累就累吧。学校的事情照例是按部就班又一成不变,上课,批作业,在调皮的孩子身上多费些口舌,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学校食堂供应的午饭她都没来得及吃,早早就坐上了进城的公交车。车上的人照例还是很多。吴小丽眼睛盯着窗外,那些一闪而过的树木、村舍、池塘,还有池塘里鲜嫩而碧绿的荷叶、茭白、鸡头米,本是她非常熟悉的乡村景象。不知为什么,这些熟悉的景物,让她深感陌生,无从回忆,不知身处何方。
到了城里已经过了十二点。吴小丽在路边的鸭血粉丝店吃了一碗鸭血粉丝,感觉身上有了些力气,这才往陈老师的工作室赶——她怕陈老师正在吃午饭,就没打电话,而是乘上公交车,晃晃悠悠,刚巧在下午一点时到了。
毫无预兆的,在陈老师的工作室里,碰到了郭蓓蓓——不是冤家不聚头啊。郭蓓蓓和陈老师刚刚吃完饭回来,茶还没有沏好,吴小丽就到了。吴小丽看出来,郭蓓蓓也是大吃一惊的。但是,当着老师的面,这对冤家又都把各自的真实情绪藏了起来,和两年前一样,这对师姐师妹又是打招呼,又是说笑——当然只是郭蓓蓓笑了。吴小丽笑不出来,话也少,或根本就没有话。
“不用我介绍了吧?哈哈,你们二位啊,真是好久不见了,这么亲。”陈老师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
老人家是眼神有问题吗?还是故意的?怎么就看出她们的亲啦?
“我还得介绍些新情况啊,这位是吴小丽——别看人没变,小楷立轴刚入选全国书展;这位是来燕榭主人果果真人麦榕——对,她叫麦榕,小吴,你这位师妹已经改名字啦,不叫郭蓓蓓了,叫麦榕了,别号果果真人,听听,听听听听,修炼成仙了吧?书斋也改叫来燕榭了。麦子——我不叫她麦榕,我都叫她麦子,说说来燕榭的典故来!”
“不敢不敢,”郭蓓蓓——不,她叫麦子了。麦子隐藏着脸上的笑容,巧笑着说,“妹妹哪敢在师姐面前卖弄啊。妹妹不过是觉得过去的名字太土太俗,也不吉利,就想换个新鲜,也算是……是对过去的告别吧……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嘛。师姐,你越来越漂亮啦!是不是老师?”
“那是,”陈老师可能真不知道她们之间水火不容的关系吧,真不知道郭蓓蓓和陈大华之间的奸情吧,否则就是和稀泥——老师似乎不是这样的人——他看着吴小丽,说,“小吴是逆生长,十年长八岁,越长越苗条,哈哈哈……你麦子白白胖胖更活成少女啦!”
陈老师真成老妖怪了,这么大岁数了,还在左右逢源,谁都不得罪。不过还是说漏了嘴,现在的时尚女孩,不喜欢别人说她胖的。
“老师,人家都减肥了你还没看出。”麦子果然娇嗔地说,“减了五斤哦,不过后天不能减,老师请客,我要放开肚皮大吃一顿!”
这是麦子(当年的郭蓓蓓)被吴小丽捉奸在家后,二人第一次见面,没想到是在老师的书画工作室里。吴小丽看眼前的麦子,确实比以前略胖了些,也更白嫩、丰润、妖娆了,华贵的黑色短衫,白色的修身长裤,外罩一件亚麻灰休闲长外套,别致而又新潮,略烫的长发随意地绾成一束,搭在半露的美人肩上。更显不拘一格的是赤脚穿一双平跟尖头的浅栗色皮鞋,鞋脸很短,脚丫半隐半露的,倒是比袒胸露乳还有风情。相比下来,吴小丽的穿着就太平常了,果绿色长裙,素面朝天的脸,更土气的是套一双长筒丝袜的脚穿在半高跟的黑色凉鞋里,这身打扮,就算在校园里,也是过于庄重而稍显刻板了。就更不用说随身所带的包包了。吴小丽虽不知道麦子的包包是什么牌子的,只需看看成色,就知道品质了。二人同时出现在书香萦绕的工作室里,在同一个空间同一个维度里,高下立现。用一个最简单的词送给她俩,就是一个洋气,一个乡气。更让吴小丽难以接受的是她那一副做派。一个抢了别人男人的女人,怎么说也该有点内疚或难为情吧,却显得趾高气扬,理直气壮。吴小丽感到热血上涌,真想和她打一架,踢她一脚,抽她一耳光,就是把她撕碎了也不过分。可这是在老师的书画工作室啊,不是她撒野的地方。
吴小丽努力平静自己的情绪,从布袋里取出两幅字,一边展开一边说:“老师,您安排的碑刻我写好啦。”
吴小丽虽然装得轻松,可她的手不听使唤,暴露她内心的情感了——不停地战栗。吴小丽想控制都控制不住。
好在陈老师立即接过去看了。
麦子也起身站到老师身边,欣赏起吴小丽的字来。
“看看,看看看看!”陈老师对站在他身边的麦子说,“你天天光顾赚钱了,看看人家小吴的书法,已经进步到什么程度啦,已经超过老师啦!小吴,你虽然这么长时间没来看我,没向我汇报,但我知道你肯定在练,肯定在进步,肯定能加入中国书协。怎么样?对吧?你现在是我女弟子中第一个加入中书协的,我也骄傲啊。这两幅字都好,我留一幅,另一幅寄给云台山风景区让他们刻碑去。”
吴小丽听出来,老师虽然是在表扬她,话里却有抱怨和批评的意思。是啊,这么长时间不来看老师,也难怪老师说两句了。
吴小丽不愿久留,一来她要去看房,二来也不想继续被麦子的气场比下去。
临走时,陈老师又叮嘱她一句:“周六下午的聚会,一定要来啊。”
可能是看到吴小丽犹豫了吧,麦子说:“丽姐,周六是老师的八十虚度,会很热闹哦。”
“啊?”吴小丽惊讶了,她并不理会麦子,而是问陈老师,“这么大的事啊老师,学生一定要来的!”
