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庭晚照-这里那里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文/李宏

    春天,卓颜在北方城市里准备她的高考,我在温润的南方忙着记住抄写本上那些繁复的英文词条。

    每天去学校必经的那条路上叫不上来名字的树木长得非常茂盛,经过它们的时候可以闻得到辛辣的植物芬芳。走过高三的教室,黑板上醒目的用黄颜色粉笔写上了高考倒计时。上面写得大大的数字每天每天变得越发直指人心。我们曾经以为冗长的拖沓着步子的中学时代,现在像夜行的列车一样飞奔着呼啸而过。我的十七岁。卓颜的十八岁。

    我留长了我的头发,它们安好地垂到我的肩胛骨,可是我始终无法像卓颜一样把它们打理得很好看,我总是扎一个松松垮垮的马尾。第一次见到卓颜的时候,她扎着细细长长的漂亮的辫子。我忘记了我们是怎么认识的,那应该是7岁之前或是更早的时候。

    那个时候我还和卓颜一起住在那个北方城市。冬天我们在学校外面的小店一起吃一碗热腾腾的小馄饨,上面飘着葱花、虾皮和榨菜末。卓颜曾经告诉我,午夜12点在镜子前削苹果,要使苹果皮连续不断开,就能看到自己长大以后的模样。她告诉我的时候眼睛里带着神秘而又兴奋的神情。然后到了晚上我很用心地练习削苹果,12点的时候,我在镜子里看到的只是自己稚气的脸。

    年的冬天,是我感到最漫长最寒冷的冬天。我必须要穿上我最讨厌的厚厚的毛衣,看起来笨重得像个企鹅。教室里女孩子们在手上戴着露出手指的细毛线织成的手套,这样写字的时候就不会冷了。我的语文老师是个和蔼的老人,眼睛里显出宽厚的样子,他走进来上课,手里托着一个茶水杯,里面金黄色的菊花舞动着舒展的肢体。整个冬天,语文课上都可以闻得到淡淡的菊花清香。那时我在下面翻一本杂志或是埋头做一本练习册,在暗暗的有菊花味道的空气里变得很恍惚。

    寒冷的冬天让人有倦怠的感觉,阴沉的天气更加使人昏昏欲睡。卓颜说这样的日子就应该在温暖的被窝里度过。妈妈在早上把牛奶放进微波炉里去转热,我坐在椅子上吃面包,有花生和豆沙的甜蜜。热热的牛奶上会浮着一层牛奶皮,我想起以前我的堂姐在宿舍里用一只小牛奶锅煮牛奶,锅子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泡,很精致的感觉,上面也是这样浮着一层牛奶皮。那是我和卓颜去她的大学看她,在校园里可以看到男孩子背着吉它踩着很破的自行车,发出哐啷哐啷的声响经过我们,头发在风里扬起来像是飞鸟的翅膀。这让我和卓颜看得很羡慕,觉得这就应该是我们长大了以后的生活。

    我在下课的时候穿过长长的走廊去办公室拿卓颜的信,在大堆大堆的信件里找熟悉的字体,有时心里很满足地捧着信回来。语文老师在上面讲试卷,空气里流动着菊花茶隐隐的芬芳,老师总是讲着讲着就讲到上海的外滩,讲到云雾缭绕的黄山或是滕王阁。我在这个时候把卓颜的信拿出来看,卓颜的信长长短短,陪伴我度过了5个冬天。信上的字告诉我,北方就要下雪了。

    天气越来越冷了,学校里那棵高大的木槿树在这样的天气里掉下了最后一片叶子,突兀的枝桠刺穿了天空。我在外面的小店里买了一杯加热的珍珠奶茶,香甜的液体喝进去有很满足的感觉,我把它捂在手里。9路公交车从身边驶过,它会经过这个城市最热闹的一条街道,然后开向我家的方向。身边有低年级的孩子们三两成群地回家,脸上有单纯的笑容。我突然很想卓颜,跑到路边的磁卡电话给她打电话。

    电话响了3声,然后有人来接。我说我要找卓颜,宿舍管理员说你等一等。在听筒里有人叫卓颜的名字,宿舍过道上人来人往的脚步的回响一声一声的,听得心里空落落的。后来卓颜跑过来接电话。

