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石作品集-冰冷冷的接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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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 到了不愿的死国

    二十点钟的水路,已将他从沪埠装到家乡来了。

    他们乘的是一只旧轮船,是一只旧,狭窄,龌龊的轮船。虽然他们坐的是一间小房间,可是这间小房间,一边邻厕所,一边邻厨房。也因他到船太迟,船已在起锚,所以没有较好的房间。他们在这间小房间之内,感到极不舒服,一种臭气,煤气,和香油气的酝酿,冲到他们的鼻孔里来,胸腔有一种说不出的要作呕似的难受。有时蠫竟咳嗽了一阵,连头都要晕去。

    在这二十小时之内,蠫时时想避开这房内,到船头船尾去闲坐一回,徘徊一回,或眺望一回;但他的身子使他不能多动,一动就要咳嗽。而且支持无力,腰骨酸裂的。因此,他们只在当晚,得了船主的允许,叫茶房将被毯搬上最高露天的一层,他们同睡了四五点钟以外,——后来因蠫觉到微风吹来的冷,而且露大,就搬回来了。于是他们就在房中,没有走出门外一步。

    蠫在这房中,他自己竟好像呆呆地莫明其妙。他只是蹙着眉仰天睡着,嗅那难闻的恶臭,好像神经也为它麻木了。他从没有想到要回家,但这次的猝然的回家,被朋友们硬装在船中的回家,他也似没有什么奇怪。过去的事情是完全过去的了!但未来,到家以后要怎样,那还待未来来告诉他,他也不愿去推究。因此,在这二十小时之内,他们除了苦痛的忍受之外,没有一丝别的想念和活动。船是辘辘的进行,拖着笨响的进行。清坐着,手里捧着一本小说,一页一页的翻过它。他没有对这极不愿说话的病人多说话,只简单的问了几句。心里也没有什么计算和预想。

    到了第二天午刻,船抵埠了,客人们纷纷抢着先走。蠫才微笑的做着苦脸向清问道,“到了死国了么?”

    清也微笑地答,“是呀,到了生之土呵!”

    接着清又问蠫要否雇一顶轿子,蠫说,“劳什么轿子,还是一步一步的慢慢的走罢。我很想走一回,坐一回,费半天的到家里呢。”

    清也就没有再说什么,行李寄托给茶房,他们就上岸。

    这埠离他们的村庄只有五六里,过了一条小岭,就可望见他们的家。

    蠫真是走一回,坐一回。他硬撑着两脚,向前开步。昏眩的头,看见家乡的田,山,树木,小草,都变了颜色,和三年前所见不同;它们都是憔悴,疲倦,无力,凄凉。他们走到了小山脚的一座亭子上,他们将过山岭了,蠫对清说,“你先回去罢,我很想在这亭中睡一息,慢些到家。你先回去罢,我不久就可到的。”

    清说,“我急什么呢?同道去。你走的乏了,我们可以在这里多坐一下。你要睡一趟也好,我们慢慢地过岭好了。”

    “你先回去罢,让我独自盘桓,我是不会迷了路的。”

    “不,我陪你,我急什么呢?我们总比太阳先到家呵!”

    清微笑的说,一边他们就停下脚步。

    过了约半点钟。蠫是睡在亭前的草地上,清是坐在亭边一块石上,离他约一丈远,在看他的小说。

    这时蠫的外表是很恬淡,平静,身体卷伏在草地上似睡去一样。太阳微温地照着他的身子。西风在他的头上吹过,他的乱发是飘动的。蝉在远树上激烈而哀悲的叫。一切有韵的生动的进行,不能不使他起了感慨,少年时代的和这山的关系的回忆:

    从八九岁到十五六岁,那时没有一天不到这山上来玩一趟的。尤是在节日和例假,那他竟终日在这山上,这山竟成了他的娱乐室,游艺场了。一花一草,一岩一石,都变做他的恩物,都变做他的伴侣。同时,他和几个小朋友们,——清也是其中之一人,不过清总是拌着手,文雅雅的。——竟跳高,赛远,练习野战,捉强盗,做种种武装的游戏。实在说,这山是他的第二家庭,他早说,死了也应当葬在这山上。他由这山知道了万物,他由这山知道了世界和宇宙,他由这山知道了家庭之外还有家庭,他由这山知道了他的村庄之外还有更大的村庄和人类之所在。而且他由这山知道了人生的悲剧,——人老了,在苦中死去了,就葬在这山的旁边。种种,他由这山认识起来。

    有一回,那时他的父亲还在世。他的父亲牵他到这山上来玩。一边还来看看所谓轮船,——初次轮船到他的村庄。他先闻得远远的天边有物叫了,叫得很响很响。随后就有一物来了,从岛屿所掩映的水中出来。它望去很小,在水上动的很慢。当时这船的外壳是涂着绿油和黑色铅板,蠫竟跳起了仰着头问他的父亲,“爸爸,轮船像金甲虫吗?”

    他父亲也笑了一笑,说,“像金甲虫?你看像金甲虫么?”

    “是呀。”

    “那末你有轮船了?”

    “小一些我有,这样大可没有。”

    这样,他父亲又笑了一笑。随着就将轮船的性质,构造,效用等讲给他听。因他的父亲在满清也是一个新派的人,而且在理化讲习所毕业的。所以这时,他连瓦特发明蒸汽的故事,也讲给他听了。他听了竟向他父亲跳着说道,“爸爸,我也要做瓦特先生。”

    “那末你也会发明轮船呢!”

    “嘿,我的轮船还会在天上飞;因为金甲虫会在天上飞的。”

    因此,他的父亲更非常地钟爱他。回家后,他的父亲笑向他的母亲说,“蠫儿真聪明,将来一定给他大学毕业出洋留学。”

    不久,他的父亲死了。虽则,他所以能在大学毕业二年,也是他的母亲听了他父亲的遗嘱。但因为父亲之死,家庭的经济更加窘迫,收入没有,债务累积。结果,他竟失学,失业,使他的人生起了如此的变化。

    “天上会飞的船在哪里呢?还是在天上飞呵!”蠫想了一想。

    这样,他们过了约半点钟。清有些等待不住的样子,收了小说向蠫问,“蠫哥,可以走么?”

    蠫也就坐了起来,痴痴的说,“走罢,走罢,我也没有方法了,实在,我还该乘这金甲虫回去,造我天上会飞的金甲虫!”

    一息,又说,摇摇头,“可是天上会飞的金甲虫,早已被人造出来了,这又有什么希奇呢!父亲对我的误谬,会一至于此!”

    清听了却莫名其妙,随口问,“什么金甲虫?”

    “呀,蜻蜓呵!”

    “哪只蜻蜓?”清的眼睛向四野看。

    “天上飞的蜻蜓。”

    蠫慢慢的说。清急着问,“你为什么又想到飞机呢?”

    “不,想到我的父亲了。”

    清听了,更莫明其妙,愁着想,“他还是胡思乱想,为什么又会想到他早已死了的父亲呢?”

    一边,仍向蠫问,“蠫哥,你会走么?”

    “走罢。”

    他们同时立起身来。

    这时,却早有人到他们的村庄,而且将蠫的回家的消息,报告给他的母亲了。所以当他们开始慢慢的将走上岭的时候,就望见一个十三岁的少年,气喘喘的跑下岭来,一见他们,就叫个不住,“哥哥!哥哥!哥哥!”

    他们也知道他是谁了。清微笑着说,“蠫来了。”蠫说,“这小孩子,来做什么呢!”

    “迎接你哥哥呢。”

    “还是不迎接的好。”

    一边他心又酸楚起来。

    这孩子异常可爱,脸白,眉目清秀,轮廓和蠫差不多,不过蠫瘦,颀长,他稍圆,丰满一些。他穿着一套青布校服,态度十分活泼,讲话也十分伶俐,他跑的很喘,一手牵着蠫的手,一手牵着清的手,竟一边“哥哥,”一边“清哥,”异常亲呢地叫起来。他们两人也在他的手上吻了一吻,拍了一拍他的肩。这样,是很表出他们兄弟久别的情形来。

    这时王舜很想三步两脚的跑到家里,可是蠫和清,还是一样慢的走。他们是看看乡村的景色,好像是旅行,并不是归家一样。蠫急了,他向清说道,“清哥,可以走走快一些么?”

    清也就笑了一笑,说,“小弟弟,急什么?横是家已在眼前了。”

    王舜又缓缓的说,“妈妈怕等的着急呢!”

    于是清又接着说,“你不知你的哥哥身体不好么?”

    王舜听了,好似恍然大悟,他眨了一眨他的圆活的眼睛,急促的态度就和平了一半。

    这时,他们走过岭。一边,王舜告诉他的哥哥,“哥哥,妈妈此刻不知怎样呢?妈妈怕还在哭着。妈妈听到王家叔说哥哥有病以后,每餐饭就少吃了一碗。妈妈常一人揩泪的。方才妈妈听说哥哥来,妈妈真要跌倒了。妈妈本来要到埠来接你,但以后对我说,‘王舜呀,我的脚也软了,走不动了,你去接你的哥哥,叫你的哥哥坐顶轿子来罢。’妈妈叫我慢慢的走,我是一直跑到这里。哥哥已经来了,哥哥为什么不坐轿子呢?”

    他说话的时候,又不知不觉的跑上前面去,又退到他们的身边,看看他哥哥的脸。他的哥哥也看看他,可是没有说话。

    王舜又说,“妈妈在吃中饭的时候,还说,——哥哥也不知几时会来?

    和伯还说,叫我再催一封信给哥哥。我很怕写信呢,可是哥哥也回来了。”

    孩子又笑了一笑。他的小心对于他久别的哥哥的回来,真不知怎样的快乐。这时清插进了一句褒奖的话,“你前信写的很好。”

    “哪里,哪里,”王舜又笑了一笑,说,“前封信我连稿子都没有,因为妈妈催的紧。她说哥哥的面前是不要紧的,写去就好了。现在,清哥,被你见过了么?”

    说时,脸色微红了一红。清笑答,“见过了,很好呢!”

    “真倒霉。”

    “有什么?”

    这样,一时没有话,各人似都难受。又略坐一息,王舜说,“妈妈常说哥哥不知瘦到怎样。哥哥真的比以前瘦多了。假如没有清哥同道,我恐怕不认识哥哥。现在也不知道妈妈认识不认识?”

    “你的妈妈一定不认识了。”

    清特意说了一句,一边又留心看一看王舜,似话说错了一般。王舜沉思的说,“妈妈会不认识了?”

    “认识的,哪里会不认识。你的哥哥也没有什么大改变,不过略略瘦了一点肉就是。”

    他又看一看蠫,而蠫似更难受了。蠫想,“哪里会只瘦了一点肉,我的内心真不知有怎样的大变动!”

    可是他终没有说,他是仍旧微笑着愁苦着前走。

    这样,他们一边说,一边走。现在,已离他们的村庄很近了。

    他们这村庄的形势和风景都很好。一面依山;山不高,也没有大的树木。可是绿草满铺着山上,三数块玲珑的岩石镶嵌着。岩石旁边也伫立着小树,迎着风来,常袅袅袅袅的有韵的唱出歌声。这山的山脉,是蜿蜒的与方才所过的山岭相连接的。

    这村的三面是平野,——田畴。这时禾稻正青长的,含着风,一片的拂着青浪。横在这村的前面,还有一条清澈的小河。这河的水是终年清澈,河底不深,一望可见水草的依依。两岸夹着枫柳等树,倒映在水底,更姗姗可爱。

    这村共约三百户,村庄虽不大,却很整齐。大半的居民都务农业。次之是读书和渔人。他们对于经商的手段似不高明,虽距海面只十数里,船到港里只五六里,可是交通仍不发达。这村的经济情形也还算均等。他们村民常自夸,他们里面的人是没有一个乞丐或盗贼。实在说,朱胜蠫的家况,要算这村中最坏的。而清呢,似要算最好的了。

    现在,蠫和清都可望见他们自己的家。一个在南端,一株樟树的荫下就是。一个在北端;黑色的屋脊,盖在红色的窗户上,俨然要比一班的住宅来的高耸。

    但这时的蠫,可怜的人,愈近他家,心愈跳的厉害了!他似不愿见他的母亲。他羞见他的母亲,也怕见他的母亲。王舜是快乐的,他真快乐的跳起来,他很急忙地向他的哥哥问,“哥哥,你肚子饿了么?你船里没有吃过中饭么?我要先跑去,我要先跑去告诉妈妈?”

    蠫答不出话来。清说,“你同你的哥哥一同去好了。陪着你的哥哥一同走,横是五分钟以内总到家的。”同时就走到了分路的口子,清接着说,“王舜呀,我要向这条路去了。我吃了饭再到你的家里来。”

    “清哥,你也到我的家里去吃饭好罢?”

    一边又看了一看他的哥哥。清说,“不要客气了,小弟弟。你同着你哥哥慢慢的走。我比你们先吃饭呢,留心,同你哥哥慢慢的走。”

    他们就分路了。

    这时的蠫,却两脚酸软,全身无力,实在再不能向前走!他止不住地要向他的弟弟说,——弟弟,亲爱的弟弟,我不想到家去了!我不想见妈妈了!我怎样好见妈妈呢?我带了一身的病与罪恶,我怎么好见妈妈呢?弟弟,我不见妈妈了!我不到家去了!——但他看看他眼前的弱弟,天真的弱弟,他怎样说得出这话来呢?他再说出这话来伤他弟弟幼小的心么?他还要使他的弟弟流泪么?唉!他是多少苦痛呀!而他的弟弟,聪明的王舜,这时正仰着头呆呆地眼看着他的哥哥的脸上。

    他们一时立住不走。清回转头来,用着奇怪的眼光,望着他们的身后。

    第二跪在母亲的爱之前

    从不得已中推动他们的身子,这时已到了樟树底下。只要再转一个墙角,就可直望见他们家的门口。蠫不知不觉地低下头,颓伤的,脚步异常的慢。有一位邻舍正从他的家里出来,遇见他,邻舍是很快活的叫他一句,“蠫,你回来了?”而他竟连头都不仰,只随便的答一声,“口汗。”好似十分怠慢。这时的王舜,实在不能跟牢他的哥哥走。一边向他的哥哥说,“哥哥,我去告诉妈妈去。”

    就跑去了。跑转了一个弯,只听他开口重叫,“妈妈,妈妈!哥哥回来了!哥哥回来了!”

    蠫在后边,不觉自己叹息一声,道,“弟弟,我对不起你呀!我太对不起你了!”

    立刻他又想,“我怎样可见我的妈妈呢?我怎样可见我的妈妈呢?我急了!

    叫我怎样呢!唉,我只有去跪在她的前面,长跪在她的前面!”

    在这一刻的时候,他的妈妈迎了出来。——她是一位六十岁的老妇人,但精神体格似还强健,他们在大门外相遇。她一见她的儿子,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发着颤音,叫一声“蠫呀!”一边她伸出了手,捻住蠫的两腕;泪不住地簌簌滚下来。

    而蠫呢,在这母爱如夏日一般蒸热的时候,他看着他的年老的母亲是怎样伟大而尊严,他自己是怎样渺少脆弱的一个。他被他的老母执住手时,竟不知不觉的跪下去,向他的母亲跪下去!

    这样,他母亲悲哀而奇异的说,“儿呀!你起来罢!你起来罢!你为什么呢?”

    这时的蠫,接着哭了!且愈哭愈悲,他实在似一个身犯重律的囚犯,现在势将临刑了,最后别一别他的母亲。他母亲也哭起来,震颤着唇说,“儿呀!你起来罢!你真可怜!你为什么到了这个样子呢?

    你病到这个样子,儿呀,你不要悲伤罢!你已到了家了!”

    一息又说,“我知你在外边是这样过活的么?儿呀,你为什么不早些回家?早些回家,你不会到这个样子了1外边是委屈你,我不知道你怎样过活的!我不叫王舜写信,你或者还不会回来!儿呀!你真要在外边怎样呢?现在,你已到了家了!你不要悲伤罢!”

    一息又说,“以后可以好好地在家里过日子,无论怎样,我当使你和王舜两个,好好地过日子!我除了你们两个之外还有什么呢?你起来罢!”

    苦痛之泪是怎样涌着母子们的心坎!母亲震撼着身子,向他儿子一段一段的劝慰;儿子呢,好像什么都完了!——生命也完了,事业也完了,就是悲伤也完了,苦痛也完了,从此到了一生的尽头,这是最后,只跪求着他母亲赦宥他一般。此外,各人的眼前,在母子两人之间,显然呈现着一种劳力,穷苦,压迫,摧残,为春雨,夏日,秋霜,冬雪所磨折的痕迹。王舜也痴痴的立在他母兄的身边,滴着他的泪,——小心也将为这种苦痛的景象所碎破了。他默默地看看他的母亲,又默默地看看他的哥哥,说不出一句话,只滴着他的泪,一时揉着他的眼。这样,他们在门外许久,于是母亲说,“蠫,我昏了!哭什么?进去罢!你该休息了!”

    接着向王舜说,“王舜呀,你也为什么?扶你的哥哥进去。”

    这时,蠫似再也没有方法,他趁着他的母亲牵起他,他悲伤含痛的起来。呼吸紧促,也说不出话。就脚步轻轻的,歪斜地走进屋子。

    他们的住家,是一座三间相连的平屋。东向,对着一个小小的天井。南边的一间,本来是蠫的书室。里面有一口书橱,和两只书箱,还有一张写字桌子。——这些都是他的父亲用下来的。现在是放着蠫的书,几幅画,和一切笔砚之类。这时,在各种书具橱桌上面,却罩着一层厚厚的灰,好似布罩一样。房的一边,西窗的一边,有一张床。床空着,在床前床后,是满堆着稻草。中央的一间是小客堂,但也是膳食之所和工作室。当中有一张黑色的方桌,两边有四把笨重的古旧的大椅,漆也都脱落了,可还是列阵室放着一样,没人坐它。北边的一间,是他的母亲和王舜的寝室。但也是他家中的一切零星物件,甚至油米酱菜的贮藏所。三间的前面是廊,廊内堆积着各种农作物的秆子,如麦,豆一类;廊下却挂着玉蜀黍,菽,一类的种子。显然,他们是农家的样子。在这三间的后面,是三间茅草盖的小屋,一间厨房,一间是猪栏和厕所,一间是一个他家里的老长工名叫和伯的卧室,各种农具也在壁上挂着。

    他们的房子,显然是很古旧的了。壁是破了,壁缝很大,窗格也落了,柱子上有许多虫孔。而且他全部的房子,有一种黑色的灰尘,好像柏油一般涂着。

    这时他们母子三人都集在他母亲的房里。当她跳进门的时候,一边问蠫,“你的行李呢?”

    蠫开口答,“寄在埠头。”

    一边,他母亲执意要蠫睡一下,蠫也就无法的睡在他弟弟的床上。一息,他母亲又向王舜说,“王舜呀,你到田野去叫和伯回来,说哥哥已经到家了,叫他赶快去买一斤面,再买点别的,你哥哥一定饿了。”

    于是王舜向门外跑去。

    这时他们母子的苦痛的浓云,好像消退许多。阳光淡淡地照着天井,全家似在幽秘里睡眠着,空气很静。时候约下午二时。

    蠫,仰睡在他弟弟的床上。——这时一张小床,靠在他母亲的一张旧的大床的旁边。他睡着,全身紧贴的微温的睡着,他好像什么都没有想,什么都到止定的时候一样。他眼睛向四周随便的看看,四周的景物与陈设,还是和三年前一样,就是三年前的废物,现在也还照样放着,一些没有改变。他对于这些也没有什么感想。但无形间,他觉得生疏许多了。他觉得不十分恰合,也不十分熟识似的。环境的眼睛也瞧着他,也似不能十分吸收他进去;它们是静默的首领,不是欢声的迎接。因此,蠫有时在床上转一转,一边蹙一蹙眉,呼一口气。

    可是他的这位老母亲,她真有些两样了;她对于她的儿子这次的归来,竟似寻得了已失去的宝贝一般。快乐使她全身的神经起了兴奋,快乐也使她老年的意识失了主宰。她一息到房内,一息又到厨间;一息拿柴去烧火,一息又取腌的猪肉去切。

    她好像愿为她的儿子卖尽力气,她也好像愿为她的儿子忠诚地牺牲一切!蠫看着似乎更为不安,他心里微微地想,“老母呀!你真何苦呢!你大可不必啊!为了你的儿子,你何苦要这样呢?你真太苦了!老母呀!”

