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向不照镜子。我想到箱子里有一面祖传的古镜,我几乎遗忘了。我艰难起身,去翻箱。
谢志强知道我喜欢听故事,他说:我给你讲个镜子的故事。他一说,我就扫他的兴了。因为,那个故事他已写出发表过了。故事里,一条狗进入了一个四壁安装了镜子的房间,当然,所有镜子里都反映出狗,它一叫,所有镜子的狗都冲着它吠,结尾是,那条狗被镜子里众多的自己吓死了。
我轻易地翻出了箱底的古镜,用手擦拭,镜子里不止一个我,像许多我挤在镜子里。谢志强说你这是“重复形象”的镜子,古代的镜史中有记载,都以为是怪物。他还向我提示了擅长以镜子为物件写小说的作家博尔赫斯,还有《爱丽丝漫游奇境》中也有神奇的镜子。另外,他说:记得卡尔维诺一本小说中引用了古代的一个发明,一面镜子能把一个树枝变成一片树林,把一个士兵变成一支军队,把一本书变成一个图书馆。
我说:这不是在繁殖吗?
谢志强说:对,博尔赫斯就认为镜子有繁殖的功能。
我说:让我单独静一静,想一想。哦,你借我一张纸币。
谢志强知趣地告辞,说:想开点,你原先不是两手空空吗?现在只不过回到开始,可是,我们每个人的结局都是空手而去。
我来了兴趣。这么多年,我没拿古镜当一回事,现在,我将谢志强借给我的百元面额的纸币对着镜子,我惊喜地看到,镜子里聚集了十来张同样面额的纸币,我晃动一下手,那些纸币都做出同样的姿态,好像有个教练。我抖一抖纸币,镜子里的纸币们都在跳舞,整整齐齐地亮出同一个姿势。
我挪开纸币,镜面上还保留着无数纸币的形象。我乐了,这是能留出影子的吉镜。怪不得祖父传给父亲,父亲传给我。传到了我的手,它终于显灵了。
现在,关键是怎样取出镜子里的纸币。我立即上街,购了一套照相洗印设备。入夜,我关了灯,将吉镜浸入水池中,开灯的时候,我发现池水里漂浮了一层的纸币。
我激动起来,我可以洗印出无数的钞票,重振旧业。可是,我发现,镜子里还留着无数个我的形象,我冲他们笑,而且,都是一样的笑容。那是最初映入镜子中的我的形象。镜子有记忆。我试着离开镜子,侧面观察,那一群我的脸还在镜子里。
我活在镜子里了。我试验了,不把那里边的我挪开,纸币就不能映进去。我不得不再次关灯——洗印自己。我听到水池里像放了鱼一样,水哗哗地响。
开灯。一片我的脸在水中,都活灵活现。镜子腾空了——一派空白。我不敢正视镜子,担心自己的形象再度映入。我为难起来,镜子生出了无数个我,难怪祖父、父亲将古镜藏匿在箱底。
我用手去抚那一池我的头,它们争先恐后地出离了水池,仿佛落水获救。接着,它们都跌到了我的肩上,跟我的脑袋挤位置。就是说,我的脖子上繁殖出无数个我的头。我已不堪重荷。
而且,我一叫,它们异口同声地发出一种声音。我琢磨着,给它们各自一个身体,否则,我怎么能到公开场合?我得活下去啊。
渐渐地,水池中的古镜里又显示另一类形象——我死去的父亲,一片他的脸,惊愕状。我不敢洗印它们。它们出来了怎么办?我还想到,父亲弥留之际,说:别去照那面箱底下的镜子。我猜,祖父对父亲也叮嘱过同样的话。
我想,父亲形象后边,一定叠着祖父的形象,祖父的形象后边一定叠着曾祖父的形象。那是一辈辈的形象的历史。
我得找另外一面镜子,将这一系列形象倒腾过去,彻底告别那无数个形象的历史,然后,才能面对现在,不断地通过镜子复制出我所需要的货币。
眼下,我得清除累赘的脑袋。我已分不清哪一个是我的脑袋原型,但是,必须去动一次手术,分离出其他的脑袋。它们都在思维,仿佛接通了电源,无数个脑袋共同地想一个事情,没有先后,没有差异。
于是,我那一群脑袋闪出同一个念头:整座艾城是不是镜子的成型?因为,父亲说过,这里曾是一片不毛之地,一座城市迅速崛起。它的原型在哪儿?我苦愁地摇摇头,当然是我所有的脑袋都在摇。一个我,成了无数个我?我怎么保留原形,消除影子一镜子里繁殖出的无数个我?于是,我给谢志强打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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