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聚集高野山者,多为厌世者。同为厌离,道却不同。或坐禅入定或念佛诵经。佛山广大,心愿各异的半出家人四下求宿,依自身秉性选择修行教派。一天夜晚,修行者聚于某寺一斋房。一僧人四下环顾后说:吾等皆为半出家,终归为遁世,但每人皆有各自的缘故吧。坐禅固然很好。但忏悔之德可消罪。今晚大家一起,讲一个忏悔的故事如何?在其提议下,大家饶有兴致地回顾起各自年轻时的种种事情来。这时一个约莫四十二三的僧人,衣衫褴褛,苦行修得瘦骨嶙峋,染牙铁浆却涂抹厚实,身上透出一股僧人之堂正气质,开始一直退居屋角沉思不语。忽然开口道:请听听我的经历。接着便开始了平静的叙述——
京都城里的事情,想必大家都是知道的。我本为足利尊氏将军[144]时代“糟屋四郎左卫门”,将军近侍。十三岁入将军御所,伴将军烧香礼佛,观月赏花,从未疏忽。一年,随将军入二条皇宫,恰好朋辈聚集来此,便差使邀我速至。我想知道返回前是否还有时间,便起身至殿堂边探视,像是酒过二三巡,一宫女正捧着置于托盘的回赠礼物窄袖和服走出。宫女正值妙龄,看似未满二十,熟绢窄袖和服外套着红花绿叶单衣,下面是红色和服裙,长发飘逸,美丽绝伦。就是染殿之妃[145]、女御更衣[146]也不过如此。啊,人生在世,多想与此等绝世佳人相谈共寝啊!这么想着,便热盼其再次出现。至少让我再打量一眼佳人面容。那以后,内心对那女子充满仰慕之情,难以忘怀,陷入无法自拔之情网。以后回到自己居处,那身姿久久萦绕眼前。茶饭不思,卧床不起,四五日懈怠奉公。将军打发使者来询:“近顷糟屋有恙?”答曰:“确有小恙。”将军曰:“派药师去诊治的好。”很快药师便至。我坐起身,戴上漆黑帽子,穿上武士礼服,来到药师面前。药师诊脉后言:“怪哉,并无恙。”遂问是否心有怨恨,抑或有何重大诉状。我做出毫不介意的样子:“幼时有患此疾,养生半月就好。并无大碍。再等几日吧。”医师照样禀报将军:“并无恙。似有大忧。抑或旧时的堕入情网。”将军道:“堕入情网亦属自然,去廓清糟屋心思。”于是有荐:“佐佐木三郎左卫门与之最亲密,让他去吧。”将军便遣佐佐木探视。他坐在我枕边,立即抱怨:“平日朋辈中我等亲密兄弟一般,为何患疾不曾相告?”“什么呀,并非大疾,何令兄弟担忧?连相依为命的母亲亦未告知。赔罪了!如若加重,必会告知。莫要小题大做。回去吧。比之为我担心,侍奉将军更重要。”他却答道:“哎,我来照顾你几日吧。”于是在我身边四五天,打探我的内心。开始避而不谈。但友情难却,终于坦白。“原来是失恋啊,那样则身体无恙。”他向将军报告此情。将军闻知曰:“是吗,那很容易。”承蒙将军亲笔书信,差使佐佐木送往二条城。二条殿下回信:宫女名尾上,下赐庶民不可,让那男子过来。将军特意差人,将回复送至我住处。该有多幸运啊!真不知如何报答将军的恩情。话虽如此,尘世乏味,即便见到尾上宫女,也不过梦幻一般的一夜情爱。当时想到,时当遁世。又一转念,若旁人议论,糟屋这小子恋上二条城宫女,多亏将军相帮得以如愿,却突然畏葸不前,决定遁世出家。那可真是毕生耻辱。哪怕一夜,先去见见,不管以后怎样了。这么决定后,一天夜里,虽无特别穿戴,还是多少留意仪表装束,带上三个随同,派人引路,夜阑时分到了二条城宫殿。旋即被引领至华美绝伦、饰有屏风及中国绘画的和式房间,五六个年龄相仿的艳美宫女等候于彼。