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支玫瑰-分别出想家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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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望着爸爸妈妈乘坐的汽车驶向落日的余晖里,我终于忍不住了,满眼的泪水夺眶而出。

    操场上站满了人,很多学生年龄比我小,尤其是那些学器乐的,甚至还是小学生。我不想让他们看见我难过的表情,便赶紧跑回了宿舍。

    屋里面正好没人,我一头扎在行李上,扯过被子蒙住了头,在黑暗中,终于哭出声来。这时,我只觉得身边空荡荡的,空得我心里发慌。这毕竟是第一次要长时间离开父母的身边,在此之前,也曾无数次地做着这方面的心理准备,但毕竟那只是纸上谈兵。今天这一切都变成现实的时候,心中这种感觉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我无法清晰地辨别出心中此时此刻的酸甜苦辣,只是觉得想哭,用眼泪来排除我心中的痛苦。

    刚刚过完十六周岁的生日,那情景仿佛就在眼前……

    因为要报考艺术学校,半年来父母轮着班在北京陪我。那天我们特意去了饭店,我欢天喜地地吃着生日蛋糕,听着父母为我唱的生日歌,我郑重其事地向他们宣布,我已经长大成人了,从现在开始不要再把我当孩子看了。如果说我是一只小鸟,现在我的翅膀已经长成,就要向万里蓝天展翅高飞了。爸爸妈妈自然高兴得不得了,当教师的爸爸微笑着对我说:我相信我女儿真的长大了,不过你在父母面前还是孩子,以后不管在学习上还是生活上,有了什么困难,就想想我们。当然,那些困难都要靠你自己去解决。

    妈妈掉了眼泪,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来,还连忙吃了一口蛋糕,想掩饰自己。我知道,和父母分别的日子越来越近了,说真的,当时我还无法想象真正分离的时刻,该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在北京准备考试的这半年,父亲特意向单位请了长假,在这里,足足陪了我两个月。那时,学校的院子里还是厚厚的冰雪,我们这些外地来的学生,等着老师对我们进行考前辅导,有时一等就是大半天时间。我们可以到琴房到教室里去练琴练声,而家长们,全都是站在院子里,那么冷的天,居然没有一个人早早离开。我曾经劝过爸爸,说:我们住的地方离学校这么近,你用不着每一天都去陪我。父亲笑着说:如果不去陪你,我在这里什么也干不下去,心里还挺急的,还不如站到学校的院子里觉得心里踏实。

    在那些日子里,等在外面的这些家长,人人手里都拿着一瓶菊花茶,等着我们出来时让我们喝。每次我喝着那茶水的时候,心里都是滚热的,真正体会到了亲人们对我们的这种无私的爱。

    后来母亲的单位效益不好,干脆也请了长假,到北京来同爸爸换班,那时校园的柳树已经开始泛绿。

    经过这几个月的辅导,我们的进步都很快,家长们比我们还高兴。每一天都是这样,我们在里边上课,他们就在外面等待着议论着,学校的院子里没有可以坐的地方,父母们一站就是一天。有时我问妈妈,你们在那里站着不累吗?她说,听见你们在里面唱歌弹琴,我们一点儿也不觉得累。

    考试的日子里更是紧张得忘记了一切,每天的生活都是由母亲照料,只要是她能替我做的,她全为我做好,还像在家里一样,连早晨刷牙的时候都把牙膏替我挤好。除了默默地做着这些,她什么也不说,因为怕说多了影响我的情绪。这是专业课老师同她说的,说我的心理素质需要加强,尤其是在考试这段时间里,不要给我过多的干扰,以免使我发挥不正常。

    那些日子里,我能从母亲的眼神里读出很多内容,那里面有疼爱有期盼。

    为了我能走进这所学校的大门,这半年家里花了很多钱,我知道这些钱是父母为我攒了几年的。当教师的父亲收入还比较稳定,可母亲的单位效益一直不好,他们在谈论这些话题的时候常常是背着我的,因为怕我知道了这些内情影响我。可我心里早就十分清楚家里的经济状况,可又没有办法,我从小就喜欢唱歌,实在是太喜欢了。只要是唱歌,让我吃多大的苦受多大的累,我都是心甘情愿的。在家里跟着启蒙老师学习的时候,每一天的时间都安排得满满的。有时是在中午,有时是在晚上,我常常是在路上只吃一个面包,喝一瓶矿泉水。这些情况父母当然知道,有一次他们在谈起这件事时,我都听见了,他们说柳芳从小到这么大,不管学什么东西都没有像学唱歌这样专心,如果学文化课也这么上心,将来即使报考北大清华也是差不多的,可这孩子全部的心思都在唱歌上,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咱们的责任只能是给她创造条件,只要是她能考上,咱们就是再苦再累也得往前供。听了这些话我的心里也是酸酸的,我何尝不知道走这条路比正常考学要多花几倍的钱,不说别的,到北京请老师辅导,上一次课就要二百元钱。

