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叫周永民-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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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儿子结婚后,依然不肯原谅我和他妈,儿子越是不肯原谅,我越得小心翼翼求谅解,只有这样才能弥补儿子。我的小心翼翼点燃了儿子的怨气,儿子只说一个字,假。

    儿子本来不想生二胎的,儿子说,一个孩子蛮好。我说不好,得有个孙子姓他太爷的姓。儿子说我封建。我承认,我身上还有泥土味。儿子说,农民意识害死人。我说,你也是农民,根在农村。不是儿子不想生,是儿媳妇不想,一个孩子已经让她瘦成了纸片,再生一个,不知道瘦成什么样子。我劝儿媳妇,我说,孙女姓了你的姓,得有个孩子姓他太爷的姓。儿媳妇说,我不是传宗接代的机器。我只能唉声叹气。我哥知道情况后,痛心疾首,咬牙对我说,不生个孙子就不要回来上坟了,爹娘不稀罕。我知道哥的意思,他说,自己假名假姓就算了,儿子也是,总得有个姓祖上姓氏的后人吧?我沉默,我知道哥说得对。好在上天有眼,儿媳妇避孕失败。我坚决不让儿媳妇流产,儿媳妇问,假如是个女孩呢?我说,女孩也行。出乎意料,未采取任何措施,儿媳妇给我生个孙子。

    儿媳妇满月,我坚持要带他们回去上坟。儿媳妇不同意,说孩子太小。又过去两个月,在我一再催促下,便到了温度适宜的春天,儿子和儿媳妇带着孩子跟我一起回老家。哥哥、弟弟早年打工归来,殷实生活让他们早已忘记过去的贫穷。他们杀鸡杀鸭,就差杀牛宰羊。弟弟会吹唢呐,上坟的时候,一路上吹吹打打,闹得动静很大。儿媳妇感到很搞笑,儿子也不习惯。我跟他们想法不同,始终美滋滋地想,爹说得对,日子嘛,过嘛。上完喜坟,便到了吃饭的时候,大嫂、弟媳比我还高兴,帮助儿媳妇领孩子,稍稍安定后,哥拿出了家谱,哥说,重修的,记录得清晰。我找到爹的分支,见爹的名字下赫然写着陈小伟,同时注明现任某某县某某局局长,陈小伟的名下注有一子,周韦曲。问题就出在这里,陈小伟的儿子叫周韦曲,哥指着周韦曲名字说,你看看,你看看,周韦曲算什么?哥目光坚定地说,我一直找修谱的说,得给侄儿换个名字。哥早深思熟虑过了,他替儿子取个陈纯根的名字,说出儿子陈姓名字后,哥指指襁褓里的孙子说,他更不能姓周,就叫陈良田。纯良万世传,是我后面的辈分。那天周老师的儿子也在,爹跟周老师说过,我是他们共同的儿子,听哥那么说,周老师的儿子不愿意了,他说,我们周家家谱早把周永民收录进去,陈小伟不是局长,周永民才是,记录家谱也不能回避事实。

    气氛弄得不好,弟弟差点跟周老师儿子打了起来,我只能借酒装傻,我说,要怪只能怪周老师,他没有征得我同意,竟然给我改了姓。惹得周老师儿子大骂我无情,他说,不是俺爹,你会有今天?说完当场摔了凳子而去。

    大好的聚会闹得不欢而散,回程路上,儿媳妇基本不再说话。我知道儿媳妇心里有气,不仅仅因为姓氏问题,在她生二宝的时候,我答应替她请个保姆,我对儿媳妇说,不怕花钱。亲家也上班,无法抽身带孩子,听我保证替她请保姆,儿媳妇才主动给我打来电话。儿子大学毕业到了浙江衢州,在一家外贸公司打工,我不知道儿子为啥选择衢州,命中注定离不开一个“衢”(屈)字似的,离家远,不请保姆确实不行。问题是,孙子都六个月了,眼看儿媳妇的产假就要结束,我还没有替儿媳妇请到保姆,我的承诺一直无法兑现,用儿子的话说,骗人。

