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爷背棺那年刚刚十八岁。
那年,闵楼村的地主老汪死了。出殡时,催棺炮响了六声。黑铁塔样的王麻子背了几背,不起。王麻子的汗哗地流了。王麻子重新又紧了紧腰带,直了直腰。又背,棺纹丝不动,王麻子却一腚坐在了地上。催棺炮催魂一样地叫着,很响。丧事的大总急得却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
那时石头爷在一边忙事,塔样的身子晃来晃去,扎着人们的眼。大总一把扣住石头爷,紧紧的,像是要淹死的人抓着了一根救命草。大总用手指着棺材问:“爷们,背过吗?”
石头爷木木地摇头。摇得很怕。
大总问:“爷们,听说咱家庙门前的石狮子你能抱着走?”
石头爷“嘿嘿”一笑:“两年前我就能抱着走二十步。”
大总听了激动地手拍大腿:“你一定背得动,真的,背得动!”由于大总的底气不足,所以,这话说出的声音颤颤的。
石头爷用眼看了看蹲在屋里的棺材,棺材像老虎一样望着石头爷。石头爷心里也有些胆怯。可大总的眼神太让人可怜了。石头爷只好说:“那,那,那我就试试吧!”
催棺炮又重新响了六声。响得很躁。石头爷剥葱一样脱掉了粗布汗褂,扎了三扎布腰带,然后学着王麻子的模样,在棺材前骑马蹲裆式蹲好。大总颠颠地过来,用哆嗦的手在石头爷的两肩和项上各放上一刀草纸。由于手抖,项上的那刀草纸放了三次才放好。
大总这次亲自来喊号子。大总见前后都到位了,就喊:“预备——一、二、三、起!”石头爷和棺后的几个人一较劲,棺材冉冉地起来了,像初升的太阳。此时的石头爷烧鸡一样勾着头,两手托牢棺底,狠狠地咬住牙,那背上的棺材仿佛是座山,他咬住一口气,出正房进天庭跨二门人头院绕门墙上台阶过大门下台阶然后是一溜小跑。石头爷就觉得头发紧,像戴了顶孙猴子的紧箍咒。牙咬出的鲜血小溪般地从嘴角蜿蜒流下。每走一步,身上流下的汗当即把脚印喂饱了,白花花的路上于是就歪七扭八地书写出了一段文字,那段文字很沉重,使所有在场的人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伴着大总“落棺”的叫声,棺材稳稳当当落在棺架上。再看这时的石头爷,脸紫得像霜打的茄子。另外几个架棺尾的汉子累得像三伏天太阳底下的狗,伏在棺材边“呼哧呼哧”直嫌鼻孔细了。
石头爷背棺头的消息像生了翅膀的鸟。周围十里八乡的有钱人老了人都来借。背棺是个下艺差事,是二小子干的活,一般是完活后赏升麦子或高梁,也许是这升粮食的收入,媳妇也不难找。那时找对象不像现在有这么多的讲究,只要有口饭吃,就中!
石头爷正儿八经行了二十多年的时运。背运的那年他刚好三十八岁。
事儿是春季的一天,邻村槐树庄的地主老苟死了。老苟的儿小苟在国民党队伍里当团长。小苟为示他的孝心,花巨款请名木匠做了个六六天头的楠木棺材。那时正是青黄不接,石头爷饿得直打晃,一升麦子的诱惑使石头爷在第二天的天没亮就来到了老苟家。当他看到屋里那蟒蛇一样蜷蹲着的棺材,心里直打憷。他就自己壮自己的胆:二十年前我就能背动老汪,现在正当年,没事的。一定没事的。
到了下午,棺才起架。催棺炮响了六声。石头爷脱掉了身上的烂褂,光着脊梁站在了早春的阳光下。残留冬意的风儿不紧不慢地吹过来,刮得石头爷激灵灵地打了个战,那个战打得他好慌,好怕。
催棺炮又响了六声,急急的,催魂一样地叫着。大总悠长的声音像棺前的招魂幡在飘。“起棺——”石头爷和棺后的几个汉子各自翅腚,像正在倒茶的壶。石头爷暗运一口气,行便全身。而此时,门外的太阳像朵白牡丹,开得正艳。
“一、二、三,起棺!”声音刚落,石头爷猛地起身,棺头起了,张着,像个要吃人的口。棺尾没起,像要伺机伏击人的蛇。石头爷知道棺尾的人没有准备好,就忙放下,他想再换口气。可就在这时,棺尾起了,棺头一“口”把石头爷吃到了嘴里。只听“咔嚓”一声,接着就听石头爷“啊”地叫了一声,很恐怖。可石头爷挣扎着,硬把棺头背上了身。
