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七彩的灯-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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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双澄在毕业四年后嫁了人。

    她已坚持太久、太累,可回头一看,她不知道该嫁给谁。在许多人的说法里,嫁给这个人和嫁给那个人好像会有多么大的不同,有些女孩甚至说嫁人无异于重新投胎。可吴双澄感觉不到,吴双澄只知道嫁给谁都一样。一样心灰如死,一样穷途末路。幸福的人生各有各的幸福,不幸的人生永远都是相似的,重复的。

    王木阳在婚礼上一直觉得恍恍惚惚,他不相信自己真的就这么成了吴双澄的丈夫。他脸上笑着,心里也实实地高兴着。但胸口有一团死结无法释怀,有一块地方始终空空地疼着。

    王木阳是个外科医生,他在看见吴双澄的第一眼就知道自己爱上了她。其实那时候,他已和医院的一个护士有点意思。护士长得甜甜的,每天穿着洁白的白大褂,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有一个晚上王木阳被同学拉去玩,是一帮年轻人的小聚会。在那里,他看见了坐在角落里的吴双澄,吴双澄大大的眼睛扫着人群,眼神里是深深的迷茫,偶尔闪过一丝稚气的光芒。几个小伙子好像很巴结她,把吃的喝的往她跟前堆。她客气地笑着,然后又是那么一副落寞的神色,她好像整个的人根本不在这里。后来,大家玩得高兴,有人提议让吴双澄唱歌,吴双澄就站起来唱了两支歌,唱得很好。尤其是,她的举止那么简单、大方,没有一丝别的女孩的忸怩。

    接下来的整个时间,王木阳低着头,再没有再看吴双澄一眼。他的心里,已全部是她。王木阳的人生,在那个晚上被彻底改写了。

    追吴双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吴双澄明明是一个鲜活可人的姑娘,却分明像一团虚无缥缈的云。她身边围着好多个小伙子,却没有人知道她具体的想法,没有一个人能真正靠近吴双澄。整整两年,王木阳越来越气馁,他知道自己长相平平,工作业绩平平,而且来自贫困山区,在城市发展毫无背景、依靠不说,挣那么点工资还要挤济父母兄弟。他不会让人家姑娘过多么富足的生活,他本身就缺乏竞争实力。何况,吴双澄是一块拒绝融化的冰。

    就这样,两年里,王木阳无数次地打退堂鼓,劝说自己算了算了,又无数次情不自禁地走向通往吴双澄中学的那条路。到后来,王木阳发现,吴双澄一个一个地赶跑了那些好像很优秀的小伙子,似乎她的身边只剩下王木阳了。王木阳不知道那些小伙子输在哪里,他心里感激吴双澄的接纳,但也陷入了更大的惶惑。

    吴双澄答应了王木阳的求婚。两年了,他们从来就没有过恋爱,可她突然间就答应要嫁给他了,这么不真实,这么可遇不可求。吴双澄提出了自己的条件,她说她有两点要求,得提前说清楚,才能商量下面的事情。王木阳无比真诚地说,什么要求,我都满足你。

    吴双澄开口了,很艰难很坚定地说出了自己的意思。第一,她不能和任何人亲吻。她没有理由,但就是不能。第二,她不能生孩子,这个她有理由,就是她不想生。生了她就会死掉。

    吴双澄说完后就那么苍白着脸等王木阳表态。王木阳没想到会是这样,会是这样的两个条件,一时红了脸,说不出话来。他们两个接触了两三年时间了,吴双澄始终让王木阳无法进一步靠近,无法做一点亲热的表示。吴双澄远远的、心不在焉的神态,总是令王木阳找不到一次恰当的时机。说起来多么荒唐,一对连手都没拉过的男女就要结婚了,而就要做新娘了的吴双澄提出的却又是这样两个要求。

    王木阳低着头坐了好半天。后来他跟吴双澄说起过那一刻他的感受。他说他那时百分百地认定吴双澄可能受过什么身体伤害,这也许就是她如此抑郁、孤僻,全身上下都有一种拒绝人的冷气的原因。她少女时代曾遇非礼,曾遭强暴?他是医生,知道得太多,他逼着自己把事情往最坏处想。他非常伤心,甚至想放弃算了。同时又觉得五脏俱焚,放弃是不可能的。

    吴双澄站起来很轻松地说:“我知道你不能接受,那就算了。”

    听见她这么说,王木阳第一次在她面前很大声地几乎是愤怒地喊了出来:“谁说我不能接受?你怎么知道我不能接受?”也许是为自己的激动感到抱歉,他走过去,轻轻地把手放到吴双澄的肩上。吴双澄抬起手,面无表情地把他的手拨拉掉了。他低下头,一字一顿地说:“吴双澄,我能接受。咱们结婚吧,我是医生,我知道一切都是可能的。但也许以后会好起来,你也许会改变,我答应你的条件。”

