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孙英兰来了的夜里，那种压抑感就从张大强的心里跑没影了。那些水桶又变回了硬质的没有生命的东西，孙英兰鲜活的充溢着水分的躯体，统统把它们替代了。
张大强值夜班也遇到过无可奈何的事。有一天晚上，八点多钟了，也没接到一个要水的电话。孙英兰就说，今天晚上怎么没要水的电话呀？张大强美滋滋地说，“上帝们”知道今天晚上我有“一周大事”要办，所以呀，就不好意思来打扰了。孙英兰就对张大强撇了撇嘴。
他们俩刚准备好，电话铃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张大强从孙英兰身上爬下来，嘴里嘟囔一声：完了，来活儿了，“上帝”要水了。就光着脚去接电话。果然不出张大强所料，是要水的电话。张大强光着脚回到床上，苦笑着拍了拍孙英兰的脸，叹了口气，说，老婆，你先忍耐片刻，等我服务完上帝，再来为你服务。便三下五除二地穿上衣服，发动着了摩托车。在张大强送水期间，孙英兰又接了两个要求送水的电话。十点多钟，张大强拖着沉重的脚步回来了。一进屋，就虔诚地双手合十，对着桌上那台红色的电话机深深鞠了一躬，有气无力地说：上帝啊？拜托你别叫了，可怜可怜兄弟吧。你若再大呼小叫上两回，今晚兄弟我就算交代了，我连上身的劲儿都没有了。看到张大强可怜巴巴的样子，孙英兰被逗乐了。乐过之后，心里却不是个滋味。
孙英兰坐在床上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见张大强回来。就让一个送水工转告张大强，说她先去浪漫经典影楼等他了。
对于浪漫经典影楼，孙英兰并不陌生。它就坐落在离水站差不多两站地的地方。孙英兰没走上二十分钟，就看见了屹立于楼顶上的白底红字的大牌子。
这家浪漫经典影楼，孙英兰来过不止一次了。每次来，训练有素的服务小姐都是笑脸相迎。她们为孙英兰抱来厚厚的精美影集，耐心地不厌其烦地给孙英兰讲解这个介绍那个。孙英兰在欣赏那些照片的同时，对照片上的人一点儿也不存在羡慕的心理。因为她把那上面的新娘想象成是她自己，而新郎无疑就是丈夫张大强了。她一会儿洋味十足地穿着拖地的白纱裙，和丈夫张大强奔跑嬉戏在湛蓝的大海边，一会儿又身着大红的中式对襟上衣，手执团扇，低首敛眉，一副旧时大家闺秀的样子。丈夫则是长袍马褂，中分的发式，抿得油光可鉴，鼻梁上架一副金丝眼镜，整个一副绅士打扮……
孙英兰更加觉得她的这种改头换面的方法很划算，心里不禁为自己的聪明才智的合理发挥而沾沾自喜。她就那样专注地欣赏着，想象着，嘴角漾起了欣慰的笑容。
今天的情形与往常有所不同。今天要进人实质性阶段。所以，孙英兰就有些拿不定主意了。到底选用什么样的背景，穿什么颜色的婚纱，选择什么样的姿势……这些对于别人来说，可能算不上什么问题，各种姿势，各色婚纱，各种背景，多拍几张就是了。可孙英兰和张大强只想拍一张，所以，这就真的成了问题。孙英兰选了好几张，都觉得不太满意，总有这样或那样的地方不尽如她意。
首先，是婚纱的选择问题。孙英兰在服务小姐的引导下，来到了二楼的一个房间。各种颜色，各种款式的婚纱让孙英兰眼花缭乱。她伸出手去，摸摸这件，碰碰那件。抚摸的同时，孙英兰都在意念中把它们一一穿在身上，娇嫩的粉色，庄重的紫色……但是，每一件都有一种或几种理由不能让她满意。那种大红颜色的，像一团火焰，从众多色彩纷呈的婚纱中脱颖而出，抢先占据了孙英兰的视线。婆婆比较喜欢这种代表喜气的颜色。当年，她和张大强结婚时，穿的就是婆家给做的一套红衣服，再加上脚上穿的红鞋、红袜子，从头到脚整个一个“红人”，婆婆喜得一张脸笑成了老菊花。但是，说心里话，孙英兰不是太喜欢红色。她觉得红色太热烈，也太张扬。她比较喜欢素雅一点儿的颜色，比如白色。她把目光放在那些白颜色的婚纱上。一件长袖的白色的婚纱，像个羞答答的小姑娘，躲在一个角落里。孙英兰的目光一下子就被它摄住了。她三步并做两步，冲了上去，好像如果她的动作稍微慢了那么一点儿，它就会长了翅膀一样，从她面前消失了。自己身着一套这样的白色婚纱，配上丈夫的黑色礼服，简直就是绝配？不过，婆婆见了有可能不太满意。她们老辈人认为白色没有红色吉利。唉，要是能多拍两张多好啊？那就没这么多的麻烦了。孙英兰的心里就平添了几分惆怅。
最后，孙英兰决定，还是选择白色的那件。到时候，她可以给婆婆解释。农村人喜欢红色是图个喜庆，城里人喜欢白色也有他的理由。她可以告诉婆婆，白色象征纯洁的爱情。再者说，不是还有白头偕老的说法吗？