    “卓颜,我收到你的信了。”

    “知道吗?今天有个低年级的女孩子跑过来叫我学姐,她问我可不可以给她们编个舞。我才突然发觉到原来我已经是高三的学生了,一直以为自己还是个孩子呢,不知不觉就要长成大人了……”

    透过商店的玻璃窗,我看见自己年轻的脸,有青涩的气息。可我们还是不可阻挡地一点一点长大了,我的头发也终于垂下来了。12岁的时候,我们在马路上玩跳飞机格,天色慢慢暗下来,暮色四合。我站在一旁看卓颜在路灯下面跳舞,昏黄的光晕为她撑起一个小小的舞台,卓颜在光亮中跳着翩跹的步子,她的辫子一跳一跳的,裙子上的花朵随着她婆娑旋转。可是现在我已经不知道卓颜会怎样在宽大的舞蹈房里跳她美丽的步子,她的头发还会不会在空气里飞扬。

    平安夜的晚上,不太冷。市府广场上有乐队在演出。我站在人群里,竖高了大衣的领子,耳朵里是列侬的声音,所以听不清楚那些男孩子的吼叫。CD的封面上是列侬忧伤的脸,眼睛里有隐忍的绝望。越过嘈杂的声音和一张张晃动的脸,看到台上非常年轻的男孩子,吉他手穿着宽大的格子衬衫,眼睛里有锋芒毕露的躁动。贝司手长得很清秀,左边的耳朵上戴着一个亮晶晶的银耳环,在灯光里一闪一闪的,很漂亮。始终没能看清鼓手的样子。我记得卓颜说:我不喜欢摇滚,它们让我感到疼痛。后来听到主唱吉他手说,春天,夏天,秋天,冬天,一年就这么过了。他遮住了前额的头发在轰鸣的音乐里甩动得很激烈。我站在台下,放在大衣口袋里的手颤抖了一下。

    那个晚上,卓颜坐在医院的补液室里打吊针,她坐在长排的椅子上,手指冻得冰冷,看着一滴一滴掉下来的药水,流进血液里面融为一体。外面安静地下着雪,一片一片地像落下来的樱花。卓颜说,下雪了,就感觉圣诞老人真的会坐着雪撬来送礼物一样。我在听筒的这一边笑。

    快要期末考试的时候,我背着大大的书包,里面装着试卷和各种练习册。晚上冲一杯妈妈从海南带回来的加了椰奶的咖啡,很甜。摊开数学试卷一边做题一边听收音机。电台在10点以后不停地放音乐,它们一直陪伴着我度过那些夜晚。卓颜的一个朋友在电台做DJ,他有很好的家庭,漂亮的学历,家里有一间公司,可他放弃了这些。他说,我们要选择自己不后悔的生活。后来我知道他就是苏维。

    卓颜在夜晚会坐在自习室里打开收音机,插上耳机。苏维在主持一个音乐节目,卓颜听着他的声音趴在写字台上做物理,她的笔在练习册上沙沙地游走。那段时间,苏维一直是卓颜的理想。当卓颜在电话里对我说,我们要过自己不后悔的生活的时候,我就知道了。苏维的声音在冬天的夜晚陪伴着卓颜,她从自习室回来,躺在温暖的被窝里,听着那些音乐然后慢慢入睡。

    我的收音机收不到苏维的节目,我无法知道他的声音和他在讲列侬时候的表情。可我还是会在晚上听电台的节目,有电波轻微的沙沙声,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的。我和卓颜是被这样的声音连通的。想到这里,我就会轻轻地笑起来,感觉温暖。

    学校里古老的榕树盘根错节,在冬天依然是郁郁葱葱的样子。街上的人突然变得多了起来,大家都在准备过年了。我坐在冰冷的车厢里,9路公交车晃晃悠悠穿过繁荣的街道,专卖店门口大幅的广告,新上架的毛衣,有好看的花纹。到处可见脸上喜气洋洋的人们,女孩子的手放在男朋友的大衣口袋里,也是幸福的样子。2001年的夏天,我和卓颜坐在车厢的最后一排,那个位置是我们喜欢的一个歌手拍MV的时候坐过的,电视上他抱着一把木吉他坐在那里,穿着宽大的衬衫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手指放在琴弦上的手势是落寞的。卓颜手里拿着一瓶橙汁,散发出甜蜜的味道。公车载着我们穿过北方城市的干净街道,路边是生长得很茂盛的树木。我的头发短短的缩在领子上,在干燥炎热的天气里,卓颜的鼻尖上渗出了细小的汗珠。

