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食-变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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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克是我老上级,病了,我去看他。

    早就应该去的,同住在一个城市里。由于他们那儿门禁森严,由于他太太对我有一些误会,以致拖到现在。

    齐克是个传奇人物,本身就是一本书。可现在知道他这历史的人不多,只晓得他是位级别较高的领导干部。前不久,生了一场大病,差点去见马克思。于是我这旧日的部下,便去探望他。

    他气色很好,正在看小人书,见我进病房里来,放下书,看着我。

    “齐老!”我趋前问候。

    他显然忘记我曾和他一起工作过,木呆呆地打量着我。尽管他太太再三像舞台提词般启发他,谁,是谁。可我这位老上级,圆张着嘴,憨态可掬地点头,表示明白了。其实他根本记不得我,只不过虚应故事。

    他太太对我的不愉快,还是进城不久的事。

    那时,他太太是文化教员,专门给老区来的文化程度低的干部补课。当时招来一批像她这样的未婚女性,我不知道组织部门的初衷,是否想当月下老人,反正后来她们都有了归宿。我反对过齐老娶这位马老师——现在,我依旧叫她马老师,她恨我,恨得要命。婚后,她到底撺掇齐克,把我从他身边调走。齐克没法,拗不过年轻太太,请我吃了顿馆子,他喝得比我还多,连说了三声妈的,没有下文,我明白了,便到基层工作去了。

    这就是我和马老师的一点芥蒂。

    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齐克变了许多,马老师似乎还是老样子,严厉的、令人敬畏的凛然神气,还同她当年给干部们补课,讲什么鸡兔同笼整数四则题一样,神圣不可侵犯。我总觉得(也怪我那时年轻幼稚),和这样过于严肃的人在一起,够紧张和乏味的。齐老征求过我意见,怎么样?这位马老师?我说(现在打死我也不会说),就那副中药面孔?你愿意娶一个政委当老婆啊?齐克当游击队司令的时候,曾经用粪叉赶走上级派给他的一位政委,为此他受过处分。“妈的!”他给了我一拳,砸在肩上,很重,也很疼,这动作意味着他十分赞同并欣赏我的观点。

    我给他当秘书,当然能了解他的一切。

    齐克怕上文化课,尤其怕马老师的鸡兔同笼,他是揭竿而起的庄稼人,是大地的儿子,他无论如何没法使脑海里活蹦乱跳的鸡啊兔啊,变成一种抽象的数学概念。他纠缠不清,为什么这位马老师偏要把鸡兔关在一个笼子里?于是一上文化课,他便带我下基层逃学。

    他转业时是师级干部,有匹坐骑,大洋马,威武极了,他不交,带来了,连同警卫员。城市里以马代步绝不可能,他嚷了多次,还是不可以,于是有点后悔弄来这四条腿的老部下,可这马使他很发了一阵威,别人无奈才随他的便。齐克不大肯认输,不能骑也养在机关院子里。警卫员改行当马夫。我们工业局里总弥漫着一股腥乎乎的马臊气,和热烘烘的马粪味。

    马老师对这匹马的厌恶,不下于对我的憎恨。对我的这位上级来说,这两匹马他只能选择其一。那匹大洋马比我离开齐克还早,牵它走的时候,这位在我眼里顶天立地的汉子,直撅撅地跪在地下,向那马磕了三个响头,它救过他命,在战场上,而且不止一次。

    那匹马不久就恹恹地死去了,这也许是我离开后,不去登门的原因之一。我始终记得那匹马,它比人有感情些。它记住我,不光因为我爱抓把黑豆喂它,而是我愿意坐在马棚里跟它聊天,因为这本是齐克的事,但是他要对付那条教他语文算术的母马,便把这任务交给了我。我问:“跟它聊什么?”

    “你想聊什么,就聊什么,你聊什么,它就听什么。”

    按规定,局里给他配备一辆接收的别克牌美国轿车,他受不了汽油味,他说。其实,我知道他,进城以后学会了骑自行车,正上瘾,从这个工厂骑到那个工厂。饿了,下馆子,他能吃,更能喝,从来不见他醉过。饭钱当然他掏,也算是我替他完成鸡兔同笼算术作业的犒劳。

    就这样,一来二去,那些招来的夫人预备队,一个个名花有主。有些被叫作“改组派”的老干部,甚至休了老家的发妻,号上这些剪发头的,一时间离婚成风。等齐克骑腻了自行车,才发现只剩下一位马老师,已经在讲分数了。该分的全分了,独他没有份。

    他对我说:“妈的,看样子我真得去上课了!”