    这里涉及到很多事情。扶持小微企业发展是我们单位的主要责任。有天大雨倾盆,县领导领着一个企业家到了我的办公室,领导很严肃,说话底气足,像噼里啪啦的雨声。介绍完企业家后,便说,替他协调银行贷款。银企对接是我工作职责。问及贷款抵押物时,那个企业家说,厂房是租赁的。问题来了,银行咋会给三无企业贷款呢?县领导说,容易还找你干啥?企业局要尝试破解小微企业融资难的问题。我只能点头说,想想办法。好了,我点头算是答应了,从此县领导一天一个电话。县领导的高度重视让我丝毫不敢懈怠,我急得焦头烂额的时候,恰好有一家民间放贷的主动上门谈合作,说愿意融资放贷给小微企业。天呀,瞌睡遇到枕头,要啥来啥。我问那个返乡创业的企业家,利息高点行不行?他说,行,并重复了一句,二分利息都行。双方自愿,真是上天成就好事。临到签合同的时候,放贷人提出中间需要一个担保人。这个要求不高,问题是谁来担保?张不成,李不成,单位不允许担保,推来推去,县领导说,要相信企业家的诚实,你是企业局长,会有办法的。我不知道我的办法在哪儿,一直犹豫。借贷的企业家急了,当面向我做出种种保证,还请来了县领导劝说,我对县领导说,真的担保不了,他趴窝了,我拿什么还款?企业家信誓旦旦说,我怎么会趴窝呢?放心,我有车有房,抵押给你可行?见企业家态度真诚,我心软了,想,好吧,就算积点德,消弭我过去的罪过。好在借贷金额不多,仅仅四十万,真跑了,也不是掉头的事情,于是便爽快地签上字。

    没有想到的是,2008年的秋天跟其他秋天没有任何区别,可是那年的秋天,爆发了美国次贷危机,接着引发了世界经济危机,返乡创业的企业家开办的是塑料颗粒厂,系纺织品的上游产品,经济危机后纺织品首先受到冲击,当原材料比产品价格还高时,返乡创业的企业家在人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拍拍屁股走人。他走了不大紧,四十万加上二分的利息,四五年过去了,算起来接近八十万的债务,我怎么还得起?我申请保全企业家反担保的车和房子,结果车子和房子早都成了别人的胜利品。我欲哭无泪,找放贷的商量,放贷的很冷静,说,那是钱懂吗?欠债还款天经地义。我懂,可我每个月就那么点工资,用啥承担担保责任?放贷的说,那是你的事,你是公务员,我赤脚不怕穿鞋的。那些天我走投无路,再次想到自杀,我无家无室,既对不起儿子妈,又对不起儿子,我活着没有丝毫意义。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就在关键时刻,县里拨付了扶持小微企业发展的专项基金,蒯副局见我被逼无路,劝我铤而走险,从扶持小微企业专项资金中转移出四十万,好歹还掉人家的本金。我感谢蒯副局的提议,有了她的配合,挪用手续办起来比较顺利。问题出在后来,专项基金审计中,发现了我的猫腻,我焦头烂额填补资金漏洞,哪还有钱替儿媳妇雇请保姆呢?

    儿媳妇不听我的解释,她认定我言而无信,面对晚辈的抱怨,我恨不能钻进地缝。儿媳妇不冷不热,打她电话也不接,我知道孙子孙女够她累的,她窝火,我唯一的办法便是道歉。儿媳妇面对我的道歉,坚定认为我说假话,她想,一个局长,怎么会拿不出请保姆的钱呢?世上哪有这么假的父亲?说给任何人听都会那么想的,起码儿子与儿媳妇的意见高度一致,我给儿子打电话,儿子说,遇到你这样的爸爸倒霉透了,想想你一辈子做的啥事?

