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未见面之前,我早已把可能找到的先生的照片细细审视了,我想了解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子,什么气质的人,虽“人不可以貌相,海水不可以斗量”,然而“形神兼备”却又是古典信条,谁能推翻?看先生的照片(尤其《文学沉思录》一书的扉页上那个半身像),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金丝眼镜框中那双明亮而充满睿智的眼睛,既是灯,又是剑,仿佛要穿透、消解一切黑暗,斩断一切魔手;其熠熠发光,晶莹而深邃,显示了心灵的光明与力量。怪不得莎士比亚云“眼睛是人类灵魂的窗户”。直面时,通过这双眼睛,你会领到许多“潜台词”——令失道者胆怯,令偷生者难以直起腰来。先生的这种“灵魂式”的眼睛,我领受过无数次了。从日常谈话到修订文稿,从严肃到诙谐……最深刻的还是我完成《审美的文化选择》一书的写作后,很希望先生为我作篇序言,国平先生也颇同意。我心里不无胆怯地提出来之后,先生转动那双灵魂式的眼睛直射着我,说“你用五分钟的时间,把大作的内容说给我听听”。拙作原是《审美中介论》的中下卷,长达五十万字,写完书之后,一放下连许多章节都记不起了。我的天呵——五分钟!我只好硬着头皮,画了两个图,指指点点,支支吾吾说了一通,总算是“自圆其说”了,但先生一直皱着眉头,细细思考,似是跟踪我的思路……那时我在先生身边的感觉(尤其在先生目光的照射下),正如旧私塾里学生背书,没有背熟却又要在老师面前非背不可的那种难堪。当然先生没有表示拒绝,但也没说“马上命笔”(后来诸多原因没有写成)。然而那双“灯与剑”式的眼睛,却给我留下至深的印象。为了证实我的发见,我问过许多接触过先生的人,大家不约而同地说:先生的最大特征是那双灵魂式的眼睛。
先生有时也喜欢问问我有什么爱好,诸如打球、游泳之类。我是体育运动爱好者,故滔滔不绝地说了一长串,似乎在说“你看在这一点上,我比先生强呢”,殊不知先生并不示弱,他更滔滔不绝地说当年他在上海新文艺出版社(后改为上海文艺出版社)当领导时,带领一班年青人打排球、赛排球的热闹情景。说得好不威风呵,笑声中显示了他那春风得意的飒爽英姿。2001年我到衡山宾馆看他,闲聊之后,中午吃饭了,他说“走,下去”,一马当先,从六楼直冲一楼,脚不沾地似的,我跟不上他,便说“先生走慢点,摔跤可不得了”,他颇自信地说:“不会,不会的。”(听国平说,先生得病的前几年,每天早上先生都约他一块“快步走”,一走便是一个多小时,如风一般)那时,他快八十高龄了。没过两年,我再去看他时(住市委小招待所),却一落千丈,那可恶的前列腺癌袭击了他。走路要手杖,下楼梯要一步一步地慢慢移动……然而,他那双“灯与剑”式的眼睛仍是锐利而熠熠放光,仍能穿透黑暗,看破“谜底”。正是那天,我问他“你看电视时看的什么呀”,他又微笑地说“我看足球”,我则说,看足球最讨厌,球场大,几十人满场跑,远不如篮球排球精彩。他则说,“我专门看他们怎样配合”。这一说,我呵的一声,大有醒悟,这绝不仅仅是“足球问题”,而是“人类如何更好地活下去的问题”。
先生的兴趣很广泛,一般人只知道他是一个学识渊博的文艺理论家、文化思想家,但很少人知道,他早期还是写短篇小说的高手。我撰写关于先生的论文时,他把出版的小说集也寄来了,[4]那篇不足万字的《脚踪》,留给我的印象至今难忘。我常想,如果他当年走小说家的路,其成就也决不在一般作家之下。至于他的书法,尽人皆知也,不必赘述。
先生好“辩”,思维的闸门一旦打开,如长江三峡,难以拦阻。那气势、那境界,都在力求“自身的完美”。他不是那种吞吞吐吐于“一方面,另一方面”、“不过,但是”诸如此类的圆滑家。1992年在华东师大召开了一次全国文艺理论研讨会,年轻人一见到元化先生,个个争着和先生搭话桥、聆听教诲。会议一开始,北京一年青学者便向先生请教学术疑难问题,先生即席答复,滔滔不绝,不饮水,不休息,直陈了近两个小时,大家听得津津有味。这只能解释为一种高度的学术责任感。先生所重者,是对人的“新启蒙”,一旦进入学术思辩,便身不由己了。
