死!它为什么要爬到牢房里来?可怜我,想陪伴我?我感激它,生怕被別的犯人看见,抢过来把它弄死,便让它顺着我的袄袖自由自在地向纵深爬去。我不再感到孤单,身上寄养着一个可爱的小生命。它让我感到自己是强大的,是善良的,甚至是自由的,身上充满勃勃生机,脑子里也不再缺乏正常人应有的想像力……我身上开始发痒,是小蚂蚁在跟我亲热。刚开始我能感觉出它爬到了什么部位,渐渐全身都刺痒起来,好像通身爬满了蚂蚁。这小东西可真解闷儿,我忘记了自己眼前的处境,忘记了一切烦恼,只顾抓痒,应付小蚂蚁耍的把戏。

    我的肚皮上突然像被针扎了一样。蚂蚁翻了脸,连三并四又在我腰上啃了几口。大概它想往下爬,被腰带拦住广去路,这才是恩将仇报,翻脸不认人。连蚂蚁都敢欺侮我,做人真不能有好心!我在地上又跳又蹦,双手连抓带挠。身上奇痒无比,渐渐被剧烈的疼痛所代替,我的后背仿佛被蚂蚁啃出了一个大洞。我不后悔,但愿它不要离开我的身体。它只是默默地咬我,不说话,不鄙视我,它吃饱了就不会再咬的,让我体验到一种为别人作出贡献的髙尚感……杨光被提审回来了,犯人们迫不及待地问:

    “‘鸟屁’是要放你出去吗?”“他妈的!找我是打听别人的事。”杨光摇摇头,忽然又赶紧用双手抱住了自己的脑袋。

    “‘鹰头’,你猜我给你带来了什么好东西?”杨光用两个手指头在乱蓬蓬的长头发里挖着,一副极力要讨好崔朝柱的媚态,“我一进审讯室就找‘帽花’要烟抽,我对他说,行行好吧,几十天闻不到烟味,快憋死了。你们不是规定在审问犯人的时候可以给犯人烟抽吗?他拿我这副憨皮赖脸的样子没办法,只好给了我一支。我抽了几口就提出要去厕所,到厕所里赶紧把烟掐灭,藏到了一个‘帽花’绝对搜不出来的地方……”“有烟?好小子!”崔朝柱眼睛放光,急忙跳下炕,亲自动手到‘鸟屁’的乱头发里去找。由于心急,用力过猛,拔掉了儿根头发,疼得“鸟屁”吱呀乱叫。翻了半天只找出一个小烟屁股,崔朝柱火了,朝着“鸟屁”的屁股踢了一脚:

    “你他妈的,就给老子剩回这么一点玩意!”杨光抱屈地叫喊:“你别急嘛,还有哪。我在厕所的地板上又捡了两个烟头。”他果然又从头发里摸出两个烟屁股。

    “鹰头”髙兴了。其他犯人也都馋得呱叽嘴,目光贪婪地盯着“鹰头”手里那三个烟屁股。

    崔朝柱从自己的枕头底下摸出一小条白纸,熟练地把三个烟屁股撕开,将烟丝一丝不漏地放到白纸上,搓成一个细长卷儿。然后脱下脚上的布鞋,用鞋底狠命摩擦水泥地板。不一会儿,在鞋底儿和地板之间就冒出了一个个小火星,他叼着烟趴在地上。“鸟屁”过来帮着他磨鞋底儿,烟很快就被他吸着了,他站起身子连吸三大口,烟气却一丝也不外泄,全部吞进肚里。停了一会儿,才有像一根线似的烟雾从鼻孔里溜出来,他又狠命地一连气吸了三口,那根细长的小烟卷儿也只剩下一个屁股了。他慷慨地把烟屁股让给身边早就伸长脖子等着的犯人,那几个犯人一人吸一口,到第五个人已经吸不出烟,只好把那点沾满尼古丁的纸头放进嘴里去嚼。还有人凑过去贪婪地吸收从别人嘴里吐出来的烟雾,号子里可算一片欢呼,出现了令我惊奇不巳的快乐场面。

    心满意足的崔朝柱,拍拍杨光的肩膀:

    “你小子够意思!”杨光神气活现,好像为“鹰头”立了一功。不知为什么,他那得意的目光特别爱往我这边瞟。

    旁边的“大马猴”小声提醒我:“你要特别小心杨光这小子,他想叫你顶替他当‘鸟屁’。”我问:“什么叫4鸟屁’?号长就是4鹰头’吗?”“这都是监狱里的黑话,‘鹰头’就是犯人中的流氓头,谁也惹不起。也叫‘老棱子’,意思是有棱有角的老犯人、老流氓。‘鹰头’不一定是号长,号长是收审站指派的,‘鹰头’是自己打出来的。崔朝柱赶巧了,他是‘鹰头’,原来的号长释放了,收审站指派另一个当号长,那个人斗不过崔朝柱,本心也不想当这个犯人头儿,就让给他当了号长。‘鸟屁’则是最低等的犯人,专门侍候‘鹰头’的。杨光可不是像他表面装的那么老实,刚来的时候也是个4棱子、想压倒‘老棱子’,生生是被崔朝柱给打服的。你上午挨打不过是例行公事,叫你知道一下‘鹰头,的威风。其实他们一眼就看出你不是‘棱子’,否则不会那么手下留情。”“啊,这还算手下留情?”“当然了,哪儿也没有把你打坏。你没有前科,他们就想找个乐儿,把你寒碜一下,你得认便宜。他们要真下狠手,你五天下不了床!”我倒吸了一口冷气,摸摸腰腿上还隐隐作痛的部位。

    趁着号子里乱哄哄的,犯人们还浸沉在香烟的味道所带来的喜悦里,我向“大马猴”又打听了一些关于收审站的情况以及号子里的其他规矩。还知道了“大马猴”的名字叫郭建坤,是生产资料公司的采购员,常去深圳购买彩色电视机,价钱比这边便宜。海关的人也托他给买两台,他没有办到,这回借着打击经济犯罪把他抓进来了。人家的案情都三言两语就可以说清楚,唯独我的问题,三天两夜也说不清楚……看守又送饭来了,跟上午的饭一样,看来这里每天是两顿饭。我也感到肚子有点饿了,等“鸟屁”把“鹰头”的那一份窝头和汤拿走,我便和其他犯人一样拿了两个窝头,盛了一碗菜汤,坐在自己的铺位上啃起来。菜汤像刷锅水一样没有滋味,窝头咬在嘴里像豆腐淹,我的心里却有万千滋味!杨光侍候好崔朝柱,回头看见我又吃又喝,恶狠狠地冲过来就要夺我手里的窝头,我用右手一挡汤碗掉在地上,“叭”的一声摔碎了,菜汤洒了我一身。我心里已经有点底,不像上午那么害怕了。故意心平气和地问他:

    “杨光,你要干什么?”他气势汹汹,跟刚才那个嬉皮笑脸的“鸟屁”判若两人:“你有什么资格吃两个窝头!”我跟他不能动恶的,动恶的我比不过他,只会把局面弄糟。就平静地反问他:

    “我应该吃几个?”“吃一个。”“这是谁的规定?”“是……号子里的规定。”“是收审站定的,还是号长定的?你说清楚。”我的冷静反而把他给镇住了。

    他有点气急败坏:“这规矩是我定的!”“你是什么人?想当号长?”“他是‘鸟屁’!”犯人们哄地一声笑了。

    郭建坤又替我打圆场:“‘鸟屁’,算啦,人家老陈文质彬彬,老实巴交,你就别欺侮他了。”杨光有点泄劲,转脸去求崔朝柱:“‘鹰头’,不能老叫我当‘鸟屁’,陈公琦是新来的,应该叫他当。”崔朝柱眼睛里露出骇人的凶光:

    “他当‘鸟屁’没有你合适!”一句话定乾坤,杨光的脑袋立刻耷拉了,拿起篮子里那唯一的-个窝头,蹲在地上就着气吃。

    我肚子虽饿,却啃不下两个窝头,省下一块让给郭建坤。老郭很会做人,乂把那半块窝头递给杨光:

    “哎,‘鸟屁’,老陈吃不了,就便宜你吧。”杨光没有志气,一下子把半个窝头全送进嘴里。

    吃完饭有人向号长报告要小便。崔朝柱下令,所有犯人都必须解一次手,有屎的拉屎,没屎的撒尿,暂时没有的也要强挤出一点。屋角上有一个白瓷便池,擦得雪白锃亮,加上犯人的脸在内,它也算是牢房里最干净的一件东西。

    我悄悄地问郭建坤,这是什么规矩,为什么要集体大小便?他告诉我,大家集中解手便于冲洗便池。这是“鸟屁”的工作,他必须在大家解过手之后把便池擦洗得干干净净,不得闻出一星半点的屎尿味儿。因为大家还要从那具便池里接水刷碗、洗脸、漱口……我一阵恶心,险些把刚吃进去的窝头全吐出来。也赶紧起身去打扫一下肚子里的废物,今后要学会控制自己的屎尿,最好能随上大流。屎尿太勤肯定会挨骂遭恨,我开始同情“鸟屁”庆幸自己还不是末等的犯人。

    三、鼾声?妻子

    看守把一个铺盖卷儿扔给我:“这是你的家属给送来的。”我猛地从床上跳下来:“能让我见见家里人吗?”“不行,他们已经走啦!”看守的话像闸板一样砸下来。“咣当”一声,牢门又锁上了!我打开铺盖卷儿,里面夹着两件衣服,散发出一股肥皂的清香味儿。一条单人的褥子,一床薄被,这是大儿子的那一套。大床上睡不下我们五门人,每天晚上他得自己支起行军床,为此他妈妈特意为他缝制了这套单人用被褥。上面有一股我所熟悉的无比亲近的味道。我没有急于把它铺开,而是紧紧把它抱在怀里,让自己的脸也埋进被褥,贪婪地吸着那亲人留在上面的气味……“哗啦”一声,夹在被褥里的一个搪瓷牙缸、牙膏、牙刷和肥皂、毛巾之类的东西掉在地上,我猛然一惊一一妻子给我打点被褥的时候,不可能不给我写几个字来!我下地捡起洗漱用具,开始仔细地检查衣服和被褥,每个口袋都翻遍了,褥子被子整个儿摸了一遍,没有发现一块纸片,白色的被里上也没有写下一个字……老郭看出我的心思,安慰说:

    “别找了,‘帽花’比你检査得更仔细,即使家里人给你写了收信,也早被‘帽花’搜去了。”我失望了,抱着被褥怔神儿,不知家里人这时候正在干什么:是哭,是犯愁,还是千方百计想办法救我?他们猜得出收审站是个什么样子,知道我在这里面受的什么罪吗?

    “老陈,你的事还没有讲完,我们还一点头绪摸不着,接着给大伙聊聊吧。”“鹰头”也忽然对我客气起来。

    晚上他管得比较松,大家东倒西歪,横躺竖卧。我老老实实地说:

    “号长,我一翻腾出自己那些倒霉的事,心里必然堵得慌,今天夜里就甭想睡觉了。明天我一定全讲给大家听,行不行?今天晚上如果你们想听故事,我讲个轻松愉快的笑话,等会好让大家睡个好觉。”没皮没脸的“鸟屁”响应得最快:“行,来个粉色的!”这才叫穷开心呐。与其说我是想哄着别人乐,不如说想哄着自己乐。这是我坐牢的第一天,太紧张了,一切都不适应。心里快要憋死了,脑袋疼得要爆裂开来。我必须强迫自己放松一下精神,暂时忘记所有的不幸。有什么办法?我必须活下去,等待机会申明自己的冤枉……我自信看书不少,杂书尤其看得多,记忆力也还可以,讲几个故事是难不倒我的。光是把自己的三个孩子哄大就得需要多少故事?徂是近几个月来成天着急、生气、犯愁,幽默感已经被沮丧所代替了。想了半天,才好不容易挖出一个来一“这个笑话是我从一本杂志上看来的。一个年轻的厨师给他的女朋友写,封情书:‘亲爱的,无论在炒菜或煮汤的时候,我都想念着你!你简直像味精那样缺少不得。看见蘑菇,想起你的圆眼睛;看见生猪肝,想起你红润柔软的脸颊;看见鹅掌,想起你纤长的手指;看见绿豆芽,想起你的细腰。你就像我的围裙,不能没有你。快答应嫁给我吧,我一定会像侍候熊掌一样侍候你一辈子,。”有人插了一句:“这傻小子倒说的都是大实话。他的对象答应了吗?”“你听着,他的女朋友给他写了封回信:‘你的信使我想起了你那像鹅掌一样的眉毛,绿豆芽似的眼睛,像蘑菇般的鼻子,像味精般的嘴巴,还有你那母鲤鱼一样的身材。我就像鲜等那么嫩,不到火候,出嫁还早哩!顺便告诉你,我不打算要个像熊掌一样的丈夫。其实我和你就像蒸甲鱼放姜那样。相信你明白我的意思。’你们说这个姑娘是答应厨师的求婚呢,还是拒绝了他?”犯人们确实被逗得挺开心,有的说姑娘答应了,有的说姑娘拒绝了。

    我自己却一点也不开心,反而有一种如烟似雾的悲哀袭上心头,渐渐把我裹住了。

    熄灯哨响了,大家像蛇一样稀里糊涂地钻进自己的被筒。一阵骚动过后,整个收审站都安静下来。

    黑暗像有着沉重的分量,死死地压在我身上。我却并不害怕黑暗,黑暗把一切都吞没了一人和兽,幸灾乐祸的笑脸和痛苦的泪眼,幸运者和失意者,一切阴谋和陷阱。我宁愿世界永远处在黑暗之中,那就变得简单多了。因为我是被复杂的生活打败了。我永远无法了解社会的变化多端,永远把握不了险恶而又微妙的人际关系,世界上最大的陷阱就是现代人本身。我就是落在这样一个陷阱里,因此很愿意跟我的对手在黑暗中一起毁灭。在黑暗中看不见人类的各种嘴脸,我心里反而凝结着一种静谧和充实感。

    我周围开始发出奇声怪调的呼噜声。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吃得饱睡得着,吃不饱也睡得着,真正有心有肺的人能有几个?这间号子里像我这种身份的犯人又有几个?

