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没有昨天的人

    林子陌是一个没有昨天的人，他的脑部短期记忆区因意外永久受损，只能记住二十四小时以内发生的事。无论当天发生过什么，一觉睡醒之后记忆都会自动删除归零，这是失忆症治疗医生罗豫秋的诊断结果。林子陌顿时绝望，他在车上打个盹就丢失了所有记忆，完全不记得到浦东来做什么，难道他一直在过着这种徒劳无功的生活？

    “每天都是一个新的开始，这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生活。”罗豫秋安慰他说，“何况这并不影响你的创作。”林子陌随身携带的笔记本里有部没完成的小说，署名与身份证吻合，罗豫秋以此推断他是一名作家。林子陌隐约感觉他到浦东来有非常重要的事，急切地说：“请你务必帮忙，我一定要想起来是什么事，吃药催眠都可以。”罗豫秋凝神看他，忽然问：“你相信元神换位吗？”

    林子陌顿时一愣，这个罗豫秋到底是失忆症治疗师，还是巫师？“我爷爷生前是很有名望的大师，我有幸也遗传了他的基因。”罗豫秋说，“如果我们交换元神，说不定我能拿回你的记忆。”林子陌狐疑地打量她几眼，还是决定试一试。罗豫秋和他面对面闭目而坐，十指紧扣。林子陌恍惚了一会儿，忽然看到罗豫秋在卧室里换衣服，露出幼滑肌肤和象牙色蕾丝胸衣。

    林子陌一紧张，下意识睁开眼睛。罗豫秋也跟着清醒过来，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吐出四个字：“皇权饭店。”“你是说我要去一个叫皇权饭店的地方？去做什么？见什么人？”林子陌不停地问。罗豫秋没好气地说：“我刚看到这个，你就突然睁开眼睛，我怎么知道你要去做什么？”林子陌嗫嚅：“我看到你在换衣服，所以……”

    “流氓！”罗豫秋脸红了，骂了一句。林子陌苦涩一笑：“看到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明天一早，我什么都不会记得。”罗豫秋听了也心下恻然，说：“元神换位太耗精力，我休息几天才能再试一次。不过你放心，我会帮你找到皇权饭店，那里一定有线索。”林子陌心里一暖，坚定地点了点头。

    罗豫秋查询了浦东所有的酒店，翻了几十页才找到这家皇权饭店，位于枕霞路东段。两人精神大振，找到那里却很意外。饭店名字这么响亮，居然只是两间不起眼的低矮铺面。罗豫秋疑惑地说：“十字路口走人，丁字路口走鬼。这个饭店正在丁字路口，怕是有些古怪。”“就是阎罗殿也得进去看看。”林子陌说完，一步跨进门里。

    这时已经晚上十点多了，饭店里虽然简陋，却学着西餐厅那样点着白蜡烛。店主是个自称老崔的驼背老人，慢腾腾地说，“没有位置了，你们去别家吧！”林子陌一听就来了气，餐厅里明明只有零星几个客人，老崔怎么说没有位子了呢？

    二、皇权饭店

    “是我约他们来的，就坐我这一桌吧！”角落里一个窈窕女子站了起来，不到三十岁，非常漂亮。奇怪的是她脸上的妆只化了一半，大约粉底涂厚了，与另外半边脸显得格格不入，说不出的怪异。然而林子陌并不觉得害怕，反而有种熟稔亲近的感觉，迎上去说：“你好，我叫林子陌。”那个半面妆的女子一愣，立刻笑了：“你又忘记我了。”

    “你果然认识我，”林子陌兴奋地说，“是你约我到这里来的？有什么事？虽然我不记得了，但能感觉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半面妆女子看了罗豫秋一眼，微笑说：“是的，我曾答应在这里请你吃饭，这的确是件很重要的事。”“哈哈！”林子陌失声大笑，说，“还好赶上了这顿饭。”

    林子陌正要点菜，回头却发现老崔不见了。半面妆女子一见就变了脸色，起身就走：“我有点要紧事要办，不好意思。”林子陌叫住她：“你叫什么名字？我去哪里找你啊？”“我叫叶红，我会找你的。”叶红回答后匆匆出门。林子陌觉得这个名字非常熟悉，追到门口要送她，已经没有踪影了。

    “我们自己吃吧，刚好我也饿了！”林子陌回来问罗豫秋，“你想吃点什么？”罗豫秋压低声音说：“如果我告诉你这是一家专做死人生意的黄泉饭店，你还吃得下去吗？”林子陌不禁一怔，回头看看店里几位闷头吃饭的顾客，怀疑地说：“不是吧？罗医生，你到底是医生，还是神棍啊？”

    “你不相信？好，跟我来！”罗豫秋拉着林子陌来到烛台前，几支白蜡烛隐隐透出绿光，罗豫秋上来就一口气吹灭了。“你干什么？还有客人呢！”林子陌怪她无礼，回头一看顿时愣住了。白蜡烛吹灭后，墙角的电灯依然照得餐厅里一片明亮，但原本坐着吃饭的客人却不见了。