凡见面时,我都按习惯就我之阅读见闻,把那些涉及对先生的“议论”、批评,如实地转达。有人说他是“文化保守主义”(论者们把“五四”后中国知识分子分成三大派:共产主义/自由主义/文化保守主义),他脱口而出,高声斥道“他们才是文化保守主义”。又有人说,他的文化批评“情绪化”,先生则淡然一笑置之。2002年秋,我和饶芃子教授去看他(国平先生也在旁),我又按习惯转达别人对他的议论。其中有些论者,根本就不熟悉先生的学术体系,属于无的放矢;有的也确实提出了一些可以讨论的问题。例如乾嘉学派的评论,先生在许多文章中从正面作了论述,尤其是其考据贡献,后来在某篇文章结尾处也顺笔写到乾嘉学派在思想史上的重大意义。先生的用意,我以为是无可厚非的。但先生收笔时,考虑欠周密:文章快结束了,又拖出一个新问题来,尚未展开应有的阐释,便戛然而止。引至那些专从事“商榷”的人之“商榷”。因此我直劝先生“今后写文章,不要在快结束时,又拖出新问题来”。他颇有点不服气,又滔滔不绝地讲了半个小时,后来我只好打断他的话,说“时间到了,去吃饭”,才暂告停止。路上饶芃子教授对我说“你不要和他争了。你说不了他,我也说不了他。见面时谈谈其他东西就行了”。
先生是国务院授予博士导师资格的最早的一批元老。先生带博士有独特的方法,亦有独特的要求。他不求多,只求精。有一次和先生谈起带博士生的事,他说“我不带多。不带则已,带,我要从头管到脚”。这是一种什么精神呵!对比当今的博导们,一带便是七八上十个,多则十余二十个。一个学期师生难得见一面,从何谈起“从头管到脚”呢。先生的所谓“从头管到脚”,就我之所见,有几桩事至今不忘。一是“手把手地教”。我第二次在先生家中见先生时,一位博士生坐在他身边,先生侃侃而谈,时而严密,时而轻松不已,把中国古代文化发展中的关节点,如春风化雨般送进学生心田中。先生不喜欢那种高头讲章、声嘶力竭的讲授法。他完全承继了韦卓民先生“手把手”地教他四书五经的那种“家庭”方式,也许这亦是一种“秘传”吧。这种“理智与情感”相融合的传授方式,大约亦是深得孔夫子养育七十弟子之妙吧。因为我坐在客厅中,先生不能让我“冷场”太久,讲授告一段落时,先生即站起来对学生说,“这是劳承万先生,得好好向他学习”,我起立还礼致谢。先生继续对学生说,“今天晚上就不留你吃晚饭了,客人来了”。先生的规矩,大约是利用一个下午的整段时间,“手把手”地“谈学”,然后留学生吃晚饭。先生想得多么周到、体贴。二是为博士生毕业后的工作单位牵肠挂肚,劳苦奔波。不管是就业于国内或国外,均是如此。先生带的博士不多(大约总共才四五个吧),但都是“精品”。他们走上工作岗位之后,远的在日本、美国,近的在上海身边。先生心里总是牵挂着他们的成功与失败,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学走路一样,走得太快的,担心他们摔跤;走得太慢的,催他们快些迈步。
我1988年提职教授,先生给我的论著作了评议。他因为太忙,嘱博士生代抄好后转寄给相关单位,但没有盖先生单位的公章,只盖了先生的私章。相关方面认为必须加盖华东师大公章才行。反反复复,跑来跑去,弄得那位博士好苦也。先生知道以上盖章问题之后,风趣地说:“公章在世界上不一定行得通,反而我的私章倒行得通。”接着又哈哈大笑起来。看着他们师徒的劳苦,真让我感动不已。
自撰写关于先生的学术论文之后,先生有一次对我说:“将来你能写一本关于我的评传么?”我频频点头。但至今18年了,“评传”尚不知在何方。先生没有督促,我也就偷懒,加之90年代之后上十年时间,我都担任了学校中一些不大不小、不咸不淡的行政职务,工作较忙,也就无暇顾及“评传”了。其次,当今的人物“评传”,真如雪花飞舞、尘沙漠漠,到处堆满着,谁看?近年退休后,才忽然想起,尚欠先生一笔“债”,每当想到此,都十分内疚。但我又不愿意备受精神压力(哪怕是自生的内源压力)的折磨,所以奋笔一气写了以上这些拉拉杂杂的回忆,未知当否?只是一想到先生那约法三章:“实事求是,不要无端吹捧;不增不减,要写出真实来”,心里又是不落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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