上酒、饮茶、闻香,开始诸般游戏,我却陷于迷惘。不知其中有无尾上?彼时只是匆匆一见。而此时此处宫女个个美丽动人。这时一位宫女手持酒杯向我这边走来,越过一个又一个人,直接将盛满美酒的酒杯递给了我。啊,“尾上”啊。总算明白了!于是颔首接过酒杯。却说已近黎明,传来公鸡打鸣寺院钟声。两人依依惜别,发誓永不变心。天未放明,宫女起身。目送她渐渐远去,睡乱的秀发衬托着光洁美丽的面庞。只见她打开房屋一边的板门,走近门边吟诗道:
今朝勿催行,
偶遇萍水如意君,
白露袖润生。
我即回赋道:
不舍脉脉情,
恋伊一夜袖白露,
恰如吾侪心。
自那以后,一直是我去二条宫殿见她,有时也会请她悄悄来我居所。将军念其辛苦,赠予近江国千石千贯大片土地。当时的我信仰北野天神,每月二十四日定期参拜。近时却因宫女些许怠惰。十二月二十四日是年末,念及平日懈怠与神有愧,便至经堂彻夜诵经。这时听到其他参拜者窃窃私语:“唉,真可怜!到底是何人啊?”闻之我陡然竖起耳朵问:“发生了什么事么?”那人说:“听说刚才,城里某僻静处,有人杀了一个年方十七八岁的宫女,还把衣服统统剥去。”听闻此言,我不禁忐忑不安起来,心里七上八下,便不顾一切跑去查看。果然如我预感,竟是那位宫女。残杀后剥去衣物,甚至连头发也剪了去。我顿时呆立于彼,仿佛坠入噩梦之中不知所措。呜呼!自己犯有遭此厄运何罪?相见之喜悦,变成了万般悔恨,不知为逝者如何尽心是好。身为宫女的“尾上”为了我,不满二十就被邪恶利剑刺杀。请设想一下我当时心境。无论怎样的鬼怪袭来,自己都毫不犹豫,纵然冲锋陷阵于五百骑、六百骑敌兵阵中,生命也在所不惜。可眼前此景,在我全然不知的情况下发生,非我力所能阻。那天夜里,我便削发为僧,在此山上为那宫女凭吊亡灵。二十年光阴逝去。
——那名为“樊哙入道”的半出家人讲完了他的故事。鸦雀无声。一会儿,又有一僧跪蹭近前。看上去五十上下,约莫六尺身高,喉结突出,下巴向上翘起,颧骨很高,嘴唇厚实,眉眼凶恶,肤色黢黑,一副攻击者体魄。此人开口:“且听我言。”他边说边在破旧布褂袖兜处捻着大佛珠。大家催促:“快快说来。”——“世上真无独有偶,不可思议,那位宫女是我亲手所杀。”听他一说,樊哙面色骤变,露出愤怒的目光。和尚道:“这位师兄先请冷静,待我说出事情原委。”看到樊哙咽口唾沫,镇定了情绪,他才慢条斯理地讲述起来。
中
京都城人皆有耳闻。我三条荒五郎九岁偷盗,十三杀人,身怀夜盗绝技,加上那位宫女,共杀三百八十余人。或因积怨太多,自方才事件发生的那年十月,从未得手。做土匪也一无所获。每次都是希望落空。因此生活拮据,早晚断炊,妻儿无以度日。内心沮丧,十一月开始夜不归宿,栖于各处寺庙檐下或神社祭堂和衣睡地板。一日夜,不禁惦记回家探视。妻子扯起衣袖潸然泪下道:“你令人憎恨又何等狠心!夫妇间龃龉乃世间常事,我也不去理会计较。若缘分已尽,心都变了,纠缠哀怨亦是枉然。那请休掉我吧。一个孤单女人,被你置之不理,穷困冷寂。正月将至,总得给孩子们添置些什么。你却既无领地亦不从商,连农田耕作都不懂。现在竟连唯一的窃贼生意也不做了。孩子们的未来你不考虑,整日夜不归宿,莫非已厌倦于我?若如此,也无可奈何。但总不能不顾孩子饥渴吧。这两日,家中值钱物业已当尽。看着孩子们哭喊饥肠辘辘,我何等悲伤!”听她无尽数落,我答道:“不,我绝不是要疏远你们,或许是前世的报应吧。