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岭-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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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亮涌动在黑夜之中。天空如同一面巨镜,人间万物都映照在镜面上,只是没有人能看见自己。镰刀在次次磨砺中变得愈加锋利,月亮在刀刃上映出自己,麦秆在刀刃下落下头颅。一般的时日,凤凰岭的人们都会在此时沉入梦境,收割的季节却是一个例外。他们选择在月亮最为硕大的一天一同收割,这样便可以将白天未完成的活计继续干完。在白天,太阳炙烤土地上的一切,麦子耷拉下自己的头脑,散发出面粉的味道;到了夜晚,被摞成堆的麦子与土地成为了一种颜色,就像隆起的土堆。而依旧站立在土地之上的麦子却恢复了生机,昂起了身子,准备迎接自己的死亡与人类的丰收。

    凤凰岭的这块坡地上塞满了声音:麦子倒下的声音、村民呐喊的声音、脚步挪动的声音、车轮碾碎土块的声音。所有的声音一波连着一波,此强彼弱,此高彼低。周围有几个女人唱起了丰收之歌,歌声点燃了清凉的空气,没多久几乎所有的女人都唱起同样的歌。这些各异的声音连缀起来仿佛是对远古的一种呼唤,是对祖先们的一种应答。他们用着同样的方式继承着祖先的歌谣、镰刀与希冀。他们与祖先们在同样的月亮下面相遇。

    所有的麦子倒下了,月亮升高了。土地褪去重负,露出自己赤裸的身体。一堆堆的麦子被放到了车子里面,一批批的村民跟着车子遁入到远处的黑暗。所有的麦子都离开了土地。

    “你们看那边!”一个粗犷的声音喊道。

    有一大团黑烟从东方升起,黑烟向所有的方向移动,如同恶魔一般捕获自己的食物。黑烟穿着红色的裙摆:火焰。火焰焚烧着牢牢扎在土壤中的麦根与荒草。荒草在火中撕裂挣扎、死亡重生。每年毁灭性的大火中,荒草失去了生命,而种子适应了火就像适应了土壤一样,在来年的春风中重获生命。

    大火烧不掉的是永久的荒芜。

    莲花抱着安海走到门外。她看到了外面的黑烟,月亮被黑烟蒙上了纱布。安海盯着她看,嘴里发出呶呶的声响,双脚在她的怀里交替蹬着。他又饿了。莲花解开衣服,他安静下来。奶水是母子之间最深的秘密与爱恋。他很快便睡着了,莲花把他抱进屋子。屋子黑暗。她拉开窗帘,月光盈满了屋子。月光下的一切变得柔和:墙角处盛开的金盏花、桌子上装满碎布的篮子,篮子旁搁着安东明新制的玩具鼓。莲花将沉睡的孩子推入他的梦境之后,她便去了另外的一个房间。女儿们睡着了,安河睡在中间,嘴中说着梦话。给她们盖好毛毯之后她便走出房间,月光如同溪流一样倾泻在梧桐树上。她在院子里面碰到了春蛾。

    “孩子们都睡了吗?”春蛾问道。

    “睡了。他们还没回来吗?”

    “快了,我看路上有很多的人。”

    “孩子百日宴也快到了。”

    “你放心,东西都准备好了,客人也都请了。”

    她们走出了门外,路上满是熙熙攘攘的声音。她在人群中看到了他们。安宇舜在前面拉着车子,安东明在后面推着车子,车子发出呢喃的闷响,像是怀着孩子的女人的脚步声。路上坑坑洼洼,车子在路上颠簸前行,月光拉长了他们的影子。在月光中整条路是便是条河流,车子是逆水前行的舟船,而男人们则是船夫。莲花把洗脸水放到院子之中,春蛾把饭桌搬到了月光之下。桌子上放着中午剩下的麦饭和两杯茶水。安东明双手平衡好架子车,安宇舜用三齿叉把最后一车麦子搬运下来。空气中是胀满的麦子熟味。

    “今年的麦子肯定够吃了。”安东明说。

    自从安海出生之后,她的身体变得圆硕起来,走路也没有了眩晕感。孩子是她的力量之源。有时候安海会咬着她的乳头不放,她会感到体内液体的流动。即使是疼痛,她也不会把他的嘴挪开。她是一条河流。她想到了母亲,想到了家中死去的那颗柳树。多年前的春天,老柳树没有再发芽,她再也不能给自己与伙伴编织柳条花冠。她带着疑惑找到了母亲。

    “妈妈,这这棵树怎么死了?”莲花问。

    “她太老了,老了就要死。”

    “为什么?”

    “树根先死的,死了之后就没有了水。”

    “没有水,人也会死吗?”