    放下儿子的电话,再次走到那棵树下,细条条的杂树结实多了,靠上去不再弯腰,而我有点弯腰,短短几年间我鬓角早早白了,腰也挺不直了。迎着温暖的春风,我感觉不到春天的温暖。

    更为悲摧的事情还在后面,就在回老家上坟后不久,检察院突然将我带走,是呀,挪用四十万资金,还不主动偿还,明显属于贪污行为。蒯副局出于自保,自然交代一切都是我安排的。我不能责怪蒯副局,人家本来就是好意,要埋怨只能埋怨自己,我承担了全部责任。检察院说假如能抽出资金尽快还上,可以减轻罪责。问题是我没有钱,还不上四十万的缺口,检察院只能依法办事,正式提起公诉,结局可想而知,我被判了两年的徒刑。

    我负债累累,还坐了牢,转眼之间,一切完了。我在劳动改造的时候,莫名其妙地喜欢唱歌,我不知道唱的是啥,发出的声调就是“人家唱歌要钱、我唱歌要命”的那种,问题是开了头,我就停止不下来,劳作的时候唱,休息的时候还唱,结果我被狱霸打断了鼻骨。

    狱霸说,奶奶的,欠揍咋的?我不管鼻骨,还唱,狱霸还打,我不怕打,死都不怕,我坚定站起来依然不停唱下去。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阳——光,我记得《甜蜜的事业》的插曲,我故意把最后的“阳光”二字拖得长而又长。狱霸没有制伏我,竟然被我打败了,他反过来求我,能不能不唱?我看也不看他,继续提高调门。狱霸找来狱警,狱警问,干吗这么高兴?我说,我不高兴。不高兴唱啥?不高兴谁说不能唱歌?狱警说,再唱送你到精神病院去。我撇撇嘴,不怕。也有不唱的时候,那会儿我对室友说我的过去,同样犯罪的那些室友说,过去就是屁,想想你未来吧。我说,没有未来,我没有家,没有房子,没有了一切。我唯一的希望就是儿子。室友把这些话报告给狱警,狱警联系我儿子,可惜儿媳妇说,等他出来再说吧,孩子这么小,无人照看,两年时间眨眼的事情。由于儿媳妇的怨恨,一时间好像儿子也抛弃了我。我真的有点疯疯癫癫的了,常常出现幻觉,听到陈小伟和周永民吵架,他们吵,我就唱,我有资本看笑话。

    这天我正在劳作中唱歌,狱警找到了我,说有人要见我。奶奶的,谁会看我呢?狱警通情达理,知道我的事情后,多些同情,给了不少关照。我到了会见厅的时候,我看到儿子妈,儿子妈的头发也白了,见我的样子,有点想流泪,只是情绪绷着,狂风大作带来的都是飞沙走石。她说,今天的结局你自己造成的。我说,是。她说,好好改造,好好做人,起码我来看你了。看得出儿子妈仅仅出于怜悯,我厌恶那种目光,扭头便走。狱警问,你怎么回事?我居然再次放声高歌,我唱,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充满——满、阳——光。只是我转过门角,身后传来了儿子妈肝胆欲碎的哭喊声。后来我想,她也知道痛苦呀,想起儿子妈的那声哭,我嘴角泛出难得的笑容。

    两年时间我在自我陶醉中度过,出狱那天,室友说,还是你行,唱着过了两年。

    我说,有本事你也唱。狱霸成了我的好友,他说,你以为我不想。我说,那就唱吧。他说没有心情。不像你,不知道哪来的高兴劲。我拍拍狱霸的头,什么也不说。

    我走出劳改农场的那天,天特别蓝,我对蓝色的天空印象深刻。我提着包袱,怔怔看着蓝天的时候,突然一位长头发女人走到我的面前,我吓了一跳,两年没见女人,稀奇。仔细辨认,好像有些面熟,只是记不清是谁了。也难怪,我都离婚六七年了,认识不了几个女的。长头发对我笑笑,我不知道她为啥笑,不敢搭讪,怕遇到坏人。这时长头发说话了,她说,她叫我来接你。她是谁?长头发不说话,愣怔后抬头反问,还能是谁?

    长头发接过我的包袱,说,上车吧,租的。我这才想起长头发是谁了,我问,你咋来了?见我废话,长头发一点都不客气,她问,我不来谁来?

