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要出远门-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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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佐大病一场。又回到被赶出家门那个雪天的情景。身体说没知觉,却像被剥皮抽筋,被推进刀山火海,被锯成两半,被油煎着……难受。迷迷糊糊死去活来,脑子里是那男子和孩子的脸在闪。太可怕,他无法承受自责。他曾经为家里事死过一回,现在又为这事死过去。男子跳楼,他和小魏跑下去时,发现男子一动不动。男子脑袋磕在花坛上,血已在水泥地上积聚了一大团。他没想到,这个男子居然会这样死掉。这怎么可能?他觉得不可思议。老婆昏迷不醒,需要这男子活着。还有个幼小孩子,也需要这男子活着。这男子怎么就能去死呢?这软蛋,这脑子坏掉的男子,根本没资格死。一个人可以随随便便去死吗?自己在遇到绝境时,只想着怎样活下去。常人皆如此。要是知道这男子要跳楼,自己无论如何会答应他的要求。肯定会答应的。唉,后面的事更可怕。那时,他好一阵才注意到,自己有只手被那个男孩抓着。男孩正将头埋在他屁股上,身体贴在他身上,浑身抖动。他的七魂六魄都给吓着了。这个男孩,应该痛恨他、诅咒他,而不是紧紧抓着他的手。男孩慌不择路了,世界上没有一双手可以抓,才来抓住他的手。巨大的羞愧、自责、内疚,让他的身子也颤动起来。他记得自己的手曾被弟弟这样拉过,紧紧的,颤动着。这让他的心立即死掉,碎成一块一块。他仿佛进入临死状态,两眼圆溜溜睁着,盯着面前男子的身体,思维一点点凝固,身形变得僵硬。他没意识到小魏过来拉他,扳他与孩子紧握在一起的手。等到意识回到身上,才发觉已在一辆汽车里。

    都不知怎样回到住处,怎样躺倒床上。事后也想不起任何细节。那时,真正成为行尸走肉。

    弟一直没出现。张姨来过。他在迷糊中听见敲门声,去开了门。门口站着张姨。他没力气站在门口,与张姨答话,回到床上。张姨跟进来,一眼瞧出他病得很糟。张姨问话,他只是嗯嗯应付。张姨摸他额头,然后说,没感冒呀。他“嗯”一声。他知道自己不是感冒,自己正死着。死也是一种病。张姨又问话,他已迷糊。过一会儿神志清醒些,见张姨还坐在床头,便道,张姨你回去吧,这么长时间了,别耽搁你。张姨听罢,叫起来,娘呀,小李你真个病糊涂了,现在已隔天,我这是第二回来。说着,要拉他起来,去医院。他说,不去,医院治生不治死,我现在死着呢。张姨说,啥胡话?你好好活着呢。张姨叹息,别上心,张老板那事黄就黄了,姨给你留着心。原来张姨以为他相亲后事情黄了,才死成这样。他感激张姨能如此掏心掏肺说。张姨非亲非故,能这样待他,没怨言,该感激。他说,张姨你别急,我年纪还小,可以慢慢来。张姨叹息,隔一阵,才道,我煮了盆鸡汤,在桌上放着,你每天吃些,慢慢调身子骨。

    那一刻,他感恩,张姨真心待他好。

    身体一点点好起来。等李佑来后,他才从床上下来。李佑问东问西,打听他这趟出远门情况。他冷脸说,别好奇大人的事,你安着心读书。李佑说,我以为你去看他了。他知道弟说的人是李仲良。现在不愿提及,便说,李佑,你记着,现在家里最最重要的人,是你。李佑说,我长这么大了,可以自己应付,别再为我操心。弟话中意思,他明白。当即发作,小佑你怎么一点也不给哥面子?哥指望你能读大学,才熬得下去,你要我这当家的急死愁死,你才不折腾吗?家里,需要你考上重点大学。李佑不作声。他急,弟犟着呢。

