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湄和素芬干活儿完全是两种风格。比如擦地板,阿湄不像素芬那样跪着用抹布一下一下擦,而是挥起湿乎乎的拖把一路横甩,常常把地板抹成了大花脸。比如洗衣服,阿湄必须带一双胶皮手套,还尽量缩短在水里的浸泡时间,衣服洗得就比较马虎。再比如放东西,阿湄经常把杂物到处乱塞,外面看着挺干净,找起来却很麻烦、教授习惯了素芬的风格,忍不住会说,素芬过去不是这样干的,东西要那样放,衣服要这么叠,几番叨叨,阿湄心里就有些别扭,不明白教授是端架子装糊涂,还是对自己真的没感觉?或者还计较她当过坐台小姐的经历?无论如何,阿湄也不相信自己的魅力还不如素芬。想来想去,阿湄认为这里有一层薄薄的窗户纸,需亲自捅破它。捅破了,情况应该会有改观,若还是老样子,阿湄也就死心了,并不一定非吊死在这棵树上。阿湄是功利的,也是虚荣的,这在当过小姐的女人中很少见——满足那类女人,有大把钞票就可以了,但阿湄看重的是社会地位,阿湄太清楚底层人的微不足道了,也就更在乎得到社会的尊重。一旦有了教授太太的身份,阿湄觉得就可以使得大家对自己刮目相看。
捅破这层窗户纸,对阿湄来说不会很困难。一次干完活儿,阿湄梳洗好了,把教授从书房叫出来,两人有过一次意味深长的对话。
阿湄笑吟吟说,我可以占您几分钟吗?
教授说,哦?当然可以。
阿湄说,您学问大,我说的不见得对。
教授说,别客气,有什么话你尽管讲。
阿湄便说,我很愿意为您服务,而且全身心,您应该能感觉出来。
教授说,谢谢。
阿湄说,不用谢。其实我的意思是,人和人是不好比的,就拿我和芬姐来说,我们有各自的长项,也都有自己的弱点。
教授说,可能是我先入为主吧,对不起。
阿湄说,芬姐人心地朴实,吃苦能干,但也有不如我的地方。
教授笑了,哦?
阿湄腰肢扭动着把教授领到露台,几束亮闪闪的阳光正洒满了一品红的叶冠。阿湄顾盼生辉,指指点点说,您看,这盆花,素芬侍弄得就不好。现在是春末夏初,早该换盆了。养这种花,千万不能图省事,要光照适度,浇水也很有讲究,一品红属于木本常绿花卉,比较娇气,怕干,也怕涝,干了容易焦枯脱叶,过湿又会造成烂根。
教授听得饶有兴味,点头说,没想到,你还是个行家啊!
阿湄粲然一笑说,养花就像对女人,只有精心呵护了,她才会漂亮。
教授说,不好意思,这盆花养得一塌糊涂,是我的问题。
阿湄目光烁烁地说,还有,……我比芬姐年轻,也比她漂亮,而且,我还没有老公。一张白纸,怎么画都行。阿湄说到这里,绽开的笑容闪过了一丝狡黠,接着又夸起了素芬的老公,说那个郭明盖,高高大大家一座山,一看外形,就让人觉得威猛,可靠。教授微微皱眉,阿湄察觉到了,把活题又绕了回去,说,我的意思是,我没有老公,对家务活儿自然就会陌生,缺少这方面锻炼,还请包涵。但以后,有机会的话,我会是一个好太太呢……
教授若有所思,是么?
阿湄莞尔,您相信吗?
