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蚊症-7:30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她懒洋洋地走到饮水机前,喝了一杯纯净水。吐故纳新,今天的早餐就是一杯咖啡一只苹果。今天跟以往是不同的,看上去要清淡一点,从内到外。不要以为一个人肚子里装了乱七八糟的东西别人看不见,积累了糟糠就成了糟糠,积累了金玉就成了金玉。

    煮咖啡的时间,手机响了一声。是一个微信,一朵玫瑰花,老坎儿的。没有一个字。过了近30年的两个人,确实什么都不用说了。细想起来,她和老坎儿过了这么多年,除了生育了一个孩子,就是和他一起当精神贵族,别的什么都没有做啊。刚结婚时老坎儿特别喜欢带着似锦参加一些文学活动,他骑着自行车,似锦坐在前面,他们半搂半倚着横过一条街,才子佳人,简直就是大马路上的半部《诗经》。后来他们出入得少了,他们的激情止于对文学的无人喝彩。文学能推动生产力吗,文学能创造财富吗?简单地说,搞文学能赚钱吗?似锦的同学大部分都在不同的岗位担当重要的角色,可以说恢复高考之后的那批精英是当今中国的栋梁。在中国变革的30年里,张似锦夫妇没有重新分配财富,也没有重新分配婚姻,房子还是过去的房子,家庭还是过去的家庭,依老坎儿的话说,多么有秩序,多么简单,多么优雅,多么高贵,一望无际。只有似锦能听得出来,老坎儿是底虚的。给儿子买了一套房子,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老坎儿说,钱真不值钱。似锦翻了个白眼说,文学比钱值钱。

    如果30年前,跟她结婚的是另一个人,她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呢?也许比现在好,也许不如现在,但她还是经常想,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日子呢?她的孩子一定不是现在的这个孩子,那那个孩子应该是什么样子呢?无论那个孩子有多么好,她还是亲现在这个孩子,她就要现在的儿子。蓝山的女儿缨子她也喜欢,每次见到缨子她都会想,如果缨子是她和蓝山的女儿,她的眼睛应该是什么样的,嘴巴应该是什么样的。似锦闭上眼睛在大脑里虚拟出一个影像,那是一个吸取了似锦和蓝山所有优点的漂亮姑娘,这个姑娘长得有点像演员周韵,呵呵。可是缨子跟她的母亲年轻时如出一辙,她不免失望。蓝山曾开玩笑说,两家做个亲家吧。似锦说,哪敢高攀啊。其实似锦心里一万个不愿意。她心爱的儿子娶的女人和蓝山娶的女人是一个模子里扣出来的,阿弥陀佛。

    几十年如一日,她喝素咖啡,就是不放奶不放糖。要趁热喝,靠近嘴边时深呼吸一下,有一点中药味儿。见底儿了,她盯着杯底儿看片刻,眼里腾起水雾。岁月流转,她经常还会这样。

    咖啡好了,倒进杯子里。她想把餐柜上的什么东西放进冰箱里,听到座机响了。

    谁这么早打电话呢?不会是老坎儿,老坎儿从来都是晚上发个信息:我睡觉了。或者,你睡觉了吗?她往往懒得回。你睡觉了,当然不用回了;我睡觉了,更不用回了。老坎儿发信息的目的,纯粹出于习惯,比如困了打个哈欠,没有实际意义。往座机跟前走,前面是雪白的墙,大面积白色一反光,眼前也出现飞蚊。有点心慌、胸闷。

    拿起电话,一个女人的声音就冲进来。

    你干吗呢?

    似锦没有听出来是谁,迟疑着说,我煮——

    又煮八宝粥呢,给你说多少遍了,别把自己搞成一个时刻在养生的老女人,这是心理暗示,我们有那么老吗?你要现磨咖啡,放上音乐,杰奎琳·杜普雷的《她比烟花寂寞》。杰奎琳的琴弓,一声声锯在心尖上,不流血,只往返于忧伤和悲怆之间。磨咖啡要细,要慢,恰到火候,这样才容易接近事物的本质。把磨好了的咖啡倒进咖啡杯子,今天如果是晴天就用蓝色的杯子,如果阴天就用黄色的杯子,别小看杯子,有时候形式远比内容重要哦。就着早上新鲜的阳光,用小勺轻轻搅动,一定要放植物奶,搅着搅着液体变成绸缎,物质变成意识,所有的优雅就这么款款而来——你看我的皮肤,你看我的身材,瓦子说了,在动物和植物之间的女人最性感——对了,还要练瑜伽,百炼钢化成绕指柔,事物的特性彻底改变后,时光就倒流,这是霍金宇宙理论的核心。不说这些了,太高深的话题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哦,我从网上买了内增高鞋,假如生活亏待了你,我们就要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哎哟,我又肚子疼了,又快来例假了,都50岁了,一天都不差。我天生的雌激素高,前几天去医院了,又是子宫肌瘤,又是乳腺增生,还接触性出血。唉,说来也不好意思,我说没兴趣嘛,可瓦子他非要,唉,没个够——坏。啊好了好了,送快递的来了,88。

