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哨-无章节名: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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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线线进来。她整个捂着脸,她可不是难为情,她悲痛得不能自拔。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这老汉——世上这她唯一的亲人一点点离她而去。爷爷,她不能没有爷爷呵。她两岁、三岁、十岁,今年十八岁了,她的爷爷没有一天不陪伴她。爷爷的笑,爷爷的愁,爷爷的恼,她都记得那么清。爷爷拉着她,走路,路过一家墙外,这家的枣树伸出墙来。她喊着要,她说:“我要枣,我要枣。”

    爷爷伸胳膊给她摘了一颗。她还要,爷爷很难为情的样子,还是给她又摘了一颗,在裤子上蹭蹭,给她。忽然,一只凶猛的大狗,不知什么时候,从后面旋风一般地扑过来了,咬了爷爷的腿了,顿时,爷爷的腿血流如注。要不是主人听到惊呼声,急忙跑出来拦了狗,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都是她,爷爷瘸了一个月。直到现在,腿上的疤还在呢。可爷爷腿一好,仍是健步如飞,谁不说爷爷走路,像个小伙子?爷爷的手可巧了,缝的针脚又细又密。爷爷给她缝袄,缝裤子。邻居们说爷爷都能做一个好裁缝了。爷爷听了如此称赞的话,尴尬地笑笑,她从爷爷的脸上看得出来,她的心被刺痛了。她长大了,自己给自己缝,给爷爷缝。她不让爷爷再摸针线了。她的这个爷爷,做着她的爷爷,做着她的父亲,也做着她的母亲呵——现在,这个老人,她的爷爷,就这样卧在床上,不能挪动一下了。

    线线上炕,坐在我的对面,隔着爷爷,她托起爷爷的另一只手,抚摸着,控制不住的眼泪小河一样地在她的脸腮上奔流,爷爷真的要到另一个她看不到的世界里去吗?

    爷爷望着她,笑了。爷爷笑着,眼里一颗好大的泪珍珠样地闪着光,爷爷的泪水流进了深深的沟壑,蓄满了一道,再踅进另一道。线线爬在爷爷的胸前,号啕大哭起来,她的眼泪在爷爷的胸前,洇湿了一大片。我的眼泪止不住地哗哗地流出来。

    “哭吧,孩子,好好哭一顿吧,以后怕就再也不能这样哭了。”光闪闪的泪在爷爷脸上纵横驰骋,老人却在笑。他抖索的手放在孙女的头上,回忆在他的双眼里闪动。这一头的长辫子是他打小给她一根根理起来的。他给孙女买一根红头绳,买一根绿头绳,他要孙女跟她的小伙伴一样,他要孙女比她们都好看。后来,孙女嫌他梳的头古怪,孙女说他把她的头梳回到旧时代了。他就欢喜地看孙女自己给自己梳,结果孙女整个儿把辫子编反了,编成的辫子怎么都支楞在耳朵后头了,怎么也扳不过来。那次爷孙俩个那个笑!老汉想到了这些,不由笑得历害一些了。孙女抬起头,惊讶地看着她爷爷。爷爷对她说了这件事,线线挂着眼泪的那张脸,也笑了。

    “线线,人都有老的时候。爷爷跟了你十八岁。十八年了,爷爷陪着你笑,陪着你哭。现在,爷爷就像熬尽的油灯,这灯要灭,谁也拦不住。爷爷对不起你,你跟爷爷闹别扭,你是对的。别记着爷爷的不好,爷爷已经不能按照你的意思做给你看了。”老汉说着,拉了我的手一把,他看着我,继续对线线说,“好在,有他,他是好人,又是你的师傅。你有他照应,我也算放心了。来,当我的面,你给师傅磕个头,也算正式了。”老汉松开线线的手。线线流着泪,不出声地望着爷爷,接着又望望我。猛然间,她的双手平铺在炕席上,双腿跪下来,对着我,头深深地低下去,起来,再低下去。我慌恐地看着这些,我的嗓子眼堵得严严实实。

    没有半个月,老汉成了田野里一堆土丘。那是老汉的新安的家。坟头上,一支高高的秫杆,两条长长的白纸迎风飘扬。

    老汉过世第二天,刮了一场大风,田野里的黄尘飞上天了,枯枝树叶在空中做着谁也不认得的舞蹈。谁家当啷一声,大概他家的猪舍顶被风掀翻了,要不,哪家的鸡食盆被风吹跑了。女人奋力地关上屋门,她说:

    “这大的风,老汉丢不下他孙女!”