教授点点头,没有顺着这个话题说下去,却打听起了素芬的近况。阿湄告诉教授,芬姐住在娘家,快要当妈妈了。阿湄只知道这么多,素芬没有向阿湄解释过她和郭明盖之间的恩怨是非来龙去脉。教授忽然想起什么,转身进卧室,拎出了一兜早已准备好的营养品,托阿湄带给素芬。阿湄关切地打量教授,问他为什么自己不补一补身子?教授抬臂挺身做了个健美造型,姿势有些夸张和滑稽,表示自己的体质很棒。阿湄捂嘴直乐,说,没病时才应该注意滋补,有了病就不是滋补的事,而是治疗了。阿湄很注意保养,平时用的都是安利产品,什么复合维生素蜂乳精蛋白粉,没少服用。阿湄还以芬姐为例,说芬姐就显得皮肤干燥,皱纹多,别人猜过她和芬姐的年龄,说她比芬姐至少要小10岁。阿湄翘起了三个指头说,其实,芬姐只比我大三岁。
这次谈话时间虽短,却有了一定效果。最明显的是教授改变了早餐内容,过去教授的早餐一般是喝豆浆,吃大饼油条,那还是听了素芬的建议,从稀饭饼干改过来的,阿湄让他换成“蒙牛”鲜奶,主食是面包片夹五香酱牛肉,美其名曰中西合璧的阳光早餐。阿湄还提来了一箱纸袋包装的“蒙牛”一起享用。阿湄不喜欢用微波炉加热鲜奶,而要在煤气炉上烧沸,让牛奶滚出沫子,结出一层浓香的软皮儿,这样喝在嘴里奶味儿才足,不但吸收好,还有美肤健美功能。她问教授味道怎么样?教授笑吟吟点头说,思,是不错。
阿湄感觉自己的身份有了变化,不再是一个单纯的钟点工了。
阳光早餐仅仅维持了七天,便终结了。
素芬是从电视里“都市报道”节目知道教授家出了大事。记者现场报道了因煤气泄漏而酿成这次火灾的时间、地点,还有主人公的职业和正在实施抢救的医院,素芬顿时惊呆了。素芬赶过去,那座她熟悉的楼舍已一片狼藉,地上还汪着消防车喷出的积水。素芬定定神,打车直奔那家医院。
阿湄正呆坐在烧伤科隔离病室门口,见素芬来,阿湄发黑的眼圈一下子湿润了。说起教授的伤势,阿湄一直摇头。为防止感染,医院规定患者抢救的时候无关人员一律禁人,阿湄也没看到教授伤得如何。素芬心急,干脆直接向一个刚从里面出来的医生打听。那医生表示,患者属于三度烧伤,不会有生命危险,面容和双肘重一些,也完全可以进行植皮处理。
素芬松了口气,问阿湄到底怎么回事?阿湄只是低头捧脸,泣不成声。
昨天上午,花店要接待工商局的人,阿湄一早特意过来说明,活儿下午再干,还带来了火腿汉堡和茶鸡蛋,准备同教授共进早餐。这时,教授接到金处电话,要他马上到喜来登酒店见一个刚从国外来的大学同学。阿湄坚持两人喝完热奶一起走,教授就由她了。牛奶还在煤气炉上烧着,金处又来电话催,阿湄便有些忙乱,两人草草吃罢,匆匆离开。临走,阿湄还叮嘱教授下午在家等她,教授说争取吧。
下午三点钟左右,阿湄在附近的一家银行转账出来,见数辆消防车正从宁馨花园坚驶出来,她没多想,悠悠进去后,眼前的情景使她大惊失色——着火的正是教授住的那座楼。上楼时,阿湄两腿直发软,还在湿滑的楼梯上跌了一跤,顿时便有了预感,结果烧的恰恰是教授的大房子!她倚在门口喘息着,煤气公司的人正在现场查找原因,认定煤气管道完好无损,煤气泄漏是因为忘记关闭了煤气炉阀门按钮,完全是人为所致。阿湄当即缩成了一团。
阿湄语无伦次,素芬听不出个所以然,便有些烦躁,这时金处来了。
金处是来为教授办理住院手续的。谁都不会想到,金处竟是这场火灾的目击者和报警人。昨天,金处和教授在喜来登酒店请老同学吃罢午饭,约好下午一同去母校拜见老师,为了让旅途劳顿的老同学休息一下,教授便拉金处出来,开车送他回家取书。老同学在国外也是研究社会学的,听说甄教授有一本新著问世,要一睹为快。教授和金处停车,上楼的时候金处还对教授打趣,坏笑着问阿湄是不是在他家里身兼数职?教授哼哼哈哈走在前面,开锁推门进家,客厅光线不太好,教授便伸手开灯,这时候嘭地窜起一团火团,接着哗哔剥剥地四处开花,火团扑向了教授,走在后面的金处还算是反应及时,冲过去一把拉出教授,并迅速报了火警。驶往医院途中,教授为自己的藏书转瞬化作了灰烬而悲伤欲绝,喉咙里不断发出惨烈的呼号。金处也让火燎了一下,但问题不大。那身高档的西装保护了他。
金处告诉素芬和阿美,不要都凑在医院消耗体力,用人手的日子才刚刚开始,应计划一下,轮流值班。金处还说这事蹊跷,下一步还要和煤气公司交涉。金处一离开,阿湄忽然从随身包里拿出一万块现金,让素芬转给教授。素芬有些惊疑,问她为什么不直接给教授?阿湄不语,跌跌撞撞地跑开了,此后便蒸发掉了。
金处知道了,说随她去吧,有道是婊子无情,戏子无义!金处雇了两个男陪护轮换值班,怀有身孕的素芬只是送送饭,搭把手。素芬很快进入角色,并且胜任愉快,就想,等孩子生下来,自己就去干陪护,收入还不低呢。
教授结束了隔离抢救,煤气公司才有机会当面通报检查煤气泄漏的结论,强调火灾系人为所致,该公司不承担任何责任。金处大恼,打算派人把阿湄捉拿归案。教授摆手阻止,说事已如此,就是她来抵命,又有何用?!