汗珠子花生米似的冒在了石头爷的额上,像雨后的笋,砸在白花花的路上,一地潮湿。石头爷嘴角咬出的血和肩上流出的血像几条红色的小蛇在爬。石头爷每走一步,血马上灌饱了的脚印,就像他用脚在路上戳的印章,鲜鲜艳艳。出堂屋——进天井——上台阶——跨门槛—一棺材终于放在大门外的棺架上。而此时,石头爷就像耗干油的灯捻,瘫成了一堆水,淌在了棺头前。他的脊骨断了,项部的那刀草纸已压进了他的肉里,血淋淋的。
几个架棺尾的汉子都围了上来,木木的都傻成了木头。其中的一个汉子的嘴像发疟疾,说:“想——想——想——开个——玩玩——玩笑——试试有——有多大的力——力气没——没想到——”
过了一年,石头爷的伤好了,可背却驼了。驼就驼吧,背棺头这个活儿却没有丢。谁家老了个人,他自动去背。他说,人是阳间混世鱼,是个苦虫,都是来世上被宰杀的。在世上受了一辈子的罪,老了在露天里抛着,寒心!可石头爷有个条件,他只给穷人背。
六十四岁那年,来福爷老了。他儿为孝敬他杀了三株刚栽三年的梧桐树,打了个方子。方子很小。是穷人用的那种。石头爷背了几背,不起。石头爷就知道为什么了。石头爷就叹息:“唉,老了。”
石头爷就担心,成天成夜地担心。他说:“往后,人老了,背棺头可是个问题了。”
石头爷逢人就说。先找和他一般大的人说。被听的人就跟着说:“那真是个问题了。真是个大问题了。”后找比他小的。再后来遇见小孩也说。小孩不懂就“嘻嘻”地笑。笑得石头爷摇头叹息。摇得头很苦,叹得心很寒。
又过了几年,石头爷正好七十三。七十三是个坎。老俗语: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这个坎,石头爷没有跨过去。
老的时候,石头爷对跪在床前的儿子说:他走了,可得找个有力气的把他背到祖坟上去。儿子是个孝敬孩子,完全应了石头爷的话。并向他保证:他老后一定让他直着身子走。石头爷很高兴,老的时候没受一点罪,腿一伸,眼一闭,头一歪,仙游去了。
上年岁的人说,罗锅老了,背也就不驼了。原因是,人一断气,筋就放开了。可石头爷老了背仍驼着。
儿子就哭。哭他爹的命苦,一辈子受的罪多,老了还在受罪。便跪着哀求站在一旁的族长:“爷,我爹是直着身子来的,还是让我爹直着身子走吧!”
族长被他的孝心感动。再说入殓盖蒙脸纸,两条后腿在后面支着像高射炮,不雅观。
族长双手扶起孝子说:“孩子,你放心,我一定让你爹挺着胸脯上天堂!”
是夜,族长带着族里几条精壮汉子来了。石头爷的儿子忙得像没有年三十,又是让茶又是让烟。族长先燃起了一炷高香,又烧了三刀纸钱。然后带着几条汉子跪下。膝盖着地轰轰作响。族长双手合十说:“大侄子在天之灵敬请谅解,出此下策实出无奈,是为你在冥间挺起身子做事,堂堂正正地做鬼。”说完“梆梆梆”磕了三个响头。
几个汉子爬起便行动起来。族长把蒙脸纸拿掉,用准备好的白布像包扎伤员似的把石头爷的头缠成茧。接着把石头爷的身子反了个个儿。石头爷脸朝下趴着。头和脚像圆规一样支着。只需谁抓住驼处,用力一转就能画出一个标准的圆。可石头爷画不出了。驼处高高耸着,山一样地气势磅礴。族长把杠子放到驼峰上,几条汉子各奔杠子两端,听族长的口令。先轻轻地用力,然后狠狠地压,就听脊骨“嘎嘎嘣嘣”地响,就像小孩在嚼炒豆。族长大喝一声:嘿!几条汉子积极响应,各使出吃奶之力,驼峰“咔嚓”一声,像摔断的黄瓜。再看峰处,一马平川。
族长还有些不放心,复爬上石头爷的背。用脚在脊背上来回地跺踩,恐怕峰处还会像火山再次爆发。
石头爷的儿子眼里汪着泪,忙吩咐孩子的娘把早已准备好的饭菜端上了桌。接着他“扑通”给族长和几条汉子跪下了,说:“各位兄弟爷们遂了俺的心愿,是俺的大恩人!请受我一拜!”说着“梆梆梆”磕了三个响头。
然后他又给石头爷烧了三刀纸钱,送了三炷粗香,跪下悠悠地说:“爹,你是直着身子来的,我还是让你直着身子去,爹,你好好地走吧!”
“爹呀,你西南大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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