    所以当这时,他母亲捧来了两盏茶,放在桌上。她向蠫说,“你先喝杯茶罢。”

    而蠫就立刻起来,回答他母亲说,“妈妈,你太忙碌了!我不是你家里的客人,你何必要这样忙碌呢?妈妈,你坐一息罢!你安稳的坐一息罢。”

    可是他的母亲,一边虽坐下,一边却滔滔地说起来了,“蠫呀,你哪里知道我呢!你哪里能够知道我的心呢!这样是我自己心愿的,但这样也算得忙碌么?一些不忙碌,我快乐的。可是有时候,一想到你,真不知心里怎样,你哪里能知道呢!”

    息一息又说,“有时一想到你,想到你在外边不知怎样过活,我心里真不知有怎样的难受!蠫呀,你哪里能知道呢!你是甘一岁出去的,你说到大学去读书,可是你东奔西跑,你在大学又读了几时呢?

    我是没有钱寄给你,这两年来,家里的景况是更坏了。你呢,你也不向我来要钱。我不知道你在外边真的怎样过活,你一定在外边受苦了!”她似又要流下眼泪,她自己收住了。“蠫呀,你一定在外边受苦了!否则,你会瘦到这样子么?我真不知你在外边怎样过活,但你为什么不早些回来?这是你自己的家,你为什么不早些回来?我也想不到你会瘦到这样!我只有时时刻刻的想你,我不会想到你竟得了一身的病!我只想你总在外边受苦,我也想不到你会在外边辗转磨折到如此!儿呀,我早知你如此,就是一切卖完,也寄一些钱来给你。但是我哪里会想到你竟到这样呢!我一想到你,心里不知怎样地难受,心头有一块什么东西塞着似的。但假如我早会想到你这样,我恐怕也要病了。蠫呀,你为什么不早些回来呢?你不到如此,你是不会回家的么?就是到如此,假如王舜不写信,你还是不会回家的么?你忘记了这是你的家了!你也忘记了你的妈妈了!你哪里知道你的妈妈的时刻想念你呢?你一定忘记了你的妈妈了!否则,为什么不早些回来呢?”

    说到这里,她才停一息。又说,“几天前,从王家叔告诉我,说你有病,心不舒服,睡着一句话也没有说,脸瘦的不成样子。我听了以后,不知道心里急的怎样!我叫王舜写信,王舜慢慢的,我就骂了。以后,我吃饭的时候想到你,做事的时候也想到你。儿呀,我真切心地想你。”

    这样,她又略停片刻。她看茶已凉了,一边捧茶给蠫,一边说,“我忘记了,茶凉了。你喝一盏罢。这样,你可安一安心。”

    蠫用两手来受去茶。她接着说,“我这几夜来,夜夜梦里做着你!一回梦到在摸摸你的手臂,我说,还好,瘦的还好;他们说你瘦的怎样厉害,但现在瘦的还好。一回又梦你真的瘦的不成样子了!全身一副骨,比眼前还厉害的多。一回梦说你不回家了,而且从此以后,永远不回家了!我竟哭起来,我哭起来会被你的王舜叫醒。但一回却又梦你很好,赚了很多的钱,身体很健的回到家里。有时,梦你竟妻也有了,子也有了。但有时梦你……梦你……唉,梦你死了!”

    说到死了,竟哽咽的。一息,又接着说,“我每回梦过你醒来以后,总好久睡不着。我想,不知道这个梦兆是吉是凶。又想你在这样夜半,不知是安安的睡呢?还是心中叫苦?还是胡乱的在外边跑?虽则我知道你的性子是拗执的,但这样的夜半总不会开出门到外边去乱跑。假如安安的睡呢,那我更放心了。假如病中叫着,叫着热,叫着要茶,又有谁来回答你?——我总这样反复地想,想了许久许久,才得睡着。有时竟自己对自己说,蠫已是廿几岁的人了,要养妻哺子了,他自己会不知道么?何必要你这样想!劳你这样想!可是自己还是要想。蠫呀,这几天来,我恐怕要为你瘦的多了!你又哪里知道呢!”

    这时,衰老的语气,悠长地完结。一种悲哀的感慨,还慢慢地拖着。

    母亲说着;她这样的将想念她儿子的情形,缕缕地描写给她儿子听,她凭着母性的忠实的慈爱,她凭着母性的伟大的牺牲的精神,说着,坦白而真切地,将她心内所饱受的母爱的苦痛,丝毫不选择的,一句一句悲伤地完全说尽了。

    可是这久离家乡的儿子,听着眼前慈母这一番话,他心里怎样呢?他是不要母亲的,他看作母亲是他敌人之一的;现在听了这样的一番话,她想念她儿子比想念她自己要切贴千倍,万倍,这样,他心里觉得怎样呢?苦痛,伤感,又哪里能形容的出?他只是脸上有一种苦笑,苦笑!两眼不瞬地望着桌上的茶盏,苦笑只是苦笑!他一句没有说,一句没有插进嘴,好像石像一样。

    而这位忠心于母爱的老妇人,却又说道,“儿呀,幸得你妈妈身体还健,否则,我早为你生病了。我今年已经六十岁,你总不会忘记了你妈妈今年已经六十岁。我除了时常要头晕之外,我是没有毛病的。近来虽有时要腰酸,做不得事,可是经你弟弟捶了一顿,也就会好了。”

    正是这时,他们的长工和伯从田野回来。他是一位忠实的仆人,帮在蠫的家里有三四十年了。他名叫和,现在蠫等都叫他和伯。他自己是没有家,现在竟以蠫的家为家。也没有妻子。

    他只知道无夜无日的,终年的做着,做着。稻收进了又要种麦,麦收进了又预备种稻,在这样的辗转中,他竟在蠫的家中送过三四十年的光阴。他不觉他自己的生活是空虚,单调,他倒反常说,眼前的景象真变的太快了。他说,——他看见蠫的父亲和母亲结婚,以后就养出蠫来。蠫渐渐的大了,他们也就渐渐的老了。现在蠫又将结婚呢,可是他的父亲,却死了十几年了!

    何况还有王舜呀,谢家的姑娘呀,在其中做配角和点缀。

    这位忠实的农人,他身矮,头圆,面孔和蔼,下巴有几根须。他虽年老,精神还十分强健,身体也坚实。这时,他一进门,还不见蠫的影子,只闻他母亲向他说话的声音,他就高兴地叫起来。

    “蠫,你回来了?”

    他也以蠫的归来,快乐的不能自支。蠫迎着,对他苦笑了一笑。和伯接着说,“这样瘦了!真的这样瘦了!呵,和前年大不相同了!”

    这时蠫的母亲向他说,“你快去买一斤面来。还买两角钱的豆腐和肉,你快些。蠫在船上没有吃过东西,已很饿了。”

    同时就向橱中拿出两角钱给他。他就受去买东西去了。

    第三弟弟的要求

    在吃过面以后,他的母亲一边打发这位老长工到埠头去挑行李,一边嘱蠫安心地睡一觉。她自己就去整理蠫的书室,——先将床前床后的稻草搬到后边的小屋去。再用扫帚将满地的垃圾扫光了。再提了一桶水来,动手抹去橱桌上的这层厚厚的灰。

    她做着这些事情,实在是她自己心愿的,她不觉劳苦。她的意识恍恍惚惚似这样的说道,“我的儿子重寻得了!他已经失去过呢,可是现在重寻得了。

    我要保护他周到,我要养他在暖室里面,使他不再冒险地飞出去才好。”

    她几次叫王舜离开他的哥哥,而这位小孩子,却想不到他哥哥的疲劳,他只是诉说他自己要说的话。以后母亲又叫,“王舜呀,不要向你哥哥说话,给你哥哥睡一下罢。”

    王舜皱一皱眉,十二分不满足似的。于是蠫说,“你说,我在船里睡够了,现在不想睡,你说。”

    这样,王舜似得了号令,放肆的告诉他满心所要说的话。他大概所告诉的,都是关于他们的学校里的情形。教师怎么样,谁好,谁坏,谁凶,谁公正和善,谁学生要驱逐他。功课又怎样,算术是最麻烦的,体操谁也愿意去上。他喜欢音乐和图画,可是学校里的风琴太坏,图画的设备又很不完全。于是又谈到同学,谁成绩最优,被教师们称赞;谁最笨,十行书一星期也读不熟。他自己呢,有时教师却称赞他,有时教师又不称赞他。以后更谈到谁要做贼偷东西,偷了别人的墨还不算,再偷别人的笔,于是被捉着了,被先生们骂,打,可是他自己还不知道羞耻的。这样,他描写过学校里的情形以后,进而叙述到他自己的游戏上来。他每天放学以后,总到河边去钓鱼,鱼很多;所以容易钓。星期日,他去跑山,他喜欢跑上很高的山,大概是和朋友们五六人同去的,可是朋友们喜欢跑高山的人少。他更喜欢跟人家去打猎,打鹿,山鸡,兔,鹁鸪,可是他母亲总禁止他。实在说,他一切所告诉的,都是他自己觉得甜蜜而有兴趣的事。就是母亲的责骂,教师的训斥,他也向他的哥哥告诉了。他的世界是美丽的,辽阔的,意义无限的,时时使他向前,包含着无尽的兴趣和希望。在他诉说的语句之中,好像他一身所接触的地方,都是人生的真意义所存在的地方。他的自身就是蜜汁,无论什么接触他都会变成有甜味。他说了,他很有滋味地说了;最后,他想到了一件不满足的事,他说,“可惜哥哥不在家,否则,哥哥不知有怎样的快乐,我也更不知有怎样的快乐呢!”

    说完,他低下头去。这时,王舜也听的昏了,他微笑地看着他的弟弟,说了一句,“以后你的哥哥在家了。”

    “呀?”王舜立时高兴起来。可是一转念,又冷冷的说,“你病好了,又要去的。”

    “那末你祝我的病不好便了。”

    “呵!”王舜骇惊似的,两眼一眨。蠫说,“王舜,我老实向你说,我的病一辈子是不会好的,那我一辈子也就不会去了。”

    “哥哥一时真的不去了么?”王舜又希望转机似的。

    “不去了。那你要我做什么呢?”

    “快乐哟,当然随便什么都可以做。”

    王舜又沉思起来,一息说,“哥哥,你第一要教我上夜课。第二呢,钓鱼。”

    “你白天读了一天的书,还不够么?”

    “不是啊,”王舜又慢慢的解释,“同学们很多的成绩都比我好,算术比我好,国语比我好。但是他们的好,都不是先生教的,都是从他们的哥哥,姊姊那里上夜课得去的。他们可以多读几篇书,他们又预先将问题做好,所以他们的成绩好了。我呢,连不懂的地方,问都没处去问,妈妈又不懂的。所以现在哥哥来,我要求哥哥第一给我上夜课。第二呢,钓鱼;因为他们都同他们的哥哥去钓,所以钓来的鱼特别多。”

    “好的,我以后给你做罢。”

    “哥哥真的不再去了么?”

    “不会再去了,哥哥会不会骗你呢?”

    “骗我的。”

    “那末就算骗你罢。”

    而王舜又以为不对,正经地向他哥哥说,“哥哥,明天我可同你先去钓鱼么?”

    “好的。”

    “你会走么?”

    “会走。”

    “妈妈或者要骂呢?”

    “妈妈由我去疏通。”

    这时王舜更快乐了。一转念,他又说,“可是我那钓杆在前天弄坏了,要修呢。”

    “那末等你修好再钓。”

    “修是容易的。”

    “钓也容易的。”

    “那末明天同哥哥去。”

    “好的。”

    这样又停了一息,弟弟总结似的说,“我想哥哥在外边有什么兴趣呢?还是老在家里不好么?”

    蠫也无心的接着说,“是呀,我永远在家了。”

    弟弟的愿望似乎满足了。他眼看着地,默默地立在他哥哥的床前,反映着他小心的一种说不出的淡红色的欣悦。正这时,只听他们的母亲,在蠫的书室内叫,“王舜呀,你来帮我一帮。”

    王舜一边答应着,“口汗。”

    一边笑着向他的哥哥说,“哥哥,你睡。”

    接着,他就跑出门外去。

    可是哥哥还是睡不着。他目送他的弟弟去了以后,轻轻地叹息一声。转了一转身,面向着床内,他还是睡不着。虽这时的心波总算和平了,全身通过一种温慰的爱流,微痛的爱流。剩余的滋味,也还留在他的耳角,也还留在他的唇边,可是他自身总觉得他是创伤了,他是战败了。他的身子是疲乏不堪,医生对他施过了外科手术以后一样。他的眼前放着什么呵?他又不能不思想。他想他母亲的劳苦,这种劳苦全是为他的。又想他弟弟之可爱,天真,和他前途的重大的关系。努力的滋养的灌溉与培植,又是谁的责任呢?他很明白,他自己是这一家的重要份子,这一家的枢纽,这一家的幸福与苦痛,和他有直接的关联。回想他自己又是怎样呢?他负得起这种责任么?他气喘,他力弱,他自己是堕落了!过去给他的证明,过去给他的响号,过去给他的种种方案与色彩,他已无法自救了!现在,他还能救人么?他汗颜,他苦痛呀!他在喉下骂他自己了,“该死的我!该死的我!”

    他想要向他的母亲和弟弟忏悔,忏悔以后,他总可两脚踏在实地上做人。他可在这份家庭里旋转,他也可到社会去应付。

    但他想,他还不能:

    “我为什么要忏悔?我犯罪么?没有!罪恶不是我自己制造出来的,是社会制造好分给我的。我没有反抗的能力,将罪恶接受了。我又为什么要忏悔?我宁可死,不愿忏悔!”

    这样想的时候,他的心反而微微安慰。

    一时他又眼看看天外,天空蓝色,白云水浪一般的皱着不动,阳光西去了。一种乡村的草药的气味,有时扑进他的窗内来。他觉到他自己好似展卧在深山绿草的丛中,看无边的宇宙的力推动他,他默默地等待那死神之惠眼的光顾。

    如此过了一点钟。一边他母亲已收拾好他的房间,一边和伯也挑行李回来了。

    和伯帮着他母亲拆铺盖,铺床。

    他半清半醒的在床上,以后就没有关心到随便什么事,弟弟的,或母亲的。而且他模糊的知道,母亲是走到他床前三四次,弟弟是走到他床前五六次,他们没有说过一句话。她轻轻的用被盖在他胸上,他身子稍稍的动了一动。此外,就一切平宁地笼罩着他和四周。

    第四晚餐席上的苦口

    黄昏报告它就职的消息,夜色又来施行它的职务。

    蠫这时倒有些咳嗽,母亲着急的问他,他自己说,这或者是一个小小的“着凉。”病症呢,他到现在还是瞒着,而且决计永远不告诉他的母亲。

    于是他的母亲又只得预备吃饭。在这张旧方桌的上面,放着几样菜,豆腐,蛋与腌肉等。他们坐在一桌上。这时清进门来,他们又让坐。清又用“吃过了”三字回答他们的要他吃饭。

    清坐下壁边的椅上,于是他们就动起筷来,静静的。

    桌上放着一盏火油灯,灯光幽闪的照着各人的脸,显出各人不同的脸色。

    清呆呆的坐着没有说话,他好似要看这一幕的戏剧要怎样演法似的。桌上的四人,和伯是照常的样子,认真吃饭,王舜好像快活一些,举动比往常快。在蠫的脸上,显然可以知道,一种新的刺激,又在击着他的心头。虽则他这时没有什么恶的系念,可是他的对于母性的爱的积量,和陷在物质的困苦中的弟弟,他是十二分的激荡着一种同情,——不,与其说是同情,还是说是反感切贴些。他是低着头看他自己的饭碗。他们的母亲是显然吃不下饭,不过还是硬嚼着,好似敷衍她儿子的面子。当然,她的吃不下饭,不是因她的面前只有一碗菜根。她所想的,却正是她的自身,她的自身的历史的苦痛!

    她想她当年出阁时的情形。这自然是一回光荣的事,最少,那时的家庭的热闹,以及用人与田产,在这村内要算中等人家的形势。但自从蠫的父亲,名场失利以后,于是家势就衰落了。

    当然,蠫的父亲是一个不解谋生的儒生,他以做诗与喝酒为人生无上的事业。更在戊戌政变以后,存心排满,在外和革命党人结连一契,到处鼓吹与宣传革命的行动。在这上面,他更亏空了不少的债。不幸,在革命成功后一年,他也随着满清政府到了缥缈之乡去了!蠫的父亲死了以后,在家庭只留着两个儿子与一笔债务。她是太平世界里生长的,从不惯受这样的苦痛,她也不惯经理家务。她开始真不知道怎样度日,天天牵着蠫,抱着王舜,流泪的过活。

    到现在,总算,——她想到这里,插进一句“祖宗保佑。”——两个儿子都给她养大了,债务呢,也还去了不少。虽则,她不知吃了多少苦楚,在惊慌与忧虑之中,流过了多少眼泪,继续着十数年。

    想到这里,她不知不觉的又流出泪。口里嚼着淡饭,而肚里已装满了各种浓味似的。

    这时,王舜将吃好了饭,他不住的对他母亲看,他看他母亲的脸上,别具着一种深邃的悲伤,他奇怪了,忍止不住的向他母亲问,“妈妈,你为什么不吃饭呢?”

    蠫也抬头瞧一瞧她,但仍垂下头去。一边听他的母亲说,“我想到你们的爸爸了!”

    王舜也就没有再说,息下饭碗,好像也悠悠地深思起来。这时这小孩子的脸上,不是活泼,倒变了庄重。蠫早就不想吃,这时也算完了,和伯也吃好。他们都是无声的秘密似的息下来,于是这位母亲说,“收了罢,我也吃不下了。”一边将未吃完的饭碗放下。

    王舜又说,“妈妈,你只吃半碗呢!”

    “吃不下了,一想到你们的爸爸,就吃不下了。”

    清坐着,清还是一动不动地坐着。他眼看看母子们脸上这种表情,现在又听说这种话,他很有些吃惊。他一边想,“怎么有这样一个神经质的母亲呢?”

    一边就轻轻的说,“不必想到过去了。”

    在清以为儿子初到家的时候,应该有一种愉快的表情。为什么竟提起过去的悲哀的感觉,来刺激她儿子已受伤的心呢?可是这位神经质的老妇人,也止不住她悲哀的泪流,她竟不顾到什么的说,“我总要想。唉,怎的能使我不想呢?”

    又停了一息。王舜,清,和伯,他们的眼睛都瞧着她的脸上,——只有蠫是低头的。听着这位母亲说,“他们的爸爸死了足足十多年了。在这十多年中,我养他两个,真不知受了多少的苦。眼前呢,我以为这两只野兽总可以算是度过关口,不要我再记念了。谁知不然,我还不能放心。你看他在外边跑了三年,今天回来,竟样样变样了,脸孔瘦的变样了,说话也讲的变样了。以前他是怎样的一个人,现在竟完全两样!唉,这才叫我怎样放心呢,因此,我想起他们的爸爸有福。”

    清觉得不能不插一句嘴,他说,“何必想,事情统过去了。”

    老母亲竟没有听进,接着道,“蠫从小就多病,而且都是厉害的病,生起来总是几月。有一回,夏天,他们的爸爸死了不久。蠫那时还和王舜现在一般大,却突然犯了急症,死了!我那时简直不知怎样,唉,我自己也昏去!一面,我叫遍了医生,医生个个说,无法可救了,死了,抛了算了。但我哪里忍的就葬呢?我哭,我抱着他的尸哭。心想,他们的爸爸已经死了,假如这样大的儿子又死去,那我还做什么人?抱在手里的小东西,就算得是人么?而且债务又纷积,债主每天总有一两个踏进门来。因此,我想假如蠫真的要葬了,那我也同他一块地方葬罢!一边呢,我用手拍着他的心头,在喉边咬着他的气管。实在他全身冷了,甚至手臂和脸也青了,看样子,实在可以葬了。我呆,我还是不肯就葬,除非我同他一块地方葬去。这样,忽然他会动了一动,喉咙也格的响了一响,我立刻摸他的心头,心头也极微的跳起来。我立刻叫人去请医生来,医生说,不妨,可以救了。但当他死去的时候,清呀,我真不知怎样,好像天已压到头顶。我简直昏了!这小东西,我任着他哭,将他抛在床上,也不给他奶吃,任着他哭。难为他,他倒哭了一天。以后,蠫的病渐渐好起,在床上睡了两个月,仍旧会到学校里去读书。这一次,我的心也吓坏了,钱竟不知用掉多少。”

    她一边说,有时提起衣襟来揩她的眼泪,过去的悲剧完全复现了。而和伯更推波助澜的接着说,“是呀,做母亲的人真太辛苦!那时我是亲眼看见的,蠫健了以后,蠫的母亲竟瘦了。”

    王舜也听的呆了,蠫反微微的笑。这位母亲又说,“这次以后,幸得都是好的时候多。五六年前的冬天,虽患过一次腹痛,但也只病了半月就好了。一直到现在,我以为蠫总可以抛掉一片心,在外边三年,我也任他怎样。谁知他竟将身子弄到这样。不是王舜写一封信,他还是不回家。还是没有主意,还是和小孩时一样。唉,叫我怎样放心呢!”

