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辰光,在康桥-附录1口音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一)

    早年,年轻的贝克汉姆在伦敦刚一张嘴跟人家打哈哈就要被人嘲笑,因为他的英语带有伦敦的“乡下”口音。围绕着这一主题,有一阵子那些怀着歹意的体育记者还经常以此逗贝克汉姆,小帅哥无奈只能抿嘴一笑。但他是贝克汉姆,笑起来格外迷人,尤其当他在曼联顺风顺水,去了西班牙后又到美国,代表国家队打比赛还当上了队长,接拍了一些大品牌的广告……现在还有谁会计较他说英语是否标准,是不是还带着伦敦郊外的那种乡下口音?

    这个段子因为跟我有某种联系,所以尽管是很早之前听到的,虽然记性最近也不太好,但我依然没能忘掉……在十八岁之前,我一直生活在上海的近郊。尽管也知道自己是“上海人”,可我们也经常会说到“去上海”。不是什么高深的悖论,仅仅是我们自己有点儿给自己画圈。“去上海,看大世界,逛淮海路,游西郊公园……”那几年,作为学生的我们春游秋游就这么几个点,现在想想实在无趣得很。可当时能去一次“上海”就会让我们这些乡村孩子满足。

    如今,上海郊区的人们因为拆迁征地等获得一些启动资金,并开始有愿望投资做生意,还碰到了机会就发了财,很多人把“市区”两字之上的光环已经去掉了。

    早年我们乡下总会冒出一些来自市区,说话很嗲,精打细算的家伙,那时候我们还像看野生动物那样充满好奇,现在不了。一方面是交通的便捷,上海修筑了众多高架和宽大马路,去哪儿都方便,到市区不再需要计划和腾出半天的时间——另一方面,还可能是主要的——就是郊区的人普遍比市区里的人还有钱。

    不光我,连我单位一些郊县的同事一般也都称自己是奉贤人、南汇人、崇明人,顶多就是在此之前加一个上海,但重音和点却都是之后那个次上海一级的行政区名称。委婉的说,他们只承认自己是上海本地人,并不承认自己是“上海人”。

    这挺有趣。你知道如何区分上海人和本地人?

    上海市区的人俗称上海人,而上海郊区的人俗称本地人。本地人在以前被上海人称之为“乡下人”。贬义,骂人可以这么用。回答上面那个问题,乡下人从不说“乡下人”三个字,此外的上海人,都是市区的。

    还是提供一个更准确的答案吧:市区人和本地人,说着两种不同的语言。围绕在上海市中心之外的上海人,他们说的是本地话。也即,带有口音的上海话。

    (二)

    还记得小学时候我一个同伴到上海长宁区投靠了一个亲戚,下一个暑假他终于回来跟我们继续一起打弹子,但他满口的“上海话”让我们很不适应。那也是我们一群小伙伴最先知道“上海”与“我们这儿”的区别在哪儿。别扭,怎么那么发音呢,软绵绵的像个娘娘腔。他抓抓脑袋但并没有回答我们这种带有侮辱性质的质问。随后我们问市区是个啥模样?

    “房间小,人特别多,他们走路都很快……没有拖拉机……”

    他想了半天就告诉我们这些答案。

    暑假结束后这家伙又去了他亲戚那儿了,他给我写了封信。而我回信说,跟你写信没意思,你帮我介绍一个“上海人”给我当笔友。之后很快我就收到了一个叫子俊的男生的信。看到那个大个子上海男生的信后(信里那家伙还附上了一张照片)我嘀咕:没意思啊没意思,怎么这家伙不帮我介绍个女孩子当笔友?

    说真的,那时候我对上海市区的感觉,就像现在我对东京纽约巴黎的感觉一样,“电视上常看到,但我从未抵达”。

    其实也快了。

    (三)

    上了重点高中后,我知道我进入那个陌生的上海市区指日可待。在高中三年里,除了谨慎地调戏女同学外,我丝毫收获不到什么生活的乐趣。班主任总是显得过分严厉,以至于一清早匆忙跑进教室之前我还得费劲把手里的包子啃完。课间同学们也罕有笑脸相迎,但我都能原谅他们。我们都知道在黎明前的黑暗都墨墨黑的。

    高考我的分数还不错,足够进入一所重点大学。叔本华说生活就像是钟摆,从一头的无聊来到另外一头的痛苦……我始终最自卑的不是我的相貌如何粗鄙,而是我有一颗柔软而敏感的心。但每次我把这句话扔出去,别人总会怀疑我又想追求文学女青年了。其实我说的都是掏心窝的话,人家却以为我在玩木马。敏感伤害自己,大条伤害他人——你选什么?