    只要是时间能够安排得开,在我考试之前的那些日子里,父母曾多次同老师商量,尽量给我多上几节课,并一再告诉我,只要我肯学,花多少钱他们都舍得。

    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我们一家都高兴得不得了,这时我才真正注意到,爸爸妈妈好像都瘦了不少,可他们脸上依然是兴奋的表情。

    我拿着通知书,望着上面写着的那几组阿拉伯数字,有些为难地对父母说,这学校收费也太高了,咱们家能行吗?

    爸爸接过通知书,望着我刚刚看完的那些数字,依然很兴奋地说,放心吧,孩子,只要你能够学得好,学费不成问题,你老爸老妈有办法。在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我还是隐隐约约地听出了那兴奋的话语中所包含的一丝丝酸楚。

    不知过了多久,同屋的几个人走进来了,我赶紧扯过毛巾擦了脸,站起身来开始整理我的床铺。

    我的上铺是范玲,她是北京人,自然不像我们这些从外地来的,因为她可以说并没有离开家,最起码想回家也非常方便,再说她父母想到学校来,坐着公共汽车就来了。这一点,真让我羡慕。我们俩是在辅导老师那里认识的,她的基础不错,可后来学着学着就犯了学唱歌的人常犯的毛病——听声。老师把她修理得够呛,可她依然没有彻底改掉听声的毛病,于是,再上课时老师就笑着说,“研究声”来了,于是我们大家都喊她“研究声”。

    怎么了?范玲一边说着一边走过来搂住我的肩膀,说:是不是老爸老妈走了心里难过,没事儿,实在想家的时候,哥们儿就领你到我家。你放心,到我家,咱爸咱妈也会拿出铺天盖地的父爱和母爱,你信不信,四眼儿?

    我这个外号也是她给我起的,在学唱歌时,我有时看不清五线谱,便把眼镜戴上,我的这副眼镜不仅质量好,样式也非常新颖,于是她便送给了我这个雅号。

    范玲有时候心很粗,大大咧咧的;可有时心又很细,做人做事都很细致。说出来的话、做出来的事让人心里总是暖暖的。她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你也用不着向她再三再四地道谢,每一次她的脸上都是春风荡漾。后来我们熟了,她悄悄地告诉我,她在原来的学校处了好几个铁哥们儿,男生女生都有,可那是有选择的,用她的话说,“我看不上的,我连正眼瞧都没工夫”。

    我信她说的话。

    和她住在一个屋,又是上下铺,这也是一种缘分吧。尽管如此,眼下我还是不能马上忘掉心头的离愁别绪。

    我强颜欢笑地把范玲推到一边去,说,你赶快忙自己的事吧,我一会儿就好了。

    话是这么说,心里还是别一番滋味,我望着这张属于我的小床,心里在想,从今往后,这就是我自己的空间了。可有什么办法呢,还不是为了学本事吗?如果在家里,我自己的房间就有十五平方米,里面的东西应有尽有,各种各样的玩具、各种明星的彩照、各种我喜欢的卡通图片,还有用彩纸折成的各种动物,让我的房间里多姿多彩。可在这里一切都是另外一种样子,一个小小的房间居然要住进六个人,又都是素不相识的。

    我们房间这六个人分别来自六个省市自治区,说话就能听出来,南腔北调都有。

    除了想念刚刚告别的父母,我还很想我原来的同学,其中有好几个是我从上幼儿园就一直在一起的。从小到大,在一起近十年的岁月,那可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感情,说话办事互相都是透明的、无遮无挡的,不用去想其他任何事情,可在这个房间里,在这个班级里,在今后的日子里,还能有那样的时光吗?