    她悲凉的息了一息,蠫苦笑的开口说,“我若十年前的夏天,真的就死去了,断不至今天还为我担心,还为我忧念。我想那时真的还是不活转来的好。何况我自己一生的烦恼,从那时起也就一笔勾消。”

    “你说什么话?”他母亲急的没等他说完就说了,“你还没有听到么?那时你若真死了,我恐怕也活不成!”

    “就是母亲那时与我一同死了,葬了,我想还是好的。至少,母亲的什么担心,什么劳苦,也早就没有了,也早就消灭了。”

    蠫慢慢的苦楚的说。母亲大叫,“儿呀,你真变的两样了,你为什么竟这样疯呢?”

    “妈妈,我不疯,我还是聪明的。我总想,像我这样的活着有什么意思?就是像妈妈这样的活着,亦有什么意思?妈妈那时的未死,就是妈妈的劳苦,担心,那时还没有完结;我那时没有死,就是我的孽障,苦闷烦恼罪恶等,那时还没有开始。妈妈,此外还有什么意义呢?”

    蠫苦笑的说完。他母亲又揩泪的说,“儿呀,你错了!那时假如真的你也死了,我也死了,那你的弟弟呢?王舜恐怕也活不成了!王舜,你一定也活不成了!”一边向王舜,又回转头,“岂不是我们一家都灭绝了?蠫呀,你为什么说这些话,你有些疯了!”

    清实在听的忍耐不住,他急的气也喘不出来,这时他着重地说,“不必说了,说这些话做什么呢?”

    蠫立刻向他警告地说,“你听,这是我们一家的谈话,让我们说罢。”

    很快的停一忽,又说,“妈妈以为那时我和妈妈统死了,弟弟就不能活,那倒未必。

    弟弟的能活与不能活,还在弟弟的自身,未见得就没有人会收去养弟弟。何况我在什么时候死,我自己还是不晓得的。明天,后天,妈妈又哪里知道呢?死神是时时刻刻都站在身边的,只要它一伸出手来,我们就会被它拉去。妈妈会知道十年以前未死,十年以后就一定不死了?再说一句,我那时真的死了,妈妈也未见得一定死。妈妈对于我和王舜是一样的,妈妈爱我,要同我一块死;那妈妈也爱弟弟,又要同弟弟一块活的。妈妈同我死去是没有理由,妈妈同弟弟活下,实在是有意义的。妈妈会抛掉有意义的事,做没有理由的事么?我想妈妈还是活的。”

    他一边口里这么说,一边心里另外这样想:

    “我现在死了,一切当与我没有关系。我是有了死的方法,只等待死的时候!”

    他的母亲又说,“活呢,我总是活的,现在也还是活着。否则,你们的爸爸死的时候,我也就死了。你们的爸爸死了的时候,我真是怎样的过日呵?实在,我舍不得你们两个,我还是吞声忍气的活着。”

    于是蠫想,“是呀。”一面又说,“妈妈是不该死的,我希望妈妈活一百岁。我自己呢,我真觉得倒是死了,可以还了一笔债似的。所以我劝妈妈,假如我万一死了,妈妈不要为我悲伤。”

    “儿呀,你真有些疯了!”母亲又流泪的说道,“你为什么竟变做这样呢?你今天是初到家,你为什么竟变做这样呢?”

    泣了一息,继续说,“我今年是六十岁了!我只有你们两个。王舜还少,王舜还一步不能离开我,也没有定婚。我想这次叫你回来,先将你的身体养好,再将你的婚事办成,我是可以抛掉对付你的一片心!谁知你样样和以前不同了!在外边究竟有谁欺侮你?你究竟病到怎样?蠫呀,你为什么竟变做这样了呢?”

    “妈妈,我没有什么;一点也没有什么。”

    “那末你为什么惯讲这些话呢?”

    “我想讲就讲了。”

    “你为什么想讲呢?”

    “我以为自己的病,恐怕要负妈妈的恩爱!”

    “儿呀,你究竟什么病?我倒忘了问你,我见你一到,也自己失了主意了!我倒忘了问你,你究竟什么病呢?王家叔说你心不舒服,你心又为什么这样不舒服呢?你总还有别的病的,你告诉我!”

    “没有病,妈妈,实在没有病。”

    “唉,对你的妈妈又为什么不肯说呢?”

    一边转过头向清,“清,好孩子,你告诉我罢!你一定知道他的,他患什么病?”

    清也呆了,一时也答不出话来。她又说,“好孩子,你也为我们弄昏了!你告诉我,蠫究竟是什么病?”

    “他……”

    清一时还答不出来,而蠫立刻向他使一眼色说,“什么病?一些没有什么!”

    一边又转脸笑起来,说,“就是心不舒服,现在心也舒服了;见着妈妈,心还会不舒服么?”

    “你真没有别的病么?你的心真也舒服了么!”

    “我好了,什么也舒服了!”

    “是呀,我希望你不要乱想,你要体帖我的意思。你在家好好的吃几帖药,修养几月的身体。身体健了,再预备婚姻的事,因为谢家是时常来催促的。那边的姑娘,也说忧郁的很,不知什么缘故。你们倒真成了一对!”

    问题好似要转换了,也好似告了一个段落。清是呆呆的坐着,梦一般,说不出一句话。不过有时仿佛重复的想,“怎么有这样一对神经质的母子?”但话是一句也没有说。灯光是暗淡的,弟弟的眼睛,却一回红,一回白,一回看看他的哥哥,一回又看看他的母亲。老长工,他口里有时呢呢晤晤的,但也没有说成功一句好话。悲哀凝结着,夜意也浓聚的不能宣泄一般。

    这时,却从门外走进一个人,手里提着一盏灯。

    第五否认与反动

    “王家叔!”

    王舜一见那人进门就叫。这人就是沪上到过蠫的寓里访谒的那人。那人一跳进门,也就开始说,“蠫来了?好……”

    一边将灯挂在壁上。又说,“还在吃夜饭?我是早已吃了。”

    他们的母亲说,“夜饭早已吃,天还亮就吃起。我们是一面吃,一面说话,所以一直到此刻。大家也吃好了。”

    又命令王舜说,“王舜呀,你和和伯将饭碗统收去。”

    王舜立起说,“妈妈,你只吃半碗呢!”

    “不吃了,饭也冷了,你收了罢。”

    于是王舜和和伯就动手收拾饭碗。来客坐下,和清对面,说道,“你们母子的话,当然是说不完;何况还两三年没有见面了!

    不过那也慢慢好说的,何必趁在今天吃晚饭的时候呢?”

    蠫却余恨未完的说,“我是没有说什么话。”

    “哪里会没有什么话?你这两三年在外边,吃了许多的辛苦,连身子都这样瘦,你当然有一番苦况可述。你的妈妈在家里,也时刻记念你。她连烧饭缝针的时候,都见你的影子在身边。母亲的爱,真是和路一般长。哪里会没有话说?”

    蠫没有答。他的母亲说,“我们倒是不说好,一说,就说到悲伤的话上来。他的性格,和三年前变的两样了!”

    这时和伯将桌上收拾好,她又吩咐和伯去烧茶,说,“清也还没有喝过茶,我们全为这些话弄的昏了!”

    来客说,“怎样会这样呢?今夜你们的谈话,当然是带着笑声喊出来的。蠫的脸色也比我在上海见的时候好,现在是有些红色,滋润。”

    对面的清辩护地说,“此刻是灯光之下的看法呢!蠫哥现在似乎涨上了一点虚火。”

    来客突然跳起似的,转了方向说,“李子清先生,你也回家了么?”

    “是,我是送蠫哥来的。”

    “也是今天到的?”

    “是。”

    “你俩人真好,”来客又慨叹的,“可以说是生死之交了!像你们两人这样要好,真是难得。我每回见到蠫,一边总也见到你。你们可算管仲与鲍叔。”

    清似乎不要听,来客又问,“你的令尊等都好?”

    “托福。”

    清自己觉得这是勉强说的。来客又说,“我长久没有见到令尊和令兄了,我也长久没有踏到贵府的门口过。不是因府上的狗凶,实在不知道为什么事竟很忙。请你回去的时候,代为我叱名问安。”

    清还没有说出“好的”。蠫的母亲插进了一句,“生意人总是忙的。”

    于是来客又喜形于色的说,“生意倒也不忙。因我喜欢做媒,所以忙。今天我又做成功了一场好事,——就是前村杨家的那位二十九岁的老姑娘,已经说好嫁给她的邻舍方秀才做二房太太。方秀才今年五十五岁了,还没有儿子。这件喜事一成,保管各方美满。而且他们两人,实在也早已觊觎。”

    这时清嘲笑似的接着问,“你看婚姻,和买卖差不多么?”

    这位媒人答,“差不多呀!不过贩卖货物是为金钱,做媒却为功德。”

    “功德?是呀,”清奇怪地叫了,“没有媒人,我们青年和一班小姐姑娘们,岂不是都要孤独到老么?这很危险,谢谢媒人!”

    清似要笑出来。来客又自得地说,“对咯!李子清先生,你真是一位聪明人。”

    停一忽,又说,“不过媒是不会没有人做的,也因做媒有趣。你看,譬如那位姑娘给那位青年可配,相貌都还好,门户又相当,于是跑去说合。到男的那面说,又到女的那面说。假如两边的父母都允许了,那件婚事就算成就。于是他们就择日,送礼,结婚。青年与姑娘,多半平素都不曾见过面,但一到结婚以后,都能生出子女来,竟非常的要好,虽结成一世的怨家也有,那很少的,也是前世注定。”

    清不觉又议论道,“你们做媒的买卖真便宜!做好的,却自己居功;做坏的,又推到前世注定;而自己也还似一样的有做坏的功。做媒的买卖真便宜呢!”

    停一息。又说,“总之,你们媒人的心里我是知道的,你们要看看青年男女的结合,要看看青年男女的欢爱,你们是首当其冲了。恐怕你们还想,假使没有媒人,或者媒人罢起工来,岂不是青年男女,无论爱与仇敌,都不成功了么?人种也就有灭绝的祸!”

    来客动着唇很想说,这时和伯从里边捧出茶来。于是他们一时又为喝茶的事所占据。

    蠫的母亲竟靠着头默默不说,好像饭前一番的悲感所绕的疲倦了。王舜听的不十分懂,不过还是坐着,看看他们。蠫却对这位来客阵阵地起了恶感,现在似到了不能容受的蓄积。清的嘲笑,永远不能使这位来客明了。清的话要算尖酸了,刻毒了,来客稍稍智机一点,他可不将蠫的婚事,在这晚餐席后,各人的沉痛还郁结着的时候提出来。可是这位笨驴一般的来客,竟一些不知道讥讽,只要成就他媒人的冤缘的职务似的,当他一边捧起茶来喝了一碗以后,一边就向蠫的母亲宣布了:

    “蠫的婚事,我今天又到谢家去过一趟。恰好又碰着姑娘,不久就要变做你的贤慧的媳妇的人。她坐在窗前,她真是美丽,她一见我就溜进去了。我就向她的父母谈起,我不知道蠫今天就回家,我还是向他们说,我到上海,去看过朱先生,朱先生形容很憔悴,说是心不舒服。现在王舜已信去,不久就能回家。蠫的岳父母都很担忧,又再三问我是什么病,他们也说别人告诉他们,蠫是瘦的异样。我又哪里说的出病来?我说,读书过分,身体单弱,病的不过是伤风咳嗽。——伤风咳嗽是实在的,蠫岂不是此刻还要咳嗽么?不是我撒谎。不过蠫的岳父母,总代蠫很担忧。他们说,正是青年,身体就这样坏,以后怎么好呢?

    我说,未结婚以前身体坏,结了婚以后,身体会好起来的。因为你家的姑娘,可以劝他不要操心,读书不要过度。这样我们就商量结婚的时期。谢家是说愈早愈好,今年冬季都可以。他们是什么都预备好了,衣服,妆奁。只要你们送去聘礼,就可将姑娘迎过来。他们也说,女儿近来有些忧愁,常是饭不吃,天气冷,衣服也不穿,呆头呆脑的坐在房内。为什么呢?这都是年龄大了,还没有结婚的缘故。总之,那边是再三嘱咐,请你们早些拣日子。现在蠫是回来了,你们母子可以商量,你们打算怎样办呢?这是一件要紧的好事,我想蠫的妈也要打个主意。”

    他滔滔的讲下来,屋内的声音,完全被他一个人占领去。他说完了又提起别人的茶杯来喝茶。

    蠫的母亲,一时很悲感的说不出话。而来客竟点火似的说,“姑娘实在难得,和蠫真正相配。”

    于是蠫叫起来,“不配!请你不必再说!”

    来客突然呆着,一时不知所措。其余的人也谁都惊愕一下。

    以后来客慢慢的问,“不配?”

    “自然!”

    “怎么不配呢?”

    “是我和她不配,不是她和我不配。”

    “怎么说法?嫌她没有到外边读过书么?”

    “你的姑娘太难得了,我不配她。”

    “你不配她?”

    “是!”

    于是这位母亲忍不住地说,“还有什么配不配,儿呀,这都是你爸爸做的事。现在你为什么惯说些奇怪的话?我现在正要同你商量,究竟什么时候结婚,使王家叔可以到那边去回复。”

    “我全不知道。”

    “你为什么竟变成这样呢?”

    “没有什么。”

    “那末还说什么配不配呢?”

    “我堕落了!有负你母亲的心!”

    他气喘悲急的,而不自知的来客又插嘴说,“你只要依你的妈就够了。”

    “不要你说,我不愿再听你这无意识的话!”

    “呀?”

    “儿呀,你怎么竟这样呢?王家叔对你是很好意的,他时常记念着你的事,也帮我们打算,你为什么这样呢?”

    “妈妈,我没有什么,你可安心。因为这些媒人,好像杀人的机器似的,他搬弄青年的运命,断送青年的一生,不知杀害了多少个男女青年。因此,我一见他,我就恨他。”

    “你说什么话呢?儿呀,媒人是从古就有的,不是他一个人做起的,没有媒人,有谁的女儿送到你家里来?你是愈读书愈发昏了!儿呀,你说什么话呢?况且你的爸爸也喜欢的,作主的,你为什么会怪起王家叔来呢?”

    “你有这样的妻子还不够好么?”来客又插嘴说。

    “我说过太好了,配不上她,所以恨你!”

    “怎么说,我简直不懂。”

    “你哪里会懂,你闭着嘴好了。”

    “好,我媒不做就算了。”

    来客勉强地说轻起来。

    “还不能够!”

    “那未依你怎样呢?”

    “自然有对付你的方法!”

    “呀?”

    来客又睁大眼睛。而他母亲掩泣说,“儿呀,少讲一句罢!你今夜为什么这样无礼!”

    来客于是又和缓似的说,“王舜的妈,你不要难受,我并不恼他。我知道他的意思了,不错的。现在一班在外边读过书的人,所谓新潮流,父母给他娶来的妻,他是不要的,媒人是可恨的。他们讲自由恋爱的,今天男的要同这个女的好,就去同这个女的一道;明天这个女的要同别个男的好,就同别个男的去一道。叫做自由恋爱,喜欢不喜欢,都跟各人自由的。你的蠫,大概也入了这一派!”

    停一忽,又说,“所以我到上海的时候,他睡着不睬我;今天,又这样骂我。

    我是不生气的,因为他入了自由恋爱这一派,根本不要父母给他娶的妻。所以他倒讲不配她,其实,他是不要谢家的姑娘了。

    一定的,我明白了;你做母亲的人,可问一问他的意思。”

    来客用狡滑的语气,勉强夹笑的说完,好像什么隐秘,都被他猜透似的。他对着这老妇人说话,一边常偷着圆小的眼向蠫瞧。蠫是仰着头看着屋栋,母亲忠实地说,“我也说不来什么话,不过儿呀,这件事是你父亲做的,你不能够忘记了你的父亲。我老了,王舜还少,家里景况又不好。假如你的婚事不解决,我是不能做你弟弟的。你年纪不小,当然晓得些事理。你应该想想我,也应该想想你的弟弟和家里。你为什么一味的固执,惯说些奇怪的话?你的父亲是有福了,他现在平安地睡着;而我呢,如你说的,受罪未满。但你也应该想想我。王家叔对你有什么坏?你为什么对他这样无礼?唉,你有些疯了!你现在完全是两样了!”一面又含泪的向来客抱歉,“王家叔,你不要生气,他完全有病的样子,他现在连我也怪怨的!你万不可生气,我当向你陪罪。”这样,来客是答,“我不,我不。”反而得意。她接着说,“现在呢,我想先请医生来给他吃药,把他的病除了。像这样的疯癫,有什么用呢?至于婚事,以后慢慢再商量。我是不放心他再到外边去跑,以后我们再告诉你。”

    这时,蠫是听的十分不耐烦,但也不愿再加入战团,他将他自己的愤恨压制了。一边,他立起来,睁着眼球向清说,——清竟似将他自己忘记了一样。

    “清,这么呆坐着做什么?你可以回去了。什么事情总有它的最后会得解决的!”

    于是清也恍惚地说道,“回去,我回去。不过在未回去以前,还想同你说几句话。”

    蠫一边又向王舜说,“王舜,你这个小孩子也为我们弄昏了!——拿一盏灯给我。”

    这样,清和他们兄弟两人,就很快的走进了那间刚从稻秆堆里救回来的书室里去。

    这时,这位倒霉的来客,受了一肚皮的气,也知道应该走了。立起来向他的母亲说,“时候不早,我也要走了。”

    她接着说,“请再坐一下。——你千万不要生气,蠫的话全是胡说,你不要相信他。他现在什么话都是乱说,对我也乱说。这个人我很担忧,不知道怎样好,他全有些病的样子。请你不要生气。”

    于是来客说,“我不生气。现在一班青年,大都是这样的,他们说话是一点不顾到什么的,不过你的蠫更厉害罢了。我不生气,我要走了。”

    接着,就向壁上拿灯;点着头,含着恶意的走出去。

    第六重迁

    在乡村的秋夜环抱中,凉气和虫声时送进他们的书室内。空气是幽谧而柔软的,照着灯光,房内现出凄凉的浅红的灰色。蠫卧在床上,他呼吸着这带着稻草香的余气,似换了一个新的境界,这境界是疲劳而若有若无的。王舜坐在他哥哥的床边,这小孩子是正经的像煞有介事的坐着。清坐在靠窗的桌边,心里觉到平和了,同时又不平和似的;他已将他要对蠫说的话忘记去。

    他们三人,这时都被一种温柔而相爱的锁链联结着,恍惚,似在秋天夜色里面飘荡。

    “我觉得在家里是住不下去,”这时蠫说,“妈妈的态度,我实在忍受不住。妈妈以我回来,她老年的神经起了震动,她太关切我了!她自己是过度的劳苦,对我是过度的用力,我实在忍受不住。她太爱我,刺激我痛苦;同时她太爱我,我又感不到恩惠似的。这是第一个原因,使我不能在家里住下去。”

    说了一段,停止一息,又说,“我对于家庭的环境似乎不满,不是说房屋龌龊,是我觉得各种太复杂,空气要窒死人似的;我要避开各个来客的面目,这是第二个原因。”

    又停一息,又说,“第三个原因,清,这对于弟弟是很要紧的。我病的是T.B.我虽血已止,可是还咳嗽。我自己知道我的T.B.已到了第二期,恐怕对于王舜弟有些不利。王舜已要求我给他上夜课,但我身体与精神,两样都有极深的病的人,能够允许他的要求么?

    恐怕夜课没有上成,我的种种损害的病菌,已传给他了。因此,我仍旧想离开这家,搬到什么寺,庵,或祠堂里去住。我很想修养一下,很想将自己来分析一下,判别一下,认清一下。所谓人生之路,我也想努力去跑一条;虽则社会之正道,已不能让破衣儿去横行。因此,祠堂或寺庙是我需要的。”

    语气低弱含悲。清说,“住在家里,对于你的身体本来没有意思。不过一面有母亲在旁边,一面煎汤药方便些,所以不能不在家里。”

    “不,我想离开它。”

    “住几天再说罢。”

    “明天就去找地方。”

    “四近也没有好的寺院。”

    “不要好,——你看广华寺怎样?”