“那是!别带东西啊,老师什么都不缺,来凑个热闹就行……其实,才七十九,算是七零后啊。”陈老师满脸带笑地指一下麦子,说,“她们八零后帮我搞的,说是过九不过十啊,呵呵……小吴能来我开心啊,人本来就没多叫,小范围,就两桌……说好不收礼金的……不过小吴你书法好,送一幅小楷老师也不反对的,哈哈……麦子,你送送小吴,空了也多跟她聊聊……这个这个……这个小吴可能有些私人问题,有点小不顺……具体我不知道啊。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小吴,跟师妹多走动走动,什么事聊开了就都顺啦!”
吴小丽对陈老师最后的关照有些哭笑不得,但透露的一个明确信息是,老师虽然有所耳闻她的“小不顺”,却不知道造成“小不顺”的另一个主角也正是他的得意门生,更不知道这个得意门生是个风骚不要脸的臭小三!一个外面光鲜肚里生蛆的恶心虫!
吴小丽找不到更恶心的话来咒骂了。
吴小丽走在大街上,四周是灿烂的阳光,许多人也都是阳光灿烂的。吴小丽脸上也被阳光照亮,心里却一片雾霾,涌动的雾霾,弥漫的雾霾,喘不开气的雾霾。吴小丽抬头看看蓝天。蓝天也特别蓝。她还看到了白云。白云也特别白。她还看到一群飞翔的鸟。多么好的天啊,干净、透彻。吴小丽努力让自己阳光起来,努力让笑容浮到脸上。凭什么姓郭的风光无限?凭什么别人要做受气的小寡妇?我呸!
但是吴小丽一下子想不起来二手房交易市场是在哪条路上了。
吴小丽最后只好拦一辆出租车。
直到这时候,她的思路才被理顺,才觉得一套学区房比什么都重要,女儿的前程比什么都重要,才觉得,晴朗的阳光才是真实的阳光,蓝色的天空才是真实的天空,现实生活才是真实的生活。吴小丽在二手房市场快速走一圈,找一家顺眼的柜台登记了自己的信息。未曾想,女老板善意地告诉她,这两天,那一带的房价突飞猛进,已经升到每平方米一万三千块了。吴小丽吃惊地脱口而出:“为什么?”
对方笑一下,反问道:“你说呢?”
吴小丽知道一万三的概念是什么,这可是海景别墅的价位啊。原来只说六七千的,看来大家都听到风吹草动了。
先登记再说吧。
吴小丽从房地产交易市场出来,直接去苍梧路上的同科花园了。她要回家取那些获奖的证书。另外,也要想想,一万三千块钱每平方米的二手房,还值得吗?她要找陈大华再商量一下,真如大朱老师所说的那样,他们公司开发的楼盘秀逸水乡,也是可以考虑的。这个时候,也只有陈大华能跟她想到一起了——都是为了女儿啊。在分居一年多的时间里,她和陈大华见面很少,有限的几次,也是因为交接女儿。女儿每周六进城学二胡,学完会跟陈大华回同科家里住一晚,周日下午再把女儿送回洋浦。但是春节以后,到现在三四个月了,他们还一次没见过。
想起陈大华,她现在都有些陌生了。当初他在电话里或QQ里不断向她道歉的时候,她觉得他很可恨,很厌恶。他承认自己错了,要改。可改得了吗?猫走千里偷腥,狗走千里吃屎。她也相信他真心认错了,相信他和郭蓓蓓(现在叫麦榕)偷情在萌芽时期就知道错了,就像杀人犯,难道他故意杀人不知道后果吗?知道后果还犯,这就是本性,坏的本性,恶的本性,恶心的本性。这对狗男女又在一个单位,姓郭的又是他上司,还是老牌小三(老板的情人),一旦缠绵到一块,那么容易分开?男女偷欢就像吸毒,惹上了就再也戒不掉了。但,这么长时间了,也该到了了结的时候了——她也实在受不了郭蓓蓓盛气凌人的样子了,受不了她满不在乎的样子了,受不了她自我享乐的样子了,这都是因为陈大华。快刀斩乱麻,离!吴小丽最后给自己下了结论,快刀斩乱麻,离!她听到这句话的回声在自己的心里荡漾,穿墙撞壁,百转千回,回声响了很久很久……
还好,家里的门被她打开了。吴小丽在上电梯的瞬间,还担心门锁被陈大华换了。也难怪她患得患失,几个月没回来了,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啊。
在推开门的一瞬间,一股扑面的怪味直撞而来。
吴小丽向后踉跄一步,差点退回到电梯口。