    我知道这是一道暂时没有答案的题,那答案在未来的岁月里,现在我也没有时间和可能去想那么遥远的答案,现在我着急要办的事,还是想家。

    这一夜,我们屋子里除了范玲以外,其他五个人都哭了,不用问,我们哭的都是一个主题。

    这下子可忙坏了范玲,一会儿给这个倒水,一会儿又给那个递毛巾,劝了我们半天,哭的虽然声调低了一些,但还是没有止住。她索性也就不管了,便把门一关,走了出去,临走前还给我们扔下了一句:你们痛痛快快地哭吧,一会儿哭累了哭饿了,我的箱子里有方便面。

    这一夜我不知道别人睡得怎么样,我自己最多也就是迷迷糊糊地睡了两三个小时,到后半夜时,可能是心情稍微平静了一些,两只眼睛望着漆黑的房间开始设想未来的日子。这时,突然隐隐约约地闻到一种臭味,而且味道越来越强烈,我听见范玲在上面翻了一下身,嘴里嘟囔了一句。我便爬起来在黑暗中用手拉了一下范玲,问,你闻没闻到,咱们的屋子里怎么有一股臭味呢?

    我早就闻到了,方才我还用被子蒙着头,可实在太热了,范玲打了一个哈欠说,赶快睡觉吧,明天早晨咱们再查一查,看看这臭味的来源在哪里。

    离开家的第一个夜晚就是这样度过的,虽然现在心里平静了许多,可还是感到就像离开家好久了,一个月,还是一年?平时大家在说着用着那个成语的时候,谁也不可能这么深地体会“度日如年”的感觉,现在这种感觉真是太深了,古人真是很厉害,那么早就能用这么精练的几个字来概括人们的情感。

    其实,同平常的日子一样,这一天也不可能比其他的任何一天多出一分一秒。

    学校好像有意和我们这些想家的人为难似的,整个宿舍楼只安了一部磁卡电话,虽然有的同学也带了手机,可谁好意思用人家的手机呢。

    那部唯一的磁卡电话前排起了长队,我站在队伍里,手里捏着那张磁卡,排在前面的一个一个地说着话,几乎是千篇一律,众口一声,全都是想家想父母。有两个是学器乐的小学生,因为个头小,在拿电话听筒的时候还要踮着脚,一边流眼泪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着。

    终于轮到我了,接通了电话,却不知道说什么好,电话那头是妈妈熟悉的声音,我旁边的同学们等得很着急,便催着我,你快点儿说呀。

    我终于带着哭声喊了出来,妈——

    电话那头的声音也开始有些哽咽,其实刚刚分别才一天,父母昨天晚上坐一夜的火车,现在才刚刚到家,要说的内容几乎没有,只是想听一听对方的声音。

    放下电话往宿舍里走的时候,我又想起了爸爸给我讲的一个故事。其实,严格地说,也不能叫故事。我知道那是爸爸为了教育我,让我能懂得一个最普通的道理,因为这个道理连动物都懂,有时甚至比人类做得还要好。爸爸说狐狸就有这样的方式,小狐狸出生之后,在这一年当中,狐狸妈妈对小狐狸极尽母亲的慈爱,可一年之后,它就让小狐狸必须离开它,因为小狐狸已经能够自己独立地去觅食、去生活了。尽管这样,小狐狸还是不愿意离开妈妈,于是狐狸妈妈便追着小狐狸咬,直到小狐狸彻底离开为止。爸爸在给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还一再地告诉我,你知道老狐狸为什么那样做吗?它不是不爱自己的孩子,这种做法才是更深层次的爱,如果孩子不离开父母,他永远不会获得独立生活的能力,那么将来他的父母死后怎么办,那孩子只有死路一条。

    这种最普通的道理我当然能听得懂,可心里毕竟还是酸酸的。我知道和我一起从天南海北走到这里来的其他人也都是这样,这是摆在我们面前一个共同的课题,要想使自己能够真正学到本事,就先要解决这道难题。

    真正开学的日子,也不像想象的那样隆重,这所长城艺术学校虽然已经开办了几年,可招声乐学生我们还是第一批,以前都是只收学器乐的。

    专业课当然要分开进行,文化课就要合在一个班了,我们十几个学声乐的和十几个学器乐的被编到了一个班。

    在我们的教室里,胡校长给我们讲了一通话,都是学校的左一项右一项的规定,我实在没有心思去听,只是记住了他一个多小时的讲话中最后的那几个“不许”,什么不许随便外出,不许男女同学到对方的宿舍,不许在学校谈恋爱,不许抽烟喝酒,等等。

