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印和戏鼓-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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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方家小剧团彻底烧垮后,小臣在事业上果然平步青云,他在那个县城的小教委做了几年股长后竟然被一个副县长看中,挑过去做了跟班儿秘书,级别已经相当于教育局的副局长。小臣到县政府上班后不久给我打了电话,很兴奋地把这件事告诉了我。他很高兴,声音竟有些颤。我说恭喜你了,你小子在县里已经有地位了,不过你可别腐败啊。他在电话那边笑了笑说不会的,你别胡说八道。

    电话里小臣跟我提了小时候的事,问我还记不记得我们俩放学后常常一起回家。我说当然记得了,那样的事怎么能忘呢。小臣很高兴,说你还记着,太好了。接着小臣提到了官印山,强调说他们方家本来早就应该出当官儿的,可是唱了好多年戏,把好运都唱成了虚幻。我不以为然,但还是安慰他说现在不是应到你身上了吗?你小子好好干,将来说不定能当上县长呢。小臣连着说了好几个谢,很得意地笑了。

    辽西大山深处的方家村,在那场除夕之夜的大火后,再也没有人提过办剧团的事。很多跟剧团有关的东西当时没藏在小臣家的仓房里,在那场大火中成了幸存者,但好景不长,后来小臣的父亲把它们收到一起,也都烧掉了,于是方家小剧团便毁灭得再也找不到一点痕迹。方家从初办剧团到那场大火,差不多有上百年的历史,但那场大火之后只几年,大部分人便把它忘了,人们开始重视让后代好好读书,书实在读不好了,便去远方的城市打工。当然说全体方家人都把唱戏的事忘了有些过分,年轻人自然不会在意,但那些在戏台上唱过,已经变得老态龙钟的人,心中肯定还想着在热闹无比的鼓乐声中放开喉咙高唱大HU的情景,还想着在戏台上扮演达官显贵的美好感觉。

    一些年后刘桂芳和丈夫都退了休,几个女儿也都出了嫁,刘桂芳便带着丈夫进县城住到了小臣家。小臣虽然不高兴,却也不好说什么。好在刘桂芳对小臣很好,确实把他当成了亲儿子,根本不让他干家务,有好吃的先让他吃,而且他的话还非常有分量,小臣的日子过得还是较为顺心的。

    然而好景不常,事情却发生了根本性变化。那年家乡那个县的领导班子集体贪污腐败漏了底儿,一大堆官员有的被法办有的被免职整个县城被惊得人心惶惶。小臣虽然没贪什么不用负法律责任,但他给当秘书的那个副县长是主犯之一,小臣自然受了牵连。掌握涉案人员生杀大权的人对小臣的处理是免去公职,把他像赶丧家狗一样赶出了县政府大院。小臣经过送礼求人又回到了中师刚毕业时分到的那所学校,成了一名普通教师。

    在一个细雨霏霏的日子里,我出差回到家乡县城,见到了小臣。我们在一家小饭店吃饭,坐对面座。小臣喝了好多酒,脸色惨白中带着青,在微黄的白炽灯光中显得阴森森的,似乎已经没了人间气象。

    小臣说他非常想回老家看看,非常想和我一起在那条山路上走走,因为那是他一生中最最快乐的事。小臣还说他想跟李玉花离婚,因为他特别讨厌刘桂芳,一看到刘桂芳那张脸就恶心得想吐,而李玉花的脸和刘桂芳的丝毫不差。小臣说他连亲生女儿都喜欢不起来,因为她也长了一张跟她姥姥一样的大脸。我说方永臣,你别把事情往坏了想,其实刘老师和李玉花一直都对你挺好。小臣说是挺好,可是那种好,没有任何意义。

    不久,小臣果然跟李玉花提出了离婚。事实上小臣出事后,刘桂芳和李玉花对他一直小心翼翼,生怕触到他的痛处伤到他的心,使他做出出格的事。当小臣把想法说出来,刘桂芳和李玉花都特别吃惊。刘桂芳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但很快镇静下来,说永臣,我知道你这些日子心情一直不好,其实你根本用不着把那件事老挂在心上,那么多人都进去了,你只是没了官位,有啥了不起?你以后老老实实当你的老师,日子也能不错。你跟玉花好好过吧,以后我和你爸不住你们家了。