算计好的营生尽皆落空。运气不好。这段时间一直在外,四处寻觅妥当猎物。所以没回家。但究竟惦记尔等。这不回来了嘛。绝无任何可以让你猜疑之事,在家放心等待便是。今日或明日,定会给你带来喜讯。”这么安慰妻子后,内心下定决心,今晚无论怎样都不放过机会。然后一心等待日落天黑。不久,传来寺院钟声,日近黄昏,我像往日一样拉上人力车,带着大刀出了门。躲在一段旧泥墙背影处,我手里捏着一把汗。哪怕张良、韩信到,也难以逃脱。随时准备出击。不一会儿,一顶无檐小轿经过,传来年轻人叽叽喳喳说话声。看似没有价值,放了过去。过了一会儿,大约一百米的上方飘来一股难以言传的芳香,我猜想:“欸,功夫不负有心人。看来运气尚存。”说到那时的喜悦,真是无比激动。正待出击时,只见一个身着光泽鲜亮丝绸衣服的贵女子,带着飒飒声响走了过来。其出现令周际生辉,身边两个女佣,一人在前,一人随后,拿着装有衣物的结实的布袋,目不斜视从我站立的身旁擦肩而过。我有意放过她们,然后从身后赶上。只见前面的女佣“啊”了一声便不见踪影,后面的也扔掉袋子不等喊救命就逃得无影无踪。那位贵女子并未大声呼救,一声不响地站着。我手持大刀一旁逼近,毫不留情剥下了她的衣裳。最后我要脱下其最里面的内衣窄袖和服时,女人说:“唉,干什么?内衣窄袖不行!那是女人的羞耻啊。可以给你这个。”说罢取出自己的护身符扔给了我。可悲的是残暴者死活不应:“不行,一定要把内衣脱下来。”“脱下内衣是要命的事,如果那样,干脆杀了我吧。”我应道:“可以,让你遂愿。”便一刀捅了下去。为了内衣不沾血,我三把两把剥下衣物,松了口气,拾起刚才女佣扔掉的衣袋自语道:“哎呀呀这下,老婆孩子一定高兴。”急忙赶回了家。一敲门,里面传来妻子怒斥声:“这么快就回来,今晚又没戏是吧?”我回答说:“少废话。快开门!”并把衣袋包袱扔了进去。“嘿,收获不菲呀!”这么说着迫不及待拽开了系扣。真不得了!里面竟是熏香浓郁的十二单衣[147](宫廷装束)红花绿叶霓裳。一件一件,都散发出扑鼻的异香。路人停下脚步心旷神怡。亦如百花争艳,香郁飘散竟至邻家。妻儿自然喜不自禁。却言:“多可惜啊!”眼前内衣等是贱内有生以来头次看到。“穿这般衣服的人很年轻吧,看着多少岁?”毕竟是女人,吾侪辈的老婆居然也有菩萨心。答曰夜晚看不真切。二十二三、十八九的样子吧。老婆应道:“料想如此。”旋即二话没说跑了出去。正想着干甚去了,其返回。“哎呀!真让我失望!你以为你是大名呀?既犯滔天之罪,一不做二不休哪。我去尸骸处剪头发来着。这么好的头发做成假发多好。平日犯愁头发稀,这下搞到了好东西。”她已顾不得什么窄袖和服,先在碗里倒入热水,将热水洒在头发上,然后挂上竹竿儿晾干。手舞足蹈。喜不自禁。我一直看着眼前女人的举动。唉!哀哉!前世或有佛缘,此世轮回为人。轮回转生,修行佛道未必转生善人。残酷的是,竟有如此恶贯满盈之人。白昼黑夜,脑子里揣摩的唯有盗窃。明知因果灵验,作恶将堕无间地狱短命,却无所顾忌。人生乃过眼烟云。我开始讨厌自己。我妻之冷酷无情作何解释?一想到跟这样的女人同枕共寝,便觉悔恨万分。一旦明晓这是一个极端恐怖的女人,便想:“啊,罪不可恕!干嘛杀了贵女子?酿成悲惨事件,不如死了的好。不,哀叹伤感无用。应化菩提教义,削发为僧,为贵女子祈祷冥福,并修一己菩提。”这样下了决心,当夜便奔一条北小路,作了玄惠法师弟子,得法名“玄竹”,不久又来到这座山上。