    “广华寺是连大殿都倒坍了。”

    王舜插进说。蠫又问,“里面有妙相庵,怎样?”

    王舜答,“妙相庵住着一位尼姑。”

    “随他尼姑和尚,只要清静好住就好了。”

    “妈妈会充许么?”

    “妈妈只得充许的。”

    停一息,蠫又问,“明天去走一趟怎样?”

    “好的,”清答。

    弟弟的心似乎不愿意。以后就继续些空话了。

    九点钟的时候,蠫的母亲因为蠫少吃晚饭,又弄了一次蛋的点心。在这餐点心里面,他们却得到些小小的意外的快乐。清也是加入的。清吃好,就回家去。他们也就预备睡觉。

    蠫是很想睡,但睡不着。他大半所想的,仍是自己怎样,家庭怎样,前途怎样,一类永远不能解决的陈腐的思想。不过他似想自己再挣扎一下,如有挣扎的机会。最后在睡熟之前,他模糊地这样念:

    时代已当作我是已出售的货物。

    死神也用它惯会谄媚的脸向我微笑。

    我是在怎样苦痛而又不苦痛中逃避呀,美丽对我处处都似古墓的颜色。

    母亲,弟弟,环着用爱光看我的人,他们的灰黯,比起灰黯还要灰黯了!

    何处何处是光,又何处何处是火?

    灿烂和青春同样地告一段落了。

    弟弟与母亲呀,你们牵我到哪里去?

    我又牵你们到哪里去呵?

    白昼会不会欢欣地再来,梦又会不会欢欣地跑进白昼里去?

    谁猜得破这个大谜呀?我,等待那安息之空空地落到身上,睡神驾着轻车载我前去的时候了。

    一边,睡神果驾着轻便的快车,载他前去了。

    第二天早晨,他起来很早。但他开了房门,只见他母亲和长工已经在做事。他母亲一见他便说,“为什么不多睡一息?你这样早起来做什么呢?”

    “够睡了,我想到田野去走一回,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有冷气,你身体又坏,容易受寒,不要出去罢。”

    他没有方法,只得听了他母亲的话。一边洗过脸,仍坐在房内。

    他觉得母亲压迫他,叫他不要到田野去散步是没有理由。他无聊,坐着还是没有事做。桌上乱放着他外边带回来的书籍,他稍稍的整理了几本,又抛开了;随手又拿了一本,翻了几页,觉得毫无兴味,又抛开了。他于是仍假寐在床上。

    一时以后,王舜也起来了。他起来的第一个念头是,“今天校里没有课,我打算同哥哥去钓鱼。”

    他一边还揉着眼,一边就跑到他哥哥的房里。

    “你起来了?”蠫问。

    “似乎早已醒了,但梦里很热闹,所以到此刻才起来。”

    “梦什么?”

    “许许多多人,好像……”

    “好像什么?”

    蠫无意义的问。王舜微笑的答,“哥哥……”

    “我什么?”

    “同嫂嫂结婚。”

    蠫似乎吃一惊,心想,“弟弟的不祥的梦。”

    一边又转念,“我岂信迷信么?”

    于是一边又命令他弟弟,“你去洗脸罢。”

    王舜出去了。一息,又回来。

    “今天是星期几?”蠫问。

    “星期五。”

    “你读书去么?”

    “想不去。”

    “为什么?”

    “同学未到齐,先生也随随便便的。”

    “那末你打算做什么事?”

    可是弟弟一时答不出来,踌蹰了一息,说,“钓鱼。”

    一息,又转问,“哥哥去么?”

    “我不去。”

    “哥哥做什么呢?”

    “也不做什么。”

    “呵,广华寺不去了么?”

    “是呀,去的。”

    “上午呢,下午?”

    “我想上午就去,你的清哥就会来的。”

    “那末下午呢?”

    “陪你钓鱼去好么?”

    “好的,好的。”

    弟弟几乎跳起来,又说,“我们早些吃早饭,吃了就到广华寺去。”

    “是的。”

    这样,王舜又出去了。他去催他的母亲,要吃早饭了。

    当他们吃过早餐,向门外走出去的时候,他们的母亲说,“在家里休息罢,不要出去了。假如有亲戚来呢,也同他们谈谈。”

    蠫说,“到广华寺去走一回,就回来的。亲戚来,我横是没有什么话。”

    一边,他们就走出门了。母亲在后面叫,“慢慢走,一息就回来。王舜呀,不要带你的哥哥到很远去!”

    “口汗!”王舜在门外应着。

    到那樟树下,果见清又来。于是三人就依田岸向离他们的村庄约三里的广华寺走去。

    秋色颇佳。阳光金黄的照着原野,原野反映着绿色。微风吹来,带着一种稻的香味。这时清微笑说,“家乡的清风,也特别可爱。在都市,是永远呼吸不到这一种清风的。”

    蠫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广华寺是在村北山麓。在他们的眼里,这寺实在和颓唐的老哲学家差不多。大门已没有,大雄宝殿也倒坍了,“大雄宝殿”四字的匾额,正被人们当作椅子坐了。一片都是没膝的青草,门前的两株松树与两株柏树,已老旧凋零,让给鸦雀为巢,黄昏时枭鸟高唱之所。菩萨虽然还是笑的像笑,哭的像哭,但他们身上,都被风雨剥落与蹂躏的不堪。三尊庄严慈静的立像,释迦牟尼与文殊普贤,他们金色的佛衣,变做褴褛的灰布。两厢的破碎的屋瓦上,也长满各样的乱草。这寺是久已没人来敬献与礼拜了,只两三根残香,有时还在佛脚的旁边歪斜着,似绕着它荒凉的余烟。

    在寺的左边,还有五间的小厢房,修理的也还算幽雅整齐。

    在中央的一间的上方,挂着一方小匾,这就是“妙相庵”了。当他们三人走到这庵的时候,里面走出一位妇人来。这是一位中年的妇人,脸黄瘦,但态度慈和,亲蔼,且有知识的样子。她见他们,就招呼道,“三位来客,请进坐罢,这是一座荒凉的所在。”

    “好,好,”清答,接着走进去,就问,“师父是住在这里的么?”

    “是的,”她殷诚地答,“现在只有我一人住在这里了。两位先生是从前村来的么?这位小弟弟似乎有些认识。”

    “是的,”清答,“他们两人是兄弟。”

    “那请坐罢。”

    于是妇人就进内去了。他们也就在这五间屋内盘桓起来。

    这五间屋是南向的。中央的一间是佛堂,供奉着一座白瓷的长一尺又半的观世音,在玻璃的佛橱之内。佛像的前面,放着一只花瓶,上插着几个荷蓬。香炉上有香烟,盘碟上也有清供的果子。在一壁,挂着一张不知谁画的佛像,这佛像是质朴,尊严,古劲的。在一壁,是挂着一张木版印的六道轮回图。中央有一张香案,案上放着木鱼,磐,并几卷经。

    两边的两间是卧室,但再过去的两间,就没人住。五间的前面是天井,天井里有缭乱的花枝和浅草,这时秋海棠,月季都开着。五间的后面是园地,菜与瓜满园地栽着。总之,这座妙相庵的全部是荒凉,幽静,偏僻,纯粹的地方。他们走着,他们觉到有一种甘露的滋味,回复了古代的质朴的心。虽则树木是秃唐的,花草是没有修剪的,但全部仍没有凌乱,仍有一种绿色的和谐,仍有一种半兴感的美的姿势。这时蠫心里想道,“决计再向这里来,我总算可以说找到一所适合于我的所在了。无论是活人的坟墓,或是可死之一片土,但我决计重迁了。”

    一边他向清说,“你以为这庵怎样呢?你不以为这是死人住的地方么?我因为身体的缘故,请求你们原谅一点,我要到这里来做一个隐士。”

    说完,又勉强笑了一笑。清说,“我是同意的,最少,你可以修养一下。不过太荒凉了,太阴僻了,买东西不方便。”

    “问题不是这个。”蠫说,“我问,这位带发的师父,会不会允许呀?她岂不是说,只有她一人住在这里?”

    “这恐怕可以的。”

    于是王舜在旁说,“妈妈怎样呵?”

    “你以为妈妈怎样?”蠫问。

    “离家这么远,妈妈会允许么?”

    “妈妈只得允许的。”

    于是王舜又没精打采的说,“我在星期日到这里来走走,妈妈跟在后面说,不要独自去,寺里是有斗大的蛇的!”

    “但是我的年龄比你大。妈妈会允许我到离家千里以外的地方去呢!”

    忠挚的弟弟又说,“那末哥哥,我同你来住。横是从这里到学校,还不过是两里路。”

    转一息又说,“那末妈妈又独自了!”

    “是呀,你还是陪着妈妈。”

    他们一边说,一边又回到中央的一间里来。

    这时这位妇人,从里面捧出三杯茶,请他们喝。

    蠫就问,“我想借这里一间房子,师父会可以么?”

    她慢慢答,“这里是荒凉的所在,房屋也简陋,先生来做什么呢?”

    “不,我正喜欢荒凉的所在。我因为自己的精神不好,身体又有病,我想离开人们,到这里来修养一下,不,——就算是修养一下罢!无论如何,望你允许我。”

    “允许有什么,做人横是为方便。不过太荒凉了,对于你们青年恐怕是没有好处的。”

    “可是比沙漠总不荒凉的多了!沙漠我还想去呢!”

    这样,妇人说,“青年们会到这里来住,你有希奇的性子。可是饮食呢?”

    “妈妈不送来,我就动手自烧。”

    妇人微笑地沉默一息,又问他姓名,蠫告诉姓朱。她说,“那末朱先生;假如你要试试,也可以的。”

    蠫接着说,“请你给我试试罢。”

    妇人就问,“你喜欢哪一间房?”

    “就是那最东的一间罢。”

    妇人说,“那间不好,长久没有人住,地恐怕有湿气。要住,还是这一间罢。”指着佛堂的西一间说,“这间有地板,不过我堆着一些东西就是。”

    “不,还是那间,那间有三面的窗,好的。”

    妇人就允许了。蠫最后说,“决计下半天就将被铺拿来,我想很快的开始我新的活动。”

    这样,他们就没有再多说话。他们又离开佛堂。这时蠫想,“钓鱼的事情,下半天不成功了。”

    一边,他们又走了一程路。

    第七佛力感化的一夜

    果然,他们的母亲是没有权力阻止他,使他不叫和伯在当天下午就将铺盖搬到妙相庵里去。她也料定她的儿子,不能在这庵里住的长久。所以她含泪的想,“让他去住几天,他的偏执,使他处处不能安心,他好像没处可以着落。让他去住几天。他一定会回来的。”

    不过困难的问题是吃药。饭呢,决定每餐叫和伯或王舜送去给他吃。

    在这庵里是简单的。蠫已将他的床铺好了;房不大,但房内只有一床,一桌,一椅,此外空空无所有,就是桌上也平面的没有放着东西,所以也觉得还空阔。房内光线还亮,但一种久无人住的灰色的阴气,却是不能避免的缭绕着。王舜好像代他的哥哥觉到寂寞,他好几次说,“哥哥,太冷静了。”但小孩的心,还似庆贺他哥哥乔迁了一个新环境似的快乐。清当铺床的时候是在的,他也说不出蠫这次的搬移是好,是坏;他想,无论好,坏,还在蠫的自身,看他以后的行动怎样。清坐了半点钟就走了,因为他家中有事。而且临走的时候,更向蠫说,蠫假如不需要他,他只能在家住三天,就要回上海去。

    蠫向东窗立了一回,望着一片绿色的禾稻。又向南窗立了一回,看看天井边的几株芭蕉树。又向北窗立了一回,窗外是一半菜园,一半种竹,竹枝也弯到他的窗上。稍望去就是山,山上多松,樵夫在松下坐着。

    这时,他清楚地想,所谓生活到这样,似平穷极而止定了。

    而他正要趁此机会,将他自己的生命与前途,仔细地思考一下。

    黑夜的风雨,似乎一阵一阵地过去几阵;但黎明未到以前,又有谁知道从此会雨消云散,星光满天,恐魔的风暴呀,是不会再来了呢?到此,他定要仔细的思考,详密的估量,白天,他要多在阳光底下坐,多在树林底下走;晚上,他要多在草地上睡,多在窗前立。一边,他决绝地自誓说,“无论怎样,我这样的生活要继续到决定了新的方针以后才得改变!否则,我这个矛盾的动物,还是死在这里罢!”

    这样到了五时,他又同王舜回家一次,在家里吃了晚饭。

    晚间,在这所四野无人的荒庵内,一位苦闷的青年和一位豁达的妇人,却谈的很有兴味:

    “我呢,不幸的妇人,”她坐在蠫的桌边,温和而稍悲哀的说,“没有家,也没有姊妹亲戚。我今年四十岁,我的丈夫已死了十九年,他在我们结婚后两年就死去。不过那时我还留着一个儿子,唉,可爱的宝贝,假如现在还活,也和朱先生差不多了。我是不爱我的丈夫的,我的丈夫是一个浪荡子,不务正业,专讲嫖赌吃喝四事;一不满意,还要殴我,所以我的丈夫死了,我虽立刻成了一个寡妇,我也莫明其妙,没有流过多少眼泪。我呆子一样的不想到悲伤,也不想到自己前途运命的蹇促。但当儿子死时,——他是十三岁的一年春天,犯流行喉症,两天两夜就死掉。那时我真似割去了自己的心肝一样!我很想自己吊死。但绳索也拿出来了,挂在床前,要跳上去,一时竟昏晕倒地。邻家的婆婆扶醒我,救我。这样,死不成了!我想,我的罪孽是运命注定的,若不赶紧忏悔,修行,来世又是这样一个。

    我本来在丈夫死了以后就吃素,因此,到儿子死了以后竟出家了。我住到这庵里来已七年,在这七年之内,我也受过了多少惊慌与苦楚,而我时刻念着‘佛’。实在,朱先生勿笑,西方路上哪里是我这样的一个罪孽重重的妇人所能走的上,不过我总在苦苦地修行。”

    停了一息,又说,“这庵本来是我的师父住的,我的师父是有名的和尚,曾在杭州某寺做过方丈;但师父不愿做方丈,愿到这小庵来苦过。师父还是今年春天死的,他寿八十三岁。我当初到这庵里来,想侍奉他;谁知他很康健,什么事他都要自己做。他说,一个人自己的事,要一个人自己做的。他真康健,到这么老,眼睛还会看字很细的经,墙角有虫叫,他也听的很清楚。但他春间有一天,从外边回来,神色大变,据他自己说是走路不小心,跌了一交;此后三天,他就死了。他是一边念着佛,一边死的。不,师父没有死,师父是到西方极乐国里去了。师父临终的时候向我说,——再苦修几年,到西方极乐国相会。”

    这样又停了一息说,“从我师父到西方去以后,我还没有离开过庵外。师父传给我三样宝贝,那幅佛堂上供奉着的罗汉,一部《莲华经》,一根拐杖。他说,这都是五百年的古物。我呢,拐杖是给他带到西方去了;留着做什么用呢?罗汉依旧供奉着,这部《莲华经》,我却收藏在一只楠木的箱子里。朱先生假使要看,明天我可以拿出来,我也要晒它一晒。”

    蠫正襟地坐在床上,用他似洗净的耳,听她一句一句的说,话是沁入到他肺腑的。他眼看看这黄瘦的妇人,想象她是理想的化身。在年青,她一定是美丽的,她的慈悲而慧秀的眼,她的清和而婉转的声调,她的全脸上所有的温良端详而微笑的轮廓,无处不表示出她是一个女性中的多情多感的优秀来。现在,她老了,她从风尘中老去,她从困苦与折挫的逆运中老去;但她却有高超的毅力,伟大的精神,不畏一切,向她自己所认定的路上艰苦地走。他见她当晚所吃的晚餐,是极粗黑的麦糕,和一碗的黄菜叶烧南瓜;但她把持她的信念,会这样的坚固,他要叫她“精神的母亲”了!他这时十二分的觉得他是空虚,颠倒,一边他说出一句,“我真是一个可怜的人!”

    于是她又说,“朱先生又何必这样悲哀呢?我们误落在尘网中的人,大概是不自知觉的。昏昏地生,昏昏地活过了几十年,什么妻子呀,衣食呀,功名呀,迷魂汤一般的给他喝下去,于是他又昏昏地老去,死去。他不知道为什么生,也不知道为什么死;病了,他诅咒他的病,老了,他怨恨他的老;他又不知道为什么病,为什么老。这种人,世界上大概都是。我以前,因为儿子死了,我哭;因为运命太苦,我要自杀,这都是昏昏地无所知觉。我们做人,根本就是罪孽,那儿子死了,是自然地死去。而且我只有生他养他的力量,我是没有可以使他不死的力量的。朱先生是一个聪明的青年,对于什么都很知觉,又何必这样悲哀呢?”

    蠫凄凉的答,“我的知觉是错误的,我根本还没有知觉。”

    “那朱先生太客气了。”

    于是蠫又说,“我觉得做人根本就没有意义。而且像我这样的做人,更是没有意义里面的拿手!这个社会呢,终究是罪恶的一团。”

    她立刻说,“是呀,所以朱先生还是知觉的。朱先生的知觉并没有错误,不过朱先生没有解脱的方法就是!”

    “也可以说,不过我的运命终将使我不能解脱了!”

    蠫悲哀的。她又问,“那又怎样说法呢?”

    “我的运命太蹇促了!我无法可以冲破这铁壁一般的我四周的围绕。虽有心挣扎,恐怕终究无效了!”

    这位可敬的妇人又说了,“说到运命的蹇促呢,那我的运命比起你来,不知要相差多少倍。虽则我是妇人,而且像我这样的妇人,还是什么都谈不到;可是我总还苦苦的在做人!假如朱先生不以我的话为哀怨的话,我是可以再告诉一点,我的运命是怎样的蹇促的!我的母亲生下我就死去了,父亲在我三岁的时候又死去了。幸得叔父和婶婶养育我,且教我念几句书;但我十五岁的一年,叔父与婶婶又相继死去!十九岁就做了人家的妻,丈夫又不好,简直是我的冤家。但丈夫又天死了,只留得一点小种子,也被天夺去!朱先生,我的运命比起你来怎样?我的眼泪应当比你流的多!但不然,我是一个硬心肠的人,我是痴子,虽则我也自杀过,终究从无常的手里逃回来。现在,我还是活着在做人,假如朱先生勿笑我的话,我还要说,我现在的做人,像煞还是有意义的,也是有兴味的呢!”

    蠫转了一转他眸子,低看他自己的身前说,“可是我总觉没有方法。”

    “我想,”这位智慧的妇人,略略深思了一忽,说,“我想朱先生根本是太执著自己了。朱先生看人看得非常神圣,看眼前又非常着实。对自己呢,也有种种的雄心,希望,幸福的追求。

    于是一不遂心,一不满意,就叹息起来,悲伤起来,同时也就怨恨起来。请朱先生恕我,朱先生即使不是这种人,也定有这种人里面的一件,或一时有之。这都是为什么呢?都是太执著自己,根本认定一个我,是无可限量的,也无可非议的。这实在有些贪,痴;这实在太着迷了。我本是无知识的妇人,从小念几句诗书,是很有限量的;以后跟师父念了几部经,也是一知半解。说什么做人的理论?不过饭后余暇,我看朱先生老是眉头打结,谈着玩罢了。”一边她又微笑了一下,“本来这无量世界中,一切都是空的。我们人,我们呼吸着的这个躯体,也是空的,所谓幻相。而且我们这个幻相,在这裟婆世界里面,根本还为点是造孽。为什么要做人?就是罪孽未尽,苦痛未满,所以我们要继续地受苦!于是佛也来救我们了。佛是救众生的,佛是自己受苦救着众生的!所以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又说,‘众生不成佛,誓不成佛。’所以佛是自己受苦救众生的。

    我们人呢,一边佛来救我们,一边我们也要去救别的。同是这个娑婆世界里面的人,有的是醉生梦死,有的是不知不觉,有的是恶贯满盈,有的是罪孽昭著,这种人,也要去救起他们。此外,六道当中,有修罗道,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它们都比人的阶级来的低。佛也同样的救起它们。佛的境界是宽阔的,哪里是我们人所能猜想的到。我们人岂不是以理想国为不得了么?在佛的眼中,还是要救起他们。六道中的第一道是天道,这天道里面,真不得了。吃的是珍馐肴馔,住的是雕栏玉砌,穿的是锦绣绫罗,要什么就有什么,想什么就得什么,他们个个是人间的君王,或者比起人间的君王还要舒服。那朱先生以为怎样呢?在佛的眼中,还是要救起他们,他们也还是要受轮回之苦。”接着就变更语气地说,“这些道理,我知道有限,不多说。朱先生是学校出身的人,还要笑我是迷信!不过我却了解,我们做人根本要将自己忘了,我们要刻苦,忍耐,去做些救人的事业。这样,我们是解脱了,我们也有解脱的方法!近年来,这个世界是怎样?听说外边处处都打仗,匪劫。我想像朱先生这样的青年,正要挺身出去,去做救世的事业,怎么好自己时时叹息怨恨呢?”

