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再回到学校的已经是一个星期之后了，处理完了阿婆的后事，唐卡仿佛突然的成熟了很多，只是胳膊上那道突兀的黑色泄露了悲伤的心情。

    ——唐卡家里出什么事了呢？

    ——不知道呢。

    这样的议论在唐卡沉默的回应下迅速地就被更新的事情替代了，她们是不会懂的吧？在她们的世界里头发会变长，个子会长高，身材会苗条，那些记住的迅速会被忘记，可是在唐卡心里，一想起来变会觉得心疼得厉害，如果时间可以倒回去那些残阳如血的日落黄昏，如果能倒回去那些充满着红豆香味的清晨，而仍然真切地觉得阿婆还在身边，不会再一个人对着空荡荡的家，在夜晚起风的时候，从心底生起的薄凉。

    天空突然就被簇拥的云占满了，橘红色的光从云层的罅隙射出来，晕渲成一片。

    在上讲台领作业本回来的时候，不小心碰掉了夏雨悠放在桌角的作业本。赶紧弯下腰帮她拾起来，就看到她若有所思的眼神，还有那句声音不大不小，刚好两人可以听到的话：“哟，死人了？”

    紧握的拳头，指甲深深地陷入肉里，喉咙仿佛被人抓紧，身体里的愤怒源源不断地蔓延开来，手里因为太过用力而捏出一道道很深的痕迹的作业本被骤然放开，“啪”地一声又摔落在了地上，用仅剩的理智提醒自己，回到座位。

    夏雨悠自觉尴尬，伸手把作业本捡了回来，低声咒骂了一句，然后嘴角又浮现出新的笑容，唐卡，我们走着瞧。

    上午最后一节课上完以后，唐卡突然觉得很饿，这几天她都没怎么吃东西，就昨天晚上煮了一碗泡面，也只是吃了一半儿就不想吃了。

    也再也没有人给她做便当，连便当盒子都没有带来学校。她打开零钱包，拿出几个一元的硬币，准备去小卖部买袋饼干。

    这时，正准备去食堂吃饭的夏雨悠在教室门口差点儿撞上来找唐卡的安小漠，在看清面前的人时夏雨悠的眼神里闪耀出奇异的光亮，闪耀得如同她头上那个很好看的发卡：“安小漠，你怎么会在这里？”

    安小漠冲她笑了一下：“我来找唐卡。”

    光亮骤然消失，嘴角的笑容依旧甜美：“我帮你叫她。”

    “谢了。”

    夏雨悠转身对着班里喊了一声：“唐卡，有人找。”然后又扭过头对安小漠说，“我先去吃饭了。”

    ……

    唐卡正在奇怪夏雨悠倏忽转变的态度，抬起头就看见门口对她招手的安小漠，他笑得特别好看，班里仅剩的几个没有去吃饭的女生差尖就叫了，她赶紧过去，拉着安小漠就跑。

    一路奔跑到小花园，才放开他的手，弯下去腰，手拍着胸口，喘着粗气说：“累死我了，诶！你去班里找我干吗，不是说有事发信息不要去找我的吗？”

    安小漠很挫败地靠着旁边的花台上：“我长得那么难看吗？做你男朋友让你很丢人吗？”

    “不是难看，就是太好看！”唐卡无奈地摇摇头，“你再多去几回我害怕会被那些女生杀死！”

    “那么夸张？不会吧。”安小漠好像是受到了莫大的鼓舞，然后又突然地变得温柔起来，“不过，会这么说话了，看来心情好些了吧？”

    “嗯，总要好起来的，再难过，日子也还是要过的。”

    “这才对嘛，你看我给你带什么了。”说完，神秘地举起右手的蓝色塑料袋，唐卡这才发现原来他还拎着一袋东西。

    ——真好吃啊。

    在花园的石凳子上消灭掉安小漠带来的一大袋鱼丸之后，唐卡满足地拍了拍肚子，发出惬意的赞叹。

    午后，阳光正浓。

    温度骤然升高，太阳尽情地散发着让人焦躁不安的热度，可是花园里藤蔓架上爬满的绿色植物却正好遮住了直射的阳光，制造出一片难得的清凉来。

    唐卡和安小漠并肩坐在底下。

    “唐卡。”安小漠突然开口。

    “嗯？”还沉浸在鱼丸美味的诱惑中的唐卡漫不经心地接着话。

    “不然，我们现在离开这里吧！”

    ……

    在这个安宁平静的午后，安小漠突然对唐卡说，我们现在离开这里吧。

    “为什么？”

    “如果跟你在一起，那么在哪里都应该没有关系的吧！”

    “可是为什么要现在离开呢？我们不是说好高考结束后才走的么？”

    “等不到那个时候了呢！我没有告诉你，在我被关起来的那几天，我爸爸说送我出国念书，我是答应了他两个月后这学期结束就出国的。所以我们离开这里吧？”

