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错误-蘑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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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间,班主任李老师像踏钟点那样准时出现,拉一下门内左侧连着开关的绳子,喀嚓,宿舍就顿时一派漆黑,立即,我会想到校园外一条树林前边的坟堆,那片荒芜的戈壁,是农场埋死人的地方。据传,坟间有跳动的鬼火(是磷火),说是死人的灵魂夜间出来活动。

    于是,我们就开始讲故事。十二个同学,双层的床,轮流讲,唯独蘑菇不用讲。他睡门侧第一架床的底层,蒙着头,只露出耳朵听我们讲故事,好像随时有什么鬼闯进来挟他走。他的绰号跟他的体形相似,身子细,脑袋大,个头矮。

    我们会习惯性地抚抚他的脑袋,还唱那首儿歌:大头大头,下雨不愁,别人用伞,他用大头。

    宿舍里有一条规矩,轮到谁,讲不出故事,得光屁股去外边跑十分钟。所以,白天,该轮到夜间讲故事的同学,就会有所准备。听故事,就会忘掉来自坟场的恐怖。

    我们都偏向鬼怪故事,听着听着,仿佛戈壁滩的幽灵已潜入我们的宿舍,吓得我们大气不敢出,只剩讲故事的同学那得意的腔调。有一天,大概已夜晚十一点钟,谁也没听见门开(屋里和外边差不多黑),猛地一声吼:再讲,就把死人说活啦!

    是李老师。他立在屋中,比黑还黑的一条。

    那天起,我们再不讲故事了。其实,我们肚子里的故事已掏干了,书里看的,听人说的,都讲完了,又瞎编,一听就漏洞而出。谁也担心黑咕隆咚跑到外边去转一圈,那些鬼怪故事讲得似乎屋外遍野是鬼怪出没,我们被包围了。

    宿舍笼在夜色之中,好像谁吭一声,鬼魂就会闻声扑过去。不断有翻身的声音,引出床架的咯吱响。

    我还是期待听故事,宣布:谁讲一个故事,我给他一张饭票,二两一个故事。

    蘑菇说:我来讲一个。

    有时候,我担心他细细的脖子能不能撑住硕大的脑袋。他特别能吃,一个月的饭票,只能顶半个月。我怀疑,那么多饭都集中到脑袋里去了。有时候,他跟食堂盛饭的阿姨计较:没摁实。我还看见他摘沙枣吃,捉蚂蚁吃。我们说他是饿死鬼。

    他接连讲了几个沙漠里探宝的故事。黑暗里,同学鼓励他讲。我声明:我只听其中的一个故事,其余的故事的报酬大家分担。

    床上床下,都说:蘑菇,你只管讲,我们给你记着呢,明天给你饭票。

    他似乎憋了一肚子故事,等候着我们讲干了,再由他一个人来讲。我发现,那颗脑袋好像装满了故事,随随便便就吐出一个,还让我们点——反正,他有个原则,不涉及鬼怪题材。

    连续三天,蘑菇占满了临睡前的时间,我们的饭票渐渐转到他的手里,他越讲越来劲,我担心,再持续下去,我们该断顿了。故事不能当饭吃。

    我首先声明:今晚我困了,不听故事了。

    也有个声音响应:不听了。

    可还有几个声音鼓励:蘑菇,你讲,我们听。

    蘑菇讲了个故事,把我的姓名镶嵌在其中的人物身上。最后,变天了,割了草的小孩,将草送到牲口圈,于是,进入结尾,我清楚地记得,他说槽头的毛驴都吃起那鲜嫩的草,这时,青草里响起蛐蛐的叫声,那些毛驴都支棱起耳朵,好奇地听起来。

    故事到此刹住,我们都在听。我立即喊:你这家伙,变着法子在骂我们。

    他说:你不是不听了吗?

    我说:你反动。

    第二天,我们就揪斗了蘑菇,因为,他影射了什么:变天了,毛驴支棱耳朵——我们的家庭出身都是贫下中农,蘑菇的姓名是李改朝,显然,他想“改朝换代”,他的家庭出身是富农。我们这些初中一年级的学生,已具备了阶级斗争的嗅觉,很快将成人的一套使用在蘑菇那里。他哪儿经得住上纲上线呢?听故事的同学不是驴而是以人的姿态口诛笔伐。该我们来劲儿了。

    两个晚间的批斗会,在教室举行。第三天晚上,他不见了。当晚找不到我们斗争的对象。第二天白天,他的座位空着。傍晚,渠里发现了他的尸体,放羊的羊倌给羊饮水发现了他。他的脑袋泡得奇大。

    蘑菇的父亲悄悄来校,把他的尸体埋进了戈壁滩的坟群里。蘑菇的父亲没敢吭声,因为他正蹲“牛棚”——属于农场的牛鬼蛇神。

    晚间,我们都害怕,害怕蘑菇突然闯进来找我们算账,他的床铺一直空着,好像等他来睡。我老是想着他那装满故事的脑袋,再也不会挨饿了。可是,那里边的故事再也倒不出来了。

    我觉得他还在讲故事。有一次,有个睡上铺的同学惊叫了一声:蘑菇。他声称床头有个黑影。

    那时起,我时不时提起蘑菇,他已埋在我的记忆里,而且,我的脑袋,莫名其妙地会发出他的声音。过了三十岁,我不得不动笔了,我的许多故事都源自蘑菇,仿佛他讲,我记。故事像雨后的树林里长出的蘑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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