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开着。都保留着记忆的标记,隐约有红矿石粉刷写的“砸烂”“打倒”“油炸”之类的标语口号,那依稀的姓名都用墨汁打了叉叉,墨色已淡化了。我细瞅瞅,发现一个熟悉的姓名,他是我同学的父亲,记得这位汉子挂着牌游街,不知谁冲头浇了一桶废机油,同学的父亲除了眼牙是本色,通体一个“墨油人”。
门洞探出一张脸。我惊了一跳,正是同学的父亲。他不是自杀了吗?
“你找谁?”他说。
我一时语塞,是咽。我找谁?好像闯入已远隔的历史。我说:“我是斌的同学。”
他警觉地打量着我,那目光使我疑惑自己是不是变形了。我说:“斌呢?”
他说:“斌发神经,冬天里跳进涝坝的冰窟窿里去了。”
他仍旧保持着二十年前的模样,一点没有变化,可以断定,时间在他身上凝滞了,像阳光照进潮湿的屋子,落在地面那一方光斑,不动了。他仍剃着板刷头,硬硬的头发,黑里透红的皮肤,都证明他是四五十岁的汉子。
我稍稍提及了这二十年世界发生的事情,包括报纸报道沙漠边缘的绿洲的消息,他茫然不知,我和他仿佛不是隔着空间,而是隔着一条宽阔的时间之河。可他应当有六十五岁了。
一个戴着红袖标的少年在他背后的门洞一闪,他背后跟着一条狗。我认得这条狗,叫“沙力”,雄性狗,我的同学曾告诉过我:他害怕自家养的这只狗,不知昨啦,老嗅他的裤档,嗅嗅,就龇牙咧嘴地扑咬。
同学的父亲说:“来,叫叔叔,他可能弄错了,一定说你是他的同学。”
看到他,我像照了一面镜子,我少年的形象立刻浮现在我脑海里。千真万确,他是我的同学。可他畏畏缩缩地喊我一声:“叔叔。”
同学的父亲说:“他怕见陌生人,别见怪。”
我提起其他几个少年时代的同学,他说:“都在,我们从不来往。”
我想时间真可怕,它将辈分都弄出差错了,我的印象中,他们都不存在了——时间却固定了他们,像相片里永恒的一瞬。
我自豪地叙说了这二十年我的经历。可是,时间这条河隔离了我们,他们的神情,恐怕如同我见到可能出现的外星人那样。而我那段时间的形象已潜隐在二十年后的我的体内了,我无法说出这二十年里生成的躯体,否则,我们一定久别重逢一样欢喜,因为,我曾经是他家的常客。
“沙力”凶恶地冲着我狂吠。这对父子像是随时可能融化那样,他们并没有挽留我的意思。太阳出来了,犹如月光一样冷清。
我害怕了。我退出这片土坯屋群,疾步走了一程,回头,眼里是一片坟墓群——那土坯屋确实跟坟冢差不多。我老是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转头,一派空旷。脚底下是细软的沙滩,身后持续响着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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