    (四)

    上了大学,我有机会第一次独自闯荡市区,但这却给我带来了糟糕的体验。

    那是开学没几天,当我某一天向街边一位中年妇女询问一辆我要乘坐的公交车站头在哪儿时,我习惯性用了本地话(上海郊区话)去表达我的诉求,询问了好几次,得到的反应却是那个妇女的不耐烦的背过身去。

    一个乡下小孩子……他们一定觉得不用费心搭理。那时候我非但口音很乡下,整个人的打扮也很乡下。布鞋,运动裤,小平头。我起初只是以为我的打扮不够时髦,到后来才想明白,导致人家不愿意搭理我的,关键原因还是我的乡下口音。

    告诉我这个道理的是一位四年跟我水火不容的大学同学。

    说真的,此前我一直以为我说的话是地道上海话呢。

    这里面有一个误解,那就是我能听懂上海话,于是我天然觉得我操的也是上海话。那一次,我还很天真地教授我的一个江西同学如何说上海话。那个敦厚老实的同学在列队时候忽然问我,你是上海的?

    我当然爽快地答道,是。

    结果他就请教我上海话来。

    真爱学习,我心想,对我胃口,那时我好为人师。记得我教他的是“龙虾”的发音。上海本地话里面“虾”是闭口音……我刚教这么一句,就有人反对了。

    “别误人子弟。”那人来到我和我的“学生”中间,“龙虾的虾,是这么念的:huo,嘴巴保持O字形。”

    就是这位纯正的上海同学纠正并阻止了我向那个江西同学的“教导”。天知道因此就酿下了仇恨的恶因,我跟他大学四年都对着干,抢女朋友,争当寝室长(我跟他还居然在一个宿舍呆了四年),明里暗里都没少说过对方坏话,有几次还差点动手。

    难道这一切的一切,仅仅是因为他在最初“纠错”了我的上海话?有时候我也这么怀疑自己。

    (五)

    今天,当有人问我是不是上海人时,我通常会犹豫一下,说,我是浦东的。有时候朋友就此嘻嘻笑我,怎么浦东“独立”了还是划归江浙了?我只能解释说本人回答问题喜欢详细具体,免得阁下继续问我是哪个区。

    在我的“上海话被纠错”事件发生后,一度我还发奋努力改造自己的上海话。我有一些朋友都是上海人,我愉快并且颇花了不少小心思用在跟他们的上海话沟通上。只是当我以为自己有所进步时,却又遭到几次打击。

    一次在一个朋友家里打牌,她家刚装修完毕,而装修工人恰恰是我的同乡。当我们热切讨论牌局时,她忽然转而向我描述装修工人是怎么说“我”这个字的,“浮浮浮”,她用牙齿咬住自己的下唇拼命“模仿”我说“我”时候的样子,然后告诉我:就跟你说“我”一样。

    我相信她一定把这件事情给忘了,在场的所有人都已经忘了吧,唯独我记得。很难说清楚当时我是什么感受,大致就是不好受——毕竟,装修工人不是一个值得骄傲的群体,哪怕他们身上有值得骄傲的品质。

    我回去把这件事情告诉了我当时的女朋友,女朋友么,总是希望尽量不要伤害我的自尊心,也不希望我心灰意冷。“其实,你说简单的‘上海话单词’还可以,句子长了就容易走调。”

    听女朋友这么一说,我就绝望了。回想一下对待差生我们都是怎么评价的?不是也要先鼓励一下,越是对待没希望的学生,我们还越要做出一番虚情假意的鼓励。而且,其实我也痛恨唱歌走调的那些麦霸。

    (六)

    要把上海话说得溜,对我来说太难了。反正我已经放弃。我只能承认自己这方面毫无天赋。有时我能听到那些外地或者乡下背景的人勉强说出洋泾浜上海话,经常为他们觉得可惜。

    但这就是他们艰辛的蜕变。

    一天打乒乓时我遇见了一个从小在江苏长大的女孩,奇怪她上海话说得那么好。

    她就回答我说:“你要敢说。”

    是啊,但我不敢说,我害怕,自尊和敏感是最能伤害自己的东西。反过来说,在人与人的交往中,一些人需要赢得友善,一些人需要赢得尊敬。但我并不认为在一个以上海人为核心的群体内,一个并不熟练掌握上海话的人去使用上海话交流能赢得友善或尊敬两者之一。我认为这种“献媚”其结果还可能适得其反。

    时至今日,我相信“口音”已经不成为贝克汉姆的问题,但这依然是我的问题之一。为了获得心灵的平静,为了不自我怀疑,为了不再产生心理上的厌恶,我始终拒绝说“上海话”——我最欢迎的一个群体是“新上海人”。因为他们跟我一样,大学时候来到“上海”,接着就在“上海”工作和生活。

    在上海而不用说上海话,这对我们来说何等美妙。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