    我和女人去看线线,要线线在我们家住一阵子。线线不答应,她说她还住她家,她家有爷爷。这个女孩子,爷爷的去世,让她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了。爷爷去了,她的脑子都好像不灵光了。她的家,哪里还有她的爷爷呢?可她不离开家。她说,她要是锁了门,如果爷爷再回来呢?说着,就又哭了。我们不能再把这个话题说下去,这些日子,线线的脸不像以前那么圆了。她的光艳,似乎跟了她的爷爷,去了人们不知道的另一个地方。

    这些日子,我也不捏哨子了。我都成资本主义尾巴了,我还捏!我的多少只泥哨被没收了,我还捏!一天,我的二儿子拿回一个泥哨来。我一看是我家泥哨。我把他拉到跟前,悄声问他哪里弄来的。

    “偷的。”

    “从哪里偷出来?”

    “队部的仓库。仓库里有一个大篓子,全是我们家的哨子。我跟伙伴们从窗口望见了,我钻进去,偷了好多,给伙伴们了。这样他们就不说你的坏话了。这一个,是我给你带回来,让你看看。爸,你是不是很想它?”

    我望着孩子亮亮的黑眼睛,双眼饱含热泪。我使劲朝孩子点点头,看着手里的泥哨,泥哨在我的手里放大、放大,模糊了,到后来,完全看不见。手里的泥哨,我握着,就是看不见。它被我的眼泪吞下肚子里了。

    三儿子跑上来,从我手里抢跑了,他看看哨子,他说,这几天伙伴们都不跟他玩了,因为他不送他们泥哨。

    我重新开始偷偷捏泥哨,是老汉去世一个月以后。一天,线线来我们家了。这次再见到线线,她老成多了,似乎也不再悲伤。她要说的话是,她要我和她再捏泥哨。我的头脑里掠过一丝惊喜。但很快就像一抹阳光,暗了下去。

    “你怕了么?”

    “……”

    “那我捏。我一个人捏。为什么就不能捏了呢?”

    我没有答应她我也要开始捏泥哨。但她离去的当天晚上,我恢复了我夜里的工作。多天没有摸泥了。那光滑如玉的泥,在手里转动,多么美妙。天蒙蒙亮,我就藏了我的泥哨。我惊讶我一个晚上捏泥哨的个数了。

    五天后的一个晚上,我去线线家。她家的土窑没了,她会用炉灶烧吗?

    但我见到的完全不是我能想象的了。线线的屋里黑灯瞎火。我压低了声音喊她,她从院子里那个土窑里出来了。她看出是我,“呀”了一声,奔向我,拉我进屋,“嗤”的一声,点上灯。

    “土窑还能烧?”我没坐呢,就问上这个。“能烧。这个土窑原本三个窑都能烧,压坏了两个,还有一个窑完完整整。”

    “你会烧窑?”

    线线的眼睫毛垂下来。“爷爷说我是女娃,不让我学。但看着爷爷烧了这么多年,我先头试着烧了好几窑,不成。呶——”

    我朝她下巴指着的地方走过去,木柜上的一个瓦盆里,果然有一堆黄不黄红不红的一个个小东西。我惊喜地翻转着看,我的嘴巴张开着。我回头看灯下的线线,眼前这个女孩子,可爱得神仙似的。

    “拿回去吧,那颜色,不好批给人家,给孩子玩。”

    以后,我常去线线家,我跟线线两人烧。一次,看见线线的手心朝下,伸向烟囱。我想起她的爷爷,我没有伸手过去。线线看见了,抿嘴一笑,她拉着我的手,凑到烟囱上方,她说,这是看成不成。如果成了,手心是干的;如果不成呢,手心是潮的。

    我很感激地对她笑笑。

    我像线线爷爷在时一样,把捏好的泥哨送到线线家,常常送到线线家。又有批泥哨的贩子,一个个又找来了。我和线线似乎又回到我们认识不久的那些美好的日子,我们心中的伤疤在一点点抚平。

    在一个月高风急的晚上,我进了土门。我进了土门,先看见明明灭灭的窗户上,隐隐约约两个身影。细一听,屋里的说话声时大时小。我突然有一种不妙的感觉。我轻步靠近关着的屋门。我听见里面断断续续的谈话:

    “别以为你爷爷死了,庄上的人同情你。你要是还像你那个死掉的爷爷跟我犯硬,你一样……”

    “闭住你的臭嘴,不准你提起我爷爷。我爷爷就是你害的,我爷爷到阴曹地府也饶不了你。”

    “好,让他拉了我去,我去再拉上你。我有了你,去哪儿都行。你倒是让你爷爷拉我,拉呀——”

    “你放手,你给我放手!”