    我同情他,因为组织部门不打算再招新的女工作人员了。麻烦够多的了,那些山区来的婆姨死也不肯离婚,一边哭着闹着诉苦,一边敞开大襟褂子喂娃儿奶,都赖在机关里,求领导做主。马老师不动声色,她说:“齐局长,你功课拉下太多,赶明儿还是我来单独辅导吧!”

    齐克没法,只好“妈的”。

    他终于认了:“你是学生娃没种过庄稼,你不懂,误了节气,颗粒无收,趁着还来得及的茬口,种一点收一点吧!”他抽了足有两包烟,很明显的尼古丁中毒,脸色铁青,又征求我这个秘书的意见:“你说说,这马老师,到底怎样?”

    回想起来,那时我好不懂事,也难怪马老师记我仇。我说:“分明挑剩下的,要好,早落不到你手!”

    他没反应,也没赏我一拳,我知道,我们这位游击队司令自由自在的日子,快要结束了。

    我替他唱挽歌。

    马老师和我谈了谈她老伴的病情,齐克接着看他的小人书,我瞟了一眼封面,是《霍元甲》。那津津有味的样子,使我怀疑,他还是不是当年的齐司令?那时他一跺脚,保定府的鬼子汉奸就哆嗦。他进城买烧鸡,火车站的二鬼子给他拎着,护送到扬旗外还要九十度鞠躬。就这么一个有声有色的传奇人物,现在,竟痴痴呆呆的。也许,大智若愚吧?我这样想。

    他从小人书上抬起头来,似乎想起来了:“你是——”

    马老师马上正色地说:“我不是告诉了你,看你记性,刚进城那阵,他给你当过秘书——”

    “哦!哦!”

    我记起了头一次到工业局去报到。

    人家已经指点给我,哪院里有马骚气,就是他办公室。后来,我才懂得古人造字,骚字的部首为马,是有道理的。马尿的骚气特别具有穿透力,充斥整个工业局,很容易就找到局长办公室。

    那时还保留解放区的作风,办公室,同时也是卧室,一张木板床,一张三屉桌,一副洗脸盆架,其余便是马鞍、笼辔,和马吃的料豆了。床上挂有帐子,帐子上留有斑斑点点拍死蚊子的血迹。他在床上仰面躺着,我进屋,喊了声“报告”,他跳起来。那时,当官的架子不像现在这样大,也许初学乍练,还不成熟。

    啊!好一个身材魁伟的汉子。

    现在,斜靠在病床上,却是胖得臃肿的老头。那时,他精明强干,透着英武。

    齐克知道了我是谁,我来干什么的以后,高兴地握住我手,使劲地晃,他力气真大,放开了我以后,好半天,血脉不流通,我的手还麻木着。

    据说,就这双手,在娘子关打游击的时候,单枪匹马进了阳泉,掐死矿上的鬼子队长渡边。警备队里专抓劳工的大金牙,脖子被他转了个够。“文革”期间,作兴内查外调,才知道我这位上级,双手拧开过闷罐车上的铁锁,放出了一百多名准备押往满洲的劳工。这些人有不少马上参加了八路军,解放后成了地县干部,一提起齐司令,都肃然起敬。

    他不大愿意讲自己,除非喝够了酒,来了情绪,而且有战友在场,通常都是从彼此揭短取笑开始,然后听到他们令人胆战心惊的战绩。

    慢慢地我了解他们走过来的路,甚至那匹战马,我都敬重。多少次,深更半夜,我发现齐克在院里抚摩他的坐骑,绝不仅仅因为这马和他生死与共的感情,而是那段有声有色的生活,是多么值得回忆。当他跟马聊天的时候,那马就舔他的手,踢着蹄子,晃着尾巴。

    他帮我解下来背包,给我倒了洗脸水,这是当时的礼节,我考证怕和农村的生活习惯有关,至今,服务员给主席首长送热毛巾,擦脸部和额头的油汗,也可能是这种古风的残迹吧?