    公车摇摇晃晃地行驶在前年和今年的阳光下,车厢里却是不一样的面孔。我们的流年。

    过年的那几天一直刮风,空气里有潮湿的海水的味道。妈妈买了好看的糖果来招待客人,大颗的太妃糖和巧克力,用漂亮的玻璃糖纸包着,亮闪闪的。我坐在家里一边吃苹果一边翻杂志,耳朵里是摇晃不定的音乐。头发用橡皮筋松松地扎成一束。有时候泡在网上和卓颜一起逛乱七八糟的网站,看全国各地的人在留言版里写的文字,激烈的或是温暖的,然后在BBS后面跟帖子。卓颜的头像在屏幕的右下角一闪一闪的,然后我双击鼠标。那段时间卓颜白天在街上逛,晚上就挂在网上。她说,高中最后一个寒假,一定要玩得彻底。开学之后就闭关复习,两耳不闻天下事。整整一个寒假,我的邮箱里堆满了卓颜发来的信和贺卡,她总是在街上走累了就找一家网吧坐下来给我写信。所以那些邮件总是写得很短,零零碎碎的。

    开学典礼上,校长在主席台致开学词。我坐在人群里,眯着眼睛昏昏欲睡。同学们的脸上满是疲惫的神情,那是玩了一个寒假之后遗留下来的。女孩子们在下面传看一本铜版纸的杂志,封面上是一个妆容精致的女子,脸上带一点点冷漠的表情。低年级的孩子每个人都拿着一个笔记本唰唰地记着笔记,目光认真。高三的同学在下面做物理或是背政治。我想卓颜现在也应该和我一样,在开学典礼上听校长讲话吧,她的手里是不是也做着一本厚厚的物理练习册。

    南方的春天总是湿漉漉的,雨水连绵,像是不停息的样子。公路边大朵大朵的紫荆花被雨水打落在地上,浓稠的汁液从花朵里流出来,散发出支离破碎的清香。我还是背着很大的双肩包一个人在校园里匆匆地走路,在教室里听课,和其他同学一样抄黑板上满满的笔记。下课会穿过曲折的走廊走到办公室找卓颜寄来的信,可经常都是手里空落落地回来。高三的教室里挂上了钟表,嘀嘀嗒嗒地走着,黑板上方换上了红色的标语,也是争分夺秒的意思。有一天早上,我看到了出现在高三教室里的高考倒计时。那是离高考还有四个月的时候。

    卓颜的宿舍在新学期开始搬到了三楼,北方的天气还是很冷,有的时候会下小片小片的雪花。卓颜要穿上厚重的羽绒服,趿着棉拖鞋拎着暖水瓶穿过长长的过道去开水房打水。她的新宿舍在水房的隔壁,夜晚入睡听着水管往下一滴一滴地滴水,水管周围的墙壁上长满潮湿茂盛的苔藓。卓颜说,12点以后还可以听到有的女孩子去水房里去洗衣服,墙壁轻微地震动,水管哗哗地流水,在晚上听得惊心动魄。

    雨在这个春天持续地下。寂寞的操场上流动着温润的风,没有孩子再去操场玩耍,那里有太多天的泥泞。卓颜给我寄来一张相片,她的眼睛非常明亮,长头发扎得很好看,脸冻得微微地红,雪花错错落落地掉在她的头发上和大衣上。

    教室的玻璃窗上有深深浅浅的水汽,从教室里看出去,外面走动的人的模样也是不清晰的,被一条条的水纹割裂开来。高三的孩子脸上有着疲惫的神情,走路的时候头发会微微地扬起来。同桌的女孩子住在学校的宿舍里。她说,半夜起来,看到高三的女孩子站在走廊灯下看书或者背英语。摇曳的灯光照亮她们倦怠的脸。我不知道卓颜会不会也带着疲惫的神情站在昏暗的灯下看书,而明年的我是不是和他们一样。