自己的婚纱选好了，接下来是选丈夫张大强的礼服。这个问题，孙英兰早就想好了，黑色的礼服，白色的领结，穿在丈夫修长的身体上，简直就是风度翩翩。丈夫浓眉大眼，鼻直口阔，在村里的同龄人中，也算是个美男子。十年前，这种因素就在孙英兰的一见钟情中占了很大的比例。
下一个步骤就是选背景了。服务小姐给孙英兰提了一个建议，她说如果选白色的婚纱，背景最好选海边或林间草地。孙英兰一下子就选择了后者。她对树林、草地有一种特殊的亲近感。在它们的庇护下，她和丈夫度过了一段多么浪漫的时光啊？
至于姿势嘛，也不能太死板。不能像父母那辈人那样，肩挨着肩，正襟危坐，一脸的庄重。要不是照片右上方的几个“革命伴侣，志同道合”的大字，还以为两个人是在接受党交给的艰巨任务呢。她要亲亲热热地挽着丈夫的胳膊，悠闲地在林间草地上漫步。她要很自然地微笑，她的上嘴唇有点短，平时还不太惹人注目，若是咧嘴大笑，紫色的牙花子就会首当其冲，抢先做了主角。
孙英兰把拍婚纱照所需要的细节一一安排妥当之后，男主角还是迟迟没有露面。抬头看看悬挂在墙壁上的石英钟，时针已经铿锵着向“4”冲刺了。孙英兰的心里就有点急。
服务小姐几次过来询问：可以给您化妆了吗？孙英兰都歉意地说，再等等吧。后来，服务小姐说，拍婚纱照的化妆是很麻烦的，您不妨边化妆边等您爱人。孙英兰只好无奈地同意了。
服务小姐先为孙英兰设计发型。她们为孙英兰设计的发型很别致。她们把孙英兰的头发梳成漂亮的发髻，然后高高地挽在头顶上，显得孙英兰挺有气质的。
孙英兰心不在焉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从宽大的镜子里反射出一个骑红色摩托车的身影。孙英兰心头一喜，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但是，马上，孙英兰又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骑摩托车的男人不是张大强。
这样一来，服务小姐在为孙英兰进行脸部化妆时，就出现了问题。孙英兰额头上渗出的细密的汗珠儿，大大影响了化妆的效果。厚厚的粉底刚扑上去，就被它冲刷得斑斑驳驳。服务小姐几次用面巾纸进行擦拭，也还是阻止不了它顽强的不屈不挠的脚步。
孙英兰的心里就有些沉不住气了。她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几步冲到电话机旁，按下了水站的电话号码。里面的人说张大强已经骑了摩托车，直奔影楼的方向而去了。撂下电话，孙英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抹了一把头上的汗。那汗好像乖巧得很，听话似的不再往外冒了。
孙英兰平时从不化妆。今天，孙英兰真正体会到了，女人化妆与不化妆所具有的两种截然不同的效果。镜子里的女人云鬓高挽，面如桃花，长而弯曲的睫毛，衬托出一双如水般清澈的眼眸。孙英兰简直有点儿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一会儿张大强推门进来，恐怕也认不出来了呢。
但是，面前那扇沉重的玻璃门，几次开开关关，走进来的都不是张大强。孙英兰在经历了同样次数的惊喜与失望之后，感到心里就像有十五只水桶，在七上八下的运动着。随着时间的流逝，孙英兰已经坐不住影楼那舒适的椅子了，她几次撩起长及地面的婚纱，跷起脚，走到门口翘首遥望。待她把这样的动作重复上几次，甚至十几次，她的视觉器官就好像出了毛病。她把每一个骑红色摩托车的男人都看成是张大强了。他们加大油门儿，旁若无人地穿行在大街上。张大强也许也正和他们一样，风驰电掣般向这里赶呢。他就像一道红色的闪电，在人流车流中形成一道亮丽的风景。风刮起鬓角的头发，凛冽地抽打着他的面颊。各种型号的车辆，一辆接一辆，都被他远远地抛在了后面。路边的树木，像从战场上溃败下来的士兵，一排排，纷纷向后倒戈……
孙英兰在经历了数不清的失望之后，感到支撑身体的骨架，好像就要坍塌了，脖子遥望得也有些发酸发硬了，视线更是变得有些模糊不清，渐渐地同玻璃窗外的暮色融为了一体。窗外，沉重的暮色已雾一样笼罩了这座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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