    我认真地一洗,脸盆里的水立刻浑了。他是上级,倒没有上级的架子,抢过去便朝后窗泼了,接着,又招呼那位由警卫员改行养马的战士去打水。这时,后院有人抗议,“谁乱倒脏水?”他说了声:“是我!”那大概也是位够级别的干部,骂了句:“又是他妈的你,齐克,马作践,你还跟着祸害!”他笑笑,外边的人也笑了,便拉倒了。

    那时的人,豁达些,不像后来,动不动鸡争鹅斗。

    他看了组织部门的介绍信,招呼我坐下,我以为一定要交代我工作任务,连忙从背包里掏出笔和本子,准备恭录。他笑了,说:“不用那么一套,随便谈谈!”然后问我,“你有老婆了么?”

    我吓一跳,原以为他会问问参加革命的动机,和对全国解放形势的看法呢!或者大家都在学的社会发展史,什么猴子变人之类的话题。只好说:“我才二十一——”

    “啊哈,还害臊咧!”他哈哈大笑。我从来没见过一位领导干部,能像他笑得那样放肆,那样开心。这种极富感染力的笑声,一下子缩短了我与他的距离。他说:“我十八岁就抱了个大胖小子,你猜我结婚时多大年纪?十四岁!小女婿,当真还尿炕的。我老婆比我大八岁,女大三,抱金砖,女大八,全家发。”他又问我:“洋学生兴恋爱的,你呢?”

    我摇头。

    “真的?”

    “我没想过。”

    他拍拍我的肩膀,表示出他的高兴。不过,他手太重,差点把我从凳子上拍下来。他说:“好极了,咱俩比一下吧,看谁先找到老婆——”然后一阵大笑。

    我以为,能笑得这样惊天动地,简直像滚雷一样,声震屋瓦,不仅表示他有宽阔的心胸,恐怕更多地是显示他的胆量和豪气。

    他成了出了名的大校,大校者,大笑也!

    而最让马老师伤脑筋的,却正是这笑。她不喜欢这样大笑,也不习惯这样大笑。也许她严肃惯了,也许她压根儿不会笑,或者不懂得笑,我记不得我曾经见过她莞尔一笑,甚至连和颜悦色也很少在她脸上出现。

    可能以后运动多了,几乎一个接着一个,她这副面孔很适宜,大家也就习以为常了。

    我报到那阵,这位马老师还没招来,我和这位司令,或者大校,或者老齐,或者齐老哥——他允许我们随便叫他,只是不要叫什么局长——着实快活了一阵。那时大军南下,要造枪造炮,工业局担子够重的。他干起工作来,一阵风,一把火,一串霹雳,不知道休息,不知道饥渴,不知道日夜和钟点,一直到紧急任务完成,这才人仰马翻,大吃大喝大睡。干得痛快,累得痛快,然后,歇得也痛快。现在回想起来,这种作坊式的生产方式,打游击式的领导作风,固然不可取,但那种洋溢于人们之间的平等、融洽、亲昵、炽热的情绪,决非今天这种公事公办,冷冰冰的人际关系所能比拟的。同样,他会用绝对是铁匠的语言,痛骂未能完成他布置的任务指标而垂头丧气的部下,“我操——”“我日——”这类脏字眼,听得我这个小秘书头皮发炸。

    我受不了,因为他急了也骂我。

    他见我抗议,便蹦得更高,幸亏他不带手枪,要带着,真敢掏出来对准我:“你打过仗吗?你上过火线吗?操他妈的,弹药要晚了一分钟两分钟送上来,你知道多少人会送命吗?”

    不过,他火来得快,去得也快。半夜,从帐子里探出头来,问我:“睡着了吗?”

    我拒绝回答他。

    “还生我的气?真他妈的,你们这些个知识分子!”

    我继续不理会他。

    “我知道你没睡着,小子。算了。我当过铁匠,没办法,火气大,睡吧睡吧!”