    “哟,装正经!你跟那个小子不是早就有过了吗?这一村都知道。那小子可比我大多了,他老婆孩子一大堆,他耍流氓……”

    “啪!”

    “你打我,打得好。你都打我了,我就更应该……”

    “救命呀,救……”

    我就是在这个时候进去的。我像提一只鸡一样,抓紧那小子的后衣领,一提溜。那小子,才多一点大,整儿一个武大郎身材,小眼睛,嘴巴歪到耳根了。我想他会张慌而逃。我想错了。他站稳脚跟,不但不跑,反而大声吵闹,一次次朝我扑过来。没完没了地朝我扑过来,满嘴的脏话,要多脏有多脏。他骂我,骂线线,用最难听的话骂线线。我握紧拳头,我拳头下去,他的另一只嘴角也歪了。他再扑上来,我扯住他的腿把他撂到院子里。他还要回来,线线拦住我,要不是线线拦住我,我打坏他的腿了。我的头低下去,我要线线挪开,我不信这小子这样疯狂。可我看见线线哀求的目光,我的心酸楚起来,我的双臂软了下来。我看见线线走上前,我听见线线叫他粪孩,线线急得哭着声音求他:

    “别打了,粪孩,别打了不行吗?邻居听见了,有啥好?”

    “这时候怕了?我就是要让人听见,让村庄里的人个个都听见,让人人都知道你是个没人要的破鞋。你还让你的人打我,你们等着……”

    不用等,从土门外面涌进来一大群人。那个晚上,我被五花大绑着送交给村里的队部。

    我做泥哨,我打架,我彻底的五类分子。那一年,我受到了宣判,我坐了牢。我的罪名:走资本主义道路;强奸犯。

    但宣判了我并不是事情的结局。可怜的线线,游了一天的村。线线的脖子上挂着两只破鞋,一个村挨一个村游下去,被大人小孩们哄笑。这多好看呵,一个大姑娘是破鞋,这多好看呵。大姑娘小媳妇也兴奋异常地追着跑着,她们想知道破鞋究竟啥样子?线线被民兵推前搡后,她的长发蓬草一样纷披,她的脸上,贴近眉楣,有一道长长的青红的紫印,是有人打了她,还是她自己的自虐?不得而知,我知道的这些,全是后来我女人流着眼泪,告诉我。我的女人亲眼看见线线游街。线线没有看见我女人,我女人心酸地哭泣,她也没有看见。女人说,游街的线线,哪里还有什么眼睛鼻子,她整个儿一个瓷娃娃。

    “那天,”女人说,“看见线线那样子,我害怕地想,如果要出什么事呢?可没有想到的是……”

    “游街当晚,我该看看线线,如果晚上就去看线线,线线是不是现在还活着?可我想,第二天吧,伤心的人儿,太伤心,还是缓缓吧。没有想到……”女人的眼泪流湿她的胸了。

    女人是这样听别人说:游街的当晚,风猛烈地刮着,掉光叶子的树木,哨子似的拉响,一遍又一遍。喀嚓喀嚓的树枝的断裂声,此起彼伏。死了一样的线线躺在炕上。屋里没有灯,她的心就像这刮着大风的黑的屋子。

    一个猫一样的影子,进了线线的屋子。

    第二天,线线死了,上吊死的,死时,手里握着一个漆得红红的泥哨。线线的屋里还死了一个人,是粪孩,粪孩的肚子上深深地插进去一把剪刀。

    迎着初升的太阳,我站着。我站在高高的山梁。我的背佝偻着。我的身子向一边歪斜,两条腿一高一低。从监狱里出来,我就这副模样了。我的手里捏着泥哨,我长长地吹响一次,再吹响一次,我连连吹响我手里的泥哨,我被一点点高起来的太阳照得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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