    小臣说你用不着拐弯抹角劝我,我已经想好了,离婚。这时刘桂芳仍然是理智的,仍然想让事情有一个好结果,而且她也确实舍不得失去小臣这个好女婿,于是压了怒气,说永臣,听妈的话,别想太多,离婚不是简单事,你静静心,再好好想想。小臣把脖子一挺,说没什么好想的,我说离婚,就离婚。

    刘桂芳再也控制不住,火冒十二丈,瞄准小臣的脸挥起了又肥又大的巴掌。小臣躲到一边后刘桂芳又往上扑,小臣在无处可躲的情况下推了刘桂芳一下,刘桂芳站立不稳,一下子坐在了地上,巨大的屁股与地面接触的一刹那,发出了很沉闷的响声。刘桂芳一时站不起来,坐在地上指着小臣的鼻子说小王八蛋敢打我,良心让狼叨去了?这么多年了,我和女儿像伺候大爷一样伺候你,一点儿好也没得到,现在你们孩子都这么大了,你竟然想离婚,离了婚,你让我女儿后半辈子怎么过?小臣心中已经憋了十好几年的怒气突然间喷涌而出,铁青着脸大声说她爱咋过咋过,跟我没关系。刘桂芳说你竟然说出这种话,真是连畜牲都不如。我知道你心情不好,那也不至于离婚啊。再说了,当老师不也挺好吗?小臣说啥叫挺好?我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走到街上连头都不敢抬,有啥好?这样的日子我一天也过不下去了,你们要是不同意,我明天就去法院起诉。

    刘桂芳和李玉花相互看了看,心意相通,都觉得事态虽然已经特别严重,但却必须努力寻求好结果。片刻后,李玉花说小臣,我知道我确实配不上你,可是不管怎么说,我们毕竟一起过了这么多年,孩子也这么大了,还是别离了,以后我和妈会对你更好的。

    小臣眼里已经喷出火来,大声说别他妈放屁了,对我更好,怎么对我更好?我他妈的一辈子都毁在你们手里了。那年我还在读初中,你妈硬把你塞给了我,让我考中师,我要是考高中上大学,现在能过这样的日子?那年我本来想把婚退了,可是你跟你妈却使出卑鄙手段,硬是让我们结了婚。我恨你们,我一直都恨你们,我恨不得把你们这两个母老虎杀死。

    刘桂芳见小臣把话说得如此难听如此绝情,知道自己这么多年的努力已经实实在在地成了泡影,伤心愤怒绝望之余很快有了一个想法,那就是绝对不能让小臣把便宜占得太多,不能让小臣以后有好日子过,既然自己和女儿在小臣看来都是该死的母老虎,那她就必须维护作为母老虎的尊严。她大叫一声扑向小臣,双手伸出,闪电般地抓向小臣的脸,动作比梅超风的九阴白骨爪还要毒辣利落。小臣毕竟没有高深的武功,没躲开,脸上立刻被抓破了好几处。小臣盛怒之下失去了理智,抬起脚,使出全身力气朝刘桂芳猛地蹬出,刘桂芳先是撞了一张桌子,然后倒在了地上。小臣仍然不罢休,扑到刘桂芳身上,左手掐住她的脖子,右手成拳,把那张巨大的胖脸当成了练拳击的沙袋,直打得鲜血乱飞。李玉花连忙上前拉小臣,却被小臣拽倒,脸和刘桂芳的脸叭叽一声撞在了一起。小臣慢慢起身,见刘桂芳和李玉花已经丑恶如鬼,厌恶更增,在已经处于晕厥状态的两人身上重重地踢了好几脚。

    小臣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用对讲机向我描述这场惊心动魄的战斗的。小臣脸色乌黑。头发胡子都很长很乱,上面沾着很多灰土,整个脑袋像是刚从土里扒出来的烂土豆。小臣身后有两个警察,威风凛凛地站得笔直。

    小臣讲完那个过程后看了看我,嘴角上隐隐有了些笑意,说我被判了有期徒刑两年,时间倒是不长,可出去后肯定找不到工作了,但我不后悔。我说你怎么不后悔呢?你应该大悔特悔啊,你虽然不爱李玉花,但如果不闹这一出,那毕竟是个家啊。小臣说不,那不是家,那是地狱,好多年了,我一直都觉得我不是跟人生活在一起,而是跟猪生活在一起,就说那种事吧,每次我都会觉得自己是在弄一头母猪,这让我特别绝望,觉得自己也是一头猪了。现在在监狱里日子虽然不好过,但比跟李玉花在一起也强多了。以前为了当官儿,为了在领导面前树立形象,一直强忍着,后来出事了,又回去当教师了,不但没有升官的可能了,而且对很多人都得低声下气的,就不想再忍了。我说那也不应该,现在最吃亏的还是你。小臣说怎么能这样说呢?最吃亏的应该是刘桂芳啊,她在桌子角上撞断了脊梁骨,又被我打了个半死,现在瘫在床上连大小便都得李玉花照顾,再也威风不起来了。更重要的是,我本来是她费尽心机选择的好女婿,她还指望依靠我呢,而我却这样对她,她能不难过?她本来以为我能给她和她的女儿带来幸福,结果我带给她们的却是灾难,她能不觉得自己是个失败者吗?我觉得她现在肯定特别后悔,心情肯定特别郁闷,肯定是生不如死。

    小臣说到这时笑了,笑得很得意,但因为大部分笑容被胡子和头发盖住了,使我没办法看清楚。不过我还是能感觉出小臣并没因为自己进了监狱而特别痛苦。这样一来我便没什么话跟他说了,而他也似乎把要说的都说完了。

    稍作沉默后,小臣忽然紧紧盯住我的眼睛,声音也提高了一些,说你肯定不知道,当年我们天天一起在那条山路上走时,我就有了一个愿望,那就是长大后永远跟你在一起。初中时我们虽然一起走的时候少了,但那个愿望却越来越强烈,只是后来,却是李玉花硬贴在了我身上。你说,假如当年我不跟李玉花那么早就订婚,我们一起考高中考大学,我们会不会永远在一起?

    我有些吃惊,同时又有一股剧痛涌上心头,眼里立刻转出了泪。事实上很多年间我曾经无数次想过我和小臣的事,而且,在我的内心深处,小臣一直占据着一个让我隐隐作痛的位置。假如他和我一起考了高中考了大学,我们当然有可能会一辈子在一起,因为我们毕竟有青梅竹马的情意,有其他人无法相比的相互了解,还有同一片土地注定给我们的千丝万缕的联系……可是,如果那样,我们真的就能幸福吗?我觉得未必。事实上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我们即使一起考了高中一起上了大学,也不会走到一起,因为我们彼此之间了解得太深太清楚了,而且小时候一起走山路那点情意,和真正的爱情根本就风马牛不相及。还有,那就是,世事多变,人心无常,很多约定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很多看似合理的可能,有时却只是虚幻,我们有避过这一切的强大力量吗?当然,如果我和小臣在一起了,小臣也许不会变得像现在这样偏执,可是,命运安排给他的路,就一定阳光灿烂平坦笔直吗?

    我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把泪憋住,呆呆地看着小臣,说方永臣,别说假如,假如没有任何意义,假如是麻醉剂,只会腐蚀你的灵魂,消磨你的意志,假如是混账王八蛋。过去的一切已经成为定数,未来的一切我们谁都无法预知,让假如见鬼去吧。我们都是凡夫俗子,我们都不可能像超人那样使地球倒转使时间倒流,我们所能把握的只有现在。小臣轻轻地点了两下头,说是,我知道,假如确实没意思。可是现在,我不能没有假如,因为我的现实一塌糊涂,没有假如,我就没办法活下去了。我还要说一个假如,那就是,假如我们一辈子在一起,肯定能特别快乐幸福。

    沉默了片刻,我说那你就假如吧,不过你这么年轻,两年后出去了,还有几十年的日子呢,那时候你就不能再假如了,你有什么打算?小臣说我觉得很对不起父亲,两次烧了他心爱的东西。可我现在想明白了,我家祖坟旁边那座山根本不像官印,而像一面唱戏用的鼓,我们方家人根本不配当官儿,而是特别适合唱戏。我已经想好了,出去后我回老家,把我们方家小剧团办起来。我会想尽办法提高剧团的档次,办一个真正有艺术品位的,真正受人欢迎的专业剧团。小臣顿了片刻,似是自言自语地接着说我爸这些年不唱戏了,我又出了事,打击一个接一个,身体已经垮了,就怕,就怕看不到那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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