    林子陌张口结舌：“怎么一下都走了？不用付钱的吗？”“不，他们还在。”罗豫秋重新点燃蜡烛，那些客人果然再次出现了，依然在各自低头吃饭。林子陌顿时毛骨悚然，这到底怎么回事？“别看他们，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慢慢走出去。”罗豫秋挽起林子陌的手臂，故作镇静地走了出去，刚出门口就拔足狂奔。一口气跑出很远，两人才停下来，林子陌心有余悸地问：“为什么点上蜡烛就能看见他们？”

    罗豫秋面露得意：“还是作家呢，真是孤陋寡闻。这种蜡烛加了磨碎的犀牛角粉末，犀照通灵，所以你才能看到他们。我不同，我自小就看得见。”罗豫秋说着掏出半截白蜡烛，林子陌大跌眼镜，她居然顺手牵羊偷出来一支。罗豫秋继续卖弄：“我听爷爷说过，人死后七天为一个轮回，到时就会再现死去时的模样。这样经历七个轮回，四十九天后才会真正往生。这期间他们也需要吃饭睡觉，像这样的黄泉饭店各地都有，只是很隐蔽，店主一般也都是能通阴的人。”

    林子陌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惊愕地说：“这么说，叶红……她也已经死了？”罗豫秋收敛神色，认真地说：“其实我第一眼就看出了，她应该已经死了一个多月了，正在第七个轮回。叶红的时间不多了，可能就是这样才要请你吃饭，了却心愿的。”林子陌心里的恐惧和伤感夹杂在一起，喃喃自语：“叶红死了还要请我吃饭，我却想不起来她是谁。”忽然他一下愣住了，罗豫秋这时也想起来了：“你的小说！”

    三、小说里的真相

    叶红居然是他小说中的人物，这一点大大出乎林子陌的意料，难道她是画中仙？罗豫秋分析说：“很可能你是以叶红为主角写的小说，我们快点回去，也许看完小说就知道怎么回事了！”林子陌点头，两人连忙赶回罗豫秋的私人诊所。

    小说写的是一对姐弟相依为命的事，弟弟叫仔仔，遭遇了一场严重的车祸。肇事车主逃逸，姐姐叶红不但要照顾仔仔，还要四处奔波，筹集昂贵的医疗费用。仔仔痊愈后，叶红债台高筑，不得不兼职挣钱。接下来大部分都是这对姐弟生活中的流水账，林子陌有些不好意思，他不知道自己的写作水平原来这么烂。

    罗豫秋提醒他看重点，林子陌急忙拉到后面，上面写着叶红说她在浦东找到了一份薪水很高的工作。为了挣钱，叶红暂时离开了仔仔。并且告诉他，如果一个月后她还没回来，就让仔仔去浦东枕霞路的皇权饭店找她。

    故事到这里就中断了，林子陌惊讶地说：“她是我姐姐？仔仔是我的乳名吗？”“看来是这样的。我搞错了，你不是作家。你是怕遗失自己的记忆，就把和姐姐在一起生活的情形写了下来。”罗豫秋担忧地说：“你姐姐不是意外死亡，她是被人杀了！你发现她的脸只化了半面妆吗？如果我没猜错，她那半边脸，已经没了。”

    林子陌骤然抬头，眼眸里迅速蒙起一层水雾。姐姐在走之前就安排好了一切，甚至连见最后一面的黄泉饭店都找好了，可见她是抱着必死之心的。到底是什么事，能让她放下每天都会失忆的弟弟，一定要到浦东来？她要找的是什么人？叶红已经死了，那个人在哪里？

    “不行，我要去找她！”林子陌站起来，开门就往外走。罗豫秋拦住他，急切地说：“她已经死了，你懂不懂？人鬼殊途，你到哪里去找她？”“我去黄泉饭店等她，姐姐一定会再回到那里的！如果她不出现，我就跳楼跳海割动脉，我变成鬼总能找到她吧！”林子陌的泪水肆意流淌，像头受伤的野兽一样呜呜哭出来：“她死了，我唯一的亲人，我姐姐死了！”罗豫秋用手背抹一下眼睛，说：“好，我陪你一起去！”

    林子陌非常感动，他和罗豫秋刚刚认识，非亲非故，罗豫秋就肯冒险帮他。“去把我的防狼喷雾剂带上，桌子上就是。”罗豫秋一边换鞋，一边自言自语，“也不知道防狼喷雾，防鬼有没有用。小时候贪玩，跟爷爷学一点法术就好了！”

    林子陌去拿防狼喷雾剂，忽然身后一声闷响，罗豫秋不说话了。林子陌回头一看，顿时惊呆了。罗豫秋歪倒在地上，脑后很快渗出血来，把地面染成一片嫣红。老崔举着一根粗大的铁棒，凌厉瞪视着林子陌：“你们欺人太甚，我是不会让你们和她串通，去报警抓我儿子的！”

