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孤记-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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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个叫志生的朋友,活着时常常蹬几十里自行车,从远村来到我家,聊些常人觉得没用的闲话,有时候缠磨一天时间,仅仅因为谈论一个拗口的句子。“活着,是欲望的不断释放与一再孕育。”你可以想象,两个衣裳褴褛的乡下人咬文嚼字的滑稽样儿。我们在别人看来是不可理喻的。我只有他一个朋友。他也是这样。因此,前年六婆出殡的时候,我替死去的朋友披麻戴孝,埋六婆时我号啕大哭。这件事让很多人产生误会,藏孤村再次出现白衣人后,便有人恐慌地来找我。我哭笑不得,向他解释禽流感是怎么回事,可是看得出,他希望我像六婆一样,讲出另一番不科学的说法来。

    尽管宋大个儿接受了别人的帮助,也帮助了别人,但他依然没有摆脱被孤立的命运,很快就有人指责这个不祥之人不该回来。“几年前,公鸡便给他做了记号。”有人愤愤地翻起旧账。

    也有人觉得这种话无聊透顶,但灾难落到头上的人家,总是想找到一个可以承担责任的对象。特别是被送到医院,没有好起来,反而越拖越糟的病人家属,他们心急火燎地寻求各种办法。而事实上,这种新疫情在很多地方出现。白衣人在村里忙碌时,看到许多人尝试千奇百怪的土方,熏艾草、吃白灰、针刺放血,甚至以毒攻毒,生吞蛇胆。白衣人并没有制止这类作法。藏孤遗民觉得,禽流感远在白衣人能力之外。

    死亡终于降临了,被死神选中的是三婶儿的女儿。上初中的三丫蒙着白布,被哥哥开着农用车从乡卫生院拉回来。她是个性格爽朗的孩子,继承了母亲的优点,伶牙俐齿,一副好嗓儿。上礼拜去卫生院时,坐在农用车上,还给一脸愁云的哥哥唱了几首歌。再回到村子的时候,是个黄昏,三婶儿已不能自持,众人帮忙,将直挺挺的女孩儿抬下车。宋大个儿去搬堂妹的腿时,被人一把推开了。

    “离我们远点!”那人说。

    “瘟神!”三婶儿的儿子冷冷地说。

    像在城市蔓延的非典一样,疫情引起了足够的恐慌,也引起了足够的重视,村里按照红头文件的指示,让学校放了假,正在建设的企业停了工,封锁了进出村庄的路口,没有得到特别允许,不让一个外人进来,不放一个村里人出去。即便这样,还是不断有人病倒,特别是老人和孩子。救护车隔几天呼啸而来,呼啸而去,留给村庄无奈和凄凉。如果不是有人戴着红袖章,日夜把守着村口,肯定会有人背井离乡。大家明显感觉到,白衣人定期进入藏孤村,喷洒消毒剂时,变得格外小心谨慎,好像进入了雷区,对村里人充满警惕,看到我们的时候,总是想远远躲开,好像藏孤遗民是一群恐怖分子。

    其实不单是外人,连我们都对自己产生了怀疑,看着平日司空见惯的山村景致,一株树、一块石头、一堵老墙,感觉跟往日不同了。人们互相照面时,都有几分尴尬和别扭。对河对岸的人和半截房屋,更是避而远之,宋大个儿每每过河这边来时,大家都紧张得要命。既然不能像上回那样把他赶走,大家就得把孩子藏起来,生怕被他看一眼。

    “他妈的,真想宰了他!”经常有人说类似的话。

    终于有人受不了了,带着妻儿,到后山上搭起了窝棚,过起离群索居的日子。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得到了祖先的启发?好在天气暖和,这种做法有可取之处。

    不用上课,整天疯玩,孩子们是这些天唯一快乐的人群。看着女儿对一切满不在乎的模样,我担心死了。女儿休学在家,加重了我们的负担,每天要给她量三回体温,强迫她喝定量的水,禁止她靠近河边。我老婆则用她老家的办法,每晚将女儿脱下的衣服,用煤块压在锅台边,这样的衣服百毒不侵,据说是暗合五行的作法。女儿对此不屑一顾,用她小学二年级的知识批驳我们。“y-u-yu,m-ei-mei,”她拖长声调这样念道。

    陆续又有几户人家搬到了山上。他们相互避开,就着山势,尽量把窝棚搭在隐蔽处,好像在跟谁捉迷藏。老实讲,我理解这种心理,但这次我不准备那么做。而事实上,搬到山上,也并不能切断跟村庄的联系,每天得回村挑水,孩子们会偷偷溜回村子玩。有时候在山道上,会出现女主人匆促的身影,一会儿便可以见她抱着盐罐或别的什么,再次匆促地上山。