    我们的班主任姓冯,高高的个儿,人长得倒挺帅气,可一讲话我们还是听出了这是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在判断老师这一点上,我们可以说是无师自通的,只要他张嘴说几句话,我们就知道这个老师是什么水平,说得更确切一点儿,那就是能不能镇住我们。如果镇不住,现在的学生玩老师可是家常便饭,当然真要想镇住我们,也不是容易的事,我们这代人可都是独生子女,哪个老师敢碰我们一手指头?

    刚刚见面之后,我们对这个学校和这个年轻的班主任并没有什么特别好的印象,可心里又想,管他呢,他又不是教专业课的。

    回到宿舍里,大家话题自然多了起来,除了评论这所我们刚刚走进来的学校还有那位我们刚刚见了面的班主任,说着说着又说到了家乡的问题上。当然,这时再讨论家乡的时候,已经不像昨天晚上那样了,几个人都互相说着自己的家乡怎么怎么好,那里的景色如何迷人,那里的小吃如何多样。上海来的黄玉玉,普通话说得很好,让人听着都以为她在北京生活了很多年,她有颗牙长得有点儿歪,在这次开学前,去做了牙齿矫正,说话的时候多多少少还是受一些影响,她正在和青岛来的林小雨互相比着自己的家乡。

    黄玉玉很自豪地说,上海是中国第一大城市,比如说东方明珠、浦东新区,还有外滩公园,吃的玩的真是太好了。

    我们家也不错。林小雨也像不服输似的和她比着,我们家可是东方有名的城市,还有一点你们知道吗,这几年出了好几个歌星,我敢说,这和我们那里的水土肯定有关系。

    我听着有些不服气,便插过来说,要说风光我们哈尔滨才是有特色的,早就被誉为“东方的巴黎”,现在,提起太阳岛无人不知,还有每年冬天的冰雪大世界,更是吸引着成千上万的中国人和外国人。方才小雨说出的歌星,我们那里就更是别的地方比不了,谁都知道中国院的钱教授,还有军艺的黎教授,那可都是有名的歌唱家,就更不用说现在唱流行歌曲红透半边天的那些人了,只要一提起歌名你们就能知道是谁,比如《祝你平安》,比如《潇洒的女兵》……

    可能是因为我举的例子把她们给镇住了,几个人都不作声了。过了一小会儿,黄玉玉望着我说,你们北方人可能是气候的关系,说话唱歌嗓门儿大,声调高,这就像语文老师给我们讲的豪放派婉约派,你们北方人便是那“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我们南方那可就是“杨柳岸,晓风残月”了,所以,要讲真正的美,还是要数我们南方的越剧或者是黄梅戏。

    这时,范玲走了进来,高声地说,我看你们都不要争了,什么南方的北方的,咱们都是中华民族的,别忘了,咱们到这里来,可都是学声乐的,学民族声乐的,什么是民族,那就是中华民族大家庭,懂吗?

    范玲说话时的那派头儿,完全是一个校头儿似的。

    我看这样吧,咱们大家一起唱《想家的时候》,我大声地对屋子里的人说,唱完了这首歌,咱们就把想家的事放一放,明天就要上专业课了,如果咱们再把两只眼睛哭成了桃一样,高老师不把咱们修理得找不着北才怪呢。

    我的话得到了大家一致的响应,尤其是我后边的这句话,那效果真是神极了。高老师在我们的心目中,那可是真正的上帝,不过这种地位是靠他的才华和能力建立起来的,高老师教过的学生在京城里升学率是最高的,如果他认为没有培养价值,他是说什么也不会教的。这年头哪还有老师敢对学生动手瞪眼睛的,可这位高老师就敢,在我们这伙人当中,没有一个没被他打过的,可是打得我们口服心服,每次打都感到心里是那么舒服。我们唱歌犯毛病的时候,如果他和风细雨地跟我们说,一遍又一遍还总是改不过来,可他往你那脑袋上一拍,或者是往你那腿上一踢,不知怎么的,唱歌的灵感马上来了,再一张口,那效果就不一样了。我们为这件事,也讨论过很多回,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可能我们每人身上都有一种不打不行的东西——贱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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