    只要我一搭讪,放心,他准会从床上跳下来,打床底掏出酒瓶和我对饮。我喝酒,就是他培养出来的。后来,他娶了马老师,喝不那么痛快了,就跑我这儿来痛饮黄龙。马老师并不绝对禁止他饮酒,只是限制在一个很低的水平上,半盅或者一盅。如同马老师并不反对他笑的道理一样,笑一笑未尝不可,作为领导干部,就得注意身份举止,要笑得适度,笑出水平,笑出风度,真难死我这位上级了。

    我也不得不承认,马老师够伟大的。

    我不停地给他上满酒,同情地:“喝吧!喝吧!”

    “你不要可怜我,混蛋小子!”

    “我替你悲哀,老领导——”

    “不提这个,不提这个,妈的。”

    每当这个时刻,他就怀念他第一个妻子,那个比他大八岁,在冀中五一大扫荡中被鬼子用刺刀捅死的村党支部的女支书。

    其实,齐克进城以后,要不是心里始终装着对死去的妻子那种真诚的深沉的感怀之情,那班招来的女孩子,他是最有权优先选择的。

    他的第一个妻子,几乎什么都依顺他,拿齐克的话说:盼他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大丈夫。是她送他去打铁的,是她送他去当八路的。“这才是男人应该干的营生,我姐老说(他管她叫姐),我就怕软鸡巴捏的,连屁都放不响的主!”

    我笑了。

    “笑什么,那才叫疼你的女人,你懂个屁!那时候小,还喝不来酒,她用嘴噙着喂我。喝吧,弟,男人不喝酒,就像阉过的公鸡,废物一个。”

    她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叫地瓜,当然是奶名。

    地瓜简直像他弟弟一样,也是五大三粗的汉子。每年挂锄以后,总带些庄稼地里的新鲜物儿来城里看望他。大概父子俩很少一块生活,彼此生疏,话不多。自从马老师填补了地瓜母亲的空缺后,就来得更少了。

    不过,我始终记得父子俩默默对坐的情景,都是好半天才蹦出一句,看得出,他们俩都掂着一个人,那便是牺牲的女支书。所以,总会有几句话:

    “到妈坟上去了吗?”

    “去了!”

    “接骨木长粗了么?”

    “长粗了!”

    “还有乡亲们去烧纸么?”

    “还有——”

    “回去对你妈说,我挺好!”

    “……”

    “回去对你妈说,我没辜负她!”

    “……”

    这时,我总以为救了全村的女支书没有死,因此,齐克心里才牵系那片与他血肉相连的土地。所以,我相信,我这位上级一切一切的奋斗,拼命,乃至于像一个真正男人那样高兴,生气,狂笑,大怒,跳起脚来骂祖宗,没明没夜地造枪造炮支援前方,倒应该承认那女支书在他心里活着,他才成为他,成为一个传奇人物。

    就是来我这儿喝酒的那回,我问他。

    “地瓜哥好吗?”

    他愣了一下。

    “他没有来看你?”

    他又愣了一下。

    我后悔我多嘴了。那天是我头一回看他喝醉了。一个从来不醉的人醉了,必是大醉,他不发酒疯,一声不吭,只是那双有力的手,硬把酒瓶捏碎,扎得满手是血。从那以后,他再也不来我这儿喝酒了。

    马老师让他戒了酒。

    马老师让他戒了笑。

    马老师让他坐在主席台上,更像领导干部。女服务员送上毛巾,他擦得很仔细,从脑门一直到脖根,然后一副通体舒泰的样子。

    他不再到砧子前挥舞铁锤子,不过,以后这多年来,政绩平平。当然,他也不会口出不逊,只是听他讲话的人都抱怨,很难抓住他报告的主旨。而且,最让我们敬佩马老师的是,决不让齐克有一点与众不同之处。甚至生病,就是这次住院,也是和许多像他这类老干部总爱害的病一样,我看病床前的牌子上写着:齐克,冠状动脉粥样硬化症。

    我告辞出来,马老师送到门口,谢谢我来看老齐。接着,她犹豫了一下以后对我说,医生讲,最好不要让老齐兴奋激动,这样对他不利。

    这意思我当然明白。

    可是,真令人怀疑,那个看小人书的胖老头,还会像当年那样大喜大怒么?

    如果说,上帝创造了人;那么,马老师创造出一个她的齐克。但是,马老师又是谁创造出来的呢?

    走出医院,我不禁叹息,也许,永别了,我的第一个上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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