——“欸,事情经过如上所述。”这个僧人面向樊哙道:阁下必定感到万分懊恨,一定不管怎样想杀了我,碎尸万段不解恨。不过杀了愚僧,就好比给那位贵女子制作了业因。我并非怜惜生命才跟您这么说。皈依三宝,如您所知。既然告诉阁下,要怎样悉听尊便。说罢流下了泪水。糟屋入道言:“我等已皈依,削发出家,还会有什么怨恨呢?更何况,您也是为那贵女子皈依佛家的,令我生出亲切之感。此时的我悟知:贵女子实乃菩萨化身,以女人身姿,救助无缘的你我。大慈大悲啊。这么一想,更加难以忘怀彼时情景,如果当时什么也不曾发生,我等怎会厌倦尘世、悟出享受无为之乐乃忧中有喜的道理?从今往后,同心同德。倍觉欣喜。”说罢,墨染袖裾泪濡。
却说另一僧人皈依由来。彼亦老年入道者。衣衫褴褛却身着七条袈裟,默诵经文修行使之消瘦,面色黢黑形态可怜。但说到底,同样皈依有因。老者颇具修行者风采,默然打坐时旁者摇醒——“该您了。”于是他说:听诸位皈依由来,我无甚好谈。也许前世积怨,我之遁世没有那样的具体事件,说出来也并非特别有趣。二位已说出来。我若忌口,有失礼之虞。诸位时间宝贵。听我说来罢,便开始平静地讲述下面一段事情——
下
我是六郎左卫门,出身河内国[148]楠姓一族,筱崎扫部助之子。父受正成[149]重用,参谋重大事件,全权掌管各类事务,在本族中很有名气。世人皆知,正成战死时亦切腹自杀。以后正行[150]承父业,厚待遗属,我等也曾身持要职。正行亦战死。四条绳手[151]战役时我亦战败。不知为何敌方忽略并未被杀,某法师发现一息尚存,便用担架抬出战场。在其精心护理下竟起死回生。其后则是楠正仪[152]继承家业,如父辈正成一样厚待我母,主臣一直以诚相待。被时世间传闻,正仪已投降足利[153]或有投降迹象。我以为那并非事实,便去询问本人:“我听到这样那样的传闻,不会是真的吧?抑或真的有此打算?”彼答曰:“有时确乎怨恨朝廷,有过那般考虑。”我听后道:“君若愤恨,可舍身遁世,如此表达也合乎情理。若去侍奉足利,弓箭指向朝廷,则运数尽也。人们会说三道四以为,你为发迹而降。因此千万不可存有那般意念。如此大事决定,我等无足轻重却也身为重臣,怎么未曾告知呢?”答曰:“倒是。不过想着告知也会遭到反对,则瞒了下来。嘿,既知吾之不满,也该觉察众人的嘲笑。两代人为朝廷战死,却未惠及后代,我这代仍为侍者,怎会不觉着委屈遗憾?”我说:“竟有何怨恨?现今领地乃谁之恩惠?古人曰:君君臣臣。”劝其改变想法。其后闻知,他还是到京都东寺[154]见了总管。于是乎想:君之运数已尽。一人无法力挽狂澜。而我并无投降之意。正是在佛法的引导下遁世出家。
离开河内国筱崎家故乡时有两个孩子。一个三岁的女儿和一个儿子。到底多年亲情,撇下他们及妻子时依恋不舍。最终却下定决心彻底脱离尘世。不久我去关东[155]修行,松岛寺待了三年以后游历北陆诸侯国,难得遇上我这等半路出家人也能接触的佛法或祈祷满愿。期间还参观了名胜古迹休养身心。最后决心:反正不能总在尘世,哪怕半途身死呢,便直奔大坂方向而来。由于不可思议之缘分吧,途经河内诸侯国时暗忖:筱崎故乡现今怎样?便走到昔日自家邸宅外墙边。见瓦顶泥墙尚在,屋檐坍塌,门框上的门扉也已掉了下来。院里杂草丛生,房屋破损惨无形状,仅仅残留两三个简陋草庵,似亦无法抵挡风雨袭来。