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腿发出声音：我回来了。
我顿时清醒，说：你是谁？
他说：我是你的一部分，或者说，你是我的一部分。
我说：你……我？
他怕被别人发现那样，打我的身底下蹿过。我关上门，知道他就是失踪的腿。我失却的腿。我的腿。他跳进沙发，像是很累。
他说：我还是回来了，我不能整天在外边蹦鞑。
我撩起左腿的裤管，那里已安了假肢。我说：这就是我的腿。
他说：那里本该是我的位置，它是假腿。
我又撩起左腿，那里长满了黑色的汗毛，如草地。我拍拍腿，说：你根本不能和它相配，你凭什么证明你是真的呢？
他倾述了不和我在一起的流浪生活，他走遍了整个艾城的大街小巷，就像一只野狗，甚至小孩也掷石头欺负他（他侧转亮出青疤），人们以为他是个怪物。他说：你看我瘦成什么样子，我萎缩了，就像一棵树离开了土地。
我已冷漠，他的述说，仿佛是我走遍了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可是，我的身体已封闭了，假肢代替了他的位置。我说：你不像我的腿。
他说：这是我流浪的结果，我以为脱离了你我可以独立了，我错了，现在，我盼望回归。
我说：事情已经发生了变化，你搅乱了我的生活。失却了一条腿，我的妻子、女儿都离开了我，她们认为我丢了她们的脸，我的生活也改变了，别人都嘲笑我。
他说：对不起，我不再离开你。
我站起来，在他面前来回走，表示已经不需要他了。可是，他跳过来，撞了一下假肢。他反弹回去，横在地上。我去摸他，仿佛摸另一个人的腿，他是那么陌生。我无法相信他曾是我的腿。那汗毛，像是盐碱地的枯草，皮肤粗糙，斑痕点点。
他靠上来说：我确实是你的腿。
我说：你挪开你的腿。
他说：我已有好些日子没有补充自己了。
我说：生命在于运动，你不是运动了那么多天了吗？
忽然，他一跳一蹦，进了厨房，顶着砂锅，如同要杂技，接着，我听到卫生闾的水龙头的喧哗。
我说：你干啥？
他已将砂锅里的鸡汤倒入浴缸，然后，他跳进去，陶醉般地浸入漂满油珠的浴缸里。他采用这种方式补充营养。他毕竟跟随了我数十年，他知道我狠不起来。我倚在沙发上，感到家里平添了生机。我曾想着一只狗呀猫呀，排遣自己的孤寞，现在，冒出一条腿，可怜的腿。我眯起眼，耳朵收听着来自卫生闻的声音—一无声之声。我想到久旱的沙漠里的胡杨，淌来了雪山融化的水，我几乎可以听到滋滋的吸吮水的声音。我打了个盹，不知过了多久，他撞了我一下。我睁开眼，还是惊了一跳。他泡涨了，有点发白，像是浮肿，表皮油光水亮。
他自豪地说：给点阳光我就灿烂。
我倒有几分喜欢他。我想起自己儿时的淘气了。我说：好吧，你回来就回来吧，记住，别出门，别出去给我丢人现眼。
他说：你放心，我一定不给你添麻烦。
晚上，他拱进我的补窝，我踢一脚，踢了个空，因为，我已取下了假肢。他还没放弃回到原来位置的欲望。我说：你别得寸进尺，我已经习惯一个人睡了。
他委屈地说：我想我本来就睡在这里，我能暖被窝。我用手推开他，说：你去睡沙发。
他顶了毛毯，像是毯子在飞。这家伙真滑稽。我已被辞退，且无一技之长。我来了灵感。第二天，我赶到报社，拿出仅有的积蓄，在头版下端作了个广告：独腿的表演。我还跟一个有规模有档次的茶馆洽谈，演出分成。
傍晚，我打了个电话。那条腿接了电话。我命令他出来。我放下电话，刚要离开，公用电话响起。
他说：我到哪儿？
我想起忘了告诉他茶馆的地址。我说了街名。他说：我知道，我知道，我马上赶到。
我想，这家伙还蹿进过茶馆。我望着街路，不一会儿，我望见一条腿一蹦一跳地过来，像一只袋鼠。
这场演出十分成功。我只是个配角。他能表演出观众提出的苛薄的“节目”，甚至跳下台，跟一位漂亮的女士亲吻——当然，他化了妆，腿上画了眼、嘴、鼻。我一瘸一拐，倒是跟他的灵敏轻巧形成了反差，时不时赢得观众的喝彩。
他成了明星。我是他的老板了。茶馆的场子显然容纳不了闻声赶来的观众。这期间，媒体推波助澜，头版刊载我那条腿的照片（我不在其中），独腿表演转场到了剧院，场场爆满，还有姑娘登台献花。
而我，绝对缺乏艺术细胞，我不得不退居幕后。可是，那天晚上，连演了三场，期间有个性感女郎登台拥抱了他——她终于相信他仅仅是一条腿。我闲着无事，打了个盹。醒来，一散场，我发现那条腿不在我身旁。
第二天，我仍不见他的踪影。半个月后，我在一张全国性报纸上看到他的形象，他甚至系了腰带，顶了个帽。我赶到另一个城市，获悉他已乘飞机赶另一场演出，而且，陪伴他的是一位妙龄女郎。我就这么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地追寻，我不住地念叨：腿，腿，我的腿。我想，找到他，一定要他回到原来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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