    这样的一席话,却说的蠫呆坐着似一尊菩萨了。

    蠫听着,开始是微微地愁拢眉宇,好像声是从远方来。次之到第二段,他就严肃起来,屏着他的呼吸了。以后,竟心如止水,似一位已澈悟的和尚,耳听着她说的上句,心却早已明白她未说的下句了。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已经没有丝毫的怀疑和杂念,苦痛也不知到何处去。这时他很明了自己,明了自己的堕落;——堕落,这是无可讳言的。不是堕落,他还可算是向上升华么?不过他却并不以堕落来悲吊自己,他反有无限的乐愿,似乎眼前有了救他的人了!

    他听完了她的话以后,他决定,他要在今夜完全忏悔他的过去,而且也要在今夜从她的手里,讨了一条新生的路。这时,他想象他自己是一个婴儿,他几乎要将他过去的全部的罪恶的秘密,都向她告诉出来。但他自己止住,用清楚的选择,这样说,全部的语气是和平的。

    “我是堕落的!我的身体似烙遍了犯罪的印章,我只配独自坐在冷静的屋角去低头深思,我已不能在大庭广众的前面高声谈笑了,我是堕落的。不过我的堕落并不是先天的。父母赋我的身体是纯洁,清白,高尚,无疵。我的堕落开始于最近。因为自身使我不满,社会又使我不满,我于是就放纵了,胡乱了;一边我也就酗酒,踏了种种刑罚。这样的结果,我要自杀!我徘徊河岸上,从夜半到天明;我也昏倒,但还是清醒转来,因为我念想到母亲,我终究从死神的手里脱漏出来。可是我并没有从此得到新生,我还是想利用我的巧妙的技术,来掩过别人对于我的死的悲哀!死是有方法的,我还想选择这种方法。我恐怕活不久长了!虽则我听了你的话,精神的母亲,——我可以这样叫你么?你的话是使我怎样感动,你真有拯救我的力量!

    可是自己的病的无期徒刑,三天前我还吐了几口血,咳嗽此刻还忘不了我,我恐怕终要代表某一部分死去了!精神的母亲呀,说到这里,我差不多要流出眼泪来。我的心是快乐的,恬静的,我已有了救我的人。”

    于是他精神的母亲又镇静地说,“你还是悲哀么?我呢,曾经死过的人。所以我现在的做人,就是做我死了以后的人一样。你呢,你也是死过的人。那你以后的做人,也要似新生了的做法。我们都譬如有过一回的死,现在呢,我们已经没有我们自己了!眼前所活着的,不过为了某一种关系,做一个空虚的另外的代表的自己好了!我们作过去的一切罪孽,和自己那次的死同时死去,我们不再记念它。我们看未来的一切希望,和自己这次的生同时生了。我们要尊重它,引起淡泊的兴味来。假如朱先生以今夜为再生的一夜,那应以此刻为再生的一刻;过了此刻,就不得再有一分悲念!朱先生能这样做去么?”

    “能,”蠫笑答,“我今夜是归依于你了。不过还没有具体的方法。”

    “什么呢?我不是劝朱先生去做和尚,从此出家念佛。朱先生要认定眼前。第一要修养身体,再去扶助你的弟弟,同人间的一切人。”

    房内一时静寂。蠫又自念,“过去就是死亡,成就了的事似飞过头的云。此从呢,就从摊在眼前的真实,真实做去。”

    “是呀,如此再生了!”她欢呼起来。一息,说,“朱先生身体不好,应该早睡。我呢,也破例的谈到此刻了。”

    这样,睡眠就隔开了他们。

    第八再生着的死后

    第二天晨六时,他醒来,当他的两眼睁开一看,只见东方的阳光,从东向的窗中射进来,满照在他的被上。青灰色的被,变做镀上了赤金似的闪烁。这时,他不觉漏口地说了一句,“世界与我再生了!”

    他的脑子也似异常冷静,清晰;似乎极细微的细胞,他都能将它们的个数算出来;极紊乱的丝,他都能将它整理出有条理来一样。他的身体虽还无力,可是四肢伸展在席上,有一种蘼蘼的滋味。这时,他睡在床上想念,我的厌倦的狂乱的热病,会从此冰一般地消解了!

    苏醒如夜莺的婉啭的清晰,世界也重新的辽阔地展开了。

    我愿跌在空虚的无我的怀中,做了一个我的手算是别人的工具。

    在我的唇舌上永尝着淡泊与清冷,我将认明白自己的幸运的颜色了。

    无边的法力之厚恩;感谢呵,我永忘不了这荒凉的寺内的一夜。

    他这样的念了一下以后,又静默了两分钟。接着,从那佛堂中,来了两声,“咯,咯,”的木鱼声。一边,呢喃的念经声就起了。木鱼声是联续的细密的敲着,再有一二声的钟磬声。这种和谐的恬静的韵调,清楚的刺入他的耳中,使他现出一种非常飘渺,甜蜜,幽美,离奇的意像来,——好似这时他是架着一只白鹤,护着一朵青云,前有一位执幡的玉女,引他向蓬莱之宫中飞升一样。一时,他又似卧在秋夜的月色如春水一般的清明澄澈的海滨的沙石上,听那夜潮涨落的微波的呜咽。一时,他又似立在万山朝仰的高峰上,听那无限的长空中在回旋飞舞的雪花的嘶嘶缕缕的妙响。在这净洁如圣水的早晨,万有与一切,同时甜蜜地被吸进到这木鱼钟磬的声音的里面。蠫呢,是怎样的能在这声音中,照出他自己的面貌来。这样,他听了一回他精神的母亲的早课,他不觉昏昏迷迷的沉醉了一时。

    约一点钟,声音停止了,一切又陷入沉寂。他也想到他的自身,——一个青年,因为无路可走,偶然地搬到寺院里,但从此得救了!

    这样,他又想到他前次的未成功的自杀。他微微一笑,这是真正的唯一的笑。一边他想,“假如我上次真的跳河了,现在不知道怎样?完了,完了!

    什么也完了!”

    于是他就幻想起死后的情形来:

    一张黑色的寿字的棺材,把我的尸静静的卧在其中。大红色的绫被身上盖着。葬仪举行了,朋友们手执着香悲哀的在我身后相送。到了山,于是地被掘了一个坑,棺放下这坑内。再用专与石灰上面封着,带青草的泥土上面盖着,这就是坟墓了!

    尸在这坟墓中,渐渐地朽腐。皮朽腐了,肉也朽腐了,整百千万的蛆虫,用它们如快剪的口子,来咀嚼我的身体。咀嚼我的头,咀嚼我的腹。它们在我的每一小小的部分上宴会,它们将大声欢唱了:

    (一)一个死尸呀为我们寿,一个死尸呀为我们寿。

    他是我们的宫室,他是我们的华筵;航空于宇宙的无边,还不如我们小小之一穴。

    欢乐乎,谁是永在?

    一个死尸呀为我们寿。

    (二)过去可莫恋。

    未来可莫惜。

    我们眼前的一脔,我们眼前的一滴。

    幸福呀眼前,酒肉送到我唇边,我们不费一丝力。

    这样,它们欢唱完结的时候,也就是我身到了完结的时候!

    什么皮肤,肌肉,肺腑,都完结了,完结了!”

    这时,他举起他瘦削的手臂,呆呆的注视了一下。

    “一边呢,”他又想,“在我的墓上。春天呀,野花开了。杜鹃花血一般红,在墓边静立着。东风吹来的时候,香气散布于四周,于是蜂也来了,蝶也来了。墓边的歌蜂舞蝶,成了一种与死作对比的和谐。这时,黄雀,相思鸟,也吱吱唧唧的唱起《招魂歌》来:

    长眠的人呀,醒来罢!

    东风酿成了美酒,春色令人迷恋哟。

    再不可睡了,绿杨已暖,绿水潺氵爰,渡头有马有船,你醒来罢!

    但一边唤不醒我魂的时候,一边另唱起《送魂曲》:

    长眠的人呀,你安然去罢!

    清风可作舆,白云可作马,你安然去罢!

    黄昏等待在西林,夜色窥望于东隈,你安然去罢!

    无须回头了,也无须想念了。

    一个不可知的世界,华丽而极乐的在邀请你,你应忘了人世间的苦闷,从此天长而地久。

    你安然去罢,长眠的人呀!

    正是这个时候,我的亲爱的小弟弟,扶着我头发斑白的母亲来了。母亲的手里有篮,篮内有纸钱,纸幡,香烛之类。他们走到我的坟前,眼泪先滴在我的坟土上,纸幡悬在我的坟头,纸钱烧在我的坟边,香烟缭绕的上升,烛油摇摇的下滴,于是他们就相抱着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一回,哭声渐渐低了;于是他们收拾起篮儿,他们慢慢地走去,他们的影子渐渐远逝了。

    春也从此完了。

    这样,他一直想到这里,心头就不似先前这么平宁了。他要再想下去,想夏天,烈日晒焦他坟上的黄土。想秋天,野花凋残,绿草枯萎,四际长空是辽阔地在他墓之四周。冬天呀,朔风如箭,冷雪积着坟头!这样,冬过去,春天来。——但他还没有想,窗外有人温和的叫他,“朱先生!”

    这是他精神的母亲。他的思路也止了,听她说,“还睡着么?时候不早了。”

    他答,“醒了,已早醒了,还听完你的早课。”

    “为什么不起来?”

    “睡着想!”

    “想什么呢?”

    “想着一个人死后的情形。”

    “没有意思。还是起来罢,起来是真实的。”

    他们隔着窗这样说完,她就走开。

    阳光已经离开他的被上,被仍是青灰色的。

    “真的不早了,我却又想了一个无意义的!我再生了,死后的情形,离开我很远。”

    一边就走起。

    他见她在庵后的园中,这时用锄锄着地。一面收拾老的瓜藤,一面摘下几只大的瓜放在一边。她头戴着一顶破签帽,很像一位农妇,做这些事也做的很熟手。她的脸上温和,没有一些劳怨之念。阳光照她满身,有如金色的外氅,蝉在桑枝上叫。

    所有在她身边的色彩,声调,这时都很幽韵,质朴而古代的。

    第九枭在房中叫呀!

    时候约九点钟,阳光和他的身子成四十五度的锐角。他从庵里出来,想回到家里去吃点早餐。在回家的路上,他和他的影子都走的很快。一边,他这样清朗的想:

    他所认识的和他亲信的人们,他们都有伟大的精神,都是勇敢地坚毅地向着生的活泼的一方面走。他们没有苦痛么?呵有,他们的苦痛正比他大!可是他们都用严厉的手段,将他们自己的不幸封藏起来;反而微笑地做着他们日常应做的工作。他的母亲是不要说了!她是什么都可以牺牲,精神也可以牺牲,肉体也可以牺牲,只求她家庭的安全,赐她的儿子以幸福。艰难,困苦,劳疲,她是很从容的同它们奋斗,她没有一分的畏惧心。

    他的两位朋友,清和伟呢,他们是有肯定的人生观,深挚的同情。他们忍着气喘的一步步的跑上山岭,他们不愿意向后回顾,他们对准前线的目标,静待着冲锋的命令的发落。一个还有美的感化的调和;一个更富有强韧的实际性,这实在不能不使他佩服了。至于他这位精神的母亲,她更高于一切。她有超脱的人生观,她也有深奥的自我的见地;她能够将她过去的一段足以代表人生最苦一方面的运命,作已死的僵物来埋葬了,整理地再开拓她新的境界,——新的怀抱与新的要求。艰难孤苦地独自生活。自己亲手在园里种瓜,又自己亲手去摘。这种古代的又艺术的生活,里面是含着怎样的不可窥测的勇敢与真理。

    再想他自己呢,唉!他真要惭愧死了!他想他的精神上没有一点美质,没有一点可称赞的荣誉的优点。他除出对于他自身是无聊,乏味,空想,浮燥,烦恼,叹息;对于社会是怨恨,诅咒,嫉妒,猜疑,攻击,讥笑之外,他就一点什么也没有。只将他自己全部的人生陷在昏,胡乱,恍惚,莽闯的阱中。他好像他的过去,没有见过一天清朗的太阳,没有见过一夜澄澈的月亮;他好像钻在黑暗的潮湿的山洞里渡过了几时的生活。在他是没有劳力,也没有忍耐与刻苦。他除了流泪之外,似竟没有流过汗。真理一到他的身上就飘忽而不可捉摸,美丽一到他的身上就模糊而不能明显。狭义的善,他又不愿做去,新的向上性的罪恶,他又无力去做。唉,他简直是一个古怪的魔鬼!惶恐,惭愧。他这样想,我算是什么东西呢?

    人么?似乎不相象。

    兽么?又不愿相象了!

    那我是什么东西呢?

    好罢,暂且自己假定,我是旧时代里的可怜虫!

    但忽然转念,他到底得救了,昨夜,他得到了新生的转机。

    他已送过了过去的一团的如死,他又迎来了此后他解脱他自身的新的方法,他得到再生了!

    这时他走到他家里的那株樟树的荫下,他举起两拳向空中扬,一边他喊,“努力!努力!

    “重新!起来!

    “勇敢!努力!”

    但不幸,——听,枭在房中叫呀!

    枭拚命地叫呀!

    当他走进了大门,将要跳进屋内去的一刻,他忽然听得他母亲的哭声,呜呜咽咽的哭声,一边说,“总是我的蠫坏!蠫会这样颠倒,竟害了她!”

    他突然大惊。两脚立刻呆住,他想,“什么事?我害了谁?”

    房里又有一位陌生的妇人的声音,很重的说,“千错万错,总是我家的错!为什么要跑到谢家去说,说蠫要离婚呢?”

    母亲是继续的哭泣,陌生的妇人是继续的诉说:

    “前夜从你这里回家,他的脸孔气的铁青,两脚气的笔直。

    我问他什么事,他又不说,我以为路里和别人吵过嘴,随他去了。不料他昨天吃过中饭,会跑到谢家去告诉。他说并没有说几句,不过说蠫要不结婚,说不配她,还骂了他一顿。不料这几句话恰被这位烈性的姑娘听去!”

    停一息,又听她说,“这位姑娘也太烈性。她家里一位烧饭的说,她听到这几句话以后,脸孔就变青了。当夜就没有吃饭。她父母是不晓得这情形。她在别人都吃过饭以后,还同邻舍的姑娘们同道坐一回。

    邻舍的姑娘们还向她说笑了一回。问她愁什么,担什么忧?而她总是冷冷淡淡的,好像失了魂。以后,她也向她们说,——这时房内的妇人,假装起姑娘的各种声调来——她说,“女人是依靠丈夫,丈夫不要她了,活着还有什么趣味呢!”

    她又念,“莫非一个不要了,再去嫁一个不成么?”

    当时邻舍的姑娘们,向她说,“愁什么呀?谁不要你?莫非他是一个呆子!愁什么呀。你生的这样好看,你又聪明又有钱,朱先生会不要你?他要谁去?

    他总不是一个呆子!”

    姑娘一时没有答,以后她又这么说,“他哪里会是呆子,他是异样的聪明能干的!不过我听别人讲,现在在外边读过书的人,无论男女,都讲自由恋爱。自己喜欢的就要她,父母代定的就不要。我终究是他父母代定的!”

    “不会,不会,”她们急连的说,“喜欢总是喜欢好看的,聪明的,莫非他会喜欢呆子,麻子,癞子,不成?”

    以后,她又说,“我终究没有到外边读过书。”

    她们又说,“不会,不会。女子到外边读书,究竟是摆摆架子,说说空话的。或者呢,学些时髦,会穿几件新式的衣裳。这又谁都会穿的。”

    这时,她邻舍还有一个姑娘说,“是呀,不过学会了会穿高跟皮鞋就是咯!高跟皮鞋我们乡下人穿不惯,穿上是要跌死的。说到她们在外边是读书,骗骗人。啊,你去叫一个中学校的毕业生来,和我背诵诵《孟子》看,看谁背的快?”

    接着,这位姑娘背了一段《孟子》,她和她们都笑了一下。

    以后她又说,“男人的心理是奇怪的,他看见的总是好的,没有看见的总是不好的。”

    她们又说,“你不要愁呀。你的好看是有名的。朱先生不过口子说说,心里一定很想早些同你结婚呢!”

    那她又问,“为什么要口子说说呢?”

    她们答,“口汗,对着媒人,媒人是可恶的,就口子随便地说说。”

    她们还是劝她不要愁。

    可是在半夜,大概半夜,她竟下了这样的狠心,抛了父母兄弟,会自己上吊!只有一索白线,吊死在她自己的床后!这真是一个太急性的姑娘,太急性的姑娘!”

    声音停顿了一息,一时又起来,“她的父亲也多事,当临睡的时候,大声向她的母亲说,“假如他真要离婚,那就离婚好了!像我们这样的女儿,莫非嫁不到人么?一定还比他好一点!我不过看他父亲的情谊。离婚,离婚有什么要紧!”

    虽则当时她的母亲劝,“不要说,我们再慢慢的另差人去打听,问去,究竟有没有这个意思。恐怕青年人一时动火,——他是有病的人更容易动火,动火了说出错话来也说不定。媒人的嘴是靠不住的。”

    她的母亲说的很是,不料她父亲又说,“离婚就离婚,还打听什么?媒人总是喜欢你们合,莫非喜欢你们离?还打听什么?莫非嫁不到第二个?”

    这几句话,姑娘竟很清楚的听去。所以她在拿灯去睡的时候,也含含糊糊的自念,“总是我的命运,莫非真的再去嫁第二个么?”

    她的话也听不清楚,所以也没有人去留心她。也断想不到她会这样下狠心!真是一个可怜的姑娘!”

    停一息,又说,“事情也真太冤家,凑巧!她房里本来有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陪她睡的。而这个小姑娘,恰恰会在前天因家里有事回家去了。她独自在房里睡的时候很少,偏偏这两夜会独自睡。所以白线拿出来,挂上去,竟没有一个人听到!这是前世注定的!他,死后总要落割舌地狱!你也不要哭,前世注定的。”

    他的母亲带哭的结尾说,“这样的媳妇,叫我哪里去讨到第二个?”

    这时,蠫立着;他用全副的神经,丝毫不爽地听进这妇人的每个发音。初起,他的心脏是强烈地跳动;随后,就有一股热气,从他的头顶到背脊,一直溜到两腿,两腿就战抖起来。额上,背上,流出如雨的汗来,他几乎要昏倒。最后,他好像他自己落在熔解炉中,眼前是一片昏暗,四周是非常蒸热,他的身体是熔解了,熔解了,由最小到一个零。

    他不想进房去,他想找寻她的死!他不知不觉地转过身子,仍向门外跑出去。还竟不知向哪里去!

    第十冰冷冷的接吻

    假如不知道他的妻的家是在哪里的话,这时简直不知道他向什么地方走。而且还一定要代他恐慌,因为非特他的身子就好像被狂风吸去一样;他跳过田径,跑过桥,简直不是他自己的身子。

    他一直向东,两脚动的非常快,头并不略将左右看一看。他从这块石跳到那块石,从这条路转到那条路,石呀,路呀,它们是一直引诱着他到他妻的那里去!