金处带人把教授的大房子简单装修了一下,还拉来些桌椅。床、柜等生活日用品。教授回到面目皆非的家,那些他视若生命的书荡然无存,大房子便显得更加空旷。素芬已是身怀六甲,还坚持每天来洗衣做饭,督促教授服药休息。如止水的教授一天一天枯坐家中,恍若置身于一片荒芜之中,灵魂出窍,肉身虚设,模样如同一只木雕。
素芬曾找到林科长家,刚谈了几句教授的事,林科长便一脸鄙夷,说我都知道了,据说,那场火灾是一个和他姘居多年的三陪小姐招惹来的,你不要替他辩解了!一个知识分子堕落到如此地步,也算是老天有眼,罪有应得!这种道德败坏的伪君子,不值得可怜,我说你不好好在家保胎,还跑什么跑啊?素芬一无所获,还被数落了一番。
教授依旧形容枯槁,沉默是金。
素芬无法忍受,有一次直言说,够了,我可不愿每天看到的是一具空壳。
教授慢慢转过脸。
素芬索性一口气说下去:您以前又多么忙啊,那些劲头都哪儿去了?您的书房空了,但您还活着,您的思想还在,您的学问还在,书是死的,思想和学问是活的,何况,不是还有图书馆吗?听说图书馆里的书海了去了!只要您自己不倒下去,谁能打败您呢?
教授凝视着素芬,仍然面无表情。
素芬有些不安,低声说,我没什么文化,瞎说的,深了浅了,您多包涵。我,我太普通了……
不,不是这样!教授的眼睛亮一下,笑了,久违的笑容水波一样在脸上荡漾开来。教授把目光缓缓移向书房的方向,说,你说得真好!我思故我在,我在故我思,你刚才说过的什么空壳,就让它见鬼去吧!这段日子,我的确做了一场噩梦,醒来后,我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内心荒芜,面目可憎,镜中只剩下灰烬和绝望。可是你让我明白了,我这个丑八怪的躯壳,其实是一座冰山,却只露出银白的一角,那么,我又有什么道理万念俱灰呢?
我有那么重要?素芬用手捂住眼睛,指缝里滚出了几粒泪珠。
教授郑重点头说,拥有你的理解,是我最大的财富啊!
两人对视良久。为了治疗,教授被剃成了光头,现在已长出了半寸长的头发,更突出脑门的宽阔。教授脸颊上的疤痕零零星星,多集中在两侧颧骨和下巴上,如同掰开的鲜石榴,别人会觉出些许狰狞,素芬却从中品出了一种沧桑男人的味道,素芬细细端详着,猛地抱住了教授的脸,抖动肩头失声痛哭起来。教授轻轻拍打几下素芬的肩背,说好了好了,都要当妈妈了!素芬不好意思地噙泪笑了,喃喃耳语说,你讲过,都是偶然一手导演的。
教授沉吟说,是的,让我们向偶然致敬……
小区的居民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教授身边多了一个体形略显笨重的女人。男瘦女胖,面容安详,步态徐缓,一早一晚都要相携出来散步。最初是女人搀着教授,后来女人的肚子越来越大,教授便扶着女人,小心翼翼地像是托捧着一尊玉器。两人出来进去,神态从容,如入无人之境。
不久,教授的大房子里飞出了阵阵婴啼,响亮刺耳,听上去像是唢呐的吹奏声。一天,教授一脸骄傲地把孩子抱出来,是个硕大的男孩儿,长得虎头虎脑。此后的日子,教授每天都抱着男孩儿出来戏耍。再后来,男孩进幼儿园,读学前班,都是教授亲自接送,风雨无阻。
而孩子的亲爹一直杳无音信。
早些时候,有熟人曾在唐山见到过郭明盖,说他仍然在风尘仆仆地跑长途,他身边副驾驶位子经常坐着一个年轻女子,那女子倒是有些姿色,只是面带倦容,见了熟人还有些惶恐,像只惊弓之鸟。
最新的消息是老邻居黑蚂蚱带回来的。黑蚂蚱说,他在东北的一个县城跑货,那是个傍晚,一群民工正闹嚷嚷地围拢在街边的小摊位吃羊肉烤串儿,黑蚂蚱路过这里,蓦地一愣,黑蚂蚱说他在人头攒动中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那张脸在炭火熏烤下一直眯缝着两眼,表情殷勤,动作麻利,正源源不断地向顾客递去嗞嗞冒烟的肉串儿,看来生意还不错。那是一张黑蚂蚱绝不会看错的脸,已经在风吹日晒下变得黢黑干裂,落满了烟尘。黑蚂蚱记得,那张脸的主人曾无数次和自己在牌桌上吆五喝六,骂骂咧咧。黑蚂蚱老远打招呼,等他挤过去,那张脸却消失了,只有架起的炭火还在空冒着烟缕。
黑蚂蚱说,他一直等到很晚了,那张脸再也没有出现。
不过对于素芬,这已经不重要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