    四、逃不掉的魔魇

    老崔的铁棒劈面砸来，林子陌急忙一闪身，鞋柜哗啦碎落一地。没等林子陌转过身，老崔的铁棒就又抡了下来，奇怪的是这次停在了半空，像是有个隐形人在和他抗衡。“姐姐！”林子陌瞬间就明白了怎么回事，立刻翻身爬起，点起罗豫秋偷回来的半截犀牛角蜡烛。惨绿的烛光下，影影绰绰叶红出现了，单薄瘦弱的她正在全力举着铁棒。

    林子陌对着老崔的眼睛猛按了几下防狼喷雾剂，老崔眼睛刺痛，大叫一声松了手。“爸，爸！”林子陌这才看见门外还扔着一个年轻男子，手脚都被捆了起来。老崔睁不开眼睛，一听是自己儿子，摸索着爬过去。叶红冷漠地看了他们父子一眼，蹲下身两手握住罗豫秋的手。罗豫秋的头动了两下，慢慢清醒了过来。

    叶红这才走到林子陌面前，温柔地说：“弟弟，就是那个人害得你差点醒不过来，再也记不得以前的事。我把他带来了，让你亲眼看见我为你报仇。”老崔的儿子一听这话，大声哀号：“爸，快救救我，救救我！她来找我索命了，你不是会抓鬼吗？你快把她收了！”

    老崔知道大势已去，颤抖着说：“冤冤相报何时了？他只是开车撞了你弟弟，完全是意外呀！你何必一定要苦苦相逼？”“意外？”叶红尖利地笑起来，令人不寒而栗，“当时我们正在散步，你儿子就突然开车冲了出来。仔仔推了我一把，他自己却被车轮碾了过去。这的确是意外，但他不该看我弟弟没死，又把车轮倒了回去！”老崔意外震惊，显然并不知道内情，儿子惭愧地低头不语。

    “你以为我没看清你那张脸吗？你跑了，我还是找到你了。”叶红逼近老崔的儿子，咯咯冷笑，“你拿刀砍死了我，听你爸的话躲起来整整七七四十九天。你以为我就要走了，可是你看，今天是最后一天，我还是找到你了！你这么没人性，我现在就挖出你的心，看看是不是石头做的。”叶红伸出十指，这时化了妆的半边脸突然开始剥落，一块一块掉下来。从左耳到下颚都不见了，一看就是被刀砍去了的。

    五、半面妆

    老崔的儿子亲眼目睹这一幕，心智狂乱，歇斯底里地一声又一声狂叫不止。忽然头一歪，居然活活吓死了。“儿子，儿子！你怎么了？你说话呀！”老崔搂住儿子摇晃，老泪纵横。叶红呆呆看着这一幕，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对老崔下手。罗豫秋见状，挣扎着站起来，走向叶红：“姐姐，他也是爱子心切，你就放过他吧！”

    林子陌看到叶红脸上的变化，又害怕又心疼。叶红忽然想起自己的模样，连忙背过身，对罗豫秋说：“妹妹，你去帮我找一点面粉来。”罗豫秋一听就知道她要做什么，不仅去厨房拿出一些面粉和水，还把自己的化妆盒拿了出来。叶红把面粉加水揉成面团，对着镜子一块一块补在残缺的半边脸上，然后精心画出眉眼。她附耳对罗豫秋说了两句什么，才对着林子陌转过身来。

    林子陌已经泪流满面，哽咽着说：“姐姐，你真好看！”叶红笑了，说：“姐姐以前总生气你记不住我，以后不会了。睡一觉吧，仔仔好好睡一觉，以后不要再想起姐姐了！”这时即将燃尽的犀牛角蜡烛忽闪一下，无声无息地熄灭了，叶红也随之慢慢消失。“姐姐，姐姐！”林子陌无助地四处张望，大叫，“仔仔这次不会忘记你了，再也不会了！”罗豫秋再也忍不住，像个孩子似的哭了起来。

    半年后的一天，林子陌出现在罗豫秋的私人诊所，变戏法一样拿出一枚钻戒：“亲爱的，嫁给我吧！这样我醒来后要是再问你是谁，为什么出现在我床上，你就可以拿着结婚证书骂我！”罗豫秋凝视他，慢慢伸出手，林子陌激动地把戒指戴在她的无名指上。

    林子陌还是忘记了叶红，在他哭累了蒙眬睡去时，罗豫秋修改了他的小说，删除了有关叶红的所有文字。从此以后，林子陌再不会记得生命中有过叶红这样一个人，这正是叶红附在她耳边交代的话。叶红救醒罗豫秋时，两个女人食指相扣的瞬间，也洞悉了对方的秘密。

    罗豫秋爱上了林子陌，而叶红才是林子陌的恋人。她比林子陌大了整整五岁，仔仔是爱称。叶红化身姐姐，只是因为林子陌在昏迷了两个月后，第一次清醒时就叫了她一声：“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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