    离他家东七里,正是他的妻的家的村庄。这村庄比他的村庄小些,但这村庄是比他的村庄富裕。何况他的妻的家是这村的上等人家之一。蠫,从小是到过她的家里的。这是一出旧剧的老把戏,因为父亲是朋友,女儿就做作夫妻了。

    这个时候,蠫将十年前的印象,迅速地银幕上的影戏一般的记起了:

    ——一位额前披短发的小姑娘,立在她自己的房的门口中,身掩着门幕,当他走去,就跑开了。————这样一次,————这样二次,————这样三次,——一转又想:

    ——现在,她死了,————她在昨夜吊死!————她死的悲惨,————但死的荣耀,————为了我的缘故,————她死的荣耀!————她尊视她的身体,不愿谁去鄙夷她,————她的死一定是微笑的,————微笑,————微笑,————我要在她微笑的额上吻一吻,————甜蜜的吻一吻,————我也微笑,————我是带着微笑和忠心去的。————或者会在她微笑的额上有泪痕,————死的难受,有泪痕。————我去舐了她的泪痕,————忠心地去舐,————她一定在等待我,————她是用怨和欢欣等待我,————我去,————快去,——走了一程,又想:

    ——我还有什么?——没有。——还要我怎样做?——也没有。——她或得这最后的一吻,——她趁够了!——吻,吻,——她希望于我的,——微笑地去,——作惟一的吻,——她够了,——她会永远安心了!——他竟似被一个不可见的魔鬼在前面领着。他跑完了这七里路,他只喘过一口气,他似全没有费多少力,就跑到了他的妻的村。他也一些不疑惑,没有多转一个弯,也没有多跑一丈路;虽则他到过他的妻的家已在十年以前,但他还是非常熟识,比她村里的人还要熟识,竟似魔鬼在前面领着一样。向着最短的距离,用着最快的速度,一溜烟跑进了他的妻的家。

    他稍微一怔,因为这时她的家会鸦雀无声!好似古庙。但他稍微两脚一立之后,仍用同样的速度,目不转瞬地跑进了十年前她所立过的门口的房内。

    她的尸睡着!

    微笑地睡着。

    微怨地睡着。

    他立刻用他两手捧住她的可怕的青而美丽的两颊,他在她的额上如决斗一般严肃地吻将起来。

    吻,再吻,三吻!

    他又看着她的唇,全身的火焰冲到他的两眼,唇是雪的飞舞一般白。接着他又混乱地,吻,再吻,三吻!

    一忽,他又看着她的眼。她的迷迷如酒微醉般闭着的眼,如夜之星的微笑的眼,清晨的露的含泪的眼,一对苦的永不再见人间的光的眼。他又凛冽地向她的脸上,吻,再吻,三吻!

    但是这个吻是冷的,冰一般地冷的!而且这个冷竟如电流一样,从她的唇传到他的唇,再从他的唇传到他的遍体,他的肌肤,他的毛发,他的每一小小的纤维与细胞,这时都感到冷,冷,冰一般地冷!

    他在她的房内约有五分钟。

    她的房内没有火!

    她的房内没有光!

    她的房内没有色!

    她是一动不曾动,只是微笑而又微怨地睡着!

    但一切同时颤抖;太阳,空气,甚至地面和房屋,一切围着他颤抖!

    忽然,一阵噪声起来,浪一般的起来,好像由遥远到了眼前。

    他这时才觉得不能再立足,用子弹离开枪口一般的速度跑出去了。

    她的尸是在早晨发觉的。当发觉了她的尸以后,她的父亲是气坏了,她的母亲是哭昏了!她的家里的什么人,都为这突来的变故所吓的呆住了。她的家虽有一座大屋,本来人口不多,当是冷清清的。她有一个哥哥,却也守着一间布店,这时又办她的死后的事宜去。所以他跑进去,一时竟没有人知道。等到一位烧饭的走过尸房,只见一个陌生的男子,——当时她还看的他是很长很黑的东西,立在她的姑娘的尸边,又抱住姑娘的头吻着,她吓的说不出话,急忙跑到她母亲的房内,——在这间房内是有四五位妇人坐着。——她大叫起来,一边这四五人也惊呼起来。但当她们跑出来看,他已跑出门外了。她们只一见他的后影。这时,她的父亲也出来,含着泪;她们拥到大门口,他问,“什么?是朱胜蠫么?”

    “是呀,她看见的。”她母亲答。

    “做什么呀?”

    “她说他抱着女儿的脸!”

    “什么!你说?”

    “在姑娘的嘴上亲;一息又站着,两只眼睛碧绿的向着姑娘的脸上看,我慌了!”

    烧饭的这样说。他又问,“是朱胜蠫么?”

    她们都答,“背后很像。”

    “什么时候跑进来的?”

    “谁知道!”她母亲半哭的说。

    “他哭么?”

    “又没有。”烧饭的答。

    “莫非他疯了?”

    “一定的!”

    “一定的!”

    谁都这样说。

    “否则决不会跑到这里来!”

    恰好这时,他们的儿子和一位用人回来,手里拿着丝棉,白布等。她们立刻问,“你看见过门外的人么?”

    “谁呀?”

    “朱胜蠫。”

    “没有,什么时候?”

    “方才,他到这里来过。”

    “做什么?”

    “疯疯癫癫的抱着你妹子的脸!”

    “呀?”

    “连影子都没有看见过么?”

    “没有,方才的事?”

    “我们还刚刚追出来的!”

    “奇怪,奇怪!假如刚刚,我们一定碰着的,我们竟连影子都没有看见过。他向哪一条路去呢?”

    “你,你赶快去追他一回罢!”他父亲结论地说。

    这样,这位哥和用人立刻放下东西,追出去了。

    她们等在门外,带着各人的害怕的心。一时,两人气喘的回来,她们接着问,“有人么?”

    “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

    “你们跑到哪里?”

    “过了桥!”

    她的哥答,接着又说,“我碰着他们的村庄里来的一个人,我问他一路来有没有见过姓朱的;他也说,没有,没有!”

    这时他们个个的心里想,“莫非是鬼么?”

    第十一最后的悲歌

    时候近日中,约十一点左右。寺里的妇人,这时已从菜园里回来,将举行她中昼的经课。她方举起木鱼的棰儿将敲第一下,而蠫突然颠跌冲撞地从外面跑进来。他的脸孔极青,两眼极大,无光。她一见惊骇,立刻抛了棰儿,跑去扶他,一边立刻问,“朱先生,你怎样了?”

    而他不问犹可;一问了,立刻向她冲来,一边大叫,“唉!”

    他跌在她的怀中,几乎将她压倒。她用两手将他抱住,一边又问,“朱先生,你究竟怎样了?”

    他又闭着眼,“唉!”的一声,什么没有答。

    这时,他精神的母亲将他全身扶住,他的头倚在她的肩上,慢慢的扶他到了房内。房内一切的静默地迎着他,床给他睡下,被给他盖上。她又将他的鞋子脱了,坐在他的床边,静静地看守他。一边又轻轻地问他,“朱先生,你到底怎样了?”

    这时他才开一开眼,极轻地说,“死了!”

    她非常疑惑,又问,“什么死了呢?”

    他又答,“什么都死了!”

    “什么?”

    “什么!”

    她的两眉深锁,惊骇又悲哀地问,“清楚些说罢,你要吓哪一个呵?”

    于是他又开了一开眼,喘不上气地说,“清楚些说啦,她已经死了!”

    她这时稍稍明白,不知道哪个同他有关系的人死去。剧烈的发生,会使他这样变态。一边她蹙着额想,“变故真多呀!人间的变故真多呀!”

    接着又极轻的说,“恐怕又要一个人成了废物!”

    这样约十五分钟。他在床上,却是辗转反侧,好似遍体疼痛。他一息叫一声“唷!”一息又叫一声“哟!”

    一时,却又乱七八糟地念起,红色也死了,绿色也死了,光也死了,速度也死了,她已死了,你也要死了,我正将死了!

    接着,他又叫,妈妈,你来罢!

    于是她又向他陆续问,“你说些什么呀?

    “叫你妈妈来好么?

    “你究竟哪里痛呢?

    “清醒一下罢!”

    但他没有答一句。停一息,又念,一切同她同死了,菩萨也同死了,灵魂也同死了,空气也同死了,火力也同死了,活的同死了,死的亦同死了,看见的同死了,看不见的也同死了,微笑同死了,苦也同死了,一切同死了,一切与她同死了!

    她听不清楚他究竟说点什么话,但她已经明白了这多少个“同死了”的所含的意思。这时她用手摸着他的脸,他的脸是冰冷的;再捻他的手,他的手也是冰冷的。她还是静静地看守他,没有办法。

    一时,他又这样的向他自己念,呓唔一般的,我为什么这样?唉!

    我杀了一个无罪的人!

    虽则她是自愿地死去,微笑而尊贵地死去。

    我见她的脸上有笑窝,可是同时脸上有泪痕!

    冰冷冷地接过吻了,这到底还留着什么?

    什么也没有,空了!

    唯一的死与爱的混合的滋味,谁相信你口头在尝着!

    从外边走进三个人来,清,王舜,和他的母亲。蠫的中饭在他们的手里。他们走进他的房内,立时起一种极深的惊骇,各人的脸色变了,一个变青!一个变红!一个变白!他们似乎手足无措,围到蠫的床边来,一边简单而急促地问,“怎样了?”

    寺里的妇人答,“我也不知道,方才他从外边跑回来,病竟这样厉害!此刻是不住地讲乱话呢。”

    她极力想镇静她自己,可是凄凉的语气夹着流出来。

    谁的心里都有一种苦痛的纠结,个个都茫然若失。

    寺里的妇人就问他母亲,约九时蠫有没有到家过。而他的母亲带哭的嚷,“有谁见他到家过?天呀,王家婶告诉我的消息他听去了!

    正是这个时候!但又为什么变了这样?”

    接着她又将他的妻的死耗,诉说了几句。他们竟听得呆呆地,好像人间什么东西都凝作一团了!

    蠫还是昏沉地不醒,一时又胡乱地说。他不说时眼睛是闭着的,一说,他又睁开眼睛,死不是谣言,死不是传说,她的死更不是——一回的梦呵!

    这是千真万确的,你们又何必狐疑。

    且我已去见她过,见过她的眼,见过她的唇,见过她一切美丽的。

    还在她冰冷的各部上,吻,吻,吻,吻,吻,吻,吻,吻,吻,听清楚,不要记错了。

    唉!微笑的人儿呀,她现在已经去了!

    于是这寺里的妇人说,“是呀,他一定为了他的妻的死。但他莫非到了他的妻的那边去过么?李先生,你听他说的话?”

    “是,还像去吻过他的妻的死唇了!”

    清恍怫的说。一息,他又问,“蠫哥!你哪里去过?你又见过了谁?”

    这样,蠫又叫,见过了一位高贵的灵魂,见过了一个勇敢的心,也见过了一切紧握着的她自己的手,无数的眼中都含着她的泪!

    可怕呀,人间世的脸孔会到了如此。

    但她始终还是微笑的,用她微笑的脸,向着微笑的国去了!

    这时清说,“他确曾到他的妻的那里去过。”

    但他的母亲说,“什么时候去的呢?他又不会飞,来回的这样快!”

    停一息,又说,“他又去做什么呢?像他这样的人,也可以去见那边不成呀?

    而且姑娘的死,正因他要离婚的缘故。他又去做什么呢!”

    可是房内静寂的没有人说。

    一时他又高声叫了,谁知道天上有几多星?

    谁知道人间有几回死?

    自然的首接着自然的脚,你们又何苦要如此?

    你们又何苦要如此?

    什么都用不到疑惑,也用不到来猜想我,终究都有他最后的一回,我们知道就是了。

    “我的儿子疯了!”

    他母亲哭泣的说。

    “朱先生,你到底怎样了?你假如还有一分知觉,你不该拿这九分的糊涂来吓死人?蠫呀,你知道眼前是谁站着呢?”

    他的精神的母亲这样说。

    可是蠫什么都不响。清又愁着似怒的说,“蠫哥!你为什么要这样?死不过死了一个女子,你自己承认有什么关系?你要这样的为了她?”

    接着,王禹又和缓些说,一个寻常的女子,要羞死偷活的丈夫呀!

    踏到死门之国又回来了,她是怎样高贵而勇敢呀!

    她的死可以使日沉,她的死可以使海沸,虽则她永远不是我的——可是她的死是我的,我的永远理想的名词。

    景仰!景仰!景仰!

    我现在是怎样地爱她了,这个使我狂醉的暴动!

    天地也为她而掀翻了!

    一个寻常的女子,要羞死偷活的丈夫。

    他们个个眼内含着泪,他们不知怎样做好。以后,他们议论要请医生,一回又议论要去卜课,甚至又议论先问一问菩萨。

    但都不是完全的议论。一种苦痛压住他们的心头,喉上,使他们什么都表不出肯定的意见来。他们有时说不完全的句子,有时竟半句都没有说。王舜却不时的含着眼泪叫,“哥哥!”

    “哥哥!”

    第十二打罢,人类的醒钟

    这样又过去了多少时。

    蠫在床上又转一身,极不舒服地叫了一声,“妈妈!”

    他妈妈立刻向他问,“儿呀,我在这里,你为什么呢?”

    “没有什么。”

    这才他答,他母亲又立刻问,“那儿呀,你为什么这样了?”

    “没有什么。”

    “你醒来一下罢!”

    “妈妈,我是醒的,没醒的只是那在睡梦中的世界。”

    他一边说一边身体时常在辗转。他母亲又问,“你为什么要讲这些话?你知道我们么?”

    “我知道的,妈妈,我很明白呢!”

    “那你应该告诉我,你究竟为什么得到了这病了?”

    “我有什么病?我的身体还是好的!”

    这样,他转了语气又问,“妈妈,她真的死了罢?”

    “死是真的死了。儿呀,死了就算了!”

    “她为谁死的?”

    “她是她自己愿意死去呢!”

    “那末,妈妈,你再告诉我,她为什么会自己愿意死去的呢?”

    “也是命运注定她愿意的。”

    “妈妈,你错了,是我杀死她的!她自己是愿意活,可是我将她杀死了!”一边又转向问清,“清,我却无意中杀了一个无力的女子呢!”

    于是清说,“蠫哥,你为什么要这样想去?那不是你杀的。”

    “又是谁杀的呢?”

    “是制度杀死她的!是社会在杀人呵!”

    “是呀,清,你真是一个聪明人。可是制度又为什么不将你的妻杀死呢?又不将谁的妻杀死呢?妻虽则不是我的,可为什么偏将我的杀死呢?”

    “我们都是跪在旧制度前求庇护的人。”

    “所以她的死的责任应当在我的身上,这个女子是我杀死她的。”

    “蠫哥你不必想她罢;人已死,这种问题想它做什么?”

    “可是清,你又错了。她没有死呢!她的死是骗人的,骗妈妈,骗弟弟们的,她还是活的,没有死,所以我要想她了!”

    清觉得没有话好说。这时他精神的母亲,郑重地向他说,“朱先生,你睡一睡,不要说了,我们已很清楚地知道你的话了。”

    “不,请你恕我,我不想睡;我不到睡的时候,我不要睡。

    我的话没有完,蓄积着是使我肚皮膨胀的,我想说它一个干净!”

    “还有明天,明天再说罢,此刻睡对你比什么都要好,还是睡一下罢。”

    “不,现在正是讲话的时候。”

    “我们还不知道你心里要讲的话么?你自己是太疲乏了。”

    “单是疲乏算的什么?何况现在我正兴奋的厉害!我简直会飞上天去,会飞上天去!”

    接着又问清,“清呀,你听着我的话么?”

    “听着的。”清答。

    “哈哈!”他又假笑。一息说,“清呀,你能照我命令你的做么?”

    “蠫哥,什么都可以的。”

    “你真是一个我的好友。在我的四周有许多好的人。可是我要将我的好人杀完了!你不怕我杀你么?”

    清没有答,他又疯疯的叫,“清呀,你给我打罢,打罢,打那云间挂着的人类的醒钟!

    我的周围的好人们不久都将来了!”

    “谁呀?”

    清又愁急的问。

    “你不知道么?是我们的十万青年同志们。他们不久就将来了,我要对他们说话。清,你打罢,打罢,先打起人类的醒钟来。”

    “我打了。”

    清顺从地说。三人互相愁道,“又不知道他说什么话呢!”

    “可是你看,你看,他们岂不是来了?他们排着队伍整队的来,你们看着窗外哟!”又说,“我要去了。”

    一边就要走起的样子。三人立刻又阻止地问,“你要到哪里去呢?”

    “我要对他们讲话,我要对他们讲话。他们人有十万呢,他们等在前面那块平原上,我要对他们讲话。”

    “你就睡着讲好了。”清说。

    “不,我要跑上那座高台上去讲!”

    “你身体有病,谁都能原谅你的。”

    “呵!”

    他又仰睡在床上。一息说,“清呀,你又给我打起钟来。那高悬在云间的人类的醒钟,你必须要努力地打哟,打哟!”

    “是的,我努力地打了。”

    “他们十万人的眼睛一齐向我看,我现在要向他们讲话了!”

    这时清向他母亲说,“他发昏的厉害,怎样好?他的话全是呓语。”

    他的精神的母亲寂寞的说,“他全身发烧,他的热度高极了。”

    “天哟,叫我怎么办呢!天哟,叫我怎么办呢!”

    老母只有流泪。蠫又起劲的喊道,“没有什么怎么办,你们还是冲锋罢。冲锋!冲锋!你们是适宜于冲锋的。我的十万的同志们,你们听着,此外是没有什么办法!”

    停止一息,又说,“我是我自己错误的俘虏,我的错误要沉我到深黑的海底去,我不必将我的错误尽数地报告出来,我只要报告我错误的一件,趁够你们来骂我是地狱中的魔王了!但错误在你们是肤浅的,你们很可以将一切过去的旧的洗刷了,向着未来的新的美景冲锋去。”

    无力的又息一息说,“旧的时代,他正兴高采烈的谈着他与罪恶恋爱的历史。残暴与武装,也正在大排其错误的筵席,邀请这个世界的蒙脸的阔人。你们不可太大意了;你们要看的清楚,你们要听的明白,用你们的脑与腕,给它打个粉碎!给它打个稀烂!社会的混乱,是社会全部混乱了,单靠一个人的力量是不够的,要团结你们的血,要联合你们的火,整个地去进攻。我曾经信任无限的自己,此刻,我受伤了!青年同志们,你们要一,二,三的向前冲锋,不要步我后尘罢!”

    接着,眸子又向房内溜了一圈,几乎似歌唱一般的说道,而且——谁不爱红花?

    谁不爱绿草?

    谁不爱锦绣的山河?

    谁不爱理想的世界?

    那末你们向前罢,向前罢:

    涅般木里,一个已去了,一个还将去呵!

    假如没有真理,也就不会留着芬芳。

    什么都破碎了,仍旧什么都是丑恶!

    成就是在努力。

    你们勇敢冲锋罢!

    这样,他停止了。而且他的母亲也忍不住再听下去。清凄凉的说,“蠫哥,你说完了么?不必再说了,你应当休息。”

    “好,”蠫说,“意思是没有了。话当完结于此了。而且我的眼前所讲的都是代人家讲的,于自己是没有关系。就不说罢,清呀,你再打起那人类的醒钟来,我的十万青年同志们,他们要回去了。他们是聚集拢来,又分散了去的。清,打罢,打罢,那人类的醒钟。”

    “是,我打了。”清说。

    于是蠫又用指指着窗外,可是声音是低弱了。

    “看,清,你看!他们是去了,他们又分散的去了。他们真可敬,他们是低着头,沉思地认着他们各人自己的路,他们的脚步是轻而有力的,他们在青草地上走的非常地温祥。现在他们散了,向四方分散了!”

    一息,又说,——可是声音几乎没有。

    “清呀,你再给我打一次最后的人类的醒……钟……!”

    清也哽咽地答不出来。

    一缕郑重的气,将蠫重重地压住。他母亲竟一边颤抖,一边哭道,“我的儿子将不中用了!他病了,疯了,他专说些疯癫的话,什么也完了,你看他的两眼已没有光,不过动着一点火!唉,人为什么会到了这样一个?叫我怎样好呀?”

    “你也不要悲伤。”寺里的妇人说,“这因他全身发热,才话乱讲的。他的全身的热度高极了,或者他的心内的热度还要高!