    王木阳走进婚姻时的心态是悲壮的。他以为自己要面对一个残缺的女人,他得装作不在意她本身的残缺,他还得万分地去呵护她那颗受过伤的心。王木阳可能觉得自己有点亏,他都快被自己崇高伟大的爱感动死了。吴双澄看见他在婚礼上给每个人大杯大杯地敬酒,晚上闹洞房时又把自己灌醉。她从来没见过王木阳这么豪放的样子,大家都说王木阳这小子乐得找不着北了。

    王木阳真正乐坏是在结婚半个月后。在此前的半个月内,吴双澄不让王木阳靠近,一到晚上,吴双澄就像一只猫咪悄无声息地钻到厨房里临时搭的一张单人床上。吴双澄从里面反锁了门,无论他怎么央求,央求到凌晨都不开一个门缝儿。他只有一个人躺在披红挂绿的大婚床上一点点熬到天明,心里仇恨得不行。因为刚结婚,家里客人不断,他们白天没法说这事,吴双澄更像一个没事人一样收拾家,买来菜谱学做菜,引得亲戚女伴们都夸王木阳本事大,几天功夫硬是把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才女拉入凡尘,调教成了贤妻良母。王木阳只有苦笑。他劝说自己要耐心。他一遍遍告诫自己:吴双澄肯定有难言之隐,吴双澄肯定受过不一般的身心创伤。她和别的女人不一样,既然爱她就要包容她,慢慢感化她。

    十五天了。这么清楚地说十五天,是因为不但王木阳一天天地数着他结婚后的日子,而且那天晚饭后,吴双澄很高兴地翻看着单位刚发的几本挂历,说:“咱们结婚都十五天了,又快要过元旦了。”

    她的脸上甚至有一种混沌的天真的神情。那没心没肺的神情让王木阳无法忍受,他说:“吴双澄你还知道咱们结婚了,而且十五天了?你知道这十五天我是怎么过的吗?我想告诉你,不管你心里怎么想,你结婚是自愿的。你是成年人,你应该知道结婚的含义。我答应过你的条件,但你没说结婚后永远不和我睡呀?”

    王木阳自认识吴双澄以来,从没这么跟她说过话,强硬地,粗鲁地。吴双澄呼地站起来,脸涨红了,胸口一起一伏,眼里闪着泪光,愤怒地盯着他,像一个倔强的孩子。王木阳心软了,他缓和了口气说:“对不起,双澄。可能我说话不好听,但你得理解我。这是个常识问题,天底下再没有哪对夫妻会讨论这样的问题,你不觉得可笑吗?”王木阳说着就笑了,是苦笑。他说:“这两天我真想拿斧头劈了厨房的门,劈了你那张小床,可我压迫着自己,真怕自己干出傻事来。咱们不能让人家看笑话,双澄。那些没追到你的人就等着看我的笑话呢。人不能光为自己活着,还要多想想别人。就因为我想着你的难处,我才忍着。我觉得我还能等,我相信你是讲道理的。如果你还是不答应,今晚我到小床上去,大床暖和,你睡吧。”

    泪水一滴一滴,然后一串一串,最后像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那是怎样凄绝的一种哭啊,哭得肝肠寸断。王木阳心疼了,吓住了,他连连说对不起,别哭别哭,又说吴双澄你哭出声吧,你大声地哭吧。吴双澄还是无声地哭着,泪水像河流一样淹没了她。她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眼泪,她怎么会绝望成这个样子?王木阳急了,他捧着毛巾纸巾不知如何下手。终于,他第一次张开怀抱,把吴双澄的头扳到了自己的肩上。他以为吴双澄会挣扎,但她却一下子蜷缩到了他的怀抱,像个无助的小动物,像个做错了事跑到妈妈怀里的孩子。她紧紧地蜷在他怀里,泪水湿透了两个人的衣襟。王木阳就这么拥住了她,拥住了魂牵梦萦了整整两年的女人,拥住了做了他十五天新娘却没让他摸着一根手指头的女人。王木阳的泪水也下来了。

    王木阳不敢相信自己的手自己的眼自己的颤栗,吴双澄在他怀里完美得像一具白玉的雕塑,纯洁无瑕的处子之身像一面流动的丝绸。因为有过那么多无稽的猜想,王木阳在这一刻幸福得想要死去,为自己曾有过的那么多阴暗的想法后悔得真想杀了自己。吴双澄是上天赐予他的最好的礼物,而他竟然在意念中亵渎了她。王木阳在天大的喜悦和感动中,在疯狂的激情中,忘乎所以地去找寻吴双澄的嘴唇。可是,吴双澄一下子绷紧了身体,愤怒地推开了他的头。王木阳说:“哦,我忘了,君子协定。”