    “嘎……咯咯”一一像两只疯狗在争抢一块骨头棒子。“呜……扑、呜……扑”一像鬼吹灯。“呃……嗷儿”一仿佛有一口气喘不上来,立刻就要被憋死!“吱呀……吱呀”一磨牙切齿,如玻璃碴划铁板……若不是坐大牢,我要命也想像不出人睡着了还会发出这样千奇百怪的可怕的声响:似哭的,似笑的,似哼的,似叫的,有的凶狠,有的圆滑,有的痛快淋漓,有的暗憋暗气。老天哪!我躺在这样的噪音里还能够睡得着觉吗?

    呼噜声好像比赛一般,此起彼伏,一声更比一声高,偶尔还有邪调和花腔出现。这全部音响效果只唱给我一个人听!有些不打呼噜的人,早已习惯了监狱生活,在惊天动地的鼾声中照样能够坦然人梦。可怜只让我一个醒着。我把头蒙在被里,一会儿就捂得受不了。用毛巾塞起耳朵,更是自欺欺人,鼾声没有被挡住,耳朵里反倒又增加了一种轰鸣声。越睡不着越烦躁,越烦躁听得别人的鼾声越响!没有表,也听不到外界有任何报告时间的声音,只隐约听到隔壁牢房里传来大同小异的鼾声,楼下的女牢房里时而还有叫喊声,大概是女犯人爱做疆梦、爱说梦话吧!我不知挣扎了多长时间,越挣扎,越淸醒。我不得不承认,一切关于睡眠的努力全是徒劳的,索性下狠心不睡了。眼下对我来说睡不睡觉有什么关系呢?睡不着是合情合理的,如果躺下就能睡着反倒不正常了。陶波这时候也未必就睡得着。咳,她这前半辈子算叫我给毁了,她跟着我倒了多大的霉!可是我几次想跟她离婚……我们俩的关系是不是也像蒸甲鱼放姜一样呢?

    我不打算睡觉了,心情反而渐渐沉静下来,感到四周的鼾声也不像刚才那么可怕了。我睁开眼,目光凝视着黑墙上的一点。黑墙忽然开始移动,逐渐变成一个臣大的黑洞。我眼看着自己身体在往下落,一刹那,肚子里的所有雄心,各种欲念,全部爱和恨、苦和乐都被黑洞吞没。猛然出了一身冷汗,我赶紧闭卜.眼睛。黑洞又在心里出现,这是个失望的黑洞,里面装满了我对命运的失望,对自己的失望。到哪里去寻找无愧无悔的人生啊?

    按老规矩,姑娘们在出嫁的那天会哭上一场。有谁听说,哪个男人在洞房花烛夜的时候会大哭一场呢?我就是。那当然是不吉祥的,使得我跟陶波以后的感情不和谐;或许那是上苍的启示,我跟陶波就应该听其自然地早早分手。结婚没有几天,我就提出要离婚。父母追问是什么理由,我却说不出任何理由。没有理由怎么可以离婚呢?可我心里别扭,总觉得结婚不应该是这个样子,两个人在一起没有意思。感情动物身上最奇妙的特征就是这种说不清楚的感情,有还是没有,好还是不好,爱还是不爱,谁也无法改变。在生第二个孩子之前,我们几乎离成。陶波的态度是无所谓,离也行,不离也行。我还有点犹豫,主要是找不到一个正儿八经的理由,心里当然是想离。最后就抓了个“感情不和”为借口去办离婚手续。偏赶I:居民代表徐大嫂在街道委员会里坐着,这位身高马大、百分之百的好心热肠的老大嫂,专好管别人家的闲事,她做人的信条是“宁拆一座庙,不拆一家人”。三句话就把我们问住了:

    “小陈,你抓住陶老师什么不是了?”我傻了。没有,陶波确实没有什么错处。

    “陶老师,小陈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陶波摇摇头,“哇”的一声哭了:“不是我想来的,是他要离婚。”“小陈,你说嘛叫‘感情不和’?女的不养汉,男的不搞破鞋,怎么就叫不和?感情是嘛玩意儿,能当钱花还是当饭吃?过日子光靠感情行吗?你们的孩子都老大了,老二眼看也要出世,倒想起闹离婚来了!小陈呀小陈,我看你是有好日子没好过,美得你抽风,烧得你胡说八道。你说,陶老师哪点配不上你?左邻右舍看见你们两口子出出进进,哪个不眼馋!”徐大嫂撸头盖脸一顿倾盆大雨把我们给赶出来了,她大包大揽地为我们白头到老做了主。

    她说的都是大实话。从外表看我跟陶波的确是很般配的一对儿。她是大连姑娘,长得挑不出毛病,性格开朗大方,爱说话,喜欢跑跑颠颠。不是组织学生排练节目,就是替老师们张罗着看场电影,很容易当个先进分子。至于我呢,虽然称不上是美男子,至少算相貌端正,即便说是仪表堂堂也不算过分。要知道我曾是著名的十六中的舞蹈队队长兼领操员。也许毛病不出在这里……想当初我真是出尽风头。每到课间操的时候,全校师生都在操场上站好队,独我登上中心大楼前面高高的指挥台,面对大家,在音乐的伴奏下领操。全校的人都望着我,都随着我的手脚而动作。当时有多少人羡慕我,有多少漂亮的男同学想竞选这个领操员的职务。有的人体育好,学习不一定好;有人功课好,人样子长得不一定标准。我始终没有从领操台上退下来,因为我不仅身材标准、动作准确,功课也不错,还是全校学生会的副主席。负责宣传和文娱活动,总有机会登台演出、发表演说一表现自己的领导才能和组织才能。每当我站在高处面对大家的时候,就感受到各种各样的目光,那些平时对我好的女同学的0光是热烈、亲近而又温暖的。特别是洪千彩那双星星似的亮眸,所能表达出来的意思比《康熙字典》上的词汇更丰富。她姐姐是著名的评剧演员,她本人是十六中的校花。节假日我最喜欢用摩托车驮着她去郊游。那时候天津人管摩托车叫做“电驴子”,还是一种挺时髦的洋玩意儿。十六中里虽然不乏阔家子弟,同学中会骑摩托车的却寥寥不过四五人。如果当初我跟洪千彩结合了,现在会怎样呢?本来是很有这种可能的,我相信她是有此意的,我也不是无情。后来我考上了大学,她没等中学毕业就进了剧团,有她姐姐当靠山居然很快就唱出了一点小名气。我们仍然不断地有书来信往,见面的机会也不少。可是有一天一个多事的女同学捎来一句话,她讲是洪千彩亲口说的一一“陈公琦癩蛤蟆想吃天鹅肉!”我一气之下再不去找洪千彩。谁知那话是真是假?那个传话的女同学也曾对我好过,我却看不上她。也许是她出于嫉妒而故意编造的。奇怪的是我至今对洪千彩还恨不起来。那算是初恋吗?我们可连一句过头话也没有说过。每当她坐上我的摩托车,出于紧张,双手紧紧抱住我的后腰,我身上立刻像过电一样,腾云驾雾,即便骑着摩托车上山、下海,摔个粉身碎骨,我也心甘情愿!为什么跟陶波就没有这种劲?

    陶波是我妹妹的同学,正当我休学在家的时候,妹妹把她领到家里来了,父母很快就相中了。就在我们订婚的第二天,原亨得利表行的董事长把他的三女儿领到我家来了,愿结秦晋之好。命啊!我是相信人各有命,心强不如命强。王董事长若早来一天,我一生的命运也许就不会是这个样子。王三小姐的神态我至今记忆犹新,有大家闺秀的端庄,又有夺人心魄的风采。我想,当时连我的父母也有点后悔了,因为我父亲在亨得利表行干了一辈子,解放后结结实实地戴上了一顶资本家的帽子。但心里不无一种怀旧的感情,对他的老东家还是保留着尊敬和感激的。母亲也是出身望门,原是河东曹家的大小姐,洋学堂毕业,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只因为父亲常去曹公馆修表,两人才悄悄地爱上了。母亲自然也愿意找个门当户对或同命相怜的人家结亲。但他们从来没有为选择陶波作儿媳妇而表示过后悔。

    到“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就不是我想离婚,而是陶波会不会把我甩掉的问题了。

    父母站在街道里搭起的高台上挨斗,作为资本家狗崽子的我理所当然地跪在台上陪斗。作为资本家第二个狗崽子“一我的弟弟,则戴着红卫兵的袖章,站在台上对我们进行声嘶力竭的批判。陶波站在台下的人群里,当时她的心里不知承担着怎样的矛盾和痛苦?我不敢问她,那些日子她也不愿多跟我说话。表面上她作出一副公正而客观的样子,没有跳上台去对丈夫及公婆反戈一击,私下里也没有对我们表示什么同情,似乎资本家就应该受到这样的对待。当时有谁不是这样认为的呢?

    父亲要受到被遣送原籍的处分,而他的原籍在上海农村。母亲是本市人,死活不到南方去。我只好到附近的农村去寻找门路,南郊区愿意接收我的父母,条件是我这个整劳力也必须一块去落户。我只好陪着父母一同被遣送到农村,谁叫我是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呢!陶波和两个最小的孩子留在城里,我把大小子带走了。这实际就是副离婚的架势,只等着她张口。“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我何必要牵连她呢!但那时候我的心里是不愿意跟她分手的,地位能改变人的含义。我已经被贬值,唯恐陶波看不上我。

    她所在学校的教务主任又是她的好朋友,劝她下定决心,不能再跟着我受洋罪了!准备给她介绍一个空军军官。我相信又是命运之神战胜了她,她带着两个孩子苦挣苦熬了两年,最后做出的决定不是跟我离婚,而是跟我去农村。为此我一辈子都会感激她,今后若是再从我陈公琦嘴里说出“离婚”两个字,天打五雷轰!她不仅给我带来了家庭的欢乐,家庭的温暖,还把我们家那只老黑猫也捎来了,孩子们离不开它,管它叫“黑黑”。当初是我从垃圾箱里把它捡来的,一定是主人嫌它黑才把它丢弃了。母亲也不愿要它,说黑猫不吉利。我年轻气盛,不但不迷信,反而上来犟劲儿,一定要把它养活。其实“黑黑”的生命力极其旺盛,用不着多管它,它就长得十分精壮,渐渐成了我们家庭中一个不可缺少的成员。大人下班回来,孩子们放学回来,要是看不到黑猫,心里总好像缺了点什么……谁知这家伙竟不喜欢农村的环境,第二天自己跑回城里去了。我们自然很想念它,尤其孩子们,天天都要念叨几遍黑黑。半个月后,我们一家人吃饭的时候突然听到猫叫,孩子们耳朵尖,最先髙兴地叫起来:“是‘黑黑’回来了!”果然是它。趴在门外,不知是因羞愧不敢进屋,还是饿得没有力气上床了。它的样子完全变了,骨瘦毛长,满身泥土,抓在手里像面条一样软,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不知它跑了多少路,饿了多少天!孩子们给它洗了澡,拿出最好的东西让它吃。它却看也不看,闻也不闻,不论怎样喂它也不吃,三天后“黑黑”就死了。孩子们在房后给它堆了个很像样子的坟堆……陶波来到农村以后,我们确实过了两年好日子。父亲摆摊修表,农村戴表的人开始多起来,还真賺了不少钱。我当厂长,也算有头有脸,吃穿不愁。陶波在公社小学里教书,她表面上还是快乐的。但我发现她有点变了,缺点越来越突出了,不会操持家务,屋子里老是乱七八糟,袜子随便丢,有时用裤衩擦桌子……人的感情多么奇怪,她为我做出了牺牲,我对她好了,可她的心里又冷淡了。

    我们冋城不久就赶上大地震。那天正巧我去房山县拉白灰,回来得太晚了,没有卸车。淸晨就发生了地震,房倒屋塌,工厂停产,那辆卡车就一直跟着我,那车白灰也正好让邻居们搭抗震棚用了。我每天开着卡车给I厂的领导、职工和自己的老邻居们拉砖、拉料。那年月当个汽车司机可是大拿,“离地三尺,高人一等”,谁不求我?包括从前瞪着眼珠子对我们家进行批判的人,也得向我送笑脸儿。既然老天有眼,我就不能小肚鸡肠,跟他们一般见识。我不计前嫌,不报复,只要他们肯来求我,能答应的事情我都答应。我陈公琦就是有这点肚量。其实他们求的不是我,是我手里的方向盘。汽车和汽油都是公家的,我刚从农村回来,犯不上得罪人。我这个人的缺点也在于此,对外人很好,基本上有求必应。因为我有理智,有顾虑,知道自己也有求别人的时候。我喜欢什么都会,包括开汽车。但并小意一辈子就当个汽车司机。说得再简单一点,跟外人打交道的时候我能掌握自己的情绪。回到家里精神就完全放松了,用不着伪装。说话做事、喜怒哀乐完全听凭感情的自由发泄,有时非常粗暴,决定家里的事情武断而又任性。我的家庭又出现了危机一陶波忽然变得不说话了,不管家里发生什么事情,不管我发多么大的脾气,她都不再跟我争吵。好像对一切都厌倦了,麻木了。我感到不对头,一再追问她出了什么事。她对我的纠缠也感到无比厌烦,实在被逼急了就说:“哎呀,还会有什么事?连活着都没有什么意思了!我真不明白?地震那天为什么没有把我砸死。难道我受的罪还不够吗?我活得太久了,真烦人。”她才只有三十四岁,怎么说自己活得太久了?我心里流过一阵寒气,这可比提出离婚更可怕。

    我们的抗震棚搭在马路边上,连续几天暴雨,大水没过了床铺,无法睡觉,无法做饭。她是为这个才想到死比活好吗?不会的,这是天灾,家家如此,她是明白人。

    陶波在女人中算是有本事的,常遭同事的妒忌。当初我的妹妹不是平白无故非要拉她作嫂子的。而现在,一些从才能到外表都不如她的人,生活得都比她好,叫她怎么想呢?还不是由于我的命运坎坷连累了她,到现在家不像家,人不像人。我把着方向盘,成天去为别人帮忙,接受人家的奉承,回到家来还像有功似的。我为自己的老婆孩子又做了什么呢?