    “纯粹是自找苦吃。”我跟老婆说。

    我老婆对别人的事儿不作评价,她针对我说:“上回,咱也一样。”

    “这一回我得坚持住。”我说,“这一次我要赢。”

    女儿很向往窝棚下的生活,在她看来,搭棚子本身就很有意思。那些孩子下山来玩时,她总是投去羡慕的目光。我一次次拒绝了她的乞求。女儿不理解地看着我。她一定觉得,这件事我认真得过分了。

    她为此绞尽脑汁,有一天很生气地质问我,“你想好送给我的游戏了吗?”

    “还没有,我保证到时候会有。”我被她弄得有点烦。

    “把这个送我好了。”女儿说。

    “什么?”

    “上山搭窝棚啊,”女儿晃着马尾辫儿,“多好玩啊。我就要这个,把这个送我!”

    “那不是游戏,”我认真地说,“那是很严肃的事情。”

    “严肃个屁!”女儿噘着嘴小声嘟哝。

    女儿再次遭拒后对我爱理不理,可我内心是高兴的,她把那当成游戏,说明上次藏匿山窝的事情,没有在她心里留下黑色印记。这是应该庆幸的。

    瘟疫横行的一个月里,村里的鸡几乎绝迹,它们被归拢在一起,不管有病没病的,掩埋到一个大坑里。人们知道,错不在它们,它们是无辜者。可它们的主人,默许了这件惨不忍睹的事发生。这件事连累了村里其它牲畜,很多人家为避免白白失去它们,而忙于趁白衣人动手之前宰杀它们。

    女儿不理解那杀戮的场面,颤着声问我为什么?我不想让她明白生存的残酷道理,总是回答得含糊其辞。

    我女儿在10岁生日前夜,哭哭啼啼的。她的小羊病了,好像被野棘果划伤了胃,一直在吐血。她担心它的命运,哭着,很晚了不去睡觉。

    “爸爸,它不会死吧?”她哀求我说。

    “当然不会,它只是吃错东西了,睡一觉就会好的。”我撒谎。我13岁便开始放羊,经验告诉我它凶多吉少。

    “它为啥吐血,吐了那么多血?”

    “那不是它的血。它吃错东西了,那东西在流血。”

    “爸爸,你不会像他们一样,杀掉小羊吧?”

    “怎么会呢?快去睡吧,睡一觉就好了。”

    女儿睡着后一会儿,小羊就死了。我看了一下表,已过零点。趁女儿睡着,我把它埋在它最爱吃的苜蓿地里。我想着怎样跟女儿解释。生与死是正常的事,她迟早会明白。可是,如果明白的过程充斥了血腥味,是我不愿意看到的。如果很不幸,女儿再出现类似上回那样可怕的问题,我恐怕就没有耐心活下去了。我还没有想好合适的话,天便亮了。

    女儿醒来后,一骨碌爬起来,咩咩叫着,四处寻找小羊。

    我告诉她,不用找了。女儿不解地看着我。

    “今天是你生日,”我笑着说,“还记得爸爸跟你讲过的游戏吗?”

    “它死了,是吗?”

    “那是游戏的一部分。”我用轻松的语调编着瞎话,无非想让她糊里糊涂地快乐下去,“今天你10岁了,有件事应该明白了,现在爸爸告诉你。”

    女儿被我唬住了,忘记了为小羊哭泣。

    “这是件非常大非常重要的事情,世界上只有少数人知道,你能答应爸爸保守秘密吗?”

    她紧张地点点头。

    我继续骗她,“每个人一出生,世界就为他启动一个游戏,里边有很多人、动物、东西,他们不断加入进来,成为游戏的一份子,扮演好的、坏的,病的、健康的,各种角色。当然,也得有退出的,比如小羊。还有那些死去的鸡、牲畜、人……”

    “为啥要退出?”她问。

    “不为啥,”我说,“这是游戏规矩。”

    她沉默着,可能被弄糊涂了。

    “就是这样,我活在你的游戏里,你活在我的游戏里,我们活在一个大游戏里。”我继续说,“到了应当的时候,谁也得退出,爸爸、妈妈,还有你,每个人都这样。游戏就是这么定的。所以,世界上没有生死这回事,只有加入和退出。”

    我盯着女儿,察颜观色,希望她在糊涂中安心,又担心加重她的恐惧心理。

    “那……游戏规矩是谁定的?”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好了,就这么回事,现在我们吃油糕好吗?妈妈等着我们呢。”我说。

    “那……我们以前,藏在山洞里,也是游戏吗?”