    莫名其妙,这是谁呀,打错电话了?细想她的朋友里没有这么意识流的。意识流是老坎儿经常讲到的一种文学形式。似锦笑了,“坏怂”两个字,说的是兰州话。“坏怂”,嗔怪,羞涩,暧昧,心疼,佯骂一个心爱的男人,挺好听。瓦子,那一定是这个女人喜欢的一个男人。真有男人对一个50岁的女人还没够吗?也许是这个女人虚拟出来的故事,或许这个女人也有飞蚊症,眼花缭乱的人容易出现幻觉。女人大多是言不由衷的,她们说最讨厌上班了,其实一退休她们就蔫巴了,主要是新买的衣服没地方穿了。女人说最讨厌来例假了,实际上一进入绝经期,她们好像大限来临了,岁月把她们的青春连根拔起了,放大恐惧,惶惶不可终日。似锦过去单位的一个女人,50多岁了,在手包里经常放着一包卫生巾,像放着零食,仿佛随时都要用,其实她早闭经了。女人为什么要言不由衷呢?这恐怕没有人能说得清,那你说女人为什么长着子宫呢?一个道理。

    似锦自从得了飞蚊症,就开始假设另一种没来得及实现的生活。一个人不能同时踏进两条河流,一个人不能同时过两种生活,但是一个女人在没事儿的时候,想一想被自己放弃了的另一种生活不行吗?想想而已。

    似锦回头去厨房找咖啡,哎,找不着了。退休以后,更年期接踵而来,发热、心悸、健忘,她经常在房子里转来转去,一天里很多时间在找东西。难道喝了吗?喝了杯子应该在啊,怎么连杯子都没有啦?她到处找,每个房子都找,她甚至拉开了抽屉,看到了户口本房产证,还有压在下面的一个塑料皮子的本子,那是她的大学毕业留言册。

    她翻开毕业留言册,随手一翻就翻到了蓝山那一页,上面的留言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似锦属虎。那蓝山入虎穴了吗?没有。那时候似锦最喜欢参加学院每年一度的运动会,她一直保持着学校百米短跑的冠军纪录。起跑枪一响,她就弹跳出去,她知道在终点,蓝山拉着彩色的终点线,他的眼神急切而自豪。接近终点时,她飞起来了,心飞起来了,她挺起胸膛去撞线——她看到蓝山下意识地张开了臂膀。她闭上眼睛,感受一只雏雁落进鸟窠的温暖和踏实。那一年的春天和所有的春天一样乍暖还寒,蓝山在教室里看到,除了似锦,她宿舍里的七个人都在,于是他去宿舍楼,敲开似锦宿舍的门。他很神秘地从夹克衫里掏出一样东西,倒进杯子,开水冲了,用勺子搅动,之后放在似锦的鼻子底下,说,什么味道?似锦感觉到要发生什么事情了,心里紧张,傻不拉叽地说,中药。哈哈哈,他们前仰后合地笑。笑够了,蓝山把所谓的中药一勺一勺喂进似锦的嘴里。眼看着见底儿了,似锦想,喝完了最后一口,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呢?就在这时,有钥匙开门的声音,是平安安回来了。平安安在似锦的上铺,是班里的代培生。入学前就在市税务局工作两年了,据说她很有来头,父母都在市委工作。她长得不好看,因此很矜持。她有男朋友,周末骑着自行车来接她。

    咖啡哪儿去了呢?明明刚煮了一杯咖啡,哪儿去了呢?

    如果那个叫老坎儿的文学刊物编辑没有走到似锦的眼前,她就会以飞翔的姿势落进蓝山的生活。那她的日子不是现在的样子,绝对不是。

    那时的大学生为什么那么崇拜文学呢?文学真的是一个民族的灵魂吗?文学真的担当着一个民族的命运吗?那时候老坎儿是一个文学刊物的诗歌编辑,他修改编发一些与庙堂抗衡的江湖诗歌,甚至把人或动物的器官嵌进诗句。有什么不可以呢?文学就是人学,人难道没有器官吗?那是一场在学校食堂举行的文学联谊会,老坎儿朗诵“高贵是高贵者的通行证,卑鄙是卑鄙者的墓志铭”。似锦是理科生不知道北岛,以为是老坎儿写的。总之最后的结果是,当时财经学院的校园美女张似锦和笔名老坎儿的诗歌编辑,把两下里的优质资源整合成郎才女貌的人生至高境界,登峰造极。似锦忘记了她的同学蓝山,忘记了中药似的咖啡。在学校的一段林荫路上,蓝山冲着张似锦走过来了,似锦木头似的站着,等待着被指责。蓝山走到她跟前,没心没肺地说,永昌路的酿皮子好吃,你知道不知道?张似锦不知所措,憋出一眶子眼泪。

    毕业前,蓝山给了她一个很有面子的成语作为留言,也给自己找了台阶,没入虎穴,得不到虎子纯属正常。一俟毕业,似锦和老坎儿这两个没出息的东西就入了洞房。房子是现成的,随即有了孩子,他们快速卷进日子里心无旁顾。孩子上小学后,同学们聚了一次会,才知道,30岁的蓝山还没有成家。班里没有成家的,还有似锦一个宿舍的女同学平安安。他俩的工作单位都在市税务局,两个人随时会提局长,就是哪一个是正的哪一个是副手的问题。于是同学们挤眉弄眼地说,如果平安安不比蓝山大几岁的话,凑合一起过算了,同窗四年总比外人强。一个局长一个副局长,岳父还是副市长,半个兰州是他家的了。又过了3年,传来了蓝山提市税务局局长的消息,同时他也做了父亲,孩子的母亲是平安安。这下平安安修成正果了。听说,蓝山特别孝顺岳父母,陪老人去医院看病,都是他背着上楼。能对岳父母这么好,对老婆那就不用说了,好成什么样,有很大的想象空间。真是慢工出细活啊。

    咖啡到底放哪儿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