    我忽然发现自己是个不合格的丈夫,对陶波温情太少、关心照顾太少了。对我来说这是个转折,陶波跟我夫妻一场,终究是有缘分,有情义。眼看她生出厌世之心,我若不管不问,连这点侧隐之心都没有,还算是人嘛!我尽力变得温柔了,经常检点自己的行为,无论如何不能逼得陶波一时想不开做出无法挽救的蠢事。有一回我要出差去广州,正赶上陶波身体不舒服,我离开她有点不放心。严茂顺建议我带着陶波一块去广州散散心,我心里为难,嘴上说不出。我们两个人的工资维持全家人的生活已经相当拮据,哪有力量带着老婆自费去旅游呢?大丈夫生不逢时,难免也会被几个臭钱所制!当时严茂顺很够朋友,他看出了我的心思,提出有个单位可以替陶波报销路费,并且愿意先借给我们五百块钱。我收下了他的钱,一是为了应急,二是心里也想贪点小便宜。虽然以后如数归还给他了,陶波的车票也没有让他给报销,但这毕竟是一件使我难堪的事情,直到今天还跟严茂顺有扯不完的瓜葛。我陈公琦也不敢对自己的人品挑大拇哥……“喵!喵——”“喵儿,喵儿……”从屋顶上传来瘆人的猫叫声。猫本来是一种很温驯、很讨人喜欢的动物,白天冲着人叫几声,也是嗓子细细的,一副耍贱的惹人怜爱的样子。怎么到了深更半夜,猫的叫声就变得这样激昂、尖利?好像有两只猫,一只叫得髙亢粗野,一只叫得尖细嘹亮,在静静的黑夜里显得格外剌耳,格外激动人心。

    “喵!喵”“喵儿,喵儿……”它们在干什么?一声接一声,一声高似一声。在咬架,还是争夺食物?为什么不咬不吃,只是叫呢?

    猫的叫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急。犯人们的鼾声却低下去了。有的坐了起来捅醒了旁边的人:

    “快听,野猫发情了!”“真的。那尖声的是母猫,听它叫得多浪,多美!”“公猫急了,扑上去了……”犯人们纷纷坐了起来,在黑暗中他们的眼睛像猫眼一样闪着亮火。

    “喵儿,喵儿……”“猫的那家伙是个什么样儿?”“马鸡巴黑,羊鸡巴白,驴子鸡巴狗尿台,猪鸡巴三道弯儿,猫鸡巴一个尖儿,狗鸡巴进去不出来。”“你馋了?说说过嘴瘾吧!”“你屁股眼儿痒痒啦?”“我们还不如变个猫哪……”两只多情的猫终于走了,收审站里重又安静下来。年轻的犯人们却翻过来倒过去,耿耿难眠了。从通铺的最里面传过来一种奇怪的声音,有人在厮打,他们喘着粗气……我宁愿堵:耳朵去想自己的心事。

    往事还像残余的火星在我眼前飞进。

    可能已是后半夜了,一种冰冷的空虚感越来越难熬了。这回我真的要被逼得绝望了!今后吉凶祸福殊难逆料,跟这次打击相比,以前经历的那些坎坷简直不箅什么。我那个多灾多难的家庭还闯得过这场危机吗?我被抓起来之前,陶波的心情就已经坏得无法再坏了,她受得住吗?倘若她挺不下去怎么办?她今年多大……四十一岁,还很年轻。

    我也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脑子里闪出一个强烈的念头:应该逃出去,不能坐以待毙!黑暗中,我仿佛也能看到门上那把厚重的大锁。窗户上一根根四分粗的铁棍,被院子里的灯光一照,发出冷冰冰的光泽……四、提审?提问我一分钟一分钟地数,一天一天地熬被关进收审站整整二十三天了,没有人搭理我,一次也不提审。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没有被憋死,没有急疯?

    收审站不同于监狱。为了防备我们正在接受审查的人跟外界的同案人“串供”(指互通情报,交换供词)或订立攻守同盟,不许家属及任何亲戚朋友来探望。我与世隔绝了,不知道检察院、工商局到底想把我怎么办?我被抓起来了,反而不知道自己的案子进展到什么地步了。也不知道家里的情况怎么样……对于自由人来说时间很容易打发的,二十三天一眨眼就溜过去了。对我来说可是一天长于十年!我对着看守喊叫,见到江科长时向他哀告,他也只能催促检察院加紧对我这个案子的调查。收审站主要的工作是管理我们这些人,并不真正负责办案。雷彪这个浑蛋(我已经习惯于骂街说脏话了,像我们这样的人不骂街很难找到合适的字眼表达胸中的愤怒)难道把我给忘了?真是草菅人命!同号的犯人们劝我:“他们不急,你着的哪门子急?反正有三个月的期限管着!”公安局有规定,我们这些“准犯人”在收审站里一搬只能关押三个月。三个月为一期,期满后就得做出处理,除非案情重大者,三个月査不清楚,可以再延长一期。我想,一个好人在这里关上半年,差不多也就快死了。何为大案?何为小案?还不是由办案人定。焉知雷彪这小子不想让我的案子升级,不想把我拴在这个魔鬼也受不了的地方呢?

    二十多天来,十三号牢房里也发生了一些变化。有四个人被正式逮捕到监狱去了,其中包括“鸟屁”杨光。杨光的被捕,使“鹰头”崔朝柱那麻木粗硬的神经好像也被刺激了一下,他变得更加凶狠暴烈,烦躁不安,对新来的犯人格外残酷。一次从我们号子里判处这么多人,对大家来说实在不是一件好事,有一种兔死狐悲的感觉。当然也有被放走的,那就是郭建坤。老郭高兴地跟大家挥泪而别,真是令人羡慕。送他走的时候好儿个犯人都放声痛哭,那自然是哭自己。在逮捕那四个人的时候反倒没有人哭,大家只是发傻。犯人之间有一种奇特的友情。

    我的案情老郭全知道,我托他给家里捎封信,这是一封上告信,我本人的情况他可以当面向陶波讲。收审站对放出去的人检查比较松,为了预防万一,他把我的信搓成一个卷儿,从铺底下撕下一块垫被的薄塑料裹在外面,然后塞进肛门里。真是肝胆之交多在草莽!有的犯人在墙上画道儿,我则在属于自己的那块墙壁上画“正”字。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靠这种原始的智慧来计算日月。当我在墙上积累了七个正字的时候,第一次传来了要提审我的消息。

    不是在黄荣挨打的房间,而是隔壁。有我的座位,我对面坐着雷彪、江科长和检察院一个姓杨的检察员。“鸟屁”杨光所说的,可以要水喝,要烟抽。我没有要,江科长却主动把烟递过来,我没有接:

    “谢谢,我不会吸烟。”江科长惊奇地看着我,他举着烟的手并没有抽回去。

    我只好又说一遍:“真的,.我不会吸。”从他的神色看,我好像是个不可理解的大傻瓜。难得从号子里被提出来,即使不会吸也应该熏一熏,刺激一下或镇定一下神经。为什么要放弃这难得的享受一下自由的人间烟火的机会?吸不完带131去,送给哪个犯人他都会给你磕两个响头的!我忽然想起“鸟屁”拾烟屁股回去孝敬“鹰头”的情形。我没有必要那样做,“鹰头”这些天脾气反常,最好不要理睬他。再说他现在也不敢对我怎么样,我已经是老犯人了,而且人缘儿比他好。因为我有两大优势:一是饭量比较小,每顿吃不了两个窝头,谁对我好我就可以省给谁半块窝头。别小看这半块窝头,它可以使横的变顺,恶的变软,很能拉拢一些人。二是我会讲故事……“陈公琦,你现在尝到政府法令的厉害了吧?收审站可不同于你那个轻工机械厂的保卫科,再不低头认罪你想能过得了关吗?我们的政策不变: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考虑好了吗?”雷彪每一次跟我谈话,开场白总是交代政策。我一听到“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八个字,就产生一种本能的反感和厌恶。我害怕听到或见到这八个字,尽管我没有犯罪。

    我望着眼前这三个国家法律的代表,不知该说什么好,感到一种虚幻的激动,也许是悲哀和惧怕。

    “陈公琦,你想好了吗?”“想什么?”“哈哈,你还在装傻。告诉你,发昏挡不了死,顽抗到底,死路一条!”雷彪嘴角露出轻蔑的、手操生杀大权的人所惯有的微笑。

    “老雷同志,我再跟你说一百遍我没有贪污受贿,你也不会相信……”我尽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最终还是带着一点颤抖,“我请求你们把严茂顺也抓起来,我愿当面跟他对质。”“会有那一天的,不过那要等公开对你进行审判的时候。这是政府的事情,我们要按法律办事,不能上你的圈套!”我憎恨他,他这是在保护严茂顺。我暗地里曾一百次想过要报复他,见了面要痛骂他,我要真的含冤被判刑就要想办法杀死他!可是当我面对他坐在被审席上的时候,夜间的勇气不复存在。我感到自卑,从心里瞧不起自己。

    “你这么急于想见到严茂顺吗?”姓杨的检察员冷峻地问了一句,这一句却像抽过一鞭子,我被打懵了,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雷彪立刻明白了同伴的提醒,说:

    “陈公琦,你想得倒很美,只要你跟严茂顺见了面,两人交换一下眼色,交流一下信息,相互心里就都有底了。到底是大学生,就是比别人心眼多。告诉你,政府所以先把你抓起来,就是不让你们串供!”“你们错了,严茂顺现在不需要跟我串供,他要一口把我咬死。跟他一块作案的人全在外边,可以自由串供。严茂顺自己就承认贪污受贿六千五百元,你们不抓他,为什么抓了一个并无真凭实据证明他贪污受贿的人?法律对任何人不都是平等的吗?”“你以为政府是随便抓人的吗?这不是儿戏,没有真凭实据我们怎会把你送到这个地方来!严茂顺算什么,你才是他的后台!”“老雷同志,请你把我贪污受贿的证据亮出来。”

    “是我审问你,还是你审问我?”“我难道没有权利要求看看你们给我定罪的证据吗?”“你有这个权利,到时候你什么都会看得到的,”又是那个姓杨的,他的脸白得吓人,似乎有点浮肿,把眼睛挤得窄而长,闪出像刀片一样细薄的寒光。“现在我先给你透露一点,你的同案人有铁证把你证死了……”“哎呀,那不就是严茂顺吗?他说我贪污了三万,我还可以说他贪污了五万,你们为什么不信?”“我们当然不会只相信严茂顺一个人的话,还有你的其他一狴同伙的证词,你的单位里领导和群众,你的邻居和街道居民委员会,甚至包括你最亲近的人,都给我们提供了有力的证据。”姓杨的一张嘴全是明枪暗箭。他身上有一种彻底的冷静与冷酷,那双小眼睛不错眼珠地盯着我,一阵阵寒流从我的后背直升到头顶。

    杨检査员的口气忽然又变得温和起来:“陈公琦,你是聪明人,不会不明白自己眼前的处境。已经进了收审站,不要提别人怎么看你,说句老实话,就是你心里还认为自己没有罪吗?现在最关键的问题,还是你的认罪态度,你的机会不多了,再执迷不悟,谁也救不了你啦!”第一次提审几乎把我的意志摧垮了,特别是杨检察员那几句话,连我最亲近的人也证明我有罪。这是谁呢?陶波、儿女,还是父母?不,不可能!我不相信。他们能揭发我什么呢?

    又过了七天,江科长把我找到他的办公室里。上次提审我,他坐在旁边一句话没说,这次却只有他一个人。先给我倒了一杯水,态度跟雷彪大不一样,甚至跟我第一次见到他时的印象也不一样。张口先叫我一声“老陈”,让我吃了一惊,感动得眼睛发潮。

    “咱们实话实说吧,你的案卷我仔细看过了,有些问题不清楚,想跟你好好谈谈。”我点点头,等待他的下文。

    “你当然知道,你的案子目前主要由工商局的雷彪同志办理,检察院经济庭的杨春同志协助他,我们就更是协助他们了。因为所有的待审犯人都关在收审站,我们有责任了解你们每个人的案情,协助他们早日把案子查清。希望你不要紧张,不要有任何顾虑,实事求是地随便谈。”江科长那张淸癯的、应该说也是相当威严的脸,此时让我感到十分亲切。他这种平等的亲切的谈话方式甚至让我相信自己的命运又出现了转机,我在精神上已经有许久没有享受过人的待遇了……我不开腔只怔神,大概使他误会了。他吸着一支烟,笑了:

    “对了,我也应该做一下自我介绍,你只是跟着别人一块叫我江科长,不一定知道我的名字。我叫江维民,一九六六年毕业于北京政法学院,在市公安局六处当科长。成立收审站的时候临时调我来帮助工作。怎么样,我可以提几个问题吗?”“您只管问,我一定尽我所知如实回答。”“你既然知道严茂顺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人,为什么还要跟他签订订货合同?”我现在最怕的事情就是讲述自己的案情。已经讲过三百六十遍了,每讲述一遍灵魂都要撕掉一层皮,冒点血津。讲来讲去,我真是烦透了!对江科长,我不能不讲,而且在心里提醒自己,讲得越详细、越具体越好。看来他是正儿八经的公安干部,能够公正地对待我。只要公正,对我就是帮助。我稍微沉了一会儿,把情绪稳定住。

    “我真正知道了严茂顺的为人是最近几个月的事,以前我对他的印象很好。一九八一年,是我生命中的一个高峰,我的几项重要建议都实现了,轻工机械厂换了一个样子,厂房、设备是新的,人强马壮,生产任务大增。我主管生产,又接到了一项灯具设备的出口任务,如果完成得好可占全年总产值的百分之四十。上半年干得很好,到七月份我发现了一个大难题,按原计划购进的生产材料一‘矽钢片口字铁’不够用,如果找不到新的货源,第四季度就有停机的危险。鬼使神差,我下班后在回家的路上碰见了我多年不见的严茂顺。他问我在什么地方工作,我当时正春风得意,自然以实相告。他自称是医药公司工程队的业务负责人,非要拉我到他家去喝酒。过去我对他不错,可以说有恩于他,见他的盛情难却就答应了。在吃饭的时候他提出要我替他承揽点加工任务或者修建项目。我正好缺少口字铁,他当时就拍了胸脯,一定帮我联系货源,几天后他到工厂找我,答应每年可为我厂提供三百吨口字铁。还说他的工程队专门抽出一个车间,为我把矽钢片冲压成口字铁。隔了一段时间,他又为我联系了东北、河北、山东等十六个单位来订合同,可以向我提供口字铁。直到那两个东北人赌博宿娼被抓住,咬出了严茂顺,我才知道他是打着我的旗号向每个供货单位索要百分之三的手续费。所谓我是贪污受贿三万元集团的首犯就是这样计算出来的。