此状令我感到目不忍睹,拭去泪水正欲穿过离开时,忽见一老者身披破旧衣衫,正在那里耕田。我想打听或知从前事情。便招呼道:“喂,老人家,这儿是何地方啊?”老人摘下斗笠答曰:“筱崎啊。”随之又问:“那是何人领地?”对方道:“筱崎大人之领地。”我想,他或许知道吾侪家族,便坐于田畔,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攀谈起来。老人拄着铁锹说道:“本来的主人是筱崎扫部助,万事出类拔萃,受楠主君之重用,在其一族中地位举足轻重,到其子六郎左卫门大人一代,因忿恨楠主君投降足利,遁世出家,不知其以后去往何处、现在何地?当时听说是去了北陆国,有说已经离世,没有书信都是传闻。”说罢老人流下了眼泪。我也忍住泪水问道:“您是他家的亲人还是领地中人?”“吾乃长年居住领地内的百姓,六郎左卫门出家后,土地荒芜,邸中侍者统统离散。我等平头草民,凑数前去照顾夫人及公子小姐,实在可怜啊!所以丢下自己的活儿不做,这五六年一直在服侍他们。六郎左卫门出家时丢下三岁的小公主及年幼公子,母亲养育他们付出巨大辛苦。贵夫人终日不忘夫君惜别积郁成疾,去年春患病,这段时间茶饭不思,终于三天前离世。孩子们该有多么悲伤啊!作为旁人的我都感觉天昏地暗。哎,您看那边,就在那边那棵松树下,两个孩子每天哭着一起去火葬场祈拜。”我说:“今天也陪你们去?”他们说今天不必。所以跟普通百姓一样在田里耕地。这耕地也不是为我自己。想着两个孩子今后实在可怜,我是为了他们的生活在耕作。就这样,俩孩子爷爷、爷爷地称呼我这老头儿,并说要爷爷总在身边,否则活不下去,我不知有多激动多心疼啊!今天想着他们回来晚,不停地张望着那边的松树,耕田也无法专心。这么说着又潸潸泪下。我非常感动,这么一个出身卑贱之人都具有如此同情心,自己干了多么狠毒无情的事啊。真想告诉他,我就是那个六郎左卫门入道。转而一想不行,那样长年修行前功尽弃。“唉,真是难得啊。哪儿有您这样的老人家啊。唉,真可怜,世上竟有如此悲哀的事。想到年幼孩子们悲哀,真不知说什么才好。愚僧不至如此,也曾类似经历,没有比稚气天真的孩子失去父母更加悲痛的了!”说罢以袖掩面拭泪。“这么说来,贵僧从前,也曾遭遇同样不幸啊!”说着老人放声哭泣。过了一会儿,我对老人说:“老人家,今后请您一定不要丢弃两个孩子,他们的父母在阴间会感恩戴德。他们会报答您的子孙。您的后代定会幸福美满!请您一定疼爱两个孩子,佛神三宝保佑您。天时已晚,愚僧告辞。”说罢起身离去。老人送出很远,不断地诚恳絮叨泪水涟涟。我也热泪横流。“老人家,请留步吧。”老人便返回。我行走不一会儿,的确在一棵松树下看到了一个火葬处。我努力克制自己,没有停步从一旁走了过去。但又一想,自己发愿出家时正是这样丢下妻儿离家出走,现在她死去三日,眼见其葬地却不留步,是否太过无情?不知也罢,碰巧自己身为法师路过,完全不念陀罗尼,可谓无有慈悲心,也与佛祖恩惠背道而驰,招亡者忿恨。于是醒悟:该回去诵经。返回时,树下蹲着两个年幼的孩子,那正是我的孩子啊!于是问:“少爷小姐为何在此?”两孩子答:“啊,好高兴啊!今天是母亲去世第三天,我们在这儿拾遗骨。正好贵僧经过,真是高兴啊!拜托诵经吧。这样也会得佛祖恩惠。”两个孩子拼命劝说。当时感觉似梦非梦无法形容。好不容易回过神,仔细盯着孩子看,姐姐九岁,弟弟六岁,到底不像卑贱人家出身,音容笑貌甚是可爱。