    你按一按他的脉搏,血好像沸着!我们要趁早设法请医生。现在他又似乎睡去。”

    又轻轻的向他耳边叫了两声。蠫没有答。她又说,“他睡去了。那末我们让他睡一睡,你们到我的房里去商量一下罢。这里是连坐位都没有,你们也太疲乏了。”

    他的母亲又将他拉了一拉棉被。

    房内十二分静寂,再比这样的静寂是没有了。一种可怕的冷风从北窗吹进来,虽则天气并不冷,倒反郁闷。这是下大雨以前的天气。四个人,个个低下头,同意的都向佛堂那边去。他们都苦愁着没有方法。

    第十三暴雨之下

    实际,蠫是没有睡熟,不过并不清醒。他一半被一种不可知的力所束缚,一半又用他过剩的想象在构成他的残景;世界,似乎在他的认识而又不认识中。

    于是就有一个人到他的前面来了。这是一个姑娘,年轻而貌美的他的妻。但这时她的脸色非常憔悴,青白;头发很长的披在肩膀上,似一位颓废派的女诗人。她立在他的床前,一双柔媚的眼,不住地注视他。以后就慢慢地微笑起来,但当这笑声一高的时候,她随即说一声“哼!”十分轻视他的样子转过头,沉着了脸孔。

    一息,似又恍惚的变了模样。她的全身穿着艳丽的时髦的衣服,脸上也非常娇嫩,润彩。一种骄傲的媚态,眼冷冷地斜视他。以后,竟轻步的走到他的床前,俯下头似要吻他的唇边,但当两唇接触的一忽,她又“唉!”的一声,似骇极跑走了。

    但一息,景象又换了。她似一个抱病的女子,脸色非常黄黑,眉宇间有一缕深深的愁痕。衣服也破碎,精神十分萎蘼,眼帘上挂着泪珠,倦倦地对他。以后,竟似痛苦逼她要向他拥抱。

    但当她两手抱着他身的时候,又长叹了一声,“呵!”两臂宽松了,人又不见。

    蠫立刻睁开他的眼睛,向房内一看,可是房内又有什么?一个人也没有。竟连一个人的影子也没有。

    他遍身似受着一种刺芒的激刺,筋肉不时的麻木,痉挛,收缩。一息,似更有人向他的脑袋重重地一击,他不觉大声叫了一声,“唉!”

    于是他的母亲们又慌乱地跑来,挤着问,“什么?”

    “儿呀,什么?”

    他的两眼仍闭着似睡去。他们又慢慢的回到那边去。他们互相说,“可怜的,又不知他做着什么梦!”

    一边,还没有一刻钟,他突然从床上坐起来,像有人在他耳边很重的叫了他一声。现在这人似向着窗外跑去,他眼不瞬地向着窗外望他。他望见这人跑过山,跑过水,跑过稻田的平野,跑到那天地相接的一线间,又向他回头轻盈的笑,于是化作一朵灰色的云,飘去,飘去,不见了。

    他的两眼还是不瞬地望着辽远,一边他念,声音极轻,哈,究竟是什么一回事?

    叫我到哪里去呢?

    在那辽远辽远的境边,天温抱着地的中间,究竟还是一种哭呢?

    还是一种无声的笑?

    叫我怎样会懂得?

    又叫我怎样去呢?

    请谁来告诉我,你这个不可知的人呀!

    他又停止一息,又悲伤的念,没有人,究竟谁也没有。

    她岂不是已经去了?

    飞一般轻快地去了?

    眼前是什么都没有呵,只留着灰色的空虚,只剩着凄凉的无力。

    景色也没有,韵调也没有,我要离此去追踪了。

    这样,他就很敏捷的穿好鞋,一边又念,什么也没有方法。

    再也不能制止!

    经典,——佛法,科学,——真理,无法拿来应用了!

    我要单身独自去看个明白,问个究竟!

    或者在那处可寄放我的生命,作我永远的存在!

    接着,趁他们的眼光所不及,箭一般地将他自身射出去了。

    勇气如鹰鸷的翼一般拥着他前去。

    他只一心想到天地衔接的那边去,但他没有辨别清楚目的。

    他虽走的很快,但一时又很慢的走,五分钟也还没有走上三步,看去和站着一样。而且他随路转弯,并没有一定的方向。他口子呢喃私语,但说什么呢?他自己也不知道确切。他仰头看看云,又低头看看草,这样又走了许多路。

    天气很蒸热,黑云是四面密布拢来。云好像海上的浪涛,有时带来一二阵的冷风的卷闪。他觉着这风似能够一直吹进到他的坎心,他心坎上的黄叶,似纷纷地飘落起来。这样,他似更要狂舞。

    他走上了寺北的山岭,岭边有成行的老松,枝叶苍老,受着风,呼呼的响。他一直向山巅望,似乎松一直长上天,和天相接,岭是一条通到天的路似的。这时林中很阴森,空气也紧张,潮湿。他不畏惧,大声叫起来,“我要踏上青天去!”

    一边,他想要在路边树下坐一息。接着,头上就落下很大的雨点来。他不觉仰头一看,粗暴的雨,已箭一般地射下。虽则这时已经来不及躲避,他也一点不着急,坦然,自得地。雨是倒珠一般地滚下来,他的两手向空中乱舞,似欢迎这大雨的落到他的身上!他也高声对这暴雨喊唱:

    雨呀,你下的大罢!

    你给我洗去了身上的尘埃!

    你给我洗去了胸中的苦闷!

    雨呀,你下的大罢!

    你给我洗去了人间的污垢!

    你给我洗去了世界的恶浊!

    大地久不见清新的面目,山河长流它呜咽的酸泪,雨呀,你给他洗净了罢!

    一切都用人工涂上了黑色,美丽也竟化作蝴蝶的毒粉,雨呀,你给他洗净了罢!

    从此空气会得到了清凉,自然也还了他锦绣的大氅。

    雨呀,你下的大罢!

    我心也会有一片的温良,身明媚如山高而水长。

    雨呀,你下的大罢!

    雨势来的更汹涌,一种暴猛的声音,竟似要吞蚀了这时的山,森林。四际已披上了一层茫茫的雨色,什么也在这雨声中号叫着,颤声着。松也没有美籁,只作一种可怕的摇动,悲啸。

    雨很猛烈的向他身上攻打,要将他全身打个稀烂似的。他喘不出气,全身淋的好似一只没有羽毛的老鹞,衣服已没有一寸半寸的干燥。水在他的头上成了河流,从他的头发,流到他的眼,耳,两肩,一直流向他的背,腿,两脚。他的身子也变作一条河,一条溪,水在他的身上作波浪。但他还从紧迫的呼吸中发出歌声,他还是两手在空中乱舞,一边高唱。虽则这时他的歌声是很快地被雨吸收去,放在雨声中变作雨声,可是他还是用力地唱着:

    雨呀,你下的大罢!

    你严厉的怒号的声音,可以唤醒人们的午梦。

    雨呀,你下的大罢!

    你净洁的清明的美质,可以给人类做洗礼。

    愿你净化了我的体!

    雨呀,你下的大罢。

    愿你滋生了我的心!

    雨呀,你下的大罢。

    这样,等到他外表的周身的热,被雨淋的消退完尽,而且遍体几乎有一种雨的冷。内心也感到寒肃的刺激,心又如浸在冰里,心也冻了,他这才垂下他的两手,低他歌声,他才向一株松树下坐了下去,好像神挤下他坐下,昏昏地。雨仍很大的打着山,仍很大的打着他的身体。雨的光芒刺激他眼,山更反映出灰色的光芒。四际是灰色,他似无路可走。以后,他竟看眼前是一片汪洋的大海,他是坐在这无边的洋海的岸上。一时,他又似乘着一只将破的小船,在这汪洋的海浪里掀翻着。这时,他昏沉的无力的低念:

    雨,你勇敢的化身者,神龙正驾着在空中翱翔呵;从地球之最高处下落,将作地面一个泛滥的痛快呀!

    我而今苦楚了,我只是一个寻常的缓步!

    凡人呵!凡人呵—新生回到了旧死矣,我当清楚地悬着自己的心,向另一个国土的彼岸求渡。

    这时有许多人走上岭来的声音;这使他惊骇,——一种雨点打在伞上的声响,和许多走路的脚步,夹着他听熟悉了的语言,很快的接近到他的耳朵里。他窘急地站起来,他的心清楚了,他想,莫非妈妈来了么?

    莫非弟弟来了么?

    莫非人们都来了么?

    该死!唉,该死!

    我的头上在哪里?

    我的脚下在哪里?

    叫我躲避到何处去?

    声音来的更接近了,我不久就要被捉捕,叫我躲避到何处去?

    雨呀,你应赶快为我想出方法来!

    可是雨的方法还没有想出,他们已经赶到了。他们拥上来将他围住。他还是立在松下,动他带雨的眸子向他们看看。他们三人,清,王舜,和伯,一时说不出话,心被这雨的粗大的绳索缠缚的紧紧,他们用悲伤的强度的眼光,注视他全身的湿。这样一分钟,和伯上前将他拉着,他还嚷道,“你们跑开罢,跑开罢!天呀!不要近到我的身边来!”

    于是这忠憨的和伯说,“蠫,你来淋这样大的雨,你昏了,你身上有病,你不知道你自己么?”

    蠫又立刻说,“救救我,你们跑开罢!让我独自在这里。这里是我自己愿意来的,我冲进大雨中来,还想冲出大雨中去,到那我所要追寻的地方。”

    蠫在旁流泪叫,“哥哥,回去罢!快回去罢!妈妈已经哭了一点钟了!”

    蠫长叹一声说,“弟弟,你算我死在这里,也葬在这里了罢!”

    清没有话,就将他带来的衣服递给他,向他说,“快将你的衣服脱下,换上这个。”

    蠫似被围困一样,叫道,“天呀,为什么我一分自由也没有!”

    什么都是苦味,雨稍小了。

    第十四无常穿好芒鞋了

    他们扶着他回家,跄跄踉踉地在泞泥的田塍上走。他到此已无力反抗。他们没有话,只是各人系着嵌紧的愁苦的心。稀疏而幽晦的空气送着他,惨淡的光领着他,各种老弱的存在物冷眼看他。这时,他慨叹地想,“唉,他们挟我回去,事情正不可知!梦一般地飘渺,太古一般的神秘呵!”

    他母亲立在樟树下,——这时天下落着细很疏的小雨。她未见儿子时,老泪已不住地流;现在一见她儿子,泪真是和前一阵的暴雨差不多!她不觉对她儿子仰天高呼起来,“儿呀!你要到哪里去呀?你在我死过以后跑罢!你在我死过以后跑罢!你疯了么?”

    他们一齐红起眼圈来。蠫到此,更不能不酸软他的心肠。他只觉得他的自身正在溶解。

    他母亲似乎还要说,她心里的悲哀,也似和雨未下透的天气一样。但清接着就说道,“妈妈,快给蠫哥烧点收湿的药罢。”

    于是老人就转了语气,“烧什么呢?儿呀,你真生事!你何苦,要跑出去淋雨,方才的雨是怎样的大,你也知道你自己么?”

    这时蠫说,态度温和起来,声音低沉的,“妈妈,我心很清楚,我是喜欢跑出去就跑出去的。我也爱这阵大雨,现在大雨已给我净化了,滋生了。妈妈,你以后可以安心,我再不像从前一样了!你可以快乐。”

    老母又说,“儿呀,你身上有病呢!你晓得你自己身上有病么?你为什么病了?你方才全身发烧很厉害,你满口讲乱话。你为什么一忽又跑出去,我们简直没处找你!你此刻身子是凉了,被这阵大雨淋的凉了,但你知道你的病,又要闷到心里去么?”

    “没有,妈妈,我没有病了!这阵大雨对我是好的,我什么病都被这阵大雨冲去了!这阵大雨痛快啊,从明天起,我就完全平安了。妈妈,你听我的话,便可以知道我是没有病了。”

    和伯插进说,“淋雨有这样好?我在田里做工,像这样的雨,每年至少要淋五六回哩!”

    清说,“我们进去罢,雨又淋到身上了。”

    他们就好似悲剧闭幕了一般的走进了家。

    蠫睡上他的床不到一刻钟,就大声咳嗽起来。他的母亲急忙说,“你听,又咳嗽了!”

    咳嗽以后还有血。蠫看见这第二次的血,已经满不在意,他向人们苦苦的做笑。他的母亲,简直说不出话。就说一二句,也和诅咒差不多。老人的心已经一半碎了。弟弟是呆呆地立在床边看着,清坐在窗边,他想,——死神的请帖,已经递到门口了!

    血陆续不断地来,他母亲是无洞可钻地急。这时蠫的全身早已揩燥,又换上衣服,且喝了一盏收湿的土药,睡在被里。清和他的母亲商量要请医生,但医生要到哪里去请呢?最少要走十五里路去请。于是他母亲吩咐和伯去庵里挑铺盖,同时想另雇一人去请医生,蠫睡在床上和平的说,“妈妈,不要去请医生。假如你一定要请,那末明天去请罢。

    今天已将晚,多不便呀?”

    “那末你的血怎么止呢?”

    他母亲悲苦地问,他说,“先给我漱一漱盐汤,我的喉内稍不舒服的。再去给我买半两鸦片来,鸦片!吃了鸦片,血就会止了。清呀,你赶快为我设法罢,这是救我目前的唯一的法子。”

    和伯在旁说,“鸦片确是医病最好的,比什么医生都灵验。”

    清问,“谁会做枪呢?”

    “我会,”和伯又说,“蠫的爹临死前吃了一个月,都是我做的。”

    老农的直率的心,就这样说了出来。清向他看了一眼,接着说,“那末我去设法来。”

    一边就走了。他母亲叫,“带钱去罢!”

    他答不要。而蠫这时心想,“好友呀!你只知道救我,却不知道正将从你手里送来使我死去的宝物!”

    清跑出门外,老母亲也跟至门外,流着泪轻叫,“清呀!”

    “什么?妈妈!”

    清回过头来,止了脚步。

    “你看蠫怎样?恐怕没有希望了,他要死……了……!”

    “妈妈,你为什么说这话呢?你放心!你放心!蠫哥的病根虽然深,但看他此刻的样子,他很要身体好。只要他自己有心医,有心养,不再任自己的性做,病是很快会好去的。”

    清也知道他自己是在几分说谎。

    “要好总为难!”老人失望地说,“他这样的性子,变化也就莫测呢!他一息像明白,一息又糊涂,到家仅三天,事情是怎样的多呀!”

    “你也不要忧心,你老人家的身体也要紧。蠫哥,总有他自己的运命!”

    “我也这样想,急也没法。不过我家是没有风水的,王舜有些呆态,单想玩;他从小就聪明,又肯用心读书。可是一变这样,恐怕活不长久了!”一边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

    “这是贫弱的国的现象!好人总该短——”可是清没有将“命”字说出,急改变了语气说,“妈妈,你进去罢!蠫哥又要叫了,你进去罢,你也勿用担心,我们等他血止了,再为他根本想方法。”

    “你们朋友真好!可惜……”

    她说不清楚地揩着泪,回进屋子里去。

    清回到了家里,就叫人去买一元钱的鸦片,并借灯,烟筒等送到蠫的家里。他自己却写了一封长信,寄给在沪上的叶伟。

    信的上段是述蠫的妻的自杀,中段是述蠫的疯态,大雨下淋了发热的身,并告诉目前的病状。末尾说,“伟哥!你若要和他作最后的一别,请于三日内来我家走一趟!鸦片已买好送去,他的血或者今夜会一时止了。可是他这样的思想与行动,人间断不容许他久留!而且我们也想不出更好一步的对他这病的补救方法!伟哥,你有方法,请带点来!假如能救他的生命,还该用飞的速度!”

    黄昏又来,天霁。

    蠫吸了三盅鸦片,果然血和咳嗽都暂时相安。不过这时,他感得全身酸痛,似被重刑拷打以后一样。一时,他似忍止不住,闭着眼轻轻地叫一声,“妈!”

    他母亲坐在床边,问,“儿呀,什么?”

    他又睁开眼看了一看说,“没有什么。”

    他见他的母亲,弟弟,清,——这时清又坐在窗边。——他们都同一的低着头,打着眉结,没有说话。一边就转了一身,心里想,“无论我的寿命还有多少时候可以延长,无论我的疾病是在几天以内断送我,我总应敏捷地施行我自己的策略了!我的生命之处决已经没有问题,现在,我非特可以解脱了我自己,我简直可以解脱了我亲爱的人们!他们都为我忧,他们都为我愁,他们为了我不吃饭,他们为了我个个憔悴。我还能希望辗转几十天的病,以待自然之神来执行我,使家里多破了几亩田的产,使他们多尝几十天的苦味么?我不行了!我还是严厉地采用我自己的非常手段!”

    想到这里,他脑里狠狠地一痛。停一息又想,“我这次的应自杀,正不知有多少条的理由,我简直数都数不清楚。我的病症报告我死的警钟已经敲的很响,我应当有免除我自己和人们的病的苦痛的方法。妻的突然的死,更反证我不能再有三天的太无意义的拖长的活了!我应当立即死去,我应当就在今夜。”

    又停一息,又想,“总之,什么母弟,什么家庭,现在都不能用来解释我的生命之应再活下的一方向的理由了!生命对于我竟会成了一个空幻的残象,这不是圣贤们所能料想的罢?昨夜,我对于自己的生命的信念,还何等坚实,着力!而现在,我竟不能说一句“我不愿死!”的轻轻的话了!唉!我是何等可怜!为什么呢?自己简直答不出来。生命成了一团无用的渣滓,造物竟为什么要养出我来?——妈妈!”

    想到这里,他又叫“妈妈!”于是他母亲又急忙问,“儿呀,什么?”

    “没有什么。”他又睁开眼看了一看答。

    接着,他又瞑目的想,“我至今却有一个小小的领悟,就是从我这颠倒混乱的生活中,尝出一些苦味来了!以前,我只觉得无味,现在,我倒觉得有些苦味了!在我是无所谓美丽与甜蜜,——好象上帝赠我的字典中,没有这两个字一样!——就是母亲坐在我的身边,还有人用精神之药来援救我,但我从她们唇上所尝到的滋味还是极苦的!唉,我真是一个不幸的胜利者呀!我生是为这样而活,我死又将为这样而死!活了二十几年,竟带了一身的苦味而去,做一个浸在苦汁中的不腐的模型,我真太苦了!”

    这时他觉得心非常悲痛,但已没有泪了!

    一边,和伯挑被铺回来。在和伯的后面,他精神的母亲也聚着眉头跟了来。

    她走进房,他们一齐苦笑一下脸。她坐在蠫的床边。蠫又用他泪流完了的眼,向她看了一看。这一看,不过表示他生命力的消失,没有昨晚这般欣爱而有精神了。

    房里十二分沉寂,她来了也没有多说话。当时他母亲告诉她,——已吸了几盅鸦片,现在安静一些。以外,没有提到别的。她看见床前的痰盂中的血,也骇的什么都说不出来。

    过去约二十分钟,天色更暗下来,房内异样凄惨。他母亲说,“点灯罢!”

    “不要,我憎恶灯光。”

    蠫低声说。他母亲又问,“你也要吃点稀粥么?你已一天没有吃东西了!”

    “我不想吃,我也厌弃吃!”

    “怎么好呢?你这样憎恶,那样厌弃,怎么好呢?”

    “妈妈,你放心,我自然有不憎恨不厌弃的在。不过你假如不愿,那就点灯和烧粥好了。”一边命王舜说,“王舜,你点起灯来罢。”

    一边王舜就点起灯来,可是照的房内更加惨淡。

    这时清说,“我要回去,吃过饭再来。”蠫说,“你也不必再来,横是我也没有紧要的事。这样守望着我像个什么呢?你也太苦痛,我也太苦痛,还是甩开手罢!”

    清模糊的没有答。他停一息又说,“我要到门外去坐一息,房里太气闷了。”

    他母亲说,“外边有风呵,你要咳嗽呢!你这样的身子,怎么还好行动呀?”

    实际,房里也还清凉,可是蠫总说,“妈妈,依我一次罢!”

    他母亲又不能不依。搬一把眠椅,扶他去眠在门外。这时,看他的行走呼吸之间,显然病象很深了。

    清去了,寺里的妇人和王舜陪在他旁边。当他们一坐好,他就向他精神的母亲苦笑地说道,“哈,我不会长久,无常已经穿好他的芒鞋了!”

    于是她说,“你何苦要这样想?这种想念对于你是无益的。”

    “没有什么有益无益,不过闲着,想想就是了。”

    “你还是不想,静静地养着你自己的心要紧。”

    “似不必再想了!”

    他慢慢的说了这句,就眼望着太空。太空一片灰黑的,星光一颗颗的明显而繁多起来。

    但他能够不想么?除非砍了他的脑袋。他一边眼望太空,一边就想起宇宙的无穷和伟大来,又联想到人类历史的短促,又联想到人类无谓的自扰。这样,他又不觉开口说了,“你看,科学告诉我们,这一圈的天河星,它的光射到地球,要经过四千年,光一秒钟会走十八万哩,这其间的遥阔,真不能想象。可是现在的天文家还说短的呢,有的星的光射地球,要有一万年以上才能到!宇宙真是无穷和伟大。而我们的人呀,活着不过数十年,就好似光阴享用不尽似的,作恶呀,造孽呀,种种祸患都自己拚命地制造出来。人类真昏愚之极!为什么呢?为这点兽性!”