    我不想跟长头发啰唆,稳稳当当坐进出租车里。长头发断断续续说她的事情,她说,离了,女儿出嫁了,清静。我不知道她说这些干吗。回到县城,我才明白她说这些多么重要,因为我不知道我将要栖身何处。出租车停在一处房子前,长头发说,下车吧。我问,哪里?她问,还能哪里?估计那是她的家。我没有资本客气,走进堂屋,丢下包袱,便躺在沙发上。长头发扔过一套衣服说,洗洗,换了。我只能照办,我的衣服破烂不堪,再说也有点晦气。等我穿好长头发扔来的衣服,再次坐在沙发上时,我自然多了,拿起茶几上的香烟便抽,长发头也跟我一起抽,看看长发头抽烟的样子,我心里猛地紧了下。长头发解释说,闷了,就抽几口。我不想说话,长头发掐灭烟头说,说吧,想吃什么。我说,我欠近八十万的债务,能吃什么?长头发女人说,不怕,活着就有钱,不行我们到其他城市躲躲,有钱再还,没钱欠着,毕竟为此你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我们,是的,我清楚听到长头发说我们,我只好哑口流泪。

    走出监狱,我最想做的事情便是给儿子打电话,可我不敢拨打,我知道儿子对我早已绝望,遇到我这样的爸爸他不知要忍下多少委屈。我想,我欠儿子妈一场完整的婚姻,欠儿子一个完整的家,欠爹娘一个真实的名字和姓氏,欠儿媳妇一个保姆,还欠永远无法偿还的老领导人情和哥哥手里的家谱。我想把这些说长头发听,可惜长头发呼呼啦啦做饭,看不透我的心思。

    长头发端上饭菜,见我还在流泪,便说,吃吧,吃完这顿饭,明天就走。接着她说出她的安排,她说,我们到另外的城市,你也跟着我学跑保险。长头发依然不紧不慢的,最后她说,不行,你就改回过去的名字,反正大家不知道陈小伟是谁,省得追债的找你。我始终低着头想,到了今天这样地步,我不听她的能听谁的?

    我们到的城市比县城大,租下房子后,就找保险公司,好在跑保险门槛低,加上长头发说了她过去的业绩,很快就被聘用了。我跟着长头发一起跑保险,挣不到钱的时候我捡垃圾,我不怕垃圾桶的气味,不怕那些怜悯的眼神。反正陈小伟大家不认识。忙碌之后,散步回来,我喜欢写日记,无事,就把过去的点点滴滴记录下来。长头发那会儿便扒在我的身后问,都记啥呢?没有心情说话,有天记录长头发的时候,她见到自己的名字,突然问,怎么看呢?

    我被问住了,怎么看呢?我说不准,最后我说,我想给儿子打个电话。

    那时我已余下了几万元,我对长发说,不想还债,想替儿媳妇请个保姆。长头发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你得想想自己。我有些难受,她怎么能这么想呢?我说,不是你的儿子你不疼。长头发默默无声地流泪了。

    为此我好多天不搭理长头发。直到有天,长头发突然笑了,递过一张纸条,上面写着电话号码,她说,问她要的,打吧。

    那晚空气不错,长头发心情不错,我啥也不顾地拨通儿子的电话,听到儿子说话,我不知道怎么开口了,就在那时,我听到儿媳妇连声问儿子,谁?咋不说话?

    我吞吞吐吐地说,儿子,是我。

    儿子听到我的声音后,哽咽了,然后急着问,还好吗?

    我说,不好。

    儿子并没有哭出声来,突然在电话那头喊,周天明,快跟你爷爷说话。

    我脑子突然嗡了下,那声“嗡”之后闪出了无数金花,扑扑腾腾,一直无法安定下来。我无力地扔下手机,我想,周天明是谁?孙子吗?难道我的孙子真的回不去祖上的姓氏了吗?

    长头发扶起我说,算了,你喊破嗓子又有啥用?谁让你叫周永民的?

    我不想搭理长头发,一直流泪,萌萌心疼人,直往我怀里扑,我无意喊出,陈萌萌,你闹个啥呢?

    那时长头发愣怔住了,不知不觉中,我总算把萌萌当成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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