    我负责的生产科一共签订了十六份价值一百万元的购进口字铁合同,按百分之三向供货单位索要贿赂,正好是三万元。其实早已经查清,至少有七份合同是清白的,对方交来口字铁,从我们厂财务科领走应得的钱,没有向任何人行过一分钱的贿。我敢起誓……”我突然意识到在这样一种场合,向一个公安局的科长发誓,是愚蠢而可悲的!“江科长,我以人格担保……当然,我现在是阶下囚,已经没有人格可言了。可我怎样才能使您相信,我确实没有接受过一分钱的贿赂,严茂顺红口白牙硬说我拿钱了,我说没拿,单凭他的证词不能定我有罪,光凭我的口供也不能说我无罪,这案子何时才能了结?”“老陈,不要激动,喝点水。”

    江科长的眼睛里有一种我无法理解的语言,他始终望着我,仿佛在估量我的身世、智力、命运、机遇以及我话中的真伪一“不要以为凡是从你嘴里说出的话我们一概不相信。你说,严茂顺为什么非要坑害你呢?”“我认为他一开始并不想害我,案发后他曾到我家里赔不是,原话是:‘……我托了好多人,最后总算见到了工商局的刘局长,还有管咱们这一片的老雷,我对他们是实话实说的:‘陈公琦是叫我给坑了,他不但没拿钱,我拿钱他也不知道。过去他是我的领导,我知道他出身不好,胆子小,如果让他知道我拿钱,他连合同都不会给订的’。他还求我暂时受点屈,不要跟工厂的领导谈,他花了一百块钱买的好烟好酒送给了雷彪,刘副局长和雷彪都答应很快给他结案……”“等等,”江维民打断了我的话,他的目光变得无比锋锐和严厉,“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这话如果是真的那会有什么后果,倘若是你捏造的又会有什么后果,你不会不知道吧?”“事已至此,我只能讲实话,顾不得会有什么后果了。我只住一间屋,严茂顺跟我说这话的时候,我的老婆孩子都在场。”江科长在他的本子上记了一些什么,等他停了手我才接着往下说:“过了几天,他又慌慌张张地来找我,说事情遇到了麻烦,公安局下了个文件,经济案超过五千元的就逮捕法办。他还说是雷彪让他找我的。这次严茂顺没有当着我的家人讲,而是把我拉到屋外的马路边上,他向我承认实际拿了六千五百元,求我替他承担一半儿。他身上带来了三千二百块钱,希望我收下,明天交给工商局,就说是我贪污的。他再交出三千多元,这样两个人谁也不会被逮捕。他说这是雷彪的主意,如果我答应下来,顶多就是科长当不成了,但可以救了严茂顺。他还有两千元的存款愿意送给我作为报答,叫我多讲点实惠,不要贪图那科长的虚名。我当时真的打了半天怔,当时工厂的朱刚、刘青萍那一伙人正在整我,如果我承认自己贪污了三了二百元,那就不仅是当不成科长的问题,还会身败名裂,跳进黄河洗不清。上对不起祖宗八代,下对不起妻子儿女!我曾想把钱收下,第二天到工商局和盘托出,揭穿雷彪和严茂顺的圈套,又一想谁会相信我?严茂顺若翻脸不认账怎么办?当时没有别的证人,而钱乂在我手上,怎么说得清楚?既然不想舍己救他,也用不着害他害己。于是我坚决拒绝了他的要求。并严肃地告诉他这是栽赃陷害,雷彪出这种主意不是救他,而是害他。姓雷的不可能永远手大遮天,有一天露了馅儿,罪上加罪。不久我反而被抓进来了,现在严茂顺为了保自己,只能狠命地咬住我不放!”“这些事情你为什么不写成材料?”“我是要写的。除您之外,至今没有人认真地找我谈过话,更不会让我写什么材料。公司派出的工作组一进厂就勒令我停职,我提出要跟公司主管干部的书记谈话,他始终不安排时间。几天后突然召开全厂职工大会,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宣布我是贪污受贿三万元集团的首犯,撤销我的职务。我不是被抓而是被骗到这个地方来的,第一次提审您也在场,根本不容我说话。”“你实事求是地写一份系统的交代材料交给我。”“江科长,我想请教一件事。”“你说吧。”他声色不露,似乎猜到了我要提什么问题。

    “雷彪不适合办我的案子,我能不能给公安局或检察院的领导写信,申述自己的意见?”“你要确有事实根据就可以写,”江科长的神态里有一股深不可测的平静。对我所讲的关于雷彪的事情既不感到惊奇,也不表示愤怒;不表示怀疑,也不表示相信。对我的想法不鼓励也不反对,“我可以通过组织手续给你转上去。”“我有根据,除去刚才讲的,严茂顺还准备送给雷彪一块髙级手表。雷彪家里生活困难,有两个孩子在家待业,严茂顺正在为他的儿子介绍工作。还有其他一些情况,等我写出来您再看。”“你认为雷彪同志是为了保护严茂顺而加害于你?”江科长的语气是冷淡而又严峻的。

    已经说到这个地步,我也不能退缩了,只好心里有什么就往外扔什么:

    “我认为就是如此。同时,他也想漂漂亮亮地办个大案子,立功受奖。这不能怪他,社会的法则就是天衍淘汰,适者生存。雷彪也是凡人,他想生活得意,自然就要拼命适应社会。公司原来对我不错,打击经济犯罪的运动一来,一听说我是大老虎,态度立刻就变,欢欣鼓舞地把我抛弃了。公司也可借此出一番风头。”江维民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看着我,他的城府太深了。再加上我又是个犯人,妨碍了他跟我交流自己的思想。

    五、牙裔?知了

    崔朝柱逃跑了!这几天我猜到他可能要出什么事情,没有想到他会孤注一掷走出这一步。他裹进了一个倒卖黄金的案子,以前还因盗窃、群殴被抓过两次。近来他情绪反常,老是念叨自己可能被判刑……与其坐以待毙,不如铤而走险。倒也是一条汉子!说来难以置信,越狱比我们所想像的要容易得多。他选择了星期天的中午。星期天,收审站里的警察本来就少,到中午休息时间就更为懈怠。他也许把看守是谁,门口值班的警卫是谁早就算计好了。这天中午值班的看守是一个最好说话的老警察,他借口有重要的案情要交代,骗得看守开了号子门。他突然从腰里掏出一把用锯条磨成的刀子,逼住了老瞀察:

    “我反正怎么都是个死,你要想活就别吭声!”老警察还没闹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他一把推进了我们的牢房。利用他“鹰头”的权威,叫几个新来的犯人用毛巾把看守的嘴堵上,解下看守的腰带把他的双手绑起来。崔朝柱一双血红的眼睛瞪着我们这些被他闹傻了的犯人:

    “你们帮了我,我不能不顾义气一个人逃跑。你们敢不敢跟我一块冲出去?”十三号牢房里一阵骚动:“怎么出去?”“我们人多,就从大门大摇大摆地出去。”“行吗?”“行,‘帽花’不敢拦我。谁要得罪我,我逃出去就宰谁的全家!敢不敢?”号子里没有应声。

    “都是熊蛋包!”崔朝柱往一个新“鸟屁”脸上吐了一口唾沫,转身出了号子,反手又把号子门锁上了。

    “鸟屁”还战战兢競地说了一句送行的话:

    “‘鹰头’,再见!”崔朝柱早没影儿了。

    有人小声说:“他能跟你‘再见,吗?他要是被抓回来跟你‘再见’就没命了!”大家拥到窗户跟前,看崔朝柱怎样冲出大门口。原来他还有第二套方案,用看守的钥匙打开天窗,爬上楼顶,抱着楼角泄水的铁管下到地面,然后翻后墙而去。原来墙上的电网是摆样子的,根本没有充电,而且破破烂烂,崔朝柱用木棍三敲两打就拨弄出一个大窟窿。

    看守对着“鸟屁”用头撞,用脚踢,示意他拿出塞在自己嘴里的毛巾。

    “鸟屁”不敢,“鹰头”走了,余威还在。

    崔朝柱那破釜沉舟的气概,像狼一样坚韧顽强的性格确乎把大家镇住了。简直不可思议,瞀察对犯人的东西检査得那么严格,他是什么时候藏起了一把刀子呢?看来管犯人的不一定就比犯人聪明。我以前对他印象很坏,现在忽然完全改变了。也许做人就应该像他那个样子,才能对付得了阴谋一一这头恶毒而疯狂的野兽!早知如此,我真应该跟他一块儿越墙而去,找仇人清算,把自己的冤狱公之于众,即使死了也痛快。这个世界是为强者所准备的,只有强者才可以恣意享受它,它也可以被强者所霸占。窝囊废只是供强者取乐儿。我算强者,还是弱者?当然是后者,而以前我总把自己当成前者。崔朝柱身上有一种令我羡慕的东西……犯人们对瞥察有一种本能的对抗情绪,谁也不愿意替看守拿出嘴里的毛巾。即使有人想讨好警察,也不敢在众人面前做得太露骨,免得瞀察走了挨揍。看守的双手是非放开不可的,嘴里的毛巾也是非拿掉不可的。大家推来推去,最后只得由谁塞的毛巾谁拿掉,谁绑的双手由谁解开。看守没有被蒙眼,他看得清清楚楚,刚才按崔朝柱的命令行事的那几个犯人心里犯了嘀咕。倘若被加上一条罪:捆绑瞽察,帮助崔朝柱越狱,那可是吃不了兜着走!当天下午警察们忙着去追捕崔朝柱,没有搭理那几个“帮凶”。让一个犯人大白天就越狱而逃,对收审站,实在是个莫大的讽刺。这也暴露了收审站的弱点,他们对犯人的待遇比真正的监狱里要坏得多,然而他们的保安措施却很不严密,大有空子可钻。

    第二天,我们号子里那几个捆绑瞀察的犯人被拉出“码”了十分钟一双臂后背跟腿捆在一起吊起来。这是一种很严酷的刑法,据说半小时就可以把人吊死!第三天,看守高兴地宣布了一个消息:崔朝柱被抓住了,直接送进了天津监狱,至少要判他十五年徒刑。

    我看犯人们对这一消息持怀疑态度。按惯例从哪儿逃跑的犯人还应该抓回哪儿,把他“码起来”,以儆戒他人。

    看守还宣布了另一个惊人的决定:收审站经过研究,决定叫我当十三号牢房的号长。

    我不知是该笑啊,还是该哭?我这个机械系毕业的国家技术干部、国营企业经过正式任命的中层领导,如今当了一个犯人的小头目!我实在不想当这个号长,哪还有这份当“官”的心思?我已经没有精力顾及别人的事情了。

    从表面上看,由于老号长释放了或逮捕了,重新任命一个号长是很平常的事情。对我来说这件事却意味深长一是喜哪?还是忧?按常理收审站总是找态度比较好、案情比较轻的人当号长,也就是说找他们信得过的人,这当然只是相对来说,比如我们这个号子,收审站曾指定郭建坤当号长,他自知斗不过“鹰头”崔朝柱,而管不了“鹰头”就无法管别的犯人,他才主动把号长的职权让出来,崔朝柱却毫不客气地就接受下。收审站也没办法,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真正信任的是郭建坤,而郭建坤的案情是很轻的。这样一想,说明收审站对我的印象还不错。反过来再想,我已经被关押五十二天,再有八天第一期就届满了。在这个时候让我当号长,他们显然想到了我近期不会被释放。难道还要让我蹲到第二期?

    收审五十二天,只被提审一次,总共不到半小时。我托郭建坤带走了一封上告信。交给江科长一份请求雷彪在我的案子里回避的申诉材料,全都石沉大海。外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别的犯人老是吃不饱,我的饭量却越来越小,有时每顿饭连一个窝头也吃不下。因为没有镜子,看不见自己变成了什么样子。但我感觉到身体越来越虚弱了,常常头晕,有时突然眼前一片漆黑,在一两分钟的时间里眼睛什么也看不到。收审站真不是人呆的地方,我还担心时间长了会丧失记忆力,连说话的功能也会退化。

    不管我愿意不愿意,号长还是当上了。我没有勇气拒绝收审站的决定,是吉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与其当个受警察和号长双重管制的二等犯人,还不如当个在警察之下,犯人之上的号子头。从宣布我为号长的那一刻起,犯人们对我的态度就大变了。以前只能说有些人对我还算客气,喜欢听我讲故事,需要跟我讨点剩窝头吃。现在则表现出一种敬畏和巴结的样子,大多数犯人都向我投来谦卑的目光,好像我手操他们的生杀大权。崔朝柱以武治号,我只能用文治。上台伊始,宣布了几条新的“施政纲领”:

    1.取消“鹰头”和“鸟屁”的称呼,不论新老犯人一律平等,绝对禁止在号子里打斗。

    2.吃饭不许抢,轮流按次序拿饭,不许挑大揩油,摸上哪个要哪个。

    3.便池轮流打扫,每人负责一周。

    1把本牢房建成全收审站最干净、最团结、最舒适的号子。

    我还向犯人们许愿,由我负责向收审站领导交涉,争取像监狱一样每天让我们放风半小时。在这个要求得到满足之前,我一天到晚都躺着,别的犯人也可随便。我眼睁眼闭,决不管得他们老是冲墙坐着。但在查号的时候必须规规矩矩。

    犯人们受够了崔朝柱那狂烈的反复无常的管理制,换上我这样#一个开明的号长,真像获得了一次解放。为了防备他们得寸进尺、#无法无天,我也宣布了一条纪律:

    “我对得起你们,你们也得对得起我。咱把丑话说在前边,如果有谁违犯了本号的纪律,给我们大家带来麻烦,我也不客气。轻的,在我们号里用崔朝柱的办法教训他。重的我就要告诉警察或把他送到别的号子。他既然不懂好歹,就让他到别处去接受武斗的洗礼。”犯人们感激我,心里也服气。以我的智力管理这十几个犯人当然不在话下。权力使用恰当就产生一种力量,使陌生的人也能很快跟你亲近起来。号子里常有些变化,老的走,新的来,谁被分到十三号牢房就认为自己有福气。我除去贏得了他们的尊敬以外,崔朝柱享受的特权我一样也不少,每天躺在床上不动,犯人们争着为我盛汤拿饭。想不到我陈公琦当犯人也能当出个样儿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犯人们都称呼我为“陈大爷”。

    我有点不自在。我真的变化这么大、看上去很苍老了吗?“狱中才两月,世上已百年”,要知道我实足才只有四十三岁。不知不觉,我对“陈大爷”这三个字听得很顺耳了,我仿佛从里到外都变成了一个真正气息奄奄的老大爷。

    又熬过了一个闷热的昏昏沉沉、似睡似醒的夜晚。早晨,看守递给我一块天鹅牌香皂,一管黑白牙裔:“你的家属送来的!”我心里有点纳闷。以往家里送衣物来正是我所需要,我如果急需什么东两,还可以告诉看守,由收审站再通知家属。这香皂、牙裔是怎么回事?我没有叫家里送这些东西来……再说,上个月陶波给我送单衣来,里面就裹着一管崭新的黑白牙青,我还没打开盖儿哪!她不会糊涂到以为我半个月就可以用完一大管牙裔吧?我连最早的那一管都还没有用完呢!莫非是告状信出了差错,外面的情况恶化,她暗示我要作长期打算,就准备在这收审站呆下去啦?这两管大牙裔差不多够我用两年的!不要说两年,如果继续关在这里面,就是一年我也熬不过去啦……我心里烦躁。有股邪火放不出来,便破坏那牙裔,拼命往漱口缸里挤。她既然送来了,我何必给她省着!旁边的犯人问:“陈大爷,您这是干什么?”我没好气地说:“心里闷得慌,挤点牙資刷刷肠子。”“陈大爷您可真逗,肚子里的油水都叫棒子面窝头给刮净了,肠子里除去清汤苦水没别的,你刷个什么劲儿呀!”我很快发现牙膏里面不对头,牙裔管的口大而圆,流出的牙青却细而散,不成形。我从牙膏管里抽出一个纸卷儿,是陶波的笔迹,字小得几乎难以辨认——你怎么样?得不到你的消息真急死人!我非常惦念你,每周都去一次收审站打听你的情况,他们只说你很好。为了你的冤枉,为了我和孩子,千万要想开点,保护好身体。我到处托人告状,你的工资已补发,检察院和工商局问了我两次。我们问心无愧,上了刑场也不怕。雷彪还嘱咐我,你的案子是他办的,没有他的同意,任何别的机关来人找我,我不得私自介绍情况。他们还说你跟公安局有关系,托了人,不知这话是什么意思?告状信已寄走多日,尚无消息。你有什么情况要及时告诉我。家里一切都好,勿念。

    我赶紧从另一管牙膏里也抽出一个同样的纸卷儿——-放出的人到家里来过,告状信收到,抄清后将立刻寄出。工厂扣发了你的工资。我找公安局、检察院,市里有规定,只有正式逮捕、判刑才不发工资。抓进收审站不算逮捕,理应照发工资。我会跟工厂交涉的,请放心。工商局一个姓雷的来街道上调查咱家的经济情况。非逼着徐大娘证明咱家最近买了一辆新的飞鸽自行车。徐大娘不错,别看“文化大革命”中主持召斤过对我们家的街道批斗会,在你受冤这件事情上可没有落井下石,是实事求是的。姓雷的还到咱家里察看,多亏我平时不会管家:一堆破烂儿,抄家都不怕,从出来人的嘴里知道了你的真实情况,很不放心。需要什么东西让警察通知我。多多保重.我和孩子们盼你快点放出来!当我为自己在墙上両完第十二个“正”字的最后一笔,江科长亲自到号子来提我出去接受第二次审讯。在楼道里他对我说:

    “老陈,你的申诉材料我们给你反映上去了。工商局领导经过#调查研究,认为雷彪同志不算受贿,有些事情与本案无关,所以你的案子还是由他办理。我先跟你打声招呼,为了早日结案,你还应该积极主动地配合他。”对我来说这不啻又是一记闷棍。我感到自己是这样的孤立无援、身单力薄。而雷彪后面有工商局、检察院,工商局、检察院后面又牵动着错综复杂如铁网一般的社会关系,我一个人单枪匹马地跟他们抗争,怎么会有好果子吃呢?江科长愿意为我去得罪雷彪吗?公安局的人愿意为个不值钱的犯人去搞坏跟检察院和工商局的关系吗?

    汀.科长甚至连对我的审问也不感兴趣了,他把我送进审讯室自己就走开了。

    雷彪那张线条粗硬的脸非常苍白,眼睛里射出灼灼逼人的敌意,一上来就没有好话了:

    “陈公琦,你没有想到吧?今天来提审你的还是我!我代表一级政府,你有天大的本事,水大也漫不过鸭子。你告到检察院、公安局、市委、国务院,我都欢迎。但要告诉你一句话,你的案子最后还得由我解决。你要恶意中伤,不仅治你的经济罪,还要治你的诬陷罪!”好一番赤裸裸的威胁与恫吓,我没有告倒他,反而深深地得罪了他,激怒了他,真是活该倒霉!“说吧,你跟许掌妹是什么关系?你给过她什么好?为什么你俩以前那样好,以后又突然闹崩了?她告你强奸她,你要彻底交代全部过程!”他脸上带着疯狂的神色,想一口把我咬死。

    我也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野兽,脑中胀满仇恨,不顾一切地要反扑,要还嘴。可说出的话却是那样软弱无力,好像不是我的声音:

    “许掌妹和刘青萍是一块进厂的高中毕业生,她倒没有太大的野心,只是想保住统计员的职务。统计员在一般工人的眼里是个很髙雅、很吃香又很有权力的工作,考核生产,计算出勤,分配奖金等等与职工切身利益有关的事情,全由统计员干。一个女同志当上了全厂统计员应该说是很幸运的了,许掌妹不断给书记送烟送酒。而书记朱刚,跟刘青萍的关系更好,不把许掌妹放在心上。有一次过年,刘青萍把我们拉到她家喝酒,朱刚喝了酒之后公开对我们说:‘许掌妹不就是给我几条烟吗?哪天我撤了她!’不知为什么许掌妹跟刘青萍又是一对死冤家。她为了保住统计员的位子当然不愿得罪我这个顶头上司。但我们只是一般同志的关系。以后朱刚把刘青萍调到生产科准备夺我的权。但最先受到威胁的是许掌妹,刘青萍不会让她这个眼中钉留在生产科。生产科有两间屋,大屋是科员们的办公室,小屋是我和刘青萍的办公室。每天中午我在大屋吃饭,跟大家说说笑笑,有时还打会儿扑克。而朱刚每天中午则要到我的小屋里和刘青萍一起吃饭,有时下午的上班铃响了,朱刚还不走,他不走我就不能进去。他们的关系是明的,大家都知道,我何必要碍他们的眼,坏他们的好事呢?每天中午搞得我无家可归,有事情也不能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去,心里当然很生气。有一天中午,许掌妹和其他一些干部在旁边敲铲子,说我是冤大头,科长的髙椅眼看就要被别人抢走,每天还得乖乖地给人家腾地方,让人家放心大胆地幽会。我气不过就闯进了自己的办公室,看见他们的情态不雅,但并未做出什么大的越轨举动。我好心好意地劝了书记几句,叫他注意点影响,如果非要在工厂里谈情说爱,请到自己的办公室里去谈。我犯了一个错误,古人讲劝赌不劝娼,何况朱刚又是个不懂好歹的土皇上。他原是戏院子里烧茶炉的,解放初期参加工会,打‘老虎’(指镇压反革命运动入搞‘三反五反’,人党当干部。原来的轻工机械厂只有三百多人,差不多都跟他有点关系,吃吃喝喝,狗咬连环。他成天吆五喝六,说了不算,算的不说,反复无常,脾气像狗脸一样说变就变。他的优点也在这儿。肚子藏不住话,我从不把他的话当一回事!这是我和朱刚刘青萍矛盾的开始……”雷彪打断了我的话:

    “你不要东拉西扯,我叫你讲自己跟许攀妹的关系。”“你不是叫我讲出全过程吗?”我感到说话特别吃力,好像肺里的气不够用似的。但我必须说,必须控诉!我有一肚子话要倒出来!雷彪带着个人的恩怨来办我的案子,我既然硬顶顶不过他,就要讲出全部实情,尽量感化他。叫他不要雪上加霜,迫害无辜:

    “……十月一日中午,许掌妹找到我家,说工会发了几张电影票,问我去不去。我因为有别的事情没有去。二号上班后她就告到书记那里,说我侮辱她,企图强奸她。这种诬陷太卑劣,太不要脸了。她是看到我斗不过朱刚和刘青萍,我虽然手里抓着他们的把柄,不仅没有办法把他们搞臭,反而得罪了他们,刘青萍很可能要顶替我。她为了保住自己不被踢出生产科,转而投靠刘青萍,就想出了这么一招计策,把我整下台,就等于为刘青萍当科长立了一功。刘青萍果然感激她,跟她成了好朋友。朱刚也真想借机把我的生产科长撤掉。但是,一调查,那天中午我的孩子在家,左邻右舍全都歇班在家,只看见我客客气气地送她出门,没听见她被强奸时的呼救声。事情传开以后连工人们都不相信,工人们说,要真有那种事情,许掌妹就不会说出来了。她为了求一个青年工人给她裁衣服,在机床后面站着就能跟人家发生关系!她是什么人物,厂里的群众很清楚。这件事工厂保卫科已经调查清楚了,朱刚也不敢撤我的职,许掌妹的诬蔑对我没有任何妨害,是几个月后我出了所谓的贪污受贿问题,朱刚才如愿以偿。您是工商局搞经济问题的,为什么对许掌妹制造的那场风波也发生了兴趣,旧话重提呢?”

    “经济问题从来就跟男女关系问题连在一起,富贵思淫欲。你们捞了那么多不义之财,我想知道是怎么花的?严茂顺有这方面的问题,你的同伙中大部分都是酒色之徒,你能例外?”他的思路就像铡刀一样武断而又直上直落,在他的铡刀下没有好人,一律铡成三截。

    我强自做出一种空洞的苦笑,几乎是用哀告的口吻求他能够放弃私人成见,用稍微公正的态度对待我:

    “雷彪同志,我哪来的同伙?难道你真的把我看成了赌博宿娼者的一伙?”雷彪恶意地笑了:

    “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人?”“我没有同伙,我没有犯罪!”“你已经在收审站里呆了两个月,以你现在这种顽固而狡猾的态度,还要继续在这里面呆下去。想想看,谁还相信你会没罪?正像你们犯人自己说的,裤裆里抹黄油一^是屎不是屎说不清楚!”他忽然露出了一种虚伪的同情。

    他说了一句实话,使我的大脑受了致命的一击。我已经落进了这个荒谬世界的陷阱,只好就听任荒谬的摆布,倘若在这个地方再呆儿个月,连我也会相信自己是不清白的。我努力靠还算坚强的意志支撑着瘦弱的身体,不让它在雷彪面前瘫软下来。

    “陈公琦,我再问-‘件事,有没有可能在你不知道的情况下,你老婆接受了严茂顺的钱?”“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心里一震。

    “我的意思你没有听明白吗?你是大学生,而严茂顺是个坑蒙拐骗的社会投机分子,为什么你们关系那么好?为什么他常往你家里跑?为什么他会那样关心你老婆,主动借钱让她跟你去广州旅游?据我所知,那一阵你们家的经济状况可是不好。”我脑中涌出一团疑云,再也不能强作镇静,忽然站起来大叫:“不,不可能!这是诬蔑,你们害了我,还想坑害我老婆吗?”雷彪一拍桌子也站了起来,他的目光严酷而凶狠,似乎有一种能置我死地的力量。我禁不住浑身颤抖。

    “陈公琦,你不要胡说八道。是你自己执迷不悟,顽固不化,害了自己,也害了你全家!告诉你,你的小儿子眼睛已经瞎了。”“你说什么?”“你的孩子眼睛出了问题。为了你的老婆孩子,快点承认吧。以你的情况判不了几年刑,再这样拖下去,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雷彪不再搭理我,径自走出了审讯室。

    我听他在楼道里喊:

    “看守,把陈公琦送固号子。告诉江科长,我走了。”我心里想着要迈步出房门,不知为什么脚步移动不了,身子晃动着,眼睛又被一片黑暗蒙住了,“啪喳”一声,整个身体都摔倒在地上。一霎时,仿佛被雷彪对我那末日审判的霹雳击中了,神经、理智全被雷火烧毁了,我失去了对自己控制的能力。忽然号啕大哭起来……我从来没有这样哭过,我从来不知道自己还会这样哭。忘记了羞耻,忘记了做人的起码尊严,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和自己,死命地呼号!左手揪住自己的头发,右手捶打自己的眼睛,身子在地板上扭动翻滚,脑袋朝着桌子腿拼力碰撞……我哭得天旋地转,哭得超越了痛苦,反觉通体虚脱,四肢轻浮,万念俱灰。仿佛不是我在哭,是一颗受了致命伤的灵魂,借助我的躯壳在垂死挣扎。我不能自已,完全是一阵狂暴的神经错乱!警察们围着我不知所措。

    江科长拍打着我的后背:“老陈,你怎么了?老陈,老陈,冷静点。”我突然像女人一样哭喊出有内容的句子:

    “你们枪毙我吧,别害我全家!雷彪,你把我枪毙了吧!为什么要把我儿子的眼睛搞瞎……”“老陈,你说什么?”江科长继续拍打我的后背,像哄小孩子一样。男人的哭啊,别人受不了,自己也受不了!我渐渐止住了哭声,不是我想偏偏停住,而是心里哭嘴上发不出声音。觉得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把我的身体撕成两半,拧成麻花儿。这力量不是来自外部,而是产生在我身体的内部,仿佛在心脏发生了地震,在胸口爆发了火山!我的右半个身子已经不属于我,不停地抽筋,右眼往上吊,右嘴角往上斜。这种剧烈的毁坏身体机能的痉挛和无规则的扭动,使我疼痛难忍。“五马分尸”的痛苦大概也不过如此。

    我的头脑却异常清醒,知道自己要完了。也好,就在这极大的痛苦中告别这痛苦的人生和世界吧!什么都来不及想,来不及说,想说也说不出……江科长把我扶起来。他也不像往日那么深沉自若,似乎真的动了怜悯之情,大声呼叫着:

    “老陈,你怎么了?老陈……”我想冲他笑一笑,他的脸上却现出恐惧的神色大概我这个处于穷途末路的人的苦笑是十分难看和吓人的。他以为我要说话:

    “你想说什么?”我发出的声音连我自己都不清楚,断断续续而又含混不清:

    “江科长,我是冤枉的。我儿子的眼睛瞎了,老婆的清白受到别人的诽镑,我对他们是有罪的……对不起他们!”我抵抗不住那跳跃的撕心裂肺的疼痛,闭上眼睛和嘴,静等那最后时刻的到来。

    “老张,你去找大夫。”“小王,你去准备汽车。”江科长是个好人。他们把我放上担架,抬出了审讯室。

    “知了,知了……”院子里那棵大杨树上的知了叫得真欢,它们知道些什么呢?