    “是的。没有水,就没有希望。”

    父亲砍掉了那棵柳树,用铁锯将柳树分成段,最后将柳树一根根地扔进火海。那是她对死亡的第一次恐惧,她能听见柳树在火中死亡的声音,最后死亡变成了朵朵幻灭的火花。她不停地喝水,直到身体胀满。在雨季,她会伸出舌头,雨水会流进她的身体,雨水有股天空的味道。在清晨,她会和妹妹一起收集露水。不同花草上面的露水有着不同的味道:狗尾草是青涩味,洋姜花是土味,牵牛花是苦味,而曼陀罗是花蜜味。在冬季,吃冰更是一种乐趣,她吸掉冰块中的水分。冰块像长满花纹的玻璃,透过这块玻璃,天空也出现了裂痕。她拿起冰块迎着太阳,在冰块中她看到了不一样的太阳。她拿着冰块迎着这个世界,看到的也是不一样的世界。她的右手虽然结出冻疮,双手像红萝卜一样透明僵冷,冰却在僵冷的手中慢慢融化。冰水沿着手指与手纹线流到她破旧的棉袄里面,她却感觉不到一丁点的寒冷。所有的冰都融化成了水,而太阳也开始融化这个冰冻的世界。

    安海哭了起来。莲花摇起手边的玩具鼓,两边的木坠子依次敲打在鼓面上,发出咚咚的声音。莲花随着节奏哼唱自编的摇篮曲。安海的眼睛注视着这个玩具鼓,他也安静下来。安溪哭着跑进来,泪珠从眼睛中滚落下来,她拉着莲花的裤脚。

    “我也要玩秋千。”她说。

    莲花将玩具鼓塞到衣袋里,右手抱着安海,左手拉着安溪走出房门。春蛾和安东明用三齿叉把小麦摊开,安宇舜推着石碾走了过来。安溪躲到了莲花的后面,停止了哭泣。过去的很多年,这些活计都是莲花和春蛾来做,而安宇舜要么是出去喝酒要么是在家里睡觉。

    “要不我来做吧。”莲花说。

    “不用,你现在的主要任务就是把儿子养好。”安宇舜说。

    有了儿子他或许会变好吧,莲花这样想,然后亲吻了安海的额头。安溪拉着莲花走到了门外。秋千上传来安江的喊声,安河将她推向高处。她直挺着双腿,双手紧紧地抓住麻绳。莲花带着安溪走了过去。梧桐上面磨出了印痕,树皮剥落,绿色的树液凝结成疤痕。麻绳紧紧地勒住疤痕,好像是断了的树枝。看见她们后,安河便停止下来,秋千渐渐地回落,慢慢地停止了摇摆。

    “让你妹妹也玩一会儿吧。”

    “她太小了,抓不紧绳子。”

    “那你抱着她。”

    安河点了点头,安溪丢开她的手,跑到秋千旁边。安河坐在秋千上面,安溪坐在她的腿上,紧紧地搂住安河的腰,安江在后面推着她们。绳子咯咛作响,几片枯黄的树叶落了下来。有一片落在了莲花的头上,莲花取下来,叶子里的脉络是如此的清晰。她拿着树叶去逗安海,安海却哭了起来。她把树叶握在左手,树叶在手心中发出碾碎的声音。她打开左手,这些碎片随风飘落一地。她回过头,三姐妹正在桐树旁边轮流地做着游戏。

    安宇舜用石碾在这些熟透的麦秆上面拉着,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地拉着。这些麦秆也服帖地躺在地面上,在阳光下它们变得金光灿烂。莲花听见了麦粒从麦穗中蹦跳出来的声音。没有了麦粒的麦穗变得轻盈起来,这些麦穗就会变成火,终究会变成灰。春蛾拿着三齿叉把已经脱粒完的麦秆挑到墙角。安东明在一旁抽着旱烟,烟雾在他的眼前缓缓升起。莲花走进屋子,安海已经睡着了。她把安海放到了炕上,用棉毯盖住,把玩具鼓放在他的身边。她从厨房找来砖茶,撕了一小块放进水壶,倒上热水后,一股浓淡相宜的味道扑鼻而来。她又听到了安溪的哭喊声。她把沏好的茶放到了桌子上,走出了房门。

    安溪坐在地上,蹬着脚哭着。安江在一旁安慰她。

    秋千停住了。

    “别哭了!”安宇舜喊道。

    所有的人都杵在那里。安溪被怒吼声音所镇住,没过多久,声音消散在空中。她又大哭起来,这次更是嘶声力竭,边哭边抹鼻涕,双脚在地上蹬出两个浅滩。听到安宇舜的怒吼,没有人再敢抱起这个孩子。莲花突然想到了那个目光,那个仇恨的目光。她刚产下安溪,安宇舜激动地跑进房间,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安溪,但是脸上露出厌恶甚至仇恨的目光,他没有说一句话便离开了房间。此刻安宇舜的眼神与那时候如出一辙。他放下了石碾,向秋千走过去。

    “自己起来。”安宇舜喊道。

    安溪站了起来,双膝蹭破了皮,她用手抹掉自己涌出的泪水。安河站在一旁浑身哆嗦。

    “她自己从秋千上掉下来的。”安河说。

    他走上前,用脚准备去踢安河,安河却顺势倒在地上。安江躲到莲花身旁,拉着她的手。

    “你们两个过去,把那麦秆抱成一堆。”安宇舜说。

    春蛾端着一盆水走了过来,手上攥着一块白布。她先用清水洗净安溪的伤口,伤口上的花瓣落到水中,舒展开来。莲花把炭灰撒到伤口上。安溪一声哭叫,红色的血珠凝注了黑色的炭灰,炭灰像是长在腿上的两颗黑痣。麦子已经全部脱粒了。春蛾每抱一把麦秆就先要将其在地上甩一下,把上面的麦粒抖落下来,安河与安江也学着去做。墙角的麦秆堆越来越高。安河开始用扫帚把洒在一旁的麦粒归集在一起。春蛾跪在地上,抠出镶在土中的麦粒,一粒粒地放到自己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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