    等力气回身,刚好十五天。要去上工,心里却五味杂陈。他遏制不住,想做一件事。现在就跑去找到那个男孩,跪在男孩面前,说自己根本就不想让他父亲死掉。又知道这事不能去做,只能想想。但脑中却总冒出一个问题,那个男孩现在会怎样?不能细想。那么个可爱天真的孩子,被他推进残酷深渊。唉,可怜的孩子,叔叔今后要能熬出头,再去找你,补偿你,把你拯救出来。这样想过,才舒坦些。上工那天,依旧做碗面条当早饭,吃完,上工地。出小区时,他在张姨那儿买两瓶白酒带着。骑车走了好长一段路,见到路边加油站,觉得眼熟,想一阵才知是自己打过工的地方。他才发现自己昏头昏脑,竟然把路走反。又回头往工地去。

    靠近十点,有人找过来。李佐,李佐,门口有人寻你。那时,他正在五层楼面搬一堆大理石板,听到下面有人大声叫。吸一口气,稳住情绪,找到死也不同意的状态,就从升降铁笼下到地面。下来,就有人指给他看。工地门口,一个穿青色西装的人立着。那地方,班主任曾站立过。但那人绝不是班主任,年纪、身形都不是,找他的目的自然也不一样。他走过去,才看清男子是小魏。张老板把时间掐得这么精准,他一露面,就找过来。小魏迎过来,说,又见面了。他点头。小魏说,那事张老板摆平了。他不作声。张老板再怎么摆平,都不能让许立胜还魂。小魏说,张老板现在请你过去。他说,啥张老板李老板的,县城这么多老板,有点人模狗样都自称老板,谁知道是哪个?听他口气甚恶,小魏嘴角微微扬一下,说,我只是送话,张老板请你去。他摇头。小魏追问,你明讲,是不去了?他说,对。小魏说,成,你现在讲啥,我都得听。张老板已经吩咐,我以后跟着你,为你跑腿。他不理睬。小魏说,那我走了,以后还请你多关照,我这人没啥本事,肯为你卖命倒是真的。

    他不耐烦地挥挥手。小魏见了,没再说话,点头示意后离开。

    他现在不想见张老板。再一次活过来,他决定不能再去走张老板那条道。那条路他没能力走,也不应该去走。自己只不过试走一下张老板的路,就害一条人命,毁掉一个家庭。他现在要把注意力,放在寻找另外一条路上来。李佑的事愁死个人,要赶紧想办法。为避开神出鬼没的张老板,这晚下工,他在工地上磨蹭许久,比往常迟半个时辰,才骑自行车出来,还是另走一条平时不走的小道。

    道四米多宽,两边是树。一丝灯火都没有,整条道黑漆漆的。好在来往的人少,也没车。人们已习惯走附近新修的一条阔路。这时,偏偏有辆车从对面驶来,开着远光,灯光雪亮,刺眼。他停车,双脚支在地上,让汽车过去。哪知汽车到跟前,停住,有人跳下车,把他从自行车上拉下,拽进车去。他挣扎,身体立刻被人摁着,脸贴在座位上,两只手被拧到背后。整个身子被人沉沉压着。心里清楚,知道自己落张老板手上。他听到自行车被搬进尾厢的声音。此刻,脑袋被死死摁着,看不清车内情况。车辆启动,行驶起来。

    汽车跑了一阵,停住。他被拉下车。这下看清,面前是个农庄。在几盏明亮灯光下,可见池塘、树、房舍。他刚下车,小魏就从屋子那边过来招呼,你来啦。他不作声。小魏说,我们先到凉台那边坐,张老板等会儿出来,现正在里面谈生意上的事。