    我若是一只知了或麻雀该有多好……

    六、哑巴?神偷

    我的躯干像一根放干的油条,没有油性,没有水分,渐渐干瘪,枯黄,僅硬,脆弱。

    我确实尝到了死亡的滋味,当右半身剧烈的抽搐停止以后,有一刹那我感到通体舒泰,周围一片宁静,内心感到温暖、和谐与快乐。忘记了眼前的处境,丢弃了一切烦恼、悲愤、沮丧和痛苦。解脱的灵魂渐渐上升,甩掉了这副一钱不值的臭皮囊,向远处飘逸一一我看到了地府的光芒。原来地府和天堂只是一墙之隔,我从未见过的祖父、太祖、老祖、老老祖宗,都伸出双手欢迎我。看来他们活得自由自在,健康而愉快。早知地府这么好,我何必在人间受那种折磨!我活了四十多年,想追求奇遇、成功和与众不同的生活,到头来枉受缧绁之苦。现在却能够过一种安定和平稳的日子了。

    老祖冲我口念偈语:

    空则无得寂則无说一尘不染何贪何受抽搐重新开始,一阵痛楚重又把我召回人间,原来是在医院的病床上。医生给我打了针,灌了药,我听不清医生跟江科长说了些什么,昏昏沉沉只觉得他们又把我抬回了收审站。

    人家都说死而复生的人对命运看得更清楚,对生命更加热爱,对人生更加积极。我却看到人活着是一种丑恶的现象,对人生更加厌恶,因为我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身后老是站着一个恶魔,它戏弄我,狎玩我的命运。

    我本来喜欢文科,高中毕业后家里却非让我考工科,又谁知念完大学二年级忽然得了一场感冒。感冒算什么病?我竟卧床半年,转成肺炎,大口吐血,只得休学。如果我按期毕业于唐山矿冶学院,就会走另外一条人生的道路,过另外一种生活。如果我考上的是文科大学,心情愉快,也许根本就不会得什么感冒。

    病好以后我还曾考进了人民艺术剧院,给一个著名的导演当助手。连洪千彩都向我频送秋波,希望重叙旧好……要不是“文化大革命”,我说不定成了一名正式的导演。如果不是出生在这样的家庭,如果不进轻工机械厂,如果、如果……我仿佛真真切切地看清了自己的命运是怎么形成的,人生就是一连串的偶然事件。这一连串的偶然就构成了我命运的必然,想逃脱是办不到的。我倒霉就在于始终不能平静、泰然地接受自己命运的安排,老想给自己的生命找到更理想的突破口,血管里有股力量必须要流出来。老祖那句偈语是怎么说的?

    一尘不染何贪何受我深感惊诧,老祖的音容笑貌及他说的话,我还记得清清楚楚。到底是梦,是醒?是真,是假?我是活着,还是死了?

    我睁开眼。

    “陈大爷,你可醒了!”犯人们围过来。

    “陈大爷,你好点吗?”“你整整睡了两天两夜,江科长来看过你好几次。”我眼前晃动着一张张亲切的脸,有的须发蓬乱,像狮子狗一样善良温顺;有的长相丑陋,但丑得可爱,眉间尚存忠厚。眼下他们是我的难友,我的亲人,只有他们关心我的生死。

    右半身的抽搐已经好多了,偶尔还有一些轻微的痉挛。只是头痛欲裂,像有一把锯子在锯我脑颅。从百会、印堂、人中到膻中、中极有一条线,我明显地感到这条线冰凉而又不停地颤动,把身体分成两半儿!右边有些麻木,但是勉强能够活动。“你们说我睡了两天两夜,那现在是第三天了?”我挣扎着坐起来,在墙上画了多半个正字。

    江科长和端着一大碗病号饭的看守进来了。

    “老陈,好点吗?”江科长叫我趁热先把面汤吃了。一大碗粘糊糊的面条儿,上面漂着香油、葱花,里面还窝着两个鸡蛋。我好久没有饿的感觉了,肠胃对于食物就如同我对生活一样厌烦。可是见了这碗香油葱花面,突然胃口大开,馋涎已滴。就像几个月没吃一口东西的饿鬼,顾不得客气,顾不得在众目睽睽之下稍微讲究一点吃相,三下五除二,还没有尝出什么滋味,一碗病号饭已经倒进我的肚里。吃到最后两口才感觉到香味,肚子里仍然觉得空空如也,要是再有两碗就好了!既然想照顾一下我这个病号,为什么不管饱,刚把馋虫勾上来就没了……江科长看出了我的心思:

    “老陈,医生嘱咐千万不可多吃,你那个功能紊乱的肠胃一下子承受不了太多的食物。但是你乂严重地缺乏营养!”他又把一包炒花生豆递给我:

    “每次要少吃,每天可多吃两次。”他忽然抬头看看同号的其他犯人,那神情是担心他走了以后,其他犯人会抢夺我的花生豆。但又不想把这番意思挑明……犯人们的确馋涎欲滴。

    他的相心是多余的,平时犯人尚且不敢对我无理,何况这花生豆是他江科长送的。他这个收审站的大科长亲自到号子里来看望我,为我送吃送喝,已经在其他犯人眼里大大地提髙了我的身价。我向他表示了感谢。但眼下我最关心的只有两件事:

    “江科长,您能不能告诉我,我儿子的眼睛到底是怎么瞎的?瞎了一只,还是两只全瞎了?”他的脸色马上沉了下来,我的心也随之冰凉了。

    “根本没有的事!你的小儿子在学校踢球,左眼被足球碰了一下,只是有些红肿。你爱人为了安全起见,防备小孩子不注意再碰着,就用棉纱暂时把孩子的左眼蒙了起来……”“真的?”我不敢相信似的望着江科长的眼。

    他神色严峻,不像是哄我。再说也没有必要哄骗一个犯人。

    “昨天我亲自到你家里了解这件事,査看了孩子的眼睛,已经快好了。雷彪同志那样讲是不负责任的!”“谢谢!”我松了一口气,可心里并不轻松,雷彪为什么要吓唬我呢?

    “江科长,请您实情相告,我是不是得了半身不遂?”“不,医生说你是神经官能症。”“神经官能症?”这比瘫痪更可怕,“不是发疯的前兆吗?”“你是由于精神过度紧张,再加上长期失眠和身体缺乏营养所致。不是所有神经官能症病人都会发疯的,这要靠自己会调理精神。我之所以实情相告,因为你是个有知识的人,我相信你的理智,相信你的意志,你要多加注意。当然,我也会把你的情况反映给工商局和检察院,让他们加速调查,快点处理。”疯子,我会变成一个疯子!蓬头垢面,胡言乱语,见人打人,见物砸物,随心所欲,说想说的话,做想做的事。在别人眼里自己是疯子,在疯子眼里其他人又何尝不是神经病!用疯狂解脱自身的痛苦,用个人无约束的疯狂对付社会上有组织、有系统、铁板一块的疯狂,也许是一件很痛快的事!据说疯子不受法律制裁,一疯就自由了。

    雷彪就是要把我逼疯,把我吓傻,把我拖死;我死了正好灭口,我疯了他们看笑话,朱刚、刘青萍、许掌妹,还有严茂顺……一想起严茂顺就像有一条毛毛虫在心里爬,他真的背着我跟陶波也做了手脚?不,我绝对不相信陶波会做出对不起我的事情,她跟着我吃了那么多苦,再怀疑她简直是一种罪过!我不相信雷彪的话,可他的暗示像一团不祥的阴云,不时地会在我脑子里面盘旋、翻腾。陶波不会看上严茂顺,这一点不用怀疑。但她热情、简单,长期跟儿童打交道,自己也有一副童心,对社会和人的了解像儿童一样单纯幼稚,认为凡是表面上老实可亲的人就一定是大好人。焉知她不会上当?连我都上了严茂顺的当嘛!严茂顺可是个色中饿狼,他酒后自吹,没有他征服不了的女人。他一眼就能看出什么样的女人需要什么,凡是他想要搞到手的女人,不管她身份多么髙贵,一碰上他就浑身动弹不得……我感到抽搐又要开始,急忙吞下两片药。

    我不能老想这些事情,这岂不又中了雷彪的圈套!我不能死,不能疯,应该要求他们带我出去看病。

    这是什么药?吃下去为什么昏昏沉沉老想睡觉,我闭上了沉重的眼皮。

    从房角装有一根自来水管的地方,传来“咯吱、咯吱”一一耗子磨牙玩的声音。老鼠的牙长得奇快,必须不停地咬东西,把牙磨平。书本、衣服、皮革、木箱最好。没有这些东西,光有石头、铁管它也得咬。如果它停下几天不咬东西,鼠牙就会长长,使它闭不上嘴也张不开嘴,只能等着饿死。牢房里还有耗子,这太好了。光有人,房子里显得沉闷而无聊。我也曾养过一只蚂蚁,以后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耗子比蚂蚁又大多了,是个正儿八经的活物,牢房里好像一下子有了生机。

    听声音这么老梆,牙齿凌厉,一定是个大耗子。我真想睁开眼看看,但眼皮艰涩不听指挥,只好闭自欣赏这老鼠牙齿奏出的音乐。

    我在南郊区劳动改造的时候,有一天早晨在床铺底下发现一窝小耗子,心里腾起一股火。贫下中农对我实行专政,连耗子也来欺侮我,居然敢明目张胆地在我床铺底下做窝生崽。我把那一窝小耗子打死,扔到了门口的粪堆上。中午我下工回来,发现我的床铺上有几十只耗子在闹腾,最大的一只耗子王跟猫一样大。它们把我的枕头、被子咬得乱七八糟,被我打死的那些小耗子沾着满身屎尿,也整整齐齐地摆在床铺中央。原来是大耗了从粪堆上把它们拖到我的床上,正在隆重地为自己死去的儿女开追悼会,当然也是向我示威,床铺上拉满耗子屎。我抢起铁锨,猛一顿拍打,才把那群成精的耗子赶走。连耗子都懂得报仇!自那以后,我对任何动物都不敢轻易伤害。

    想起过去这件有趣的事,心里很愉快。看来我应该多想想愉快的事情,给自己安一根精神疏导管,目前只有回忆自己最得意的事情才是唯-的安慰。我有过最得意的时候吗?

    我刚到农村的时候,队长分配我掏大粪。每天都在粪便里打滚儿。特别是掏完粪以后盖那个粪坑盖儿,“扑”地一声,粪便像烟花一样四处喷射,我无法躲闪,溅得满身满脸都是粪便。当时又无处去洗澡,吃饭的时候只能把沾满粪便的手在沾满粪便的衣服上擦两下,拿起饽饽就啃。什么叫脏?我只知道饿!当时活计很累,活得也够艰难,可身体毕竟还算是自由的。什么叫自由?人类上“自由”这两个字的当还算少吗?我现在几乎忘记自由是什么滋味了,真后悔在自由的时候没有认真享受自由。

    我掏大粪的劲头以及粪便对我的污染连生产队长都看不下去,他受感动了。说我比农民还像农民,没有一点城里人的酸劲。我心里很清楚,自己已经不是城里人了,要活着,要吃饱,就得卖命干。干狗事,不像个狗样还行吗?