    “安小漠，你早就想好了不等到两个月就离开的，对不对？”

    “嗯。没有办法不走。”像是下定很大的决心似的，安小漠看着唐卡的眼睛说。

    “让我想想好吗？”突如其来的事情让唐卡的大脑瞬间停止了运作一样，根本没有办法理清头绪。

    “我真害怕我们不能在一起。”安小漠低下头，喃喃自语地说。

    “不会的，你再跟你爸爸谈一下，也许他能想通的。”

    “不可能的，唐卡，如果他能想通就不会关了我那么天，如果不是我答应了他两个月后出国，他是不会放我出来的。”

    “是这样么？”

    “我真的试过跟他沟通的，可是没有用呢。”

    “那么，我们离开吧！”

    唐卡把手放进安小漠的手里：“我们走吧！”

    “嗯。”

    爱情拥有多么磅礴的力量，让两个从未接触过社会的孩子也产生出面对以后未知命运的勇气来。掌心的温暖穿过层层阻碍传进彼此心里。

    没有人留意到那堵高墙阴暗处的夏雨悠，听完整个对话之后，咧着嘴冷笑起来，恶毒而冷静的光从她眼底一闪而过——我说过的，不会放过你的。

    收拾好学校所有的东西。把那几本厚厚的抄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送给身后那个从未说过一句话的女生，在她诧异而又感激的眼神中，微笑起来：“以前给你们添麻烦了。”

    已经不想再去深究，究竟是谁给谁添了麻烦，只是觉得在即将要离开的时候仍然会觉得舍不得这里，那些说话做事乱七八糟的男生，那些挺八卦笑起来却很好看的女生。

    只怕今后是没有机会再遇到了。

    在离开的时候，便真的觉得原来一些东西清晰的储存在了脑子里，偶尔课间的时候趴在走廊的栏杆上吹风的日子突然就一去不复返了，那个经常在对面楼到里抱着一摞作业本来回跑的白衣少年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还有那个安小漠领着萧宁来到她面前的午后，也在她的脑海里异常清晰起来。萧宁对她说，你好。他是她的哥哥。

    “呜……”手机振动的声音。

    拿出来看了一下，又放到书包最外层。然后站起身来去厕所。

    身后的夏雨悠趁所有人都没有注意，飞快地把唐卡的手机从书包里掏了出来，按开刚才的短信，看了一眼之后，又把手机放了回去。

    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那条信息是：晚上八点车站见。我爱你。

    有些爱，在他人眼中总是那么刺眼。

    比如此时的夏雨悠，正在心底幽幽地说，你们都走了，我该怎么办呢。

    Chapter 2.

    车站的大灯很亮，在金属窗框折射成一束又一束耀眼的线，眼前的空间被划分成令人窒息的小格，空气里悬浮着一层浅浅的焦味。

    唐卡抬起左手，粉红色的手表显示8：15。一个夸张的大钝角。

    脚下的深色影子缩成一团，可怜兮兮地蜷伏在地。

    超过15分钟了，莫非自己的手表走得太快了么？

    待时针和分针张成平角，进进出出的人群里依旧没有自己要等的人。

    为什么还没有来呢？

    她看不到在那个没有光的角落，自己等的那个人蜷曲的身体，涌涌往外渗着鲜红的血液，触目惊心的在那个黑暗的角落宛如被一片片浓郁的大雾遮盖住，无数细密的微弱荧光上下摇曳着，他努力地向前爬着，右手支撑不了整个身体的重量，重重地摔了下去，却依旧用尽全身力气一点一点往前挪着。爬过的地方，一道道深色的血迹如同那墙上肮脏的红色油漆。终于越来越慢，仿佛耗尽最后一丝力量，再也不动了。

    夏末的列车轰鸣着驶过，却没有湮没少年温柔的面孔和倔强的眼神，手上磕坏了表盘的表骤然停在这一刻，8：15。终于还是错过那个时间，这段路并没有安全的走到最后，寂静的风穿堂而过，时间踩着恒定的节拍走过漫长的甬道，朝唯一的出口无穷无尽地延伸下去。

    半个小时前，背着那个黑色的大包经过这条没有灯光的小巷子，远远地便看见那个几个晃动的身影，心里一惊，手里不自觉地握紧了那两张车票。

    “好久不见，安小漠。”

    在光与影的交汇处，那个曾经被安小漠轻易踩在脚下的男生，缓慢地从黑暗中走了出来，逐渐地看清他那张丑陋的嘴脸，小人得志的奸诈笑容，那根长长的钢棍一头握在他的右手里，一头“嗞嗞”地拖在地上，规律地发出尖锐的摩擦声。

    像是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迅速猛烈地击中安小漠的心口，剧烈的疼痛让他颓然倒地。“我有急事，没有功夫跟你算以前的帐。”安小漠一只手捂着左胸口的位置，冷冰冰地说。

    “说实话安小漠，我真的很讨厌你这副拽拽的样子，看到我心里就会很不爽。”那个男生把钢棍轻轻向上一提，放在肩膀上，走近安小漠。

    “那你要怎样呢？”安小漠依旧是冷冷的样子，没有任何表情地说。

    “兄弟，今天也不是我故意要为难你，只是哥们儿收了别人的钱，教训一下你而已，让你以后记得，做人不要太嚣张。”

    话音刚落，四周便响起附和的口哨声，在这一片宁静中显得格外空洞和悠长。

    是谁？

    你得罪了谁，自己心里不清楚么？你也知道我们这点儿职业道德是有的。

    我只是想知道是谁！

    ……有这个必要吗？

    ——的确没有这个必要了呢，其实只要稍微用点儿力气就可以猜到，刚才出门的时候隐约觉得有人在跟着自己，回头却是空荡荡的街道，只是在地上捡到一枚很漂亮的发卡，在白天发出过耀眼的光芒。

    难免会有一场打斗，对方人多势众，每个人手里都拿着钢管，刚开始安小漠基本上都能躲闪过去，可是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体力渐渐不支，落到身上的棍棒加拳脚越来越多，心里却一直想着，唐卡还在车站等着他，便又好像注入了新的力气。

    那群人估计也没想到安小漠会这么激烈地反抗着，原本想教训他一下就走的念头逐渐被淹没。打红了眼的人们，脱离了控制，内心的凶残在某个瞬间突然爆发，一把刀在所有人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便插入了安小漠的腹部，刀一拔，血如同喷泉一样迸发出来。

    起先都是呆若木鸡地愣在原地，不知谁喊了一声：“快跑，闹出人命了！”一群人便作鸟兽四散了。

    混乱的巷子又恢复了先前的安静。

    只有突兀的手机铃声不知疲倦地响着。

    安小漠跌跌撞撞地来到被丢弃在地上的包旁边，用沾满鲜血的手努力地把东西往外掏，终于找到了声音的来源，蓝色的微光在黑暗中明明灭灭，“唐卡”两个字如同夏日的荧火虫一般闪着光。

    真的很想跟她说声再见呢。

    最终还是没有办法陪她到最后，她应该是会哭的吧？她孤零零地在那个车站，一定等着急了吧？

    在手机上出现“未接来电13个”的提示后，终于被狠狠地扔到了角落里，多么不想说再见。多不想啊。

    曾经在一本书上看到过，说一个人在死之前，便会如放电影一般将自己的一生缩小成一段短短的电影。当真的面临这一刻的时候，那些模糊的记忆那些零乱的思绪果然仿佛愈加清晰起来了。

    第一次在妈妈怀里的温暖。

    抽第一支烟时，被呛得分不清东南西北依旧露出的满足笑容。

    那些炎热的午后独自消磨过的时光，那些打架胜利后的喜悦，那些孤单绝望的午夜梦魇，那些在他生命中出现的男孩女孩们。

    那些被父亲打骂过无法入睡的夜，总能等到他悄无声息地推开自己的房门，轻轻抚摩着假装睡着了的自己。粗糙却温暖无比的体温，沉着而又安全的呼吸声。

    那些含混的夜色里独自等待着父亲的归来，拥挤的人潮，他始终都没有出现，所有的微笑都无处投递，冷风过耳，猎猎地紧紧地疼。

    一生中总会有那样一个对自己意义重大的好朋友。少了，黑白；有了，流光异彩。花了整整十五年的时间四处辗转，才终于遇见了他，萧宁。

    他终于还是先自己一步离开，像线段的主体被抽空，只剩下两头的端点。中间由一分一秒粘合起来的年华的针脚怎么忽然就不存在了？那些时光失去了过渡，零落地悬在了空中，倏忽飞过的白色鸟群顿时全部消失了。

    用亮紫色的荧光笔涂了满满一整张卡片的祝福，学业顺利生活幸福爱情甜蜜等等等等，措辞幼稚却也真的温暖过他一段时间的东西。

    日子叠加起来，原来是这么温暖而细小的片段。

    我想和你做一辈子朋友——却一直没有机会说出口。

    现在我真的可以去陪你了。

    只是仍然会放心不下那个女孩子，她用那样坚韧和倔强的生命迎接着一个接着一个的告别，甚至连再见也没有来得及说。她曾经那么虔诚地问过他：“安小漠，你相信有天使存在吗？”而这一刻他真的好像看见了洁白的光线簇拥而成的强烈聚点，带着翅膀的天使模样，在即将离开的时候，才真的看到了纯洁的天使。

    可惜她看不到了，真的希望她永远也不要看到。

    他真的想讲给她听，天使给了他一个愿望，说一定一定会实现，所以他对天使说，那么请让唐卡从此远离伤害。

    皎洁的月亮高高地挂在天上，朝这个世界洒下银白色的光。

    生命哀婉悲伤的离别终曲，犹如飞鸟丰满的羽翼，轻易地覆盖了整个苍穹。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