    他没作声,但还是跟小魏往凉亭走。与其和汽车里的人待在一块,还不如到凉亭吹吹冷风。到了凉亭,发觉小魏早备好热茶、水果和点心。小魏给他倒茶,又拿点心给他吃,他摆手。小魏没话找话,说,我发现你果真厉害,能沉得住事。他不理会。小魏又说,张老板眼光也真的厉害,一眼看出你是个人才。他不想听小魏恭维。小魏的话,是在拿刀子捅他。他便说,你果真听我的话?小魏说,当然是真的。他道,那你现在跳水里去,让我看看真假。这话复杂,有点恶作剧,有点报复,有点想让小魏难堪,让他别这么拍马屁。哪知小魏说,成,你要我跳,立马跳。说完,小魏跑出凉亭,往水池跑去。临到岸边,还加速冲刺几步,整个人凌空飞起,落进水里。哎呀,真是疯了。他没想到小魏真去跳。小魏三十多岁,应该结婚生子。自己这样捉弄小魏,又亏欠一个孩子。

    小魏浑身湿漉漉过来。他说,你赶紧回家,别感冒。

    小魏看着他,说,你这句话,暖心暖肺呢。我很高兴。你能待我这样贴心,我一定为你卖命。

    他挥手道,快去,别啰唆。内心对小魏有了些新看法。小魏也是要条路,才这么逼迫自己,作践自己。在社会上蹚一条路,都不容易。

    小魏走后,半刻钟样子,张老板从屋里出来,走进凉亭。

    成,你牛。张老板在对面坐下,立刻开口说,县城我想见人,还没有见不到的人。

    他不作声。

    怎么回事?很不高兴的模样,我欠着你几千万啦?

    他挤出一句话,你不该害我。

    张老板忽然怒道,好自大嘛,你个狂妄后生,有啥值得我下手害你?

    刚才笑眯眯,现在翻脸,张老板变化委实快。他第一次看到张老板翻脸模样。那样子的确可怕,面目狰狞,两眼暴睁着冒火。

    过了一阵,张老板再丢句话来。我思量过,你办的事,我觉得你还行。

    他不作声。早已打定主意,不走张老板这条路。张老板啥意思,他清楚。那件事他后悔着,但显然张老板满意。他们不是一条道上的。

    张老板又说,行,就这样嘛,我家女子跟你。我家女子漂亮,听我的,你放心。她有点狂,是小疯牛,但凭你现在本事,完全可以治得住,我也放心嘛。家在啥地方,张姨知道。明天你们一块过来吃午饭,把事情敲定下来,按生辰八字排个结婚时辰。说完,张老板站起,走了。

    这就是张老板,霸道,说啥是啥,也难猜,说啥不是啥。一刻前是暴怒的死样,一刻后认他做女婿,白话黑话、冷话热话放在一起说,自然得变幻莫测。

    他一人坐在凉亭,心悲起来。这里,倒是个没有人影的僻静之处。他好几次想找这样的地方,没找成,反被张老板送过来。好多泪积聚在身体某个黑暗地方,已蠢蠢欲动,准备奔涌。但这是张老板的地方,他不能在这失态。他听到传来脚步声。侧脸看,张老板又快步走过来,在他身边坐下。真是阴魂不散。他垂下头。

    张老板坐下,自说自话,怕你在这里想不通透,可惜掉一块好料,再来掏掏话。我这人做事一向简捷明了,不废话。你可能不习惯。

    又说,讲实话,我是放下身段走回来的,你毕竟是后辈嘛。我想,刘备能够赔着笑脸请孔明,我也该这样待你。

    都是张老板在说。

    又说,挺着张脸跟人唠叨,我可没这习惯,主要是让你听到看到我的诚意。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人。我没闲着,四处认真打听了下,将你底细打听出来。你对别人好,重情重义,我满意。但只好不狠,只算男人中的娘们,没啥用嘛。好坏两样手段精通,才算顶天立地的男子。你能看着许立胜死,我中意。这人结局可怜,但过程可恶,你不必放心上内疚。八十万打水漂,我不怪你。那钱根本收不回笼。只是请你不来,让我没面子。啥叫见好就收?不仅讲懂得罢手、歇手,还讲有好处就收下来嘛。你嫩着哩,要学的东西,还很多很多。现在不讲这些,跟着我,给我当儿,我保证一点点教会你。你保持善良本质不要紧,只要白脸花脸青脸都会唱就行。我觉得,即使你现在恨我逼你害你,也要在我屁股后头跟着,由我领着罩着,会有好处的。要计较我作为,等你翅膀长硬再下手,咱们别两败俱伤就成。输给自家儿子,一代胜一代,是我高兴满意的事。当然,我对自己自信。第一件,在我七老八十前,你斗不过我。第二件,在我六十岁前,能让你有本事接管公司,在县城成为响当当人物。