    卓颜在这样的日子里用功地读书,我埋头做数学练习或者是背英语。教室里的地板铺着暗绿色的马赛克,墙上挂着瘦削的屈原的画像。窗帘布是绿颜色的,天气好的时候,把窗帘布挂起来,阳光丝丝缕缕地洒进来,可以看见细小的灰尘浸染着太阳的颜色在空气里舞蹈。

    卓颜写信来说,想要考到温暖的南方来。她不想在冬天穿着笨重的大衣,手指冻得僵硬,呼吸的时候可以看到白色的呵气氤氲在空气里。卓颜在十八岁的时候开始厌倦寒冷。

    天气一点一点地开始暖和起来,学校里的木槿树迟迟没有开花的动静。我从门房的伯伯那里拿了卓颜寄给我的包裹。里面是唱片和一些零碎的东西。封面上是我喜欢的歌手,身上带着地铁口穿堂而过的黑暗的风。我在那些晚上耳朵里听着这些声音做作业,手指上戴着一个大得夸张的红水晶戒指。那也是卓颜寄给我的,她说,今年是指环年啊,戴上这样的戒指就会走好运的。那个戒指是用很小的水晶串起来的,宽宽地套在我的手指上,我的妈妈看见它的时候,脸上有大惊失色的表情。

    卓颜在这样的春天即将过十八岁的生日。我的座位调到了很后的地方,于是可以心安理得地在自习课上看卓颜的信,她的字很清秀地写在漂亮的彩色信纸上,有好闻的香味。

    卓颜说:过了十八岁就不能再被称作是孩子了,就要长成大人了。但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心里有一种抗拒的东西渐渐强烈起来,有时候我甚至害怕得想逃。

    从上个冬天到2003年春天,时间过得飞快。就像是我的十七岁或是卓颜的十八岁。我们在时光的洪流中不可阻挡地慢慢长大。

    我在有落地窗的精品店里给卓颜买了一个很大的毛茸茸的维尼熊,满满地抱在怀里,我想这样卓颜就不会感到冷了。我把它放在邮局的平台上时,坐在里面的营业员脸上有惊愕的表情,我的心里偷偷地笑。营业员把它鼓鼓囊囊地塞进最大的盒子里,贴上胶带。

    我和卓颜小时候一起做过一个紫色的生姜熊。外面的布料用的是我妈妈的一件衬衣,那件衬衣在当时我觉得非常好看,领口滚着荷叶花边,很别致的样子。我们把它拿剪刀裁开,然后缝了那个小熊。卓颜的手指在缝制的过程中被扎了几个小口子,鲜红的血滴在皮肤上缓缓地涌上来。

    在早上去学校的路上把写给卓颜的信寄了出去。把信投进邮筒里,厚厚的信封就无声地落下去,像是坠入无底的深渊一样。

    我坐在教室里上课,下课,做练习和对试卷,经过高三的教室的时候看到里面的日期一天一天变得刺目。头发在湿润的天气里胡乱地疯长着,像是上学路上的那些树木。妈妈还是会买有豆沙馅的面包,有时候会煮香甜的汤圆,流出浓稠的黑芝麻。我在夜晚摆弄错杂纠结的辅助线,喝爸爸沏的绿茶。收音机还是沙沙沙地开到深夜,里面传出来好听的声音。

    卓颜在离高考两个月的时候,每天在教室和自习室之间匆匆穿行,脸上有疲惫的痕迹。晚上看书看到深夜,12点以后喝冲得很浓的咖啡凭吊意志,早上醒来的时候眼睛周围有淡淡的黑色,她的长头发用橡皮筋胡乱地扎在后脑勺,然后抱着书去上课。

    去学校的路上总是可以看见戴着红领巾的小孩子手拉着手去上学,脸上带着明晃晃的笑容,那么纯粹的年纪。他们像是很多年前的我和卓颜。

    深夜12点我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稚嫩的脸,小店里香喷喷的馄饨,我们一起做的那个生姜熊,路灯下卓颜的长头发和美丽的步子,坐在火车里看到飞逝的站牌和卓颜渐次模糊的身影,我的英语试卷上好看的分数,卓颜在雪地里的照片。

    其实我们一直都挺好的在成长。

    我知道在另一个城市里卓颜会一直对我微笑。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