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濒临生死边际线的老妇黛西病床前,她唯一的女儿卡洛琳守护着她。她的生命太过漫长,覆盖了太多爱她和她爱的人。在一只黑色行李箱里,放着一本日记,写者本杰明·巴顿。
影片真正的开头是1918年。那一天,新奥尔良火车站正式开站。因战争失去儿子的钟表匠,建成的一口巨钟悬挂在车站中央。当遮盖的布幅被扯下,巨钟启动,人们惊异地发现,和世界上其他的钟不一样,它的指针逆向而行。“我让它倒走的。”钟表匠将他内心的祈愿寄放在这口钟里——时间逆转,那些在战争中死去的孩子可以死而复生,回到亲人身边,“回家耕田,工作,生儿育女,活得长久而充实”。
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那天,本杰明出生。那时他还没有名字,是个只会哇哇哭啼的怪异婴儿。满大街都是欢呼声,终于熬过漫漫长夜的人们庆祝着久违黎明的到来。本杰明的父亲奔跑回家,只来得及见妻子最后一面。本杰明的诞生,与母亲的死亡如此紧密地相连,在父亲看来,这个婴儿怪异的外貌似乎昭示着某种不祥——他像一个微缩的老人,满面皱纹丛生,满身不可思议的病症:白内障,关节炎,皮肤毫无弹性,手脚僵硬。“丑得像一只老坛子”的他,差一点被父亲抛进河水,最终被遗弃在诺兰基金会疗养院的门口。襁褓里,只有匆忙塞入的十八美元。
疗养院一个善良女人收养了他,在她眼里,他“也一样是上帝的孩子”。她为他取名:本杰明。
这个与众不同的婴儿,落入了一群老人构成的生活怀抱。幼小的他,像一个衰老的侏儒,与满目的衰老面容无异,得以安放他的怪异。七岁时,他被人误以为是个坐在轮椅里的老头。这是一个极其规律的世界,都是勘透世事、已从纷繁矛盾中超脱的老人,生活删繁就简为一日三餐、日出日落,而他,原本被认为生日无多的他,却在这里奇迹般地逆时间生长,越来越健康、年轻、强壮。
本杰明第一次被人带到闹市区,拄着拐杖走了漫长的路才得以回到家。那是愉快的一天。他的世界不再只是疗养院那个不大的院子,他的视线里也不再是行动、思维迟钝的老人。
所有的相遇,必将到来。1930年感恩节那天,十一岁的本杰明遇到了他一生中最为重要的那个人,黛西。“我永远忘不了那双蓝眼睛。”他被小女孩黛西带入游戏的世界,那是他第一次和同龄人玩耍。烛光下,女孩带着天真的笑意对他说,“你和我见过的其他人都不一样。”
世界,逐渐向长大的本杰明敞开。他跟随一个在自己身上实现艺术家梦的拖船船长,进入异性的世界。不谙世事的他在一夜之间明白了生计的价值;他从一位新来的老人那里学会了弹钢琴,知道了失去亲人意味着什么。他的奇特,也让父亲即使越过多年依然从人群中一眼认出了他。他们坐在一起,从外表看,父亲与儿子的角色似乎是颠倒的,但血缘在暗中缝合着所有的裂痕,不管当初的恐惧有多深重,曾经的遗弃有多罪孽。属于一对父子的交集,必将到来。
小女孩黛西长成了少女,而本杰明也越来越年轻和充满活力,他可以甩开拐杖走路了,他可以迈开双腿奔跑了,他可以带着黛西驾船去看晨雾弥漫的河流……十七岁的本杰明告别疗养院,开始远行。他答应黛西,不管去到哪里都会给她寄明信片。随船长远航到欧洲的本杰明,经历着自己的人生,他将自己所见所历所感写在明信片上寄给黛西,之中包括他与一个女人在一个个彻夜长谈的旅馆夜晚,缓慢滋长的爱情。
“我遇到了我爱的人,我已坠入爱河。”寄自摩尔曼斯克的这张明信片,被上芭蕾舞课的黛西握在手里。已长成迷人尤物的她,眼神瞬间游移,而后将明信片贴在嘴上。八十岁的黛西,躺卧在病床上等待死神的到来,她从女儿朗读的日记中重温了这一段,她缓缓地说,“我很高兴有人可以与他依偎取暖。”我相信这并非出自一个即将辞世者的豁达,而是一个女人对自己所爱的人的体恤,六十年前,这句话也在二十岁的黛西心中回旋。