    后来。一次。两次。许多许多次。每次都是这样。每次吴双澄都是坚决地愤怒地抗拒着他,不让他触碰她的唇。王木阳已经探测到了这个身体最后的谜底,他很满足。至于那小小的嘴唇之谜,他并不上心。他现在知道了,吴双澄是没有什么过去的,她没有谜。她充其量只是个对结婚没做好思想准备的大女孩,有点自闭,有点怪癖。也许只是洁癖罢了,这其实很正常。王木阳是医生,他绝不小题大做。他知道千篇一律的人群中其实藏着怎样古怪另类的孤独的个体。

    最后一次是在几年之后。那一天,外面下着小雨,他值班回来,家里干干净净,吴双澄蜷在被窝里读着小说。那神态是那么地诱惑着他。她从不用香水,但身上永远有一股淡淡的香味,让他沉醉的味道。他很动情,他抱住她,情不自禁地去亲吻吴双澄粉嫩的嘴唇。吴双澄挣扎着,使尽全力推开他。他不管,又使蛮力贴上去。啪地一声,他的脸上重重地挨了吴双澄一巴掌。他一下子清醒了,他松开手,吴双澄气愤地又有点心虚地看着他。两个人不知道该如何收拾这残局。王木阳拉灭了灯,在黑暗中一字一顿地对吴双澄说:“你听着,这是最后一次了。从此后,本人对你这张尊贵的嘴永远不会再有兴趣了。你当我是爱情片里的男主角,头发白了还激情洋溢天天想练亲吻吗?对不起,永远都不会再冒犯你了。”

    结婚几个年头了,王木阳和所有男人一样不再对妻子像刚开始时那么怜香惜玉、小心周到了。他自己都能听出自己语气里的冷酷。可这女人,什么臭毛病。多少年守着一个怪癖,到底为什么?她都这样了,她都什么都不剩了,却还要死要活地守着两片嘴唇不让人碰,可笑不可笑?

    他们几乎从没这么翻过脸,吵过架。吴双澄是一个好妻子,她勤快、善良、天真,没有私心杂念。她在单位上人缘极好,从没有那些牵牵绊绊的热络和是非。她对王木阳很好,生活中关心照顾,事业上给了他最大的支持。她不像别的女人一样,处处管制丈夫,她对他单身汉时期的朋友热情接纳,她从不限制他花钱,尤其是她对王木阳乡下的父母、亲戚,好得让王木阳感动。老家人没有不夸王家媳妇的。王木阳常常想,自己山里出来的一个苦孩子,能在城里成家立业,娶了媳妇还能不忘娘,夫复何求?

    除了不能实现的亲吻。除了她眼里没人的远远的空空的表情。除了,除了许多个夜里,她承受着王木阳的激情澎湃,却好像是一个人行走在黑暗的飓风中。她是冷冰冰的,飘忽恍惚的,脸上有着无依无着的空白。王木阳搂抱着他怀里的女人,没有贴心贴肺的感觉,只觉得她像一团影影绰绰的梦。她的走神使他觉得自己好失败,他常常为此沮丧、烦躁,和她生气,然后冷战。可她好像下决心要隐忍到底,对他的刁难还以极大的耐心。王木阳简直拿她没办法,慢慢他也就习惯了,不计较了。吴双澄以前不是文学青年吗?王木阳在心里以此安慰自己,哪个文学青年没有点心理毛病?可能越是爱呀情呀喊得凶的人,越是性冷淡。谁让自己偏偏爱上一个喜欢文学的女人呢。谁做文学女青年的丈夫谁倒霉,她神游八极的心怎么能抓住?

    除了这些,吴双澄什么都好。

    王木阳依然爱她。他每有什么公众聚会,总是死乞白赖地求她,喜欢带着她去。她不多说话,但总是恰到好处,善解人意。她从不打探人的隐私,从不搬弄是非。他的朋友和同事们都喜欢她。她还像做姑娘时一样显得清清爽爽,在一堆浓妆艳抹的女人里,她不刻意打扮也很好看,让他特别有面子。

    最最重要的是,吴双澄在关乎家庭发展的原则问题和大方向上,最终放弃了自己的立场,听从了王木阳的意志。她怀了孕,剖腹产生下一个漂亮的女儿。她用自己的奶喂养孩子,她为孩子不顾一切。王木阳有时看着为孩子忙得团团转的妻子,就想,那个一脸空茫表情的女孩吴双澄完全成为记忆了,现在的吴双澄是一个多么简单善良的女人啊。她已给了他一个完整幸福的家,她的生活里再没有什么是他不能明白的,再没有什么是他不可以掌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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