父子情爱,理所当然。千遍万遍,心中涌起想要拥抱的欲念,“我是父亲啊!”但终于抑制住这样的心情。“不不,那样意志薄弱,迄今为止的苦难修行就皆成泡影,也无法真入佛道。”那时惴惴不安之痛苦,谅诸君能够设想。且说孩子们,姐姐手持玉匣盖子,弟弟捧着罐子,不知何人所授,正用竹木筷子捡拾遗骨。我喉咙哽咽,泪洒前襟。良久才说:“小贵人,你们年幼来拾遗骨,家里大人呢?”“父亲遁世出家下落不明,只有一个家佣爷爷照顾我们,今天他没来。”言毕呜咽起来,说不下去了。我欲诵经陀罗尼,却也发不出声。当初后悔,顺道回故乡,现在却憎恨自己。但是这样无有尽头,也于事无补。总算诵经结束,突然下起了阵雨。姐姐望着树叶上的雨滴如同泪水一般倾泻说道:我曾跟来自京都城里的贵人学习,那人常说和歌能使所有鬼神息怒,感动无情残忍的人并使佛祖接纳,女人若无和歌教养,则很浅薄,所以七岁开始学习和歌连句,现在也能赋出一首。
世间无常事,
泪倾过后似雨露,
草木亦哀怜。
幼女脱口而出。闻之,坚定的觉悟骤然崩溃,霜露几近融化。此情此景,还要隐藏秘密吗?我差点儿脱口而出:“我就是父亲六郎左卫门入道啊!”幸好在此紧要关头又醒悟到——当年决心脱离尘世,今日怎可再套孩儿枷锁呢?生出此念,实在没出息!我为自己的内心动摇感到羞愧。这么一想便对她说:“歌赋很好,千真万确,神佛也会感到悲哀,你的父亲母亲会含笑于九泉之下。连我这样无足轻重的人,听了都热泪盈眶。凡有心人,怎会不明白你的内心痛楚呢。偶然路经,知这般悲哀,想来我们……必定也是前世有缘啊。难舍难别,我需告辞了。”说罢立起身来。可姐姐说道:“您说得对,共一片树荫,饮一河流水,均为前世因缘,不知我们何世再次相遇。依依不舍。尤其劳您诵经,不知怎么感激,真是一言难尽。”姐姐说罢,衣袖掩面落泪。一旁的弟弟未至明事年龄,却也依偎着姐姐扭动身体哭泣着。那时我狠下心去没有理会,心想横竖跟切腹自杀一样。就这样离开了他们。两人一直站在那里目送着我。我也边走边回头,只见他们将母亲的遗骨放入木匣,并没回家,而是捧着木匣朝相反方向走去。我不禁忧虑起来,便又折返回去问道:“你们去哪儿?”“去法忍寺,京都来的高僧在那里布道七天,今天已是第五天。大家都去听讲,我们也去并打算纳骨。”“哎哟哟,真是年龄不大,想得很周到,母亲黄泉之下该有多高兴啊!不过那个法忍寺离这儿多远啊?”“还没去过,想跟着大家后面走。”“那为何不带那个用人一起去?不安全啊。明天让爷爷一起去吧。”姐姐答:“前几日让爷爷带我们去,结果爷爷训斥说,‘不是小孩子去的地方’。所以延至今日。”“那我跟你们一起去吧,参拜了高僧,拜托让我们结缘吧。”这样我们便一同前往,一路上姐姐跟我说东道西,哭诉道:如果父亲活着,正好与那高僧年龄相仿,也不知前世犯了何等罪过,可怜与父亲生离又与母亲死别。父亲出家该等自己年龄大些,也好记住父亲的相貌,寂寞时获得宽慰。父亲做法真可恨。听了她的话,弟弟天真地说,母亲不是常说父亲成佛了嘛,不要那么难过啊。我听了顿觉一片昏暗,心如刀绞,似已无法分辨前方道路。渐渐我们趋近寺院,但见众多参拜者拥来。据说寺院为圣德太子所建,元弘建武之乱[156]时寺院领地毁于一旦,连佛堂都倒塌了。到楠的时代,复原了从前的寺院领地,重修了佛堂,并由京都请来高僧妙法上人做佛事。人们闻讯,不分高低贵贱,四面八方结伴而来,僧俗男女热闹非凡。