    有一天队长问我:

    “你还会别的手艺不?”我会什么手艺呢?心里迟疑着,嘴上却答得很干脆:

    “我会理发。”队长算计了一下,一道命令就使我脱离了大粪坑。

    “你就以咱们生产队的名义开个理发店,每天交给队上两块钱,队上给你记十分工,多赚的钱归你自己。”其实,我只给自己的孩子推过头,从未给成年人理过发,更不会使剃刀。而农村的老头儿都喜欢让剃头匠把头皮、^下巴刮得锃亮。俗话说人无三天力巴,绝处逢生,还有什么事情能难住我!我借口买理发工具又回到城里,到全市最有名的“凤凰理发店”求爷爷、告奶奶,低三下四送小礼,说瞎话、编故事一自吹苦学理发手艺是为贫下中农服务。连偷带学,用三天时间总算掌握了一点理发的基本要领。回家买了五个大冬瓜,悬着腕子削瓜皮,锻炼手劲和腕子上的功夫。

    一个星期后,我的理发店就开张了。头一个顾客就是一位络腮胡子的老大爷,这叫开门先碰上个大辣椒,我的双腿真有点发软。头一刀还敢下,越到后边手抖得就越厉害。多亏我临时想起了一段著名的快板书,叫《大老王剃头》——有个剃头的大老王,挑着担子走四乡。

    碰上个地主要剃头,价钱讲定是二斗红高粱。

    地主有话讲在先,拉破一个口儿要扣掉一斗红高粱。

    地主摘掉大草帽,老王心里直发凉:

    这脑袋七棱八角除去沟就是梁,跟猪头长得一个样!老王心里一紧张,“嘈-一-”拉破了一道口儿,“扣你一斗红高粱!”老王心发慌,“噌——”又拉破了一个口儿,地主得意地举起两个手指头:

    “扣你二斗红高粱!”老王心里来了气,抡起刀于“噌噌噌”!“我一不做,二不休,今天叫你全扣光!想起这段快板书,我的精神忽然放松了。反正老头儿的脑袋在我手里抓着,管他是地主的脑袋还是贫下中农的脑袋,他的生杀大权操在我大老陈手里,我的双手不再发抖。虽然给老头儿拉破了几道小口儿,总算顺利地过了第一关。

    我的操作技术实在算不上髙超,但我的审美意识是一流的。某些小地方可能理得不够整齐,大的轮廓、发型保证说得过去,因此青年人还是愿意叫我理发。那个时候男女发型都很简单,千篇一律,我很快就能应付裕如。顾客越来越多,每月除去缴给队里买工分的钱,自己还能剩个六十多元,比在城里活得还舒心自在!公社书记也叫我推过几次头,当然是一分不收还要侍候得格外小心。我边推头边陪他说闲话,他认定我是个“能耐人”。很快,新的机遇又降临到我的头上:公社调我到拖拉机站当技术员。

    拖拉机站黾养着十四个大爷,农闲的时候他们打扑克、下象棋,一到农忙的时候拖拉机就坏。我去了以后当然要改变这种状况,大爷们捣蛋,我自己学会了开车,他们便拿不住我。我上中学的时候就会骑摩托,开拖拉机如同闹着玩,梢带着连汽车的驾驶执照也拿下来了。我不敢说自己有多么聪明,至少不是笨人,车钳铣刨,画线下料,我都能来两下子。扩大业务范围,增加收人。有了钱就好办事,可以让领导高兴,也可以让下边的人听话;可以赏,也可以罚;还可以整治人!有人出难题难不住我,有人叫板也叫不住我,只要有事业可干,七股八叉、勾心斗角,我不在乎。由技术员升站长,由站长升厂长……天无绝人之路,我陈公琦不论到什么地方都能活得下去,连掏大粪都能掏出花样儿,当犯人也熬上个犯人头儿……号子里又响起老鼠磨牙的声音:

    清脆悦耳。我害怕惊动它,慢慢睁开了眼睛一“咯吱、咯吱!”墙角的自来水管连接着楼下的女牢房。一个我没见过的犯人蹲在地上,用手抠水管四周的水泥块。我抬起身子招呼他:

    “喂,你想干什么?”他没有理睬我,连头也没有转过来。也许是我的声音太小,他没有听见。

    犯人们见我醒了都凑过来:

    “别喊了陈大爷,他是哑巴!”哑巴?哑巴能犯什么罪?怎么也来到I这个地方?他似乎感到用手抠不过瘾,抓住水管用力摇晃,那意思似乎是想把楼板摇出个窟窿!他穿着背心短裤,皮肤像黑紫色的缎子一样油光发亮,一用力身上的肌肉隆起,疙里疙瘩,一副令人羡慕的好身板。脑袋剃得精光,上下一个颜色。没有人知道他犯的什么案,叫什么名字。更猜不透他成天跟那个自来水管玩命又是为什么?

    “陈大爷,你这冋可捞够本了,吃完了睡,睡醒了吃。”我的确是这样迷迷糊糊地过了卜来天,这其间收审站的医生来给我打过几次针,右半身的痉挛基本上能控制住了,只是身体太虚弱,脑袋还有些昏昏沉沉。我意识到不能再这样躺下去了,越躺越不想起来,有一天想起来恐怕就真的起不来了。我若不想死就得尽可能多活动,恢复右半边身子的机能。我试着慢慢下了地,腿脚好像不是属于自己的,沿着床边走了几步,血脉渐通,腿脚才开始灵&便起来。估计快到吃第二顿饭的时候了,我想漱口洗脸,让自己清醒清醒。老犯人到便池给我接凉水的时候,不得不让哑巴挪开一点地方,他站起身看看我。

    我冲他笑笑。

    他嘴里发出“啊啊”的声音,虽然吐不出含义明确的字眼,但五官却如同一块微型集成电路板,能表达各种丰富多变的感情信息。

    明白他的意思是向我表示关切,问我身体感觉如何?

    我感激地对他点点头。

    我在昏睡的这段日子里,号子里又来了三个犯人,除去哑巴还有一老一少。那年轻的贼眉鼠眼,相貌猥琐,我猜测可能是“皮子”(小偷)或“黑线”(晚上拦路抢劫)上的人物。我问他叫什么名字,他向我露出谦卑的笑脸。

    “我叫范天文。”“犯的什么案?”他还有点扭捏,似乎不好意思说出口。

    号里的老犯人不耐烦了:

    “陈大爷是号长,问你什么你就老老实实地回答。”“进了这个号子算你烧了高香,要在别的号子早把你打熟了!”“瞧你这个假眉三道的癩样儿,天生是个‘鸟屁’!”犯人们七言八语,有些不逞之徒大概早就手痒痒他们天生喜欢阴暗.我这个号长可能不如崔朝柱更合他们的口味。

    范天文确实被吓住了,赶紧低下头老老实实地说:

    “我是吃白钱的。”我想“吃白钱”大概就是偷盗之类的行当,为了别惹起是非我没再详细追问他。另外一个小老头,倒是慈眉善目,一副和气生财的样子,他见我把脸转向他,主动地点头赔笑:

    “陈大爷。”“哎,可别这么叫!”我赶紧摆手,“别看我胡子拉碴,比你小得多。这样叫我折寿。”“别客气,我今年整五十。”“比我大七岁。贵姓?”“免贵姓刘,单名叫义。”我笑了,这个刘义有点买卖人的习气。不觉也换了一副开玩笑的口吻:

    “阁下犯的什么案?”“咳,说来惭愧!”他像演员一样有声有色地仿佛要起板开唱:

    “伪造股票,倒卖了一点粮票,我的职业是金银首饰匠,在干活的时候碰巧也会做点手脚……”一个性急而又只会暴力抢夺别人钱财的犯人插嘴问:

    “股票也能伪造?这么说你还会造假钱?”“小兄弟,世界上的东西没有不能伪造的。诸位以后如果需要刻图章,需要各种各样介绍信、证明信、工作证、记者证,请去找我,我一定效力。可是一条,这次进来不知还能不能被放出去?”犯人们被他那幽默乐观的神态逗笑了。

    刘义是个能说会道、善于交际的人,很快就贏得了犯人们的好感。

    我对他的职业更感兴趣:

    “这么说你对金银首饰一定很内行了?”“不敢,略懂一点皮毛。”“解放前夕,母亲把家里的金银细软裹了一大包揪,交给我亲叔叔带往香港,让他站住脚以后派人来接我们全家出去。这些财宝实际上都是我母亲的,外祖父家相当有钱,连他们家的房子都是照故宫的样式盖起来的,只是比故宫矮一点。谁知叔叔到香港以后把这笔钱占为己有,根本不跟我们通音讯,后来他成了一家大表行的董事长。至今,兄弟、叔嫂之间视为仇敌。家丑家丑,家家都有。”刘义见我突然不说话了,就试探地说:

    “陈号长,尊夫人如果有金银首饰需要加工,我出去以后一定愿意效劳,可以分文不取,保证不缺分毫。”母亲手里确实还有几件金物,说了几次想给陶波和我的女儿改成戒指和耳环。我笑着问他:

    “你在加工的时候是怎样做手脚呢?”他成心卖关子:“我不能说,我要公开了自己的手段,尊夫人就不会再让我干活了。”“没关系,让我们开开眼,以后好给你多揽点买卖。”他一抱拳:“那我就献丑了。比如,一个老太太叫我把一只断了的方戒指给她儿媳妇打成细戒指,我先将方戒指打成细长条。然后找她要凉水,说金子需要泡一下。趁她进屋取水的工夫,我立即截下一段金?含在嘴里。诸位听清,完成这全套动作最多不过两秒钟,神仙也发觉不了。”“你可真神了!”有人发出赞叹。我心里觉得可笑,不用神仙,警察就把你抓来了。

    刘义还有点老天真。仿佛他不是在讲自己走麦城,而是夸耀怎样过五关斩六将:

    “有的时候我把耳环在煤油灯上加热拉成细长条儿,用两张纸片裹住两头,一边拉一边用指甲掐,两颗绿豆大的金粒就裹进纸团,借着摸火拿烟之机金豆便进了我的口袋。有时,在脖子上搔搔痒痒,金子便落进了裤腰;有时,假装提鞋,金子就滚进了鞋窝。总之一句话,神出鬼没,变化万端,让主家感到眼花缭乱,防不胜防。”不知谁嗵咂舌头:

    “老天哪,谁要叫你干活可倒了血霉啦!”“怎么样?陈号长,尊夫人的戒指不敢叫我打了吧?”刘义揶揄地说。

    “老刘,你真是神偷!”我绝不是挖苦他。他让我感到犯罪也是-种智力活动。

    “咳,再神也神不过人的心,人的眼,最终我不还是神到这个地方来了!”刘义转眼变得神色黯然,真像个老头子了,“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合法的小偷,大块的金银往家里拿,没人敢管;另一种是非法的小偷,我们属于后一种。”不管怎么说,牢房里增加了刘义,使我的心情变得愉快多了。

    今后有了可以说话,可以交流一下正常人的思想和感情的人,我给他打气:

    “老刘,咱们说定了,我老婆的戒指和耳环一定叫你做。”“好啦,有你这句吉言,我就能盼到那一天。”刘义不愧是闯荡江湖的老梆子,乐观而有风趣。他一来,号子里的气氛就显得活跃多了,犯人们都挺开心。

    只有哑巴无动于衷,一个人蹲在墙角挖泥。没有人敢招惹他,大概是害怕他那身力气。

    七、蚂蚁?逮捕

    我例行公事般的每周要找两次江科长,请他给雷彪打电话。我要求见他,要他带我去医院看病,由被动地等待提审,变为主动地要求提审。雷彪每隔一个多月来一次,一次最多不过十五分钟,而且都是我向他提问题,提要求。不管我的问题多么迫切需要解决,我的要求提得多么恳切,雷彪始终不愧是我的克星!他一见了我就没有好脸色,没有好话,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最后总是那句话:“关于你看病的问题我回去研究研究再说。”他的研究从无结果,从不给我答复。等到下次见面我把老问题再重提一遍……脱去夹衣换上单衣,如今在单衣外面又需要加件毛衣了。我在收审站熬过了五个多月,眼看期限已到,却看不出一点要释放我的迹象。心里打鼓,吉㈧难测。如今我已是掌管楼上五间号子的“大牢头”,如同“二警察”,手里还确实有点权力。我进出牢房比较方便,只要打声招呼看守就给我开门。我实在忍受不了跟犯人们一块排队大小便,好像人的排泄器官跟自来水的龙头一样,打开就流,一关就停。有时我蹲得双腿麻木,在众目睽睽之下仍不能痛痛快快地拉出那滩屎。现在我就可以到厕所里去大便。经过我的努力,每间号子发了个大水桶,可以到厕所里接水回到号子漱口洗脸,再不用洗漱拉撒全靠那个便池了。

    作为“大牢头”,我还有一项权力一收审站办起了一个粘合剂加工厂,每天由我从各个号子里指派二十个犯人去加工厂劳动。据说社会上兴起了--股经商风,各机关团体纷纷开公司、办企业,赚了钱给自己的职工发奖品、送红包。靠山吃山,近水吃水,收审站只能吃犯人。去加工厂劳动的犯人可以吃得饱,有菜,还可以分到几支香烟。但是,江科长嘱咐我只能挑选那些比较老实服管的、案情较轻或准备释放的犯人去劳动。十三号的犯人自然沾光比较多,我特别偏向他们,有时也利用他们为我传递点消息。

    陶波带来消息:我所在的工厂通过组织手段托到工商局和检察院,千万不能放我出来!公家走公家的后门,对付我这个收审犯。什么法律,权力就是法律的娘!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太傻了,不能这样傻等,不能被收审站对待我不错的假相所蒙蔽,精明而又通情理的江科长救不了我。整个法律跟我作对,工商局、检察院成了我的敌人!我仿佛随时随地都能听到雷彪的声音,都看得见他嘴角泛起的那种带着毒刺儿的微笑。

    既然社会不需要,我何必非要做个顺民?我感到自己身上的恶性因子在集结、膨胀、繁衍——这就是我对命运实施报复的动力。我的心扉深处已经萌生了一种铤而走险的念头。当然还要再等几天。因为我跟三楼的看守已经混得很熟了,他也向我透露了一些消息。他听到江科长打过这样的电话——“……我们认为,根据目前的材料很难给陈公琦定罪,他可能是没有问题的。你们再不处理我们就放人!”我估计熄灯的时间快到了,就打水漱门。

    哑巴急忙放下他抠水泥的工作,倒了一盆冷水放在便池旁边。等我漱完口。他用毛巾蘸了冷水,轻轻地先帮我把全身擦洗一遍。然后我便赤身裸体地趴到自己床上,哑巴拧干毛巾为我搓澡。他手大力气大,心又格外细,裹着冷毛巾的手掌像一架按摩器一样在我身上滑动。不,任何按摩器也比不过他的手掌,很有力量又极其温柔,我身上的每一个部位、每一处穴道,每一条筋脉都搓到了。我的身体由凉变热,最后搓得我浑身冒火,筋骨舒畅。搓完了后背搓前胸,搓完了躯干搓四肢。哑巴心到手到,细致而有耐性,比高级浴池里最好的搓澡师傅还要棒!搓完以后躺进被窝,哎呀,太美了!我每天晚上都要这样搓一遍,两个多月来证明对身体的恢复大有好处。

    哑巴给我搓完,又去抠他的水泥。

    忽然,他“哇呀哇呀”地怪叫起来,双手拼命摇动着自来水管,水管发出“嘎嘎”的响声。

    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急忙穿衣下地。因为别人不敢管他,他只有对我百依百顺。我经常派他去加工厂干活,不干活的日子我也会每顿饭省给他半个窝头。越是哑巴越心灵,他像私人保镖一样对我忠心耿耿,他的事我怎能不管?

