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些日子,我刻意站在宽大的落地门前,看远远近近的屋脊慢慢沉入黑暗,黑总是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倏忽而至,让人毫无防备。前一刻还亮着,后一刻已经黑尽。也许就是某一处灯亮的瞬间,黑窒息了一刻,而后放纵开来。那些层叠的屋脊,被更远处的高空灯照亮,在黑夜里也没法稳妥地掩藏。我站在门后,站在黑暗之中,注视着这到处亮晃晃的世界,呼吸不自觉地沉了、缓了。黑,是很好的掩体,让人远离注视,让心安静。
数次之后,我就发觉,黑其实是从我身后诞生的。就在我站立并注视的时候,黑已经从我的身后诞生了,它从很多类似的房间里潮水似的涌出来,像丝绸,像隐蔽的手指,像一种高纯度的颜料在空气里渗染、抚摩、散布。耐心地,一层深似一层。这是城市夜晚的黑。黑得永远不够彻底、完整和久长。城市的黑,正变得越来越绵软,细嗅嗅,有股胭脂的气息。据说,在山野里,夜的黑是从广袤平展的田地中央升起的,庄重、肃穆。有着城市里领略不到的美。那黑浓得板硬、结实,想来有着牛皮糖一般的质地,足以打磨山野人的胆气虎心。
习惯是多么强大,有了火,有了灯,有了那些能产生光,能划破黑暗的事物,人就渐渐进入一种惯性,产生依赖。停电的时候,总是盼望快点结束。而有时,我们不知该如何企盼,黑暗并不因光亮而远离。我落入茫然无着、不能被灯驱散的黑暗之中,总会感到慌乱。我认识的很多女人,都是这样。然而,有一个女人不怕黑。她在黑暗中流连、散步、沉思。她想要结识黑暗中那些混乱不清、难以用语言把握的事物,比如欲望,比如疯狂,比如爱,比如死亡,比如毁灭。她的喜欢,是真的喜欢。她的每一本书都散发着黑夜的气息,浓稠、幽深、迷乱,令人窒息。我从未看见过有哪一个女人像她那样迷恋黑暗。所以,她不总是被认同,被理解,被关爱。她是一个离我们并不遥远的女人,刚刚离开,带着永不消泯的对爱的热望。她走后,这世上还到处存留有她的气息。霸道的气息,来自黑夜的气息。那是神秘、诗性、难以轻易破译的黑夜的气息,是属于她的不可复制的气息,因而迷人。我说的那个女人,杜拉斯。
男人中,我也认识一位。他写过《喧哗与骚动》,写烈日下隐蔽的黑暗,写健全人内心的残缺,在灼热的阳光下也无法烤透。目光不停留在表面,穿透进去,就能理解。他的名字不说,也有人知道。他和她,都是因黑暗而永生的人。
很多的书籍从平凡的手中诞生,无论咏叹黑夜还是赞美白天,都是一星火,足以点亮在黑暗中徘徊、苦闷、被窒息的心灵。这些书最终穿越了历史的层层黑暗,而得以永久存活。它们在漫长的生命时光中,像永动的唱机,指针一遍遍轻轻划过不同的心灵,反复唱响某一经典的曲调,唱响不灭的诗意与思想,供我们在最黑暗的时刻用以抵挡心底的恐慌。黑暗中,心灵永远需要这样忠实而智慧的陪伴。
此时我说的黑暗,不再是夜的黑暗。那是心灵的某一失明时刻,相信每个人都可能遇到。
我曾经走进一家戒毒所,为了采访。我去看望那些陷入黑暗中的少女,她们真年轻,有着一生中最美的年华,可她们不加理会。我冲着她们生命中的黑暗时刻而来,这个她们知道。她们坦然地向我讲述快乐的极端体验,给我看手臂上密密的针眼,以及与之相生的痛苦时刻,述说戒毒的决心,仿佛她们现在愿意像剥去一层皮肤那样,将曾经的一段经历剥去。此前,她们的世界全然隔离在我的世界之外。因为采访的机缘,两个世界有了沟通,也就有了相应的牵挂。背着她们,我询问管理员,成功的把握有多大。他在一片浓荫中摇头,他说很难,那些少女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出去后才是真的考验,她们很难挺得过……黑暗有它魅惑人的法力与手段,不是轻易可以克服的,这下我知道了。
再去时,我带上些书。那些少女正坐在过道的阴凉中,坐成一个圈,有人刚洗了发,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动人清澈的香息。书,她们是喜欢的,立刻传看起来。她们中的大多数,比我年轻,有着凝脂般的肌肤,还不曾被毒品侵凌。我对书,有着自己的迷信。我不知道,那几本薄薄的书,能不能帮助她们走出黑暗。
可我知道,黑暗中哪怕只一星的光亮,也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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