一点没夸张,吴小丽真以为走错了家,进错了门——这种怪味是陌生的,不是家里特有的,像她童年记忆里的猪食缸散发出的酸臭,不不不,不仅是酸臭,是现代化工原料排放池里特有的气味,说不清,道不明,熏得人睁不开眼,喘不开气。吴小丽坚持站稳后,屏息敛气看一眼屋里的摆设,没错,是她家。那个曾经熟悉、温馨的家,那个每到周末就一心向往的家,基本的摆设原封未动,客厅里有一张大案,那是她用来写字的,案几上铺的毡子还在,还有一瓶一得阁黑水,一个调色盘,一方端砚,一方笔洗,连笔筒摆放都原封没动。墙壁上悬挂的是她老师陈桐兴当年送给他们结婚的喜联:文鸾对舞合欢树,俊鸟双栖连理枝。联虽平常,却透出老师的喜爱和祝福。还有她自己的一幅小楷,也原样挂在书案的上方。只是沙发上,堆放些乱七八糟的衣物,还有地板似乎也好久没拖了,墙边的踢脚线上,更是生了绒绒的白毛。
吴小丽试着往客厅挪几步,重新呼吸。臭味弱了些,依然还是臭。吴小丽放下包和手里的提袋,环顾四周,试图发现臭味来自何方。四周的环境是吴小丽熟悉又陌生的。熟悉是主体布局一点没变,陌生是感觉什么都不是原来的样子了,陈旧是一方面,更主要的,还是感觉。吴小丽谨慎地走到书案前,用手指轻轻拭一下,发现白色的毡布上有一个手指印,那是灰尘留下的,就像一枚印章。吴小丽在这个毡子上写过无数幅作品,也钤过无数个印章,没想到这个手印的名章让她如此的灰心。
吴小丽本想把包放在案几上的,她放弃了。
吴小丽只好背着包,走进了卫生间,又走进了厨房,走进了储藏间。这三个地方最容易发出臭味了。吴小丽想找出臭味的发源地。可惜她失望了。这三个地方依然臭,依然不是臭的发源地。吴小丽最后小心地推开卧室的门。卧室里的臭味和其他空间一样。于是吴小丽知道了,是这个家整体地臭了,并不是哪里死个老鼠,或暗藏一堆垃圾。
吴小丽把包放到了床上。
已经是五月末了,她在洋浦的家里已经换了垫被了,可陈大华还铺着褥子。
吴小丽坐在床沿上,发了会呆。
吴小丽呆坐了一会儿,只是一小会儿,决定给陈大华打电话,告诉他,在家里了。
陈大华被吴小丽的电话吓得语无伦次地说:“你在家……哪个家……同科吗?好好,我立即回……你别走啊小丽……”
吴小丽不想走。吴小丽要见陈大华,商量一下学区房的事。
吴小丽动了想给家里清扫一下的念头。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就消失了。她把所有的窗户都打开了。屋里有了空气的流动,再加上适应了一会儿,感觉屋里的臭味不那么臭了。但依然不是她熟悉的气味。吴小丽心情沉重——对,是沉重,没有恨,没有怨,也没有苦,只是格外的沉重……
她把家弄丢了。
各种各样的证书从书橱里找了出来,堆在案几上。吴小丽一本一本地翻着,记忆的闸门渐渐打开,一些幸福的时光和过往的足迹从证书里走了出来。吴小丽一边回忆,一边选择性地往袋子里装。在拿到第一次入选国展的证书时,她脸上呈现出难得的一笑。但吴小丽的思维似乎混乱了,她在数着陈大华的脚步。她知道陈大华所在的公司大致的位置,就在方塔街一带。方塔街到家也不过二十分钟的路程,可都快四十分钟了,怎么还没来?又过了十几分钟,还是没有影子。一个小时了,吴小丽生气了。
吴小丽给陈大华发一条微信:“躲吧!我回洋浦了!”
吴小丽立即就收到陈大华的微信回复:“不是躲,我在看一户二手房,正要跟你说。”
“二手房?你知道多少钱一平吗?”吴小丽回道。
“不知道……”
“不知道看个屁啊!”吴小丽气不打一处来,回微信的手指都颤抖了,“你看看家里,狗窝还猪圈啊?”
陈大华不回复了。
吴小丽等着他回复,等着他说他们公司开发的秀逸水乡。可陈大华却再也砸不出个屁来了。
吴小丽越想越生气,拎起包走了,心里想,你继续作吧,作吧,过好日子吧!
吴小丽哭着走进了电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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