寺里自不必说,附近的树木下、屋檐下都挤满了人,各种抬轿鞍马不计其数。那天蜂拥而至的人大约来自附近三个诸侯国。如此拥挤杂沓的场面,孩子们很难进入。我正为难,只见姐姐钻入人群向前走去。“拜托,我们是来见高僧的。”或借助各路神佛怜悯,不可思议的是孩子们通过的地方,人群自然而然让出一条路来。走到仅隔两三人处,姐姐将木匣的盖子面向高僧放下,行了三鞠躬礼后合掌跪下,高僧凝视着她的一系列举止,问道幼童何许人?“楠一族的,筱崎六郎左卫门之子,父亲在我三岁时与楠大人失和遁世出家,下落不明。后随母亲尘世浮游。人间事变幻无穷,可悲的母亲也去世了,今日是母亲故去第三天,无人收拾遗骨,我跟弟弟两人去拾来放入这个匣里。却不知该纳何处。所以请求高僧,无论何处,敬请置纳母亲遗骨,祈祷母亲早入净土。阿弥陀佛。”高僧默默听其叙述,良久无言,泪水流了下来。在场的人,无论距离远近都跟着哀怨挥泪。这时姐姐又从袖兜里拿出卷纸放在高僧面前,高僧拿起卷纸高声吟诵,侧耳细听内容如下。“人间生死有别,凡众生命无常,多数孩子父母相伴成长。然不知前世何之报应,我等三岁生离父亲,今又死别母亲,无所依靠意志消沉,日夜充满思念之情,终日哀伤泪湿衣襟。谁人能慰我等今后?梦中相逢命中无常,时隔三日却似千年万载。况来日漫长,唯有哀叹。人生短暂,几度春秋?与其身为孤儿,不如祈求成全我等与可怜的母亲,栖身于同一莲花座上。”女孩儿又聪明地附上年月日,并在最下面赋诗一首:
每每在眼前,
星移斗转别离时,
泪滴白玉匣。
少小失怙恃,
玉手箱盖掩黑发,
谁人捧白匣。
高僧尚未读罢,便衣袖掩面,泣不成声。道场内不分男女老少贵贱僧俗,无不凄然落泪。有人闻之当场削发放置高僧面前。一女见状,亦剪去斗笠下露出的秀发,至高僧前欲出家离俗。欲削发者甚多,不知几多人当场遁世出家。那时我的内心诸君不难揣测。无论如何,期待聆听高僧说法。却又担心世俗羁绊,恍然醒悟:“这样危险!”于是狠下心来视若无见,拿出战场冲锋陷阵舍命精神,急忙离开了现场。当时的离去比六年前脱离筱崎还要坚决,不顾一切。离开那儿跑到远处,在一棵树下喘息思考。“坐禅开悟绝非易事!不如立往高野山。那儿是弘法大师禅定之处,举世无双的群佛聚集圣地。”当时心想,哪怕修行于后院草庵也在所不辞。至此则心无杂念,忘我忘人,忘却故乡,日夜只知念佛修行。今日头次见到诸位。对了,今春听河内国参拜来人说:知孩子们乃“楠”一族后,觉得可怜,当时收留了六岁的男孩儿,使其继承筱崎世家。姐姐说是削发为尼。我则心安。
——两位僧人听此一番话,感叹曰:“皈依经过感人至深。”亦落泪。三人互道法名,这位是“玄梅”,樊哙入道是“玄松”,荒五郎入道是“玄竹”。三人拍手道:我等真乃不解之缘。三个修行者法名的第一字均为“玄”。不仅如此,下面则是“松、竹、梅”。如此看来,我们不会仅是此世之缘。受此法名,亦属罕见,真乃奇缘啊!长年同在此山,却彼此不识遗憾,今后则望同心同德。三人感叹道:樊哙大人如若不遇贵女子,怎可皈依呢?一切的一切归结于放弃固有想法,意外之缘萌生皈依之心。恶事未必皆须唾弃。恶乃善之反面。恋情不必厌倦,出自细心。成大事者,乃细心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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