    张老板的话,哄骗猪牛驴羊的,还玄乎,让他又是女婿,又是对手。他冷笑,但立刻觉得张老板这话还有点道理,跟他曾想过的那个朦胧意思相似。李仲良要是够狠,第一次听别人嘀咕亲生非亲生,便大嘴巴抽上去,就没现在这些事。李仲良要一早就狠起来,谁敢在面前多嘴多舌?恨,是另一种爱的表达方式。但张老板的理,不是正正经经的理,自己认同,岂不是要成为第二个张老板?

    他不作声。

    哪知,张老板伸手拍他肩膀,道,一心要你做我女婿,才过来跟你掏心窝子。你是不错的后生,本性善良,有责任心,肯吃苦,为了弟两肋插刀,隐瞒自己身份,还聪明得很,现在又添了把狠劲,没人敢惹,谁家有你这么个孩子,是祖上积德。你值得我低声下气来夸你。

    张老板居然说出这堆夸他的话。这堆招惹眼泪的话,怎么能从这人口中出来?这人不配说的呀。应该由爷奶、父母、舅舅、叔伯来说。他一直在等他们这么说的那天,现在竟然让张老板这个极其复杂的人抢先说了。茫茫人海,此刻肯来掏他心窝子的,除了亲爱的弟弟,竟然只有此人。委屈顿时一股股翻涌,他赶紧遏制。真是难。劝不住、压不住,上身开始剧烈抖动。张老板见了,说,哭吧,全哭出来,就好过些。这该是娘讲的话呀,竟又从张老板嘴里冒出来。他的声音顿时冲出喉咙。一个个低沉、粗犷又短促的呜呜声,像一只只夜鸟,扑腾着翅膀钻进夜空。

    张老板一伸手,把他揽在怀中。

    他知道这很难堪。但他忍不住,到临界点上,没法憋,没法扛,只能将头埋在张老板胸口。这让他更加觉得难过。竟然在这样一个胸口上哭。没有其他路,才在世间找上这样一个怀抱,来哭上一场。

    张老板说,我羡慕你现在能哭得这样子痛快。讲实话,我自打十多岁起,眼泪就没流出来过。小时候,因我爹脚不利索,娘身体有病,一家人穷得被人看低,谁都可以站我家门口吆五喝六。我爹自卑,受上气,就对我看不顺眼,嘴巴子、鞋底是经常挨。我爹越打我,我越不哭。我越不哭,我爹越打我。我发誓要出人头地,混出个样子,不让人看低,到那时好好哭一下。可混出人样,太难。一路熬躺刀下砧板的苦楚,死死活活过好几回。日子过得,后一分钟急着赶前一分钟走,想找时间诉苦都找不到。这些都是掏心窝子的话,我从来没对人提过。你与我年轻时有那么点相同,命,遭遇,性格脾气,都有点相同嘛,才把这些话讲出来。这也是我们俩的缘分。天注定,多亏别人不要,让我有机会捡到你。现在你哭,就彻底哭,扯着喉咙哭,以后就没啥机会。

    许多东西,随着眼泪流淌出来。有母亲的,有父亲的,有弟弟的,有锦绣小区那个不知名孩子的,还有他自己的。三年前的李佐,出现在脑海里,正站在县一中门口,远远看过来,在喊,回来,回来,咱走自己的道。唉,他叹息,对不起,亲爱的李佐,我最对不住的人,我已没法回头,恐怕要离你远去,不可能再想着做中国的费曼、狄拉克、普朗克了。

    责任编辑 杨静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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