    原来哑巴将水管四周的楼板挖通了,通过这个窟窿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楼下女牢的灯光。

    楼下立刻传来女人的叫骂声:

    “喂,楼卜.你们这帮该死的,要闹地震,还是要拆楼?”一听见女人的声音,我的犯人们立刻都跳下床来,把脸凑近窟窿。有个小子连说话的腔调都变了:

    “喂,姐姐,我们都憋坏了,掏个窟窿想看看你的脸蛋儿。”“不给脸看给屁股蛋儿看看也可以!”我立刻喝住他们。

    楼下的女犯也不是好惹的,不急不气地回骂过来:

    “臭狗食、下三烂!快看吧,楼下住的除了你妈妈,就是你姐姐,你妹妹。”“蹲了大牢还想找便宜,叫你们这群臭王八蛋一个个都判死刑、判无期……”々我的犯人们还想还嘴,我赶紧叫他们回到自己的床上去。谁知我这个号长的威望这时候突然一落千丈,有几个色鬼抓住水管就是不肯离去。他们浪荡的神态,淫邪的目光激起了哑巴的愤怒,抓住他们像扔鱼篓子一样,一个一个都摔回到大床上去。

    我凑近窟窿,尽量把话说得文雅些,只有这样才能压住她们,让对方想骂粗话也不好意思张嘴。

    “女号的难友,刚才是我们的犯人粗野无礼,实在对不起。我是楼上男牢的号长陈公琦……”楼下果然安静下来我接着说:

    “我们号子里有个哑巴叫王铁林,是北塘口的渔民。除去不会说话,其他方面都是百里挑一的男子汉,为人实在,聪明能干,有一身好力气。他打了鱼总是把好的挑出来交给本村的一个女人到集市上去卖,时间一长这两个人就产生了感情,发生了关系。那个女人的末夫是个假男人,醋劲却很大,就想把他老婆打残废,不能再上街卖鱼,哑巴知道了,闯进去,反把那个假男人打伤了。人家告那个女人勾结哑巴谋害亲夫。这件案子最后怎么判咱先不说,我要说的是哑巴这片诚心,他用手指头天天抠,十个手指头全流过血,指甲也裂了……”忽然从楼下传来一个女人抽抽噎噎的哭声,我心里有数了,不禁佩服哑巴的精细。他怎么就知道自己的情人关在楼下呢?

    “哑巴为什么要挖这个窟窿呢?他猜想那个女的就关在楼下,挖穿了楼板就等于两个人心相通,命相连,一块坐牢,朝夕相伴。那女的叫张雅美,不知是不是在你们号里?”“在,在,雅美,你快跟哑巴说几句话……咳,瞧我糊涂的,他听不见,那可怎么办呢?”听声音是刚才第一个说话的女人,也许她是女牢的号长。很快就传来张雅美带着哭腔的声音:

    “陈号长,麻烦你老转告铁林,我很快就能放出去,这是警察偷着告诉我的。我出去以后就到法院离婚,离不成宁愿再回到这里来。是我害了铁林……我死活跟他!”我说:“张雅美,你赶快站到水管旁边来,让铁林看看你。”哑巴把脸贴近窟窿,“呀呀”地叫着。

    楼下的张雅美也在急切地呼唤:“铁林,铁林!”窟窿太小,楼板又太厚,他们顶多能看清对方一个鼻子或一只眼睛。

    熄灯的哨音响了。看守还算有德,刚才大概是去打扑克忘记吹哨了……半年的期限到了,我等待着“宣判”。

    六十二天了,没有消息。

    六十五天了,仍无动静。

    六十九天了,我去找江科长,江科长不在。我的问题使他为难也许有意回避见我。我只得问别的警察:

    “你们这里有规定,每期一个月,每个收审犯人最多只能关押两期,我已经超过九天了,你们打箅怎么办?”“哎呀,看守没有告诉你呀?”警察跟我装傻,“昨天检察院来电话,鉴于你的案情特殊,一时处理不了,还得再延长一段时间。”虽然这个答复并不是太出乎意料,毕竟是警察正式传达了他们上级的决定,对我来说还是一个沉重打击。我感到心里的怨恨像火焰一样急于要向外喷射。

    “收审站是执法部门,连你们自己定的制度都这么一钱不值,说变就变,还有我们这些草民说理的地方吗?”值班警察是个笑面虎,乐呵呵地说:

    “老陈,你身体不好,千万别着急。我们是磨房的驴一一听吆喝!我恨不得把你们都放了,还賺清静呢。”是啊,跟他说气话有什么用?他听头儿的,头儿又听谁的呢?那就难说了。任何法律都是由人制定、由人执行的,可什么是人呢?

    既然人和社会创造了监狱,看来我是无法摆脱它了!我已经学会了给自己消火,有个神经官能症管着我,我不想让它把我带进疯狂的境界。我不愿马上回到号子里去,就拐进了楼上的厕所。厕所的后窗‘户对着一片菜地,穿过菜地有片高低不等的房屋,别看那建筑不整齐,却是自由的世界。我抓着窗户上的铁棍,贪婪地看着收审站以外的天地,呼吸着带有臊腥味的新鲜空气。

    一个完整的越狱计划在我脑子里诞生了……

    看守对去加工厂干活回来的人检查得比较松,有时我在旁边再打点掩护,他们已经为我带回一根钢锯条。万事齐备,只等东风了。

    当我在墙上画完第十五个“正”字的时候,机会来了。傍晚突然变天,一阵飞沙走石过后下起雨来,风声雨声会把钢锯锯铁棍的声音完全吞没,何况看守等到犯人们睡着以后自己也就去睡大觉了。他们只提防单人越狱,所有防范措施都是针对一两个人的。而我要发动的是一场集体越狱,正好利用了看守思想上的麻痹。大雨会把我们的脚印及一切痕迹冲个净光,逃出去的人多,警察追捕的目标就分散,我们漏网的可能性就增大了。

    我私下里已经串联好了八个案情比较重的人,他们都起誓愿意跟我一块往外逃。锯门锁、锯厕所的铁窗以及扶我翻越墙头都是不成问题的,我经过反复考虑,认为这个计划是万无一失。我出去的0的是为了告状,要把自己的冤屈公之于众。即使失败了,顶多就是被判刑,那就可以请律师,我自己也有了发言权,在法庭上把一切都讲出来.包括这次策划集体越狱的动机,一切都是被逼无奈!越狱的人越多,对社会的震动越大,如果造成一个大的政治事件,引起市串.或中央大头头的重视,我伸冤也许就有望了……我思考着怎样对全号的犯人讲,拉出去的人越多越好。还有足够的时间让大家考虑,让他们自觉自愿地做出决定。关键在我怎么说,要真诚实在,不能讲大道理,大道理他们听不懂。我是领头的,一切罪过都在我头卜」他们真是不跑白不跑,万一被抓回来都没有多少责任。光这样说他们不会相信,我不是傻子,为什么放着收审站的“大红人”不当,偏要去那个倒霉蛋儿呢?我需要他们,没有他们我就跑不出去……我忽然觉得自己跟眼前这群犯人毫无二致。我身上也存在着许多跟他们一样的欲念,甚至比他们更坏。但我不再为此感到屈辱和震惊。

    哑巴眉飞色舞地守在自己的窟窿旁边,他把自己的腰带从窟窿里送下去,他拉着上头,张雅美抓住下头。他拉拉,她抖抖,借此传递感情的脉冲,聊解一下爱的饥渴。不知为什么,张雅美老说要放,老也不放。看来关在收审站的人没有一个命好的。还有几个雄性荷尔蒙积存过剩的家伙,也挤在哑巴旁边,跟楼下的女犯人说笑打趣,他们能叫得出好几个女犯人的名字。这个“哑巴洞”,真成了男女犯人生理上的导泄孔。可怜的文明人。

    还有一伙犯人围着刘义,让他给看相算命。刘义摇头晃脑,满口之乎者也,俨然一个小神仙。两个犯人刚被他看过相,连说:“真准,真准!”主动把自己的身世告诉刘义。围观的人也啧啧称奇,再三向他追问其中的奥秘。

    他越发卖弄玄虚:“告诉你们也听不懂,看相要研究人的宫格、纹路、脸型、骨骼、皮肤、肌肉等等,光是一张脸上就分成二十宫、十三部……算啦,先给你们讲最简单的吧——鼻子位于脸面的中央,是人身体的代表。颧骨则表明年纪的大小、阅历的深浅。眉目清秀,脸面方正,当然是好相。如果鼻眼之间有物横扫颧骨而达奸门,定是乱搞男女关系无疑!”犯人们果然被他唬住了,牢房里是很讲究迷信的。大概越是被命运抛弃的人,越相信命运。我原来也是不信这一套江湖骗术的,忽然心血来潮,也想叫刘义给算上一卦,看看今天夜里的运气如何?

    谁料我刚一凑过去,刘义“腾”地站起来,神色变得严肃了:

    “号长,你气色不对,莫非有坏消息告诉我?”我笑了:“恰恰相反,我正有好消息要告诉大伙。想请你给我看看相,该讲不该讲。”他拿起我的左手,草草看了一下,就对围着他的犯人们说:

    “你们去到哑巴那儿找乐儿去,我跟号长谈大事。”他拉我坐在我那块靠墙的铺位上。重新拿起我的手仔细端详,口中念念有词:

    “掌纹在根基,你的根基纹自坎宫不断直上,这是平地起雷,内手发家。闯过四十五岁,会交好运,更不会缺钱花。你掌心的气色也不错,掌中有血,衣禄自得。从你的手相看,目前宜静不宜动,不久会有喜事。”由于他胆小谨慎,越狱的事我没有拉他。他果然用看手相的方式劝我放弃这次冒险,是谁告诉他的呢?我跟那八个人曾约法三章,谁事先透露了风声,大家就把罪过全往他一个人身上推!我虽然心里已经开始紧张了,还是想逗逗他:

    “刘神仙,你别光说好听的,难道你看不出天賜一副操心的命。我就是为冒险和不幸而生的。”“从手相上看你的夫人很漂亮,也很能干,在于事业上不比你差。你十儿岁的时候看中一个人,这个人的线至今还跟在你的婚姻线旁边……”我心里一动,刘义影射的那些事情我跟任何人都没有讲过。

    “你小时候不错,家里很富,二十岁得了一场大病,开始多灾多难,灾难要跟你二十多年,中年以后又不错。”我也有点被他唬住了,勾起心中的感慨:

    “人一生真正能干事业的就是三十来年,应该好好过。你看一一人生一世的‘世’字不就‘卅’拐弯嘛!在这段最好的时间里我恰恰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始终没有找到自己的事业。”刘义很会开导人:

    “天理公道,不会老是一面倒。要相信风水会轮回流转的。”“我不能老是被动地听凭厄运的安排!”“从手相上看你的厄运快完了。”“你知道我的计划了?”“什么计划?”他也是好演员。

    我不迷信,可我的决心动摇了。

    “老刘,你说实话,你是真会看手相,还是拿我开心。”“陈号长,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看相是个二把刀。但我看出多少说多少,看不出来的不说。”“我真的能释放?”“我要唬你比我死在监狱里!”刘义认真了。

    我感激他,我很愿意相信他的话。

    作为一个蚂蚁——真是值得骄傲!我们排成五十里长的方阵,像黑色的风暴一样席卷大地,扫荡一切!我们开进大森林,顷刻间森林变成一片光秃秃、白花花的木桩。人类种的庄稼,更是小菜一碟。至于大象、老虎、狮子、野牛这些庞然大物,傲慢地瞪着我们,摆出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架势。等到它们落人无边无际的蚁群之中,立刻惊恐万状,再想逃跑已经晚了。一般只需四五分钟,它们就只剩下一堆白骨了!凡是我们经过的地方,寸草不留,除去一两个我们掉队的弟兄,没有其他活物,白茫茫大地真下净。

    我们遇村吃村,过镇吃镇,所向披靡。吓得现代文明人类望风而逃,有些傻瓜逃得慢了便落人我们的口中,人肉香甜可口,可比象肉好吃多了。他们发明的那些新式武器,不论是核武器还是常规武器,全派不上用场!由于我们最小,所以最自由一一无孔不人,有个缝隙就可以钻进去,髙墙深院可以爬进去,拖根树枝当船可以渡过大江大河。由于我们最小,所以最有力量——谁也瞧不起我们,谁也不注意我们,所以我们最强大。能够征服一切,世界是属于我们蚂蚁的!-——我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的蚂蚁。

    四天以后,刘义替我推算的好运降临了。

    雷彪带着一个生脸的聱察,叫看守打开了号子门。他进门就喊:“陈公琦!”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末日到了。雷彪是不会为释放我而来的,他的两眼正向我喷射毒焰:“你被捕了,这是逮捕证。”我接过逮捕证只扫了一眼就把它递还铪雷彪,上面写的什么一概没看见。心里只重复着一句话:

    “要沉住气,不能犯病,不能犯病!”我弯腰去收拾自己的铺盖,借以稳定情绪,控制一下正摇撼在心底的风暴。

    哑巴“哇哇”叫着扑过来,他推开我,自己替我整理东西。东西很简单,洗漱用离放进一个塑料袋里,儿件衣服打进被子一哑巴一丝不苟,将铺盖卷捆得整齐而又结实。

    我默默地看着,心里忽然又留恋起这间十三号牢房来广,舍不得离开哑巴、刘义这样一些犯人。他们用不同的目光看着我,有的呆痴,有的震惊,有的懊恼。那几个跟我约好要越狱的人则无限悔恨,怒气冲冲!我对不起他们,我不是真正的男子汉,不配当个真正的犯人……当我在雷彪催促下向牢门口走去的时候,刘义突然拉住我的衣服:“号长,那天我给你看手相说的是真话,我要成心骗你是王八蛋!”这个脾气随和、喜欢转文的老头儿,急得用粗话咒骂自己来表白心迹。我感激地回头看看他:

    “老刘,你看得很准。坏事不一定带来坏运,坏事坏过了头就会走向反面。”此时此刻,我自己需要鼓励,也需要说几句大话给雷彪听。直到我走出号子,老刘还在解释:“老陈,你的太阳纹确实很好,预兆有好运和财富,你要相信我……”雷彪鼻子里“哼”了一声,我不去看他那鄙夷的神色,只是替老刘难受,人有旦夕祸福,他算得了人命,可算不了天命,更不能给社会看相。我的运气不好害得他相术失灵,令人心里不安。

    哑巴在我身后摇动牢门,发出“哇哇”的叫声……

    1986年5月6日急就于芥园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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