    这样,他精神的母亲说,“你又何必说他?这是无法可想的。”

    她有意要打断他的思路,可是他偏引伸出来,抢着说,“无法可想,你也说无法可想么?假如真的无法可想,那我们之死竟变作毫无意义的了!”

    “因为大部分的人,生来就为造孽的。”

    “这就为点兽性的关系呵!人是从猿类变化出来,变化了几万年,有人类的历史也有四千多年了,但还逃不出兽性的范围!

    它的力量真大哟,不知何日,人类能够驱逐了兽性,只是玩弄它像人类驱逐了猴子只拿它一两只来玩弄一样。你想,也会有这种时候么?”

    “有的。可是你不必说他了,你身子有病。”

    “正因为我身子有病,或者今夜明天要死了,我才这样的谈呢!否则,我也跟着兽性活去就是,何必说他呢?”

    她听了更悲感地说,“你还是这样的胡思乱想,你太自苦了!你应看看你的弟弟,你应看看你的母亲才是。他们所希望者是谁?他们所等待者是谁?他们所依赖者又是谁呀?你不看看眼前的事实,倒想那些空的做什么呢?”

    “哈!”他冷笑了一声,接着说,“不想,不想。”

    “你应当为他们努力修养你自己的病。”静寂了一息,又慰劝,“做人原是无味的,不过要从无味中尝出美味来。好似嚼淡饭,多嚼自然会甜起来。”

    “可是事实告诉我已不能这样做!我对于昨夜的忏悔和新生,应向你深深地抱歉,抱歉我自己的不忠实!事实逼我非如此不可,我又奈何它?第一,妻的死;我不是赞美她的死,我是赞美她的纯洁。第二,我的病,——”但他突然转了方向说,“那些不要说罢,我总还是在医病呵。否则,我为什么买鸦片来止血?至于说到生命的滋味,我此刻也有些尝出了。不过我尝出的正和你相反,我觉得是些苦味的!但是我并不怎样对于自己的苦味怀着怨恨,诅咒。我倒反记念它,尊视它,还想从此继续下去,留之于永远!”

    同时,他的老母从里边出来说道,“说什么呵?不要说了!太费力气呢!”

    这样,她也觉得恍恍惚惚,话全是荒唐的。

    王舜也坐在旁边听的呆去。

    天有九分暗,两人的脸孔也看不清楚。她想,——再坐下去,路不好走,又是湿的,话也说过最后的了,还是走罢。她就立起来,忠恳的向蠫婉和地说,“我极力望你不要胡思乱想,静养身体要紧。古来大英雄大豪杰,都是从艰难困苦,疾病忧患中修养出来,磨练出来的。”

    蠫也没有说,只点了一点头。

    她去了,蠫也领受了他母亲的催促,回进房内。

    第十五送到另一个国土

    一时他又咳嗽,他的母亲又着急。他向他母亲说,“再给我吃一次鸦片罢,这一次以后不再吃了。”

    他母亲当然又依他。不过他母亲说,“单靠鸦片是怎么好呢!”

    于是他又吃了两盅鸦片。这样,他预备将烟筒,灯,盘等送去还清。

    到九时,他又咳出一两口的血来。周身又渐渐发热,以后热度竟很高,冷汗也向背,手心涌渗。他的母亲竟急的流出泪来,他却安慰他的母亲道,——语气是十分凄凉,镇静。

    “妈妈,你去睡罢!我虽然还有点小咳,但咳的很稀,岂不是很久很久才咳一声么?我已经很无妨碍了!而且我的心里非常平静,和服,我倒很觉得自己快乐,病不久定会好了,妈妈,你为什么这样不快活呢?你也一天没有吃饭,怎么使我安心?妈妈,这个儿子是无用你这样担忧,我是一个二十几岁的人了,我并不同弟弟一样小,我对于自己的病的好坏,当然很明白的,何劳你老人家这样忧心呢!妈妈,我实在没有什么,你放心罢!”

    这时又轻轻的咳了一咳,接着说,“而且我这次的病好了以后,我当听你的话了!依你的意思做事!以前我是由自己的,我真不孝!以后,我当顺从妈妈了!妈妈叫我怎样我就怎样,妈妈叫我在家也好,妈妈叫我教书也好,——妈妈岂不是常常叫我去教书的么?甚至妈妈叫我种田,我以后也听妈妈的话!妈妈,你不要忧愁罢!像我这样长大的儿子,还要你老人家担这样深的忧,我的罪孽太沉重。妈妈,你听我讲的话,就可以知道我的病已经好了一大半,你还愁什么呢?”

    他无力的说完。他母亲插着说,“你终究病很深呵!你说话要气喘,身体又发热,叫我怎么可不愁呢?而且家景又坏,不能尽量设法医你,我怎么可不愁呵?一块钱的鸦片,钱还是清付的。这孩子也太好,给他他也不要。不过我们天天要他付钱么?”

    这样,蠫又说,——声音稍稍严重一点。

    “妈妈,明天起我就不吃鸦片了!至于清,我们是好朋友,他决不计较这一点。”

    于是他母亲又叹息地说,“那也还是一样的!你不吃鸦片,你还得请医生来医。请一趟医生,也非要三四元钱不可。来回的轿资就要一元半,医金又要一元,还要买菜蔬接他吃饭。莫非我抛了你不医不成?不过钱实在难设法!我方才向林家叔婆想借十元来,可以医你的病,但林家叔婆说没有钱呵,只借给我两元。她哪里没有钱?不过因我们债多了,一时还不完,不肯借就是。儿呀,我本不该将这件事告诉你,不过你想想这种地方,妈又怎么可不愁呵?”

    蠫忍住他震破的心说道,“妈妈!明天医生不要请,我的病的确会好了!我要和病战斗一下,看病能缠绕我几时?而且,妈妈!”语气又变重起来,“一个人都有他的运命,无论生,死,都被运命注定的!虽则我不相信运命,医有什么用?”

    他母亲说,“不要说这话了!莫非妈忍心看你血吐下去么?至于钱,妈总还有法子的!你也不要想,你好了以后,只要肯安心教书,一年也可以还完。”

    蠫睁大他已无泪的眼,向他母亲叫一声,“妈妈!”

    “什么?儿呀!”

    当他母亲问他,他又转去悲哀的念想,换说道,“明天清来,我当叫清借三十元来给妈妈!”

    “也不要这许多。他也为难,有父兄作主。”

    “也叫他转去借来,假如他父兄不肯。有钱的人容易借到,钱是要看钱的面孔的!”

    她说,“儿呀,有十五元,眼前也就够了。”

    蠫似骂的说,“三十元!少一元就和他绝交!妈妈,你明天向他说罢!”

    但一边心内悲痛的想,“这是我的丧葬费!”

    接着,气喘的紧,大声咳嗽了一阵。

    于是他母亲说,“儿呀,你睡罢!你静静地睡罢!你还是一心养病要紧,其余什么,都有我在,不要你用心!你睡罢。”

    一息,又说,“儿呀,你为什么气这样喘呢?妈害你了,要将林家叔婆的事告诉你。但你不要想她罢!”

    蠫就制止他的气急说,“妈妈,我好了,我不是。因我没有吃东西,不过不想吃。

    明天一早,妈,你烧好粥;我起来就吃!妈妈,你也去睡罢。我,你毋用担心,忧愁,我好了。弟弟正依赖你,你带他去睡罢。”

    他母亲说,“他也不小了,自己会去睡的。你不要再说话,说话实在太费力。你睡,你静静的睡。我还想铺一张床到这边来,陪你,惟恐你半夜要叫什么。”

    而蠫半怒的说,“妈妈,你又何苦!这样我更不安心了。你睡到这间里,王舜又要跟你到这间来,——他会独自在那间睡么?他而且很爱我的,不愿离开我一步。但一房三人睡着,空气太坏!妈妈,你还是那边睡罢!时候恐怕有十点钟了,不早了,我也没有什么话再说,我要睡了。”

    “好的,”他母亲说,“你睡,我那边去睡。假如你半夜后肚饿,你叫我好了。”

    “听妈妈话。”

    他答着,一边就转身向床里。

    于是他母亲和弟弟也就低着头,含着泪,走出房门。

    他们一边出去,一边秋天的刑具,已经放在这位可怜的青年的面前了!毒的血色的刑具呵,他碎裂地心里呼喊了起来,“到了!我最后的一刻到了!”

    就坐了起来。这时他并不怎样苦痛,他从容地走向那橱边,轻轻地将橱门开了,伸他魔鬼给他换上的鹰爪的毛手,攫取那一大块剩余的鸦片。

    “唉!鸦片!你送我到另一个国土去罢!这是一个微笑的安宁与甜蜜的国土,与天地悠悠而同在的国土!唉!你送我去罢!”

    一边他想,一边就从那桌上的茶,将它吞下去了!好像吞下一块微苦的软糖,并不怎样困难。

    到这时,他又滴了一二颗最后的泪,似想到他母亲弟弟,但已经没有方法,……一边仍回到床上,闭上两眼,态度从容的。不过头渐昏,腹部微痛。一边他想,“最后了!谢谢一切!时间与我同止!”

    一个生命热烈的青年,就如此终结了。

    次日早晨很早,他母亲在床上对王舜说,“我听你哥哥昨夜一夜没有咳嗽过。”

    “哥哥已完全好了。”王舜揉着眼答。

    于是这老妇人似快活的接着说,“鸦片的力量真好呀!”

    一边她起来。

    时候七时,她不敢推她儿子的房门,惟恐惊扰他的安眠。八时到了,还不敢推进。九时了,太阳金色的在东方照耀的很高,于是她不得不推门进去看一看这病已完全好了的儿子。但,唉!

    老妇人尽力地喊了起来,“蠫呀!蠫呀!蠫呀!我的儿!你死了?蠫呀!你死了?蠫呀!你怎么竟……死……了……”

    老妇人一边哭,一边喊,顿着两脚。而蠫是永远不再醒来了!

    王舜和和伯也急忙跑来,带着他们失色的脸!接着,他们也放声大哭了!

    怎样悲伤的房内的一团的哭声,阳光一时都为它阴沉。

    几位邻舍也跑来,他们滴着泪,互相悲哀的说,“一定鸦片吃的过多了!一定鸦片吃的过多了!”

    “鸦片,时候大概是在半夜。”

    “没有办法了!指甲也黑,胸膛也冰一样!”

    “究竟为了什么呢?到家还不过三天?”

    “他咳嗽的难过,他想咳嗽好,就整块地吞下去了!”

    “可怜的人,他很好,竟这样的死!”

    “没有法子,不能救了!”

    “……”“……”

    死尸的形状是这样,他平直的展卧在床上,头微微向右,脸色变黑,微含愁思,两眼闭着,口略开,齿亦黑。两手宽松的放着指。腹稍膨胀,两腿直,赤脚。

    但悲哀,苦痛,在于老母的号哭,弱弟的涕泪,旁人们的红眼睛与酸鼻。

    这样过了的一点钟。老妇人已哭的气息奄奄,王舜也哭的晕去。旁人们再三劝慰,于是母亲搂着王舜说,神经昏乱地,“儿呀,王舜,你不要哭!你为什么哭他?他是短命的。我早知道他是要短命。回家的当夜,他说的话全是短命的话!王舜呀,你不要哭!不要再哭坏了你!这个短命的随他去!我也不葬他了!随他的尸去烂!他这三天来,时时刻刻颠倒,发昏!口口声声说做人没有意味!他现在是有意味了,让他的尸给狗吃!

    王舜,你不要哭!你再哭坏了,叫我怎样活呢?我还有你,我不心痛!

    你这个狠心短命的哥哥,他有这样的一副硬心肠,会抛了我和你去,随他去好了!你不要哭!你为什么哭他?昨天可以不要寻他回来,寻他回来做什么?正可以使他倒路尸死!给狼吃了就完!我真错了!儿呀!你不要哭!……”

    一边,和伯和几位邻人,就筹备他的后事。

    消息倏忽地传遍了一村,于是清眼红的跑来!

    清一见他的尸,——二十年的朋友,一旦由病又自杀;他不觉放声号哭了一顿。但转想,他的死是无可避免的,像他这个环境。

    一边,清又回到家里,向他父亲拿了五十元钱,预备给他的故友筑一座浩大的墓。

    下午,消息传到了谢家,于是他岳父派人到王舜的母亲的面前来说,——两个短命的偏见的人应当合葬。他们生前的脸是各视一方,死后应给他们在一块。而且他们的心是永远结联着,关照着,在同一种意义之下死的。

    清怂恿着,王舜的母亲也就同意。

    地点就在埠头过来的小山的这边的山脚,一块大草地上。葬的时候就在下午四时。因为两家都不愿这死多留一刻钟在家内。

    丧事完全预备好,几乎是清一手包办。这位老妇人也身体发热,卧倒床上。但当蠫的棺放在门口的时候,她又出来大哭了一顿,几乎哭的死去。两位邻妇在旁慰劝着。

    蠫睡在棺内十分恬静。他的衣裤穿的很整齐,几乎一生少有的整齐。身上一条红被盖着,从眉到脚。清更在他头边放两叠书,凑一种说不出的幽雅。

    四时,蠫和他的妻就举行合葬仪式。在那村北山脚的草地上有十数位泥水匠掘着地。她的棺先到。他的棺后到一刻,清和王舜两人送着,两人倒没有哭。于是两口棺就同时从锣声中被放在这个墓内。

    第十六余音

    第三日日中,伟到清的家里。清一见伟,就含起泪说,“蠫哥已死了!”

    “已死了?”

    伟大骇地问。清答,“前前夜,用鸦片自杀的!”

    “自杀的?”

    伟几乎疑作梦中。清低声答,“血已吐的很厉害,还要自杀!”

    伟气喘,两人呆立着。五分钟,伟说,“我接到你的信,立刻动身,我以为总能和他诀别几句话,谁知死的这样快!现在只好去见他变样的脸孔了!”

    清说,“而且已经葬了,和他的妻合葬的。你来所走过的那条岭的这边山脚,你没有看见一圹很大的新坟么?就是他们俩人长眠之所。”

    “急急忙忙的走来,谁留心看新坟。唉!想一见朋友的面,竟不可能!现在只好去拜谒他俩的墓。”

    “先吃了饭。”

    “不,先去看一看他俩的墓。”

    于是两位青年,就低头,向着村北小山走去。

    路里,清又将他的妻的死的大概,重新报告了一些。接着,又说到他,“俩人都太激烈。我是料到他的死,但没有说完最后的话。”

    伟接着说,“在被压迫于现代的精神和物质的两重苦痛之下,加之像他这样的急烈,奔放,又有过分的感受性的人,自杀实在是一回注定的事。否则只有,——,此外别无路可走!”

    伟没有说清楚,清问,“否则只有什么呢?”

    “口汗!”伟苦笑一笑,着重地说,“只有杀人!”

    停一忽又说,“他为什么不去杀人!以他的这副精神,热血,一定能成就一些铁血牺牲的功绩!”

    “他的妻的死耗,实在震破他的耳朵!竟使他逃避都来不及!”

    两人静默了一息。清说,“我对他的死应当负几分责任。”

    “为什么?”

    伟抬头向清,清含泪答,“他自杀的鸦片,是我买来送他的。竟由我的手送他致死的礼物,我非常苦痛!”

    “那末他妻的自杀的线是谁送给她的呢?”

    很快的停一息说,“你又发痴,要自杀,会没有方法么?”

    两人又默然。

    他们走近这黄色新坟约小半里。清说,“前面那株大枫树的左边,那座大墓就是。在那墓内是卧着我们的好友和他的妻两人。”

    “好,”伟说,“我也不愿再走近去!”

    一转,又说,“不,还是到他俩的墓边去绕一周罢。”

    清向他做笑的看了一眼,似说,“你直冲的人,现在也会转起圆圈来。”

    伟向他问,“什么?”

    清却又没有直说,只说,“是的,我们到他俩的墓边去绕一周。”

    两人依仍走。伟说,“我们未满青年期的人,竟将好友的夫妻的墓,来作凭吊,真是希奇的事!”

    两人走到了新坟,又默默地在墓周绕走了两圈。墓很大,周围约八十步,顶圆,竟似一座小丘。

    两人就坐在墓边的一株老枫树下。伟说,“你想起那天上海他骂我们的一番话么?”

    “想起的,”清答,“骂的很对呢!我们的生活,实在太庸俗了!”

    “所以,我们应该将我们这种社会化的生活,根本改变一下才是。”

    “我也这样想,”清语句慢慢的,“我们应以他俩的死为纪元。

    开始我们新的有力的生活。”

    “我已打定了主意。”

    伟说,清问,“怎样呢?”

    “上海的职辞了。迷恋都市有什么意思?家乡的人们,嘱我去办家乡的小学,我已承受。同时,我想和乡村的农民携手,做点乡村的理想的工作。”

    “职已辞了么?”

    “没有,等这月完。不过他们倒很奇怪。我说要辞职,他们就说下月起每月加薪十元。我岂又为这十元来抛弃自己的决定么?我拒绝了。”

    “好的。”清说,“我也要告诉你!”

    “你又怎样?”

    伟问。清苦痛的说,“这几天我的哥哥竟对我很不满意,不知为什么缘故,家中是时常要吵闹。昨夜父亲向我说,——你兄弟两个应当分家了!

    年龄都大,应当各人谋自己的生活去。免得意见太多,使邻里也看不惯。——我的家产你也知道的,别人说我是有钱,实际一共不到六万的样子。假如分的话,我只有得三分之一,那二万元钱,依我心也不能怎样可以分配。你想,我莫非还要依靠遗产来生活么?因此,我很想将它分散了。我的家产的大半是田地,我当对农民减租,减到很少。第二,我决计给王舜弟三千元。一千元给他还了债,二千元给他做教育基金。我已对王舜的母亲说明了。——当说的时候,这位老母竟对我紧紧的搂着大哭起来。至于我自己呢,我要到外国读书去,德国,或俄国,去研究政治或社会。这样,我也有新的目的,我也有新的路。你以为这怎么样?”

    “好的,这是完全对的。”伟答。

    “我想,思想学问当然很重要,单靠我们脑袋的这点知识,是不能应付我们的环境的复杂和伟大的。”

    “是的,我想我国不久总要开展新的严重的局面。我们青年个个应当磨练着,积蓄着,研究着,等待着。”

    两人苦笑一下。一息,伟又说,“假如你真分了家,那我办的小学,先向你捐一千元的基金。”

    “好的。”

    “你的父母怕不能如你所做么?”

    “以后我是我自己的人。”

    两人又静默一息。

    风是呼呼地摇着柏树,秋阳温暖地落在蠫俩的墓上。

    于是两人又换了意景,清说,“他俩是永远休息了!倒一些没有人间的牵挂与烦虑!我们呢,我们的身受,正还没有穷尽!”

    “但我们应以他俩的死,加重了人生的意义和责任。”

    “死的本身实在是甜蜜的。”

    “意义也就在生者的身上。”

    “但他俩究竟完全了结了么?”

    清奇怪的问,伟答,“还有什么呵!”

    “我倒还有一事。”一息以后清说。

    “什么呢?”伟问。

    “我想在他俩的墓上,做一块石的纪念碑。因为他俩的死,是值得我们去纪念的。但想不出刻上什么几个字好。”

    “你有想过么?总就他俩的事实上讲。”

    “太麻烦了又讨厌。仅仅买得后人的一声喟叹也没有意思。”

    “那末做首简短的诗罢。”

    停一息,清说,“我想简简单单的题上五个大字,‘旧时代之死!’上款题着他俩的名字,下款题着我们的名字。”

    “好的,”伟立时赞成,“很有意思。他俩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牺牲品,他俩的生下来,好像全为这个时代作牺牲用的。否则,他俩活了二十几年有什么意思呢?他俩自己没有得到一丝的人生幸福,也没有贡献一丝的幸福给人类,他们的短期间的旅行,有什么意思呢?而且他俩的本身,简直可算这个时代的象征!所以还有一个解释,我们希望这旧时代,同他俩一同死了!”

    伟大发牢骚,清向他苦笑的一看说,“就是这样决定罢。下午去请一位石匠来,最好明天就将这块石碑在他俩的墓边竖起来。”

    一边,两人也从草地上牵结着手,立起身来。

    1926年6月26日,夜半,初稿作于杭州。

    1928年8月9日,午前九时,誊正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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