    “是的。现在也是。现在还有人玩那个游戏。好了,我们吃油糕吧。”

    “那……可以改变游戏吗?比如我们忽然不吃油糕,改吃饺子。”她深入着我的圈套,有点出乎意料。

    “让我想想,”我擦着汗,我老婆在一边笑着,幸灾乐祸的样子。我继续胡扯,“这个……嗯,是这样,总有人企图不守规矩,改变游戏本来的样子。游戏会派出一种人,他本人并不知道,作为游戏一份子,他监视大伙儿,专跟大伙儿作对,像宋大个儿和他的狼狗……”

    我老婆忽然大笑起来,好容易才忍住笑,招呼我们吃饭,要我用油糕堵住嘴。总算敷衍过去了,我擦着满头的汗,开始吃为女儿准备的生日早餐。我老婆想起了什么,笑喷了饭。女儿莫明其妙地看着我们,放下筷子,认真地问我,是那只肚皮拖地的大狗狗吗?我告诉她,那是只怀孕的德国黑背。

    女儿的生日还算顺利,我以为事情就是这样了。这一天,我和老婆清理了菜畦,给南瓜架了秧秆,给西红柿掐了尖,下午时粉刷了院墙,禽流感看看要过去了,克制它的疫苗已经在村里推广,白衣人明显减少了来的次数。我们联系了一车砖瓦,打算等女儿重返校园后,将她住的屋子翻修一番。黄昏的时候,有人跑来告诉我,我女儿在河滩上出事了。

    我们赶到那里时,女儿已被送到医院。

    医生告诉我,“不要紧,咬下来的两根手指头已经缝上去了,也打了狂犬疫苗。”

    我最担心的不是女儿的手。她的手包在厚厚的白纱布里面,我看不到,但我知道,它毫无疑问地存在着。女儿躺在急诊床上,不哭不闹,也不说话,怯怯地望着我。这是我最害怕的事情。我不能确定,在她心里,我们长期努力搭建的城堡是否坍塌?我有点懊悔,或许应该像窝棚里的人那样藏起来,或许有些人的内心是永远无法走进去的。

    宋大个儿拿着一摞检查单子进来,看到我,惭愧地往出掏钱。我不允许女儿受到任何伤害,我狠狠地说:“我要的,不是这个!”

    他解释说黑贝快临产了,不让人靠近的。他摸我女儿的头发,夸奖她。下午,我可怜的女儿自作主张,去了河对岸。

    “你女儿很有意思,她希望大家都能好一些。她不知想改变啥,说大家都让一让,说不定就能改变。”他摸着我女儿的马尾辫,“我很喜欢这孩子,来仔儿也是。”

    “离我女儿远一点!”我警告他,拿桌上一个杯子砸到他头上。

    几天后,我抱着女儿回到藏孤村时,疫情已不那么重要了。女儿看起来没有出现身体之外的任何问题,这是最重要的。女儿反倒安慰我,说她守住了我们的秘密。“说不定,游戏本来就是这样子。”她举着受伤的手说。

    把女儿安全地交给老婆后,我便去了宋大个儿家,在他的半截房子里,说出了我的来意。他给我跪下了,“它怀着一肚崽子呢。”

    但我很坚决,把绳子扔给他,像多年前我老婆杀猪时那样,“你只要把绳子套上去,就行。”

    事情刚刚处理完,闻讯看热闹的人就围了一河滩。我老婆抱着女儿,火急火燎地跑来了。看到这情形,她又没出息地哭了,奇怪的是,她口口声声哭的是苦命的来仔儿。宋大个儿瘫坐在地上,搂着狗尸,眼神干枯。时光好像倒转回了从前,很多人想起了多年前的一幕,“就是这样,一言不发,失魂落魄地瘫在地上。”人们围成圈儿谈论着,有人说可怜,有人说活该。

    女儿在我老婆怀里,被眼前的事,特别是被我的脸色吓着了,她小声地叫我,“爸爸……”

    我把她搂过来,亲她的小脸蛋,安慰她,“没事的,宝贝儿别怕。我们很安全,我们回家。”

    “爸爸,”女儿小心地说,“我想,我想……我们能不能输掉?”

    “什么?”

    “游戏。”女儿在我耳边小声说。

    我一下子流出泪来,搂紧女儿说:“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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