这一次的爱情,本杰明是以二十岁的心去爱一个四十岁的女人,尽管从外表看来他比女人更苍老。此时的本杰明,并不知道自己被包容在一个女人遥远的注视,和爱的体恤里。他一夜夜享受着偷欢的男女情爱,直到一天夜里,他来到旅馆大厅,只见壁炉里的炉火熊熊燃烧,却空无一人。第二天他才知道,日本人轰炸了珍珠港,这被美国人视为最耻辱的一天,也结束了本杰明的一段爱情。他们的船被政府征用,本杰明和船长、船员一起被卷入了战争这台巨大的搅拌机。
船长驾船冲向潜艇的那个深夜,枪弹携带着疾驰的光束划破黑夜。简单改造的拖船不堪一击,船体倾覆,沉没,本杰明没能救出浑身布满弹孔的船长。“你可以肆无忌惮地生活,发毒誓诅咒命运,可是到头来,你还是得坦然接受。”船长临终前说出的这段话,在几年后,将由本杰明说给他已走到生命尽头的父亲听。不管有多么不情愿、不甘心,最终,每个人都得面对唯一的结局——死亡。生与死首尾相接,构成恒定的循环,中间是我们万千变幻的此生。那个发生遭遇战的夜晚,死去了一千三百二十八人。本杰明是幸运的幸存者。但即使是逆时间生长的他,也不能超脱于生死的循环之外。
二十六岁的本杰明,在看过很多痛苦,也经历了爱情的忧欢之后,回到了新奥尔良,他最初的家。这里,依然是老人的家园,只是换了许多新面孔。而收养他的女人,被他叫作妈妈的女人,已现老态。“你看起来像重生了一样,比春天还年轻……一看到你,我就知道你是特别的。”看着眼前高大、英俊的本杰明,这个女人有资格如此骄傲。
疗养院似乎还没来得及改变,陈设、气味、感觉,就连那个总是对人讲述自己被七次电击的老人,还在重复着和以前一模一样的话。可时间悄悄改变着一切,曾经住在这里的老人只剩下一两个,尽管不断有老人添补进来,但时间的水流中注定留不住恒定的物事。
他和她,终于跨过不断流淌的时间再一次相遇。
与以往截然不同的两个人,都令对方惊讶。“她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女性。”本杰明在日记里写道。黛西在月夜起舞,为他一个人。那月光下神秘的红影,曼妙的身姿,有着让人屏息的美。她俯下身来亲吻他,甘于献身,他却拒绝了她。这一刻,想来他的心是怯弱的,他还没有准备好,来承接这至美盛大的爱情。
“我们的人生由机遇决定,包括那些被错过的。”可错过,也许不是真的错过,只是为了等待最恰切的时机,命运自有安排。
已经年迈的父亲再次找来时,本杰明已经强大到可以与他对话了。但他放弃了责备,放弃了怨恨,抚养他长大的妈妈没有教会他这些,只教会他宽恕,教会他怜悯。本杰明将已卧床不起的父亲背到河边,让他坐在木椅上眺望日出,那宏大的、永恒的诞生。
坐在他身后的本杰明,重述了船长临终前的话。死亡,才是对诞生最恰切的注解。反之,亦然。
满满一瓶纽扣,被放置在开纽扣厂的父亲胸前,随他归于永恒。静止的死亡,才是一个生命对不断流逝的时间的最大抵抗。以那孤注一掷的方式。
手捧白菊花的本杰明,去了纽约,黛西正随团演出的城市。他的眼睛无法从她身上移开,可此时的她并不属于他,她在别人的怀抱里,她与别的男人亲吻,她欢欣在别人的爱中。满怀爱意而来的他,落寞地从喧嚣的派对上离开,他的表白没有得到应得的回应。他们再一次错过。但请相信,所有的错过都是为了最美好的未来。
五年时间,他们在各自的世界生活。她享受辉煌,在世界级的芭蕾舞台上,直到意外发生。“有时我们在即将碰撞的轨道上,却毫无察觉,不管是意外发生还是早有预谋,都无能为力。”当所有的环节都严丝合缝地搭扣在一起,才导致了意外,哪怕任一点细小的错失,都可以避开那个结局,可就是丝毫不差地赶上了。这样的意外,我们称之为命运的无常,或者乖谬。黛西被一辆车撞伤,就此告别她心爱的芭蕾舞台。
本杰明在巴黎再见到黛西时,躺在病床上的她满脸伤痕,视线模糊,右腿骨折。陷入绝望的黛西用残忍的语言拒绝了本杰明,用全力将他推出自己的生活。这拒绝,同样出于爱。爱,这简单又复杂的情感,并不像少男少女所理解的那样清澈纯净,她包含了自尊、愧疚、骄傲、希望、绝望等种种复杂混沌的情愫,却又可以升华为世间至美至真至纯的情感。仿佛琥珀。仿佛珠贝。
本杰明没有因黛西残忍的话语而离开他,他默默地守在巴黎,她的近旁。可他们还是又一次地错过了。黛西在艰难的康复中,从练习走路开始。而本杰明回到新奥尔良,流连在一个个女人的怀抱,与爱无关或者与爱有关。他们似乎都安妥地放置了自己的身体,却无法安妥自己的心。他们从没淡忘过对方。爱,实在有无数种形态,一如我们万千变幻的此生。
1962年,四十三岁的本杰明和黛西在疗养院重逢。她来到这里,神态少了飞扬多了沉潜,而他明朗帅气成熟。这一次,他们已经有了足够的准备走向彼此,接纳彼此,爱意已经在一再延滞的错过与等待中生发得无比炽烈、浓醇。
他们如此深契地结合在一起,在独属于两个人的世界。“很高兴,我们没有在我二十六岁是认定对方……那时,我太年轻了,而你太老了。应当发生时,一切就自然发生了。”“我将珍惜与你在一起的每分每秒。”一切,刚刚好。
黛西怀孕了,本杰明却陷入忧思,他担心命运无情的重复。
“你最怕什么?”
“孩子生下来跟我一样。”
“那我会更加爱他。”
尽管黛西生下的是个非常健康的女孩,本杰明却不能停止他的忧思。事实证明,后来事情的发展未脱出他的预料。他在女儿认识他之前选择了离开,只为了让她有个正常的父亲,可以带给她完美的人生。
这个周游世界,只存在于明信片上的父亲,写给女儿许多张明信片,却在女儿成年后才被她读到、知晓。相信在世界流浪的本杰明,没有一刻忘记过黛西,和他们的女儿。但他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去爱,在交错而过中去爱。与众不同的他,注定行走在一条独径上。“当其他人都在衰老,我却在变年轻,独自一人。”“你必须面对每一个爱你的人离去。”一个唯一“例外”的人,上天让他来到这世界,存在于这世界,就是让他看到更深邃的人生。
萨拉马戈在《失明症漫记》中,也放置了一个唯一“例外”的人。当突如其来、没有任何预兆却无节制传染蔓延的失明症席卷一座城市时,所有人都先后坠入盲视的茫茫白雾中,唯一一双看得见的眼睛,属于医生的妻子。她不缺乏助人的善意、勇气、智慧、理性和情感,成为这世界尚存的一抹“光亮”,给予人们许多帮助、指引。可是人群中唯一“例外”的她,也因之看到了太多的肮脏、混乱、丑陋、不公、邪恶、痛苦、盲目、恐惧……人还是那些人,人性却呈现出缤纷、跌宕的状态,生与死的边界变得异常模糊,侮辱与被损害在同样的不幸者中发生。一些时刻,她情愿自己也成为目盲者,而不必承受唯一的“例外”所需要承受的。
本杰明无法拥有正常的一生,正常的生老病死。“好像我有过一生,可我记不清了。”本杰明再回到他被养育长大的地方时,还原成了一个孩子。他正走向痴呆,已经不记得黛西,这个他生命中至关重要的女人。逆时间而行的他,证明了自己的预想,他无法担负起一个丈夫和一个父亲的责任。
迈入老境的黛西搬进了疗养院,与走向婴儿之途的本杰明相伴。2003年春天,他在她的怀抱中,安静地闭上了眼睛。
这部影片里,放进了阔大的生死、阔大的爱情。
影片最后,黛西也即将结束自己漫长的一生,她会否与来自时间另一端的本杰明再次相遇,不再分离?飓风袭来,倒走的时钟被流水淹没。一个预言般的祈愿就此画上句号。
也许,每一个与众不同的生命,来到这世上,也是为了考验他身边的人,考验所有与他